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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學中的“日月時例”

舊時解說《春秋》的學者中,有一派特別注重《春秋》中的例。他們往往是從分析《春秋》的例入手,來闡發《春秋》中所蘊含著的義。那么什么是“例”呢?“例”其實就是一些記事的規則,同一類的事,用相同的手法記下來,這就構成了“例”。例又有正例與變例之分。因為有些屬于同一類型的事件,《春秋》記載的方式會有不同。例如同樣是弒君,有的就記載了弒者之名,有的就沒有記載弒者之名。這種記事方式的不同,據說都反映了《春秋》作者(也就是孔子)對所記之事的態度差異。宋儒胡安國說:“《春秋》之文,有事同而辭同者,后人因謂之例;有事同而辭異,則其例變矣。”(1)這就是所謂“正例”與“變例”。例如經文記事的“日”與“不日”(是否記載事件發生的日期)、“地”與“不地”(是否記載事件發生的地點)、人物稱名還是稱字等等,這些在舊時某些經師看來都是有規矩可以遵循的,按照這些“例”來記事(正例),可以表達作者的某種意思;違背這些“例”來記事(變例),則可以表達作者另外的意思。

所謂“日月時例”,就是專門著眼于《春秋》記事中的時間因素的一種例。《春秋》上的記事,有的詳細記載了事情發生的具體日期(日),有的只記月份(月),有的則只記季節(時),記什么樣的事情要書“日”,什么樣的事情要書“月”,什么樣的事情僅書“時”,這是有一定的規則的,按照這個規則記事,是正例,表達的是一種意思;違反了這個規則,就是所謂變例,這里面一定蘊含了作者的某種別的意思或者褒貶。這種借分析“日月時例”來剔發《春秋》經義的做法,是舊時經師解說《春秋》經義的重要手段。

在《公羊傳》里,已經可以看到這種解經的方式了。隱公元年經云:“公子益師卒。”《公羊傳》曰:“何以不日?遠也。所見異辭,所聞異辭,所傳聞異辭。”意思是說益師之卒,距孔子修《春秋》時已年代久遠,孔子已不知其詳了。隱公三年經云:“癸未,葬宋繆公。”《公羊傳》曰:“葬者曷為或日或不日?不及時而日,渴葬也;不及時而不日,慢葬也;過時而日,隱之也;過時而不日,謂之不能葬也;當時而不日,正也;當時而日,危不得葬也。”同樣是記載葬事,為什么有的書日,有的就不書日呢?原來諸侯死后下葬,要有五個月的停靈期,不足五個月而葬,與超過了五個月才葬,分別被稱作“渴葬”和“慢葬”,這都要通過書“日”還是不書“日”表達出來。按照正常的情況五個月而葬,那是不須書日的;然而停靈五個月下葬卻又書日的,那就表示當時的國家是處于危難狀態了。隱公八年經云:“夏六月己亥,蔡侯考父卒。八月,葬蔡宣公。”《公羊傳》曰:“卒何以日而葬不日?卒赴而葬不告。”原來書日與不書日,全看當事國是否赴告。隱公十年《春秋經》云:“六月壬戌,公敗宋師于菅。辛未,取郜。辛巳,取防。”《公羊傳》云:“取邑不日,此何以日?一月而再取也。何言乎一月而再取?甚之也。內大惡諱,此其言甚之何?《春秋》錄內而略外:于外大惡書,小惡不書;于內大惡諱,小惡書。”這里的“取邑不日”,就應視為《春秋》記事之“例”,而隱十年的這段經文,顯然是違反了“例”的,公羊家就著意從這一“變例”里發掘經義,說明經之所以這樣記事所要表達的意思究竟是什么。文公十五年經云:“晉郤缺帥師伐蔡。戊申,入蔡。”《公羊傳》云:“其日何?至之日也。”按照常例,晉人伐國本不必書日的,但這次伐蔡、入蔡為什么要書日?這是為了表明晉軍在到達的那天就進入了蔡都。

