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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史外傳心要典”說

宋人說《春秋》,有一大發明,就是把《春秋》說成是“史外傳心要典”。最早創為此說的,應該是胡安國。胡氏《春秋傳序》云:“古者列國各有史官,掌記時事。《春秋》,魯史爾,仲尼就加筆削,乃史外傳心之要典也。”其《進春秋傳表》云:“至《春秋》,則凡慶瑞之符,禮文常事,皆削而不書;而災異之變,政事闕失,則悉書之,以示后世,使鑒觀天人之理,有恐懼祗肅之意。若事斯語,若書諸紳,若列諸座右,若幾杖盤盂之有盟有戒,乃史外傳心之要典。”(1)

所謂“傳心”,是指“傳授心法”。“心法”本為佛家語,亦稱“心印”,指脫離語言文字之外、以心相印證之佛法。馮友蘭先生說:“‘心法’就是一個禪宗概念。照禪宗所說的,釋迦牟尼有一個‘教外別傳’,這個別傳,是他‘以心傳心’,經過許多代的祖師傳下來的,所以成為‘心法’。”(2)宋代以前的經師,尚不見有用“心法”“傳心”之類的概念解說儒家經典的。北宋道學興起之后,佛教禪宗之學的影響逐漸顯現出來,于是始有以佛家語入說經文字者。

儒家經典中,最便于從性理方面進行發揮的,莫過于《易傳》、四書,特別是四書中的《中庸》《孟子》,尤為宋代道學家所關注。程頤最推崇《中庸》,他說:“善讀《中庸》者,只得此一卷書,終身用不盡也。”(3)“《中庸》之書,是孔門傳授,成于子思。”(4)他還說:“《中庸》乃孔門傳授心法。”(5)此后程朱一派學者,大多在“中”字上做文章,均以“中”為歷圣相傳之“心法”。于是《尚書》中的《大禹謨》一篇,就特別受到了人們的重視。這是因為《大禹謨》有所謂“虞廷十六字”,也就是舜對禹的一段訓話:

帝曰:“來,禹。降水儆予,成允成功,惟汝賢。克勤于邦,克儉于家,不自滿假,惟汝賢。汝惟不矜,天下莫與汝爭能。汝惟不伐,天下莫與汝爭功。予懋乃德,嘉乃丕績,天之歷數在汝躬,汝終陟元后。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無稽之言勿聽,弗詢之謀勿庸。”

這段話里“人心……厥中”十六字,即所謂“虞廷十六字”,由于這是虞舜訓誡大禹的話,而且又明言“人心”“道心”,且最后落腳在“執中”上,故此十六字也被宋儒稱為圣圣相傳的“心法”。

胡安國的《春秋》學,是以二程的思想為基礎的。程頤對《春秋》備極推崇,他說:

《春秋》之書,百王不易之法。三王以后,相因既備,周道衰,而圣人慮后世圣人不作,大道遂墜,故作此一書。(6)

夫子當周之末,以圣人不復作也,順天應時之治不復有也,于是作《春秋》,為百王不易之大法,所謂考諸三王而不謬,建諸天地而不悖,質諸鬼神而無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者也。(7)

按程氏把《春秋》提高到“百王不易之大法”的高度來認識,顯然是認為《春秋》中的“義”具有圣王行動準則的意義,因此,他激烈地反對以“史”看待《春秋》,強調《春秋》中不僅有“大義”,還有“微言”,他說:

后世以史視《春秋》,謂褒善貶惡而已,至于經世之大法則不知也。《春秋》大義數十,其義雖大,炳如日星,乃易見也;惟其微辭隱義、時措從宜者為難知也。或抑或縱,或與或奪,或進或退,或微或顯,而得乎義理之安,文質之中,寬猛之宜,是非之公,乃制事之權衡,揆道之模范也。(8)

對程氏的這些觀點,胡安國是完全繼承了的。但二程的學術,并不以《春秋》學為主。我們看二程的著作,可以隱約感覺到,在儒家諸種經典中,二程更多地關注《易傳》《論語》《孟子》《禮記》。這或許是因為二程主張窮理盡性,注重個人的修養,而《春秋》既是治國大法,則在儒者誠、正、修、齊、治、平的序列中,屬于治、平的那一層次,與最基本的誠、正、修、齊畢竟相隔較遠,因而在為學的次序上把《春秋》往后推了吧。

