走進鄉里，老辛頭遠遠望見自己的屋子里黑燈瞎火，與四周的黑暗融為一體。他知道，妻子藍氏一向勤儉持家，如果他不到家里，家里是不舍得點燈的。

“回來了。”老辛頭推門進屋。

“孩子他爸，你回來了。”藍氏忙起身，劃了火柴，點亮一盞豆油燈。昏黃的一點火光，照著一間空曠破舊的小屋。

藍氏轉身，拿起一根繡花針，將燈芯挑了挑，燈火更亮了。

“怎么這么晚？今天是中秋節，我特意準備了魚肚燉白菜羹和蚵仔煎，都在灶上熱著呢。”

“嗯！”老辛頭隨意應了一聲，四周望了一眼，“天佑和天美兄妹呢？”

“天美念叨好幾次了，想要游‘月娘’，天佑見家里暫時沒事，就帶著妹妹去鄉里撿竹子編‘月娘’。”

游“月娘”是潮汕民間中秋節一種古老的習俗。五行中月屬陰，又叫太陰娘，潮汕民間稱為“月娘”。每到中秋節，人們就用竹子劈成材蔑，扎成了臉盆大小的骨架子，用毛邊紙兩面糊成一輪滿月狀。中秋夜，孩子們就在“月娘”肚子里點上一點燈火，手舞足蹈悠游在朦朦朧朧的深巷中。老遠看去儼然是“月娘”落下凡間。

“女孩子家都十六歲了，還是那么貪玩。”老辛頭假裝嗔怪了一聲。

“這兩個孩子也不容易。只在鄉里蒙學堂讀了兩年書，就輟學了。平時要幫助父母操持家里，今天是中秋節，就讓他們開心玩耍吧。“

“窮人家的孩子，讀那么多書做什么。現在時代變了，已經不能中秀才、考狀元了。”

這時候，門吱吱地響了。

“爸，媽，我們回來了。”兩個聲音同時響起。

男孩子今年有十八歲，又黑又瘦的小臉上，毛茸茸的小平頭，滿是灰塵。他穿著粗白布衫，藍短褲垂到膝前，腰帶耷拉著一截。一雙長得比常人都大的眼睛，閃動著聰慧和堅毅的光芒。

小姑娘是這鄉里出名的俊俏美人，雖然瘦骨伶仃，卻長得眉清目秀。長發披肩，劉海長短有致。白皙的肌膚和嬌俏的瓜子臉，烏黑秀氣的眉毛，水汪汪的大眼睛眨呀眨呀。圓臉蛋，高鼻梁，唇紅齒白，一笑起來，嘴瓣兒像恬靜的彎月。衣服雖然破舊，卻將少女尚未完全發育的身材襯托得玲瓏有致。她手里捧著一個“月娘”燈，喜悅之情溢于言表。

“爹！”小姑娘撒嬌，“遠遠地，我看見家里亮著燈，就知道一定是爸，您到家了。”

“‘出花園’的大姑娘了，這么貪玩，看你以后怎么嫁人。”老辛頭裝出一臉慍色，心里卻很高興。

一雙兒女平安成長，是他這輩子最大的心愿和成就。

去年陰歷七月初七乞巧節，是天美“出花園”的日子。“出花園”是潮汕地區一種特有的成人禮俗。有十五歲男女孩子的家庭，要在為孩子備辦極品拜別公婆神，表示孩子已經長大，可以走進社會，不再是終日在花園里玩鬧的孩童了。成人的孩子要穿紅皮屐、吃公雞頭。當時，老辛頭特意囑咐藍氏取錢去置辦三牲果品，一家人團圓慶祝。在貧苦漁民家庭，即使年夜飯也不見得有這樣豐盛的菜肴。

天美把小嘴一撇，“我們哪里貪玩了。爸你看，我們抓了幾十只螢火放在燈里，這樣晚上就可以照明，節省燈油呢。”

“是啊！現在豆油也是越來越貴了，去年還是四個銅板，今年翻了一倍，要八個銅板呢。”藍氏也幫兩個孩子說話。

一桌豐盛的飯菜端上來了。

“很久沒吃蚵仔煎了。真香啊！是吧，哥。”天美看著天佑。

“現在近海越來越難捕撈到牡蠣了。一般都要到外海去才有收獲。”天佑笑著說。

“每次出外海，爹都只帶哥你一個人。我也想有機會去幫忙。”

“你不知道外海有多危險。一個波浪撲過來，就能把你卷走了。外海還有很多洋鬼子的船，橫沖直撞的。一旦遇上，連命都搭上了。”

“哎呀！外海這么可怕啊！”

“現在不單外海危險，城里也很危險。端午節前，潮州黃岡那邊，有革命黨鬧事，聚集兩三百人起義，后來被官兵給鎮壓了。聽說殺了不少人，現在官府到處搜捕革命黨呢。”

“真可怕！這些人真不要命了。”

“潮州黃岡，還是我的祖籍地呢。”藍氏插話，“姨丈一家就住在黃岡，十幾年來聯系了，不知道他們近況怎么樣。”

“爹，最近經常聽到各地的革命黨起來鬧事，這是好事還是壞事啊？”

“作為老百姓，當然希望天下太平，安居樂業，革命黨起來鬧事，反抗官府，社會就不安定，從這點上說當然是不好的。但是現在官府整天催租逼稅，長此以往，百姓的生活也很艱難，所以革命黨，也有一定的道理。”

“究竟是好是壞呢？”天佑追問。

“這個就像《三國》說書里講的，‘大義與蒼生，孰重孰輕？’這個問題，爹一個漁民，也想不明白。”

“爹，我還聽說，革命黨人鬧事時，說這大清的天下是我們大家的。這是真的么？爹。”天美也望著老辛頭。

“好了。你們娘叁都不要亂說話。現在世道不好，官兵比土匪海盜還狠。最近外面風聲又緊，小心禍從口出，惹禍上身。”老辛頭瞪了家人一眼。

屋子里又是一片寂靜，一股不安的氣息縈繞著。

“孩子們趕緊吃飯，菜都涼了。”藍氏打了圓場，“吃完飯，我們都屋后去賞月、拜月。”

“我和哥哥都去幫忙。”天美膽怯地說。

“你去幫你媽，天佑就不用了。”老辛頭氣消了。

“這是我們潮汕的習俗，老人家都說‘男不祭月，女不祭灶’。”藍氏跟女兒解釋，“月屬陰，所以由女人祭拜，男人不進行叩拜。等到年底祭灶的時候，再讓你哥來幫忙”

藍氏話音剛落，突然“硼”、“硼”幾聲，闖進幾個官兵，一臉兇神惡煞，將老辛頭一家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