《穀梁傳》在發揮經義的方法上更注重運用“日月時例”,這也構成了《穀梁傳》解經的一個特色。與《公羊傳》比起來,《穀梁傳》對這種手法運用得更加頻繁。《公羊傳》全書用“日月時例”解經的地方也就不到二十處,《穀梁傳》則要多得多。僅以隱公至桓公這二十九年來看,《穀梁傳》運用“日月時例”來解經的就有二十二處,其中《公羊》也用“日月時例”來解釋的僅有五處;而在這二十九年中,除此二十二處之外,《公羊》絕無一處運用“日月時例”者。另外,《公》《穀》用“日月時例”所發揮的“義”也有差異。《公羊》用“日月時例”解經很少涉及褒貶,而《穀梁》則不同。例如隱公元年經云“三月,公及邾儀父盟于蔑”,對于經文中沒有書“日”,《穀梁》解釋說:“不日,其盟渝也。”意思是此盟約后來沒有被遵守,“不書日”是一種批評。對該年經文的“公子益師卒”,《公羊》認為“不書日”是因為年代久遠,而《穀梁》的解釋則是:“日卒,正也;不日卒,惡也。”這就關系到褒貶了,公子益師是“惡”人,故《春秋》不書日以示貶。隱公十年《春秋經》云:“六月壬戌,公敗宋師于菅。辛未,取郜。辛巳,取防。”《穀梁傳》曰:“取邑不日,此其日,何也?不正其乘敗人而深為利,取二邑,故謹而日之也。”這是說“取邑”本來是不當書日的,這里所以書日,是要表達對“乘敗人而深為利”行為的譴責。同年經云“冬十月壬午,齊人、鄭人入郕”,《穀梁傳》云:“日入,惡入者也。”也是對“入郕”之舉表示貶斥。諸如此類的例子尚有許多,在在表明《穀梁》在運用“日月時例”的時候加入了不少主觀的善惡評價,于是所謂“日月時例”在《穀梁傳》里就成了褒貶進退的工具。值得注意的是,《公羊傳》運用“日月時例”,實際上只限于“日”,解釋《春秋》所以書“日”或者不書“日”的理由,并沒有涉及“月”和“時”,因此,嚴格地說,“日月時例”在《公羊傳》中還是不完整的。《穀梁傳》就不同了。《穀梁》不僅有許多處對書日、不書日的解說,也有大量的對書月、書時的解說。隱公五年經云:“螟。”《穀梁傳》云:“蟲災也。甚則月,不甚則時。”桓公二年經云:“秋七月,紀侯來朝。”《穀梁傳》云:“朝時,此其月,何也?桓內弒其君,外成人之亂,于是為齊侯、陳侯、鄭伯討數日以賂。己即是事而朝之,惡之,故謹而月之也。”意思是說,諸侯來朝本來只須書“時”的,但桓公罪惡深重,紀侯居然還來朝他,所以要更詳細地記載了月份,以“勸善懲惡”(楊士勛疏語)。

以上是“日月時例”在《公羊傳》和《穀梁傳》里的情形。可知只有在《穀梁傳》里,才有相對完整的“日月時例”。但古人談到“日月時例”,往往《公》《穀》并稱,甚或集矢于《公羊》,那完全是因為何休的注所發生的影響。何休為《公羊傳》做解詁,大量運用“日月時例”。在何休看來,《春秋》記事或綴以時(春夏秋冬四時)、或綴以月、或綴以日,都是有一定規矩的,這里體現著《春秋》作者對所記之事的態度。一般說來,大事、重要的事記載偏詳,故綴以日;小事、非重要的事記載偏略,故只綴以時。例如“弒例日”、“失禮鬼神例日”、“君大夫盟例日”,是說遇有弒君、祭祀失禮、國君與大夫盟誓這類的事件,記載時都要寫明“日”;而“大夫相殺例時”、“筑例時”、“來盟例時”等等,則是說遇有大夫相殺、筑城、外國來參與盟會等事件,記載時只須寫明“時”。有時同一類的事情,由于性質有異,“例”亦有異。如記載戰爭,一般“例時”,但“偏戰”則“例日”,“詐戰”則“例月”;又如“弒例日”,但“夷狄子弒父忍言其日”,“中國子弒父不忍言其日”。這些據說都能反映出作《春秋》者對所記事件的態度。