然而胡安國卻是以《春秋》名家的。他除了基本接受了程氏對《春秋》的看法之外,對《春秋》的意蘊做了新的開掘。這就是把《春秋》盡量往“心性”這個層面上來拉,將《春秋》納入以“天理”“人欲”為主題詞的解釋系統之中,這樣《春秋》也就成了理學的要籍。將《春秋》說成是“史外傳心要典”,無疑是受了程頤的影響。“史外”二字,將《春秋》與“史”剝離開來,正是繼承了程氏反對“以史視《春秋》”的觀點;但《春秋》之“傳心”,與《大禹謨》之“傳心”,卻還有一些不同。宋儒解《大禹謨》的虞廷十六字,稱之為“傳心之要”,那是指堯傳心法于舜、舜傳心法于禹,所謂“歷圣相傳”;而在胡安國看來,《春秋》是“仲尼親手筆削撥亂反正之書”(9),故《春秋》“傳心”,所傳遞的就是孔子之心,其實也就是孔子的主觀意志,宋元儒多稱之為“夫子之志”。這種認識,也可以從二程的論述中找到根據,程顥曾說:“開元秘書言《春秋》者,蓋七百余家矣,然圣人之法,得者至寡。至于棄經任傳,雜以符緯,膠固不通,使圣人之心郁而不顯。吁,可痛也!”(10)程顥認為在唐代開元年間,所存說解《春秋》之書并不為少,但這些書都沒能探得圣人之意,或者說這些書的作者都不知道圣人之意究竟是什么(“圣人之心郁而不顯”)。據孟子所說,《春秋》之義,孔子自稱“竊取之”,這“竊取之”的根據,就是“圣人”之心。因此,嚴格說起來,圣人之心,還不等于《春秋》的“義”,而是這些“義”賴以產生的根據。元人汪克寬對此解釋說:“朱子謂心者人之神明,所以具眾理而宰萬物。《春秋》一經,于禮文則或因或革,于事實則或予或奪,皆出自圣心之權制。”(11)這個“圣心”,應該就是《春秋》褒貶予奪的根據了,所謂“傳心”,傳的就是這個“圣心”。

但是這個褒貶予奪的根據孔子并沒有直接說出來,而是隱藏在《春秋》的字里行間,也就是所謂“書法”之內。在胡安國看來,《春秋》的記事,并非史官的紀實,而是有孔子的特筆,他說:

薨則書薨,卒則書卒,弒則書弒,葬則書葬,各紀其實,載于簡策,國史掌之,此史官之所同,而凡為史者皆可及也。或薨或不薨,或卒或不卒,或弒或不弒,或葬或不葬,筆削因革,裁自圣心,以達王事,此仲尼之所獨,而游、夏亦不能與焉者也。(12)

按胡氏在這里把“經”與“史”嚴格地區分開來。如果薨則書薨,弒則書弒,一史官足為之,那還用得著孔子這樣的圣人來“修”嗎?也不至于子游、子夏這樣的高徒都插不上手啊。同樣一個事實,用什么樣的字眼來表達,是孔子深思熟慮的結果,是發自于孔子的“圣心”的。說《春秋》是“傳心要典”,就是指通過研究《春秋》的遣詞造句,可以探究圣人之“心”。上引胡氏這段文字,是為解釋昭公元年“冬十有一月己酉,楚子麇卒”一條經文而發的。根據《左傳》,“楚子麇”乃是被當時的權臣公子圍(即后來的楚靈王)縊殺而死的,當時在諸侯國間,人盡知之,但《春秋》卻書“楚子麇卒”。難道是孔子有意為公子圍隱諱嗎?胡氏的說法是:

令尹圍弒君以立,中國力所不加,而莫能致討,則亦已矣。至大合諸侯于申,與會者凡十有三國,其臣舉六王二公之事,其君用齊桓召陵之禮,而宋向戌、鄭子產皆諸侯之良也,而皆有獻焉,不亦傷乎?若革其偽赴而正以弒君,將恐天下后世,以簒弒之賊非獨不必致討,又可從之以主會盟而無惡矣。圣人