許多《公羊》傳文中根本沒有提到書日、書月或者書時的地方,何休也都用“日月時例”來解釋。例如莊公三年經云:“春,王正月,溺會齊師伐衛。”《公羊傳》云:“溺者何?吾大夫之未命者也。”傳文僅解釋了這個“溺”字,并沒有涉及記事的時間問題。而何休注云:“月者,衛朔背叛出奔,天子新立衛公子留,齊、魯無憚天子之心而伐之,故明惡重于伐,故月也。”這是在解釋魯國大夫溺會合齊國的軍隊伐衛為什么要標明月份,原來這也是一種譴責,而這種譴責在《公羊傳》里是看不出來的。僖公十年經云:“春,王正月,公如齊。”《公羊傳》對此沒有解釋,何休注云:“月者,僖公本齊所立,桓公德衰見叛,獨能念恩朝事之,故善錄之。”這是說,作《春秋》者在用“書月”來表達對僖公善舉的褒揚之意。這顯然不能算是《公羊》之義,而只能說是何休之義。僖公十四年經云:“冬,蔡侯肸卒。”關于為什么經記載此條只寫季節而不書月,《公羊》無說,何休注云:“不月者,賤其背中國而附父仇,故略之甚也。”正是由于何休在給《公羊傳》作注解時大量增加了從日、月、時方面解說的內容,致使后人得到了這樣一個印象,似乎《公羊》解經是以“日月時例”為主的。因此我們可以說,早期的《春秋》學中,“日月時例”的運用僅限于《穀梁傳》,在《公羊傳》中此類內容還很少,通過何休的發揮,“日月時例”才成為了公羊學的一條重要義例。當然,何休的學術也是淵源有自的,據何氏自己說,“往者略依胡毋生條例,多得其正。故遂隱括,使就繩墨焉”。(2)是何氏在作《解詁》之前,就曾依據胡毋生的“條例”對《公羊春秋》做過研究,而且自認為多得其正,于是歸納整理這些條例,用之于經說之中,使公羊派的經說歸于正路。因此,“日月時例”也很有可能就在胡毋生的“條例”之中,只是由于材料的缺失,目前已無法加以證明;但如果說漢代的經師們已經善于利用“日月時例”來開掘《春秋》中的經義,應該是大致不錯的。

魏晉以后,《公》《穀》之學逐漸衰微,《左傳》之學漸成為《春秋》學的主流。《左傳》是不大講“日月時例”的,只有極個別的地方提到了《春秋》之書日。隱公元年經云“公子益師卒”,《左傳》在此處有一句解經語:“眾父(按即益師)卒,公不與小斂,故不書日。”這是解釋為什么經文中沒有寫明益師卒的具體日期。這只涉及書法,與經義似乎沒有什么關系。桓公十七年經云:“冬十月,朔,日有食之”,《左傳》曰:“不書日,官失之也。”更是以史官失載來解釋經之所以不書“日”。《左傳》涉及的“書日”問題,僅此兩條。杜預主張“經承舊史”,主張“史承赴告”,也就是說,《春秋》原本是魯史舊文,只要不與名教、大義相沖突,孔子都不曾加以改動。這種看法是與公、榖學派“以日月時為例”之說尖銳矛盾的。杜預批評“日月時例”云:

凡日月者,所以紀遠近、明先后。蓋記事之常,錄各隨事,而存其日月,不有闕也。國史集而書于策,則簡其精粗,合其同異,率意以約文。案《春秋》朝聘、侵伐、執殺大夫、土功之屬,或時或月,皆不書日;要盟、戰敗、崩薨、卒葬之屬,亦不皆同,然已頗多書日。自文公已上,書日者二百四十九;宣公已下,亦俱六公,書日者四百三十二。計年數略同,而日數加倍,此則久遠遺落,不與近同也。承他國之告,既有詳略,且魯國故典,亦又參差。去其日月,則或害事之先后;備其日月,則古史有所不載。故《春秋》皆不以日月為例。(3)

杜預發現宣公以下書日者較前明顯增多,他是用年代久遠、史冊有所脫漏來解釋的。另外史官既承他國之告,各國記事之法又很難劃一,反映在《春秋》上自然是“不以日月為例”了。

隋唐以后,《左傳》杜注風行天下,研習《公》《穀》的人少之又少,而對以日、月為例的批評倒逐漸增多。孔穎達說:“《公羊》《穀梁》之書,道聽途說之學,或日或月,妄生褒貶。”啖助的議論,更具代表性,他說:

《公》《穀》多以日月為例,或以書日為美,或以為惡。夫美惡在于事跡,見其文足以知其褒貶,日月之例,復何為哉!假如書曰“春正月叛逆”,與言“甲子之日叛逆”,又何差異乎?故知皆穿鑿妄說也。假如用之,則蹖駁至甚,無一事得通,明非《春秋》之意,審矣。(4)

聯系到上引杜預“此則久遠遺落,不與近同”之說,啖氏也認為“凡例當書而不書者,皆舊史之文,明非褒貶所要也”。啖氏的弟子陸淳撰《春秋集傳辨疑》,則公然表示“凡《公》《穀》日月時例,一切不取”。(5)

宋代學者對于“日月時例”的態度,可以說甚為紛歧。一些人基于對《春秋》“其文則史”的認識,對以“日月時”為例的解經法提出了尖銳的質疑。例如劉敞說:

大凡《春秋》所據者,史也。史之所記,非圣人也,有日不日,有月不月,其事可以考核,其日月不可必知也。假令益師卒時,公實預小斂,或史誤不書日,或年久闕脫,仲尼寧得虛增甲子乎?若魯國史官世世皆賢人,皆知仲尼將修《春秋》,以日月之例見君臣厚薄,故每記卿大夫之卒,謹守此法則可矣。若人自為意,家自為法,或日或不日,或月或不月,皆由此也,安可于數百歲之后,信其此文,以褒貶人君乎?為《左氏》者,既自云史有文質,辭有詳略,不必改也,今大夫卒或日或不日,亦詳略之一端矣,何以必其皆詳邪?學者當如何解此?吾欲聞之。(6)

按劉敞并不一般地反對以“例”說《春秋》,但他反對以“日月時”為例,這根源于他所持《春秋》原為魯史舊文之說。二百多年魯國史官的記載,中間難保哪一位史官漏記了某一項事件的日月,仲尼修《春秋》,不可能為之“虛增甲子”。圣人不是不想改經文中的日月,而是不能改,他說:

若夫日月有詳略,此皆史文也,圣人所不得改之。又非不欲改也,無所據也。事有善惡,史文雖不實,圣人則正之,何則?事故與日月不同也。假令舊史無日月,今例當日,橫增之則不信,不增之則反于例,如此者,圣人所無可奈何也。是以《春秋》不取日月也。若夫人事之善惡,政令之得失,圣人嘗上考三五之世矣,與天下共之,故加其意而損益焉,不疑故也。故吾論《春秋》,不以日月為例,豈不然乎!(7)

按劉敞并不否認孔子曾經修《春秋》,筆則筆,削則削,但筆削的僅限于“人事之善惡,政令之得失”,至于經文中的日月,那是無從改起的。因此,《春秋》的書日、書月、書時也就不會有圣人的褒貶存乎其中。

蘇轍也反對以“日月時例”解經。蘇轍解經重在史實,故而他對《左傳》家的“從赴告”、“史闕文”等說法多表贊同,而對所謂“日月時例”,則持全盤否定的態度,不認為其間有什么褒貶。他說:“《春秋》以事系日,以日系月,以月系時,以時系年。事成于日者日,成于月者月,成于時者時。不然皆失之也。”(8)就是說書日、書月、書時,要看是什么樣的事情。事情的發生是以“日”計的(例如某人的卒、葬),自然要書日;而事情的發生是以“月”或“時”計的(例如水旱災害),那就要書月或者書時。《春秋》記事凡與此不合的,“皆失之也”,即史文失載之故。

還有些學者受唐人啖、趙、陸的影響,不信三傳,自求經義,例如孫覺,就認定“《春秋》不以日月為例,詳略因舊史爾”。(9)

南宋的葉夢得對三傳都有批評,激烈地反對“日月時例”。他說:

《春秋》以日月為例歟?曰:否。系事以日月,史之常也,有不可以盡得,則有時而闕焉。《春秋》者,約魯史而為之者也。日月,史不可以盡得,則《春秋》亦安得而盡書哉!必將以為例,有當見而史一失之,則凡為例者,皆廢矣。故日月不可以為例。為是說者,《公羊》《穀梁》之過也。然則何以有日或不日?有月或不月?此史之闕,而《春秋》不能益也。(10)

按夢得之意,“日”“月”既然為例,那就應當具有規范性,不可忽此忽彼,變幻無常。然而《春秋》中的“日月時”既為歷代史官所書,那就很難避免個別的漏記與訛誤,而這些是修《春秋》者無法訂補的。葉氏的結論,自然是日月時不可以為例。針對《公羊》解隱三經文“癸未葬宋繆公”,有所謂“渴葬”、“慢葬”、“不能葬”、“危不得葬”等種種說法,葉氏批評說:

傳為此六例,專在日月也。使二百四十二年之間,以事系日,無有一闕者,則此例盡行或可矣。若當日而或闕其日,經既不敢輒增,則所以為例者,豈不盡廢哉!日月為例,《公羊》《穀梁》之說也,以經考之,蓋無有盡契者,故復以變例為之說。夫褒貶取舍,以義裁之則無常,或可變也;日月者有常而不可易,日月而可變,則復安所用例乎!故渴葬與慢葬,均于不得禮也,渴葬則不及時而日,慢葬則不及時而不日;過時均于不能葬也,或隱之而日,或不隱之而日,此何理也!吾嘗以是遍求之,未有不如是兩可而得以移易者,然后知所以為經者,不在是也。(11)

朱熹也是一個“日月時例”的批判者。他根本不相信所謂“一字褒貶”之說,對傳統《春秋》學中的所謂“義例”,也大不以為然,他說:

《春秋》傳例多不可信。圣人記事,安有許多義例!如書伐國,惡諸侯之擅興;書山崩、地震、螽、蝗之類,知災異有所自致也。(12)

對所謂“日月時例”,朱熹更是深致不滿:

或有解《春秋》者,專以日月為褒貶,書時、月則以為貶,書日則以為褒,穿鑿得全無義理!(13)

朱子對當時及后世學者的影響很大,故元明以后,宗朱學者多否認《春秋》有所謂“日月時例”。

在宋代學者中,持有與上述劉、蘇、孫、葉、朱諸人類似的觀點者很多,他們或者專研《左傳》,篤守古文家說;或者主張《春秋》只是孔子直書其事,褒貶俱在敘事之中;或者不信三傳,主張舍傳求經。盡管他們對《春秋》的看法可能有千差萬別,但認為《春秋》并非通過書日、書月、書時來表達褒貶,這一點則是共同的。但宋代學者中也有人篤信有所謂“日月時例”,崔子方就是一個突出的代表。崔子方的《春秋》學,也屬于“舍傳求經”的一派,他拋開三傳,自求經義,當然也就摒棄了《公》《穀》用“日月時例”所闡發的褒貶,但卻吸收了《公》《穀》探求經義的方法。崔氏解經最主要的著眼點就是《春秋》中的例,而在諸“例”之中,最核心的就是“日月時例”。崔氏云:

嘗論圣人之書,編年以為體,舉時以為名,著日月以為例。《春秋》固有例也,而日月之例,蓋其本也。(14)

那么“日月時例”是怎樣產生的呢?崔氏云:

《春秋》之法,以為天下有中外,侯國有大小,位有尊卑,情有疏戚,不可得而齊也。是故詳中夏而略外域,詳大國而略小國,詳內而略外,詳君而略臣,此《春秋》之義,而日月之例所從生也。(15)

按崔氏之意,《春秋》是記事之書,記事的詳略,蘊含有“義”在,而詳略又是通過書日、書月、書時表現出來的。“著日以為詳,著時以為略,又以詳略之中而著月焉,此例之常也”。然而實際的情形要復雜得多,《春秋》的書日、書月、書時并不是那樣整齊劃一的,于是又生出“變例”來:

然而事固有輕重矣,安可不詳所重而略所輕乎?其概所重者日,其次者月,又其次者時,此亦易明耳。然而以事之輕重錯于大小尊卑疏戚之間,又有變例以為言者,此日月之例至于參差不齊,而后世之論所以不能合也。(16)

崔氏著有《春秋本例》一書,就是把《春秋》中各類事項按照日、月、時分別進行歸納,每種例中又分成“著例”“變例”兩種。按照他的說法,整個《春秋》完全被“例”特別是“日月時例”充塞著,對《春秋》的詮釋,也就變成了對“例”的梳理以及對“變例”的曲說彌縫。

孫復也是一位自覺地站在三傳之外,來對三傳進行重新審視的學者,他著有《春秋尊王發微》,努力剔發《春秋》中的譏貶之義。至于怎樣來表達不同的譏貶程度,孫氏則利用了“日月時例”之說,他自定其例云:“《春秋》之法,惡甚者日,其次者時,非獨盟也。以類而求,二百四十二年之諸侯罪惡輕重之跡,煥然可得而見矣。”(17)

胡安國著有《春秋傳》,曾被元明以后的人與三傳并稱為“四傳”。在胡氏《春秋傳》中,對《公》《穀》的“日月為例”多所批評,但胡氏自己,在闡發《春秋》經義時也依然是用“日月時例”。他在解釋隱公元年“公子益師卒”之沒有書“日”時說:

其不日,《公羊》以為遠,然公子彄遠矣而書日,則非遠也。《穀梁》以為惡,然公子牙、季孫意如惡矣而書日,則非惡也。《左氏》以為公不與小斂,然公孫敖卒于外而公在內,叔孫舍卒于內而公在外,不與小斂明矣而書日,《左氏》之說亦非也。其見恩數之有厚薄歟?(18)

胡氏不滿于三傳所揭經義,但并非不滿三傳所用揭示經義之法,他也著眼于經之不書“日”,只是所揭意蘊與三傳不同。隱公六年經云“秋七月”,此下并無記事,《公羊》解釋說:“《春秋》雖無事,首時過則書。”胡安國則利用“日月時例”發揮說:

既書時又書月者,時,天時也;月,王月也。書時又書月,見天人之理合也。《易》不云乎,“君子行此四德者,故曰:乾,元亨利貞”。若夫上下異致,天人殊觀,圣學不傳,而《春秋》之義隱矣。

按這樣子來發揮經義,已遠非《公》《穀》所能望其項背。那么,為什么這些一掃三傳傳義、主張舍傳求經的學者,反而會鐘情于《公》《穀》所創以日月時為例的解經方法呢?其實道理也很簡單,這些人擺脫三傳,試圖直接從經文中領會經義,必然會走上逞臆說經之途,試想《春秋》那綱要式的簡單記事,如何能從中挖掘出經義呢?“日月時例”不失為一種很好的附會的方法。

元明時期,情況與宋代大致相同,對以“日月時例”說經,有排斥者,亦有遵行者。排斥者如程端學,他說:

日月者,紀事自然之法也。如日月不可用,六經諸史將廢之矣!惟其有用也,是以不得而廢矣。《春秋》非不欲盡書日月也,然舊史有詳略焉,有闕文焉。其無日月,不可得而益;有日月,又不可得而去也。無日月而益則偽,有日月而去則亂,故《春秋》紀事,有有日月者矣,有無日月者矣。《公》《穀》見其有日月與無日月也,求其說而不得,從而為之辭,或牽彼以就此,或例此以方彼,自知不通,則付之不言,故日月之例,為《春秋》蠹矣。(19)

而遵行者,則有趙汸,他說:

上下內外之無別,天道人事之反常……則又假日月之法,區而別之。大抵以日為詳,則以不日為略;以月為詳,則以不月為略。其以日為恒,則以不日為變;以不日為恒,則以日為變,甚則以不月為異。其以月為恒,則以不月為變;以不月為恒,則以月為變,甚則以日為異。將使屬辭比事以求之,則筆削變文特筆,既各以類明,而日月又相為經緯,無微不顯矣。(20)

清代學術,趨向征實,因此多數學者,對跡近逞臆說經的“日月時例”,均不甚認同,像顧炎武、毛奇齡、陳壽祺等人,都曾發表過一些批評以日月為例的言論。只有劉逢祿等今文學者,堅持《公》《穀》的以日月為例之說。由于自宋以來,兩派在這個問題上有長期的爭論,到了清代末期的今文學者,對這個問題的論述就顯得比前人更加精巧嚴密,也更加圓通。例如廖平就把“日月時例”中的“月”剔除出來,掃清了此說的一些障礙,他說:

正傳言日、時例者二十余條,惟言“何以不日”、“何以時”,無以“月”為正例之文。《春秋》記事,大事記之詳……故記其日;小事則從略……皆例時。大事日,小事時,一定之例也,亦記事之體應如是也。至于輕事而重之,則變時而月、日焉;重事而輕之,則變日而月、時焉。事以大小為經,例以日、時為正,一望而知者也。而月在時、日之中,為消息焉。凡月皆變例。……何氏誤以月為有正例,則正例有三等,無以進退,而于二主之間,又添一主,則正變不明,端委朦混,治絲而棼,故使人嗤為牽引射覆,此其巨謬也。(21)

按廖氏所謂“正傳”,是指《公羊傳》,他說正傳“惟言‘何以不日’、‘何以時’,無以‘月’為正例之文”,并不準確。因為正如我在前面說過的那樣,《公羊傳》只有關于“日”與“不日”的辨析,并無“何以時”之文。但他畢竟看出了《公羊傳》里的“月”并不構成所謂“例”。

后來皮錫瑞作《經學通論》,也吸收了廖氏的說法,并做了進一步的申論,他說:

《春秋》正變例,以日月時為最著明。正例日則變例時,正例時則變例日,而月在時、日之間,《公羊》《穀梁》說已詳晰,而后人猶疑之者,以解者繁雜,未有簡明之說以括之也。……《春秋》記事,大事記之詳,如君夫人葬、薨,大夫卒,天王崩,外諸侯卒,大異、宗廟災,祭事盟戰,所關者大,重錄之則詳,故記其日;小事則從略,如來往、如致、朝聘、會遇、外盟外戰,一切小事,皆例時。大事日,小事時,一定之例也。亦記事之體,應如是也。至于輕事而重之,則變時而日月焉。重事而輕之,則變日而月時焉。事以大小為準,例以時、日為正,一望而知者也。而月在時、日之中,為消息焉。凡月皆變例。大事例日,如盟例日,而桓盟皆不日而月,變也。柯之盟時者,變之至也。此日為正,月為變,時為尤變之例也。小事例時,如外諸侯葬例時,月為變,日為變之甚。此時為正,月為變,日為尤變之例也。又如朝,時也,變之則月,尤變則日。用幣,時也,謹之則日。因其事之小,知其日、月之為變。外諸侯卒例日,變之則月,尤變則時,因其事之大,知其月、時之為變。凡變則有二等,以差功過淺深。故月皆變例,從時而日,從日而時,皆變之尤甚者。有條不紊,綱目明白。……淺人以為經承舊史,或時或月或日,皆無義例,則斷爛朝報,可為確論矣。

按皮氏所說,明白透徹,自成系統,是所謂“日月時例”的最為圓通的表述。

現在要問,《春秋》里的書日、書月、書時,究竟有沒有蘊含著褒貶或者有什么特別的意義呢?站在今人的立場來看,以“日月時例”來解釋《春秋》,究竟是否合理呢?或者換句話說,我們今天應該怎樣看待傳統《春秋》學里的“日月時例”呢?這個問題并不是很好回答的。古人所以對此有紛紛之論,其源蓋在于對《春秋》的基本看法有分歧。如果把《春秋》看作基本上是魯史舊文,那就很容易對《公》《穀》的“日月時例”產生懷疑。前面提到的唐以來學者對“日月時例”的批評,很多都是甚有理據的。確實,如果《春秋》出自魯國的史官,那么二百四十二年的史文,書時、書月、書日,不會是整齊劃一的,如有誤記、漏記,生當后世的孔子,該怎樣去修訂綴補?而且《春秋》中確有“郭公”、“夏五”之類的殘缺經文,很明顯并沒有經過孔子的加工。因此說《春秋》并不以“日月時”為例,是比較容易讓人信服的。但今文學派卻不這樣看。今文家反對把《春秋》看成是魯史舊文,他們大多以為經文是孔子所作,主張有所謂“一字褒貶”,他們說如果《春秋》真是僅僅直書其事,褒貶自見,那普通的史官優為之,何必還要仰賴孔子?哪里還會有什么“子夏之徒不能贊一辭”?而且《公羊》《穀梁》傳自先秦,沒有人能夠否定它們在《春秋》傳授史上的地位,難道《公羊》《穀梁》上的以日月為例,都是戰國儒者的捏造不成?

元人黃澤是主張《春秋》有“例”的,這例中當然包括“日月時例”,他說:

三傳皆用例,雖未必盡合圣人,然不中不遠。近時說者則以為夫子《春秋》非用例,若如此,則夫子作《春秋》,止是隨事記錄,止如今人之寫日記簿相似,有何意義?惟其有正例、變例,方可推求圣人本意。……若說圣人止備錄,使人自見,則但是史官皆可為,何以見得《春秋》非圣人不能作?(22)

黃澤的弟子趙汸基本上繼承師說,主張回到三傳去,特別強調區分“史法”與《春秋》“書法”。趙氏在所撰《春秋集傳序》中,歸納了“策書之例”(23)十五項,這就是所謂“史法”;又歸納了“筆削之義”(24)凡八項,這就是所謂“圣人之書法”。“此八者,實制作之權衡也”。(25)在八項書法中,第七項叫作“因日月以明類”,講的就是“日月時例”。趙汸的歸納史法與書法,意在批評治《春秋》學者的兩個傾向,一種傾向是以孔子的《春秋》為“法書”,專門懲惡罰罪;另一種傾向則是以孔子的《春秋》為“實錄”。“知《春秋》存策書之大體”,“則謂之夫子法書者不足以言《春秋》矣”;“知《春秋》假筆削以行權”,“則謂之實錄者不足以言《春秋》矣”。(26)在趙汸看來,《春秋》既不像有些人所說的那樣“有貶無褒”、“深文周納”,恰如“刑書”一般,也不像一些人所說的那樣只是“直書其事”,與史冊沒有任何區別。《春秋》是既存史實,又有褒貶;既有“史法”,又有“圣人之書法”。這是一種折中的立場,調和的立場,但也許正是漢唐以來儒者不斷探索而終于得到的、能為多數人所接受的《春秋》之定位。

以今日之觀點看來,《春秋》既本為記事之史書,當其記事之時,遵循一定之規則,也是情理中事,前輩學者往往把這視為“史例”或“史法”,宋人林之奇有說云:

或曰:經之書月書日,豈都無意乎?曰:此史例也,非經意也。何以言之?夫史以編年為書,故必書日月以次事之先后。若事無巨細,概書月書日,則事紊而無條矣,勢必先為之法。何等事則時而已,何等事則月之,何等事則月而又日之,所以分事之輕重緩急也。故事之緩者則書時或月,事之急者則書日焉。所謂緩者何?人事則朝聘、會遇、侵地、伐國、逆女、乞師,災異則螟、水旱、無冰、星孛之類,皆非一日之事,故或時或月焉。所謂急者何?祭祀、盟戰、外諸侯內大夫卒,災異日食、地震、星隕、火災之類,皆一日之事,故日之也。間有當日而不日者,史闕文也。(27)

按林氏之說的基本點,是把《春秋》看作是史文,實際上是與孟子“其文則史”相一致的。既是史文,則《春秋》中的書日、書月、書時,只與記事的需要及可能相關。有些事情本非一日之事,自然不可能書日,只能書月或書時;有些事情雖然應當書日,但記事者限于條件,不能確知其詳,自然也難于書日。這是一種相對較為冷靜與客觀的看法。問題是這種“史法”有時確實反映了作者對所記事件的態度,例如哪些事該詳,哪些事該略,哪些事在作者看來比較重要,哪些事在作者看來不甚重要,作者的這種態度有時也可以看作是“經義”的,因此這部分“史例”與“經例”也就很難分開,或者說,“史例”與“經例”事實上有重疊的地方。因此,經師們對于《春秋》的某些以“日”“月”“時”為例的解釋也就有其合理之處。當然,這須要仔細地辨析,看哪些“日”“月”“時”確能反映《春秋》作者(或曰孔子?圣人?)對所記事件的態度,而哪些則屬于經師們的過度發揮。總起來說,把《春秋》中的書日、書月、書時統統看作是“例”,是所謂“一字褒貶”的體現,固不免有生拉硬扯、穿鑿附會之嫌;但是完全否認這些日、月、時中蘊含有若干經義,恐怕也非的論。

(原載《中國經學》第一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


(1) (宋)胡安國:《春秋傳》卷首,《四部叢刊》本。

(2) (漢)何休:《公羊解詁序》,《十三經注疏》本。

(3) (晉)杜預:《春秋釋例》卷一“大夫卒例”,《叢書集成》本,第26頁。

(4) (唐)陸淳:《春秋集傳纂例》卷九,《叢書集成》本。

(5) (唐)陸淳:《春秋經傳辨疑》凡例,《叢書集成》本。

(6) (宋)劉敞:《春秋權衡》卷一,《四庫全書》本。

(7) (宋)劉敞:《春秋權衡》卷八。

(8) (宋)蘇轍:《春秋集解》卷一,《四庫全書》本。

(9) (宋)孫覺:《春秋經解》卷三,《四庫全書》本。

(10) (宋)葉夢得:《春秋傳》卷一,《四庫全書》本。

(11) (宋)葉夢得:《春秋三傳讞》卷一,《四庫全書》本。

(12) 《朱子語類》卷八十三,中華書局1986年版。

(13) 《朱子語類》卷八十三。

(14) (宋)崔子方:《春秋本例序》,《四庫全書》本。

(15) (宋)崔子方:《春秋本例序》。

(16) (宋)崔子方:《春秋本例序》。

(17) (宋)孫復:《春秋尊王發微》卷一,《四庫全書》本。

(18) (宋)胡安國:《春秋傳》卷一,《四部叢刊》本。

(19) (元)程端學:《春秋或問》卷一,《四庫全書》本。

(20) (元)趙汸:《春秋屬辭》卷十四,《四庫全書》本。

(21) 《公羊解詁十論》之《無月例論》,《六譯館叢書》本。

(22) (元)趙汸:《春秋師說》卷上,《四庫全書》本。

(23) 趙汸曰:“策書者,國之正史也。”見《春秋屬辭》卷一。

(24) 趙汸曰:“其所書者則筆之,不書者則削之……筆削之例有三:曰不書,曰變文,曰特筆。”見《春秋屬辭》卷八。

(25) (元)趙汸:《春秋集傳序》,《四庫全書》本。

(26) (元)趙汸:《春秋集傳序》。

(27) 引自(清)朱彝尊:《經義考》卷一百八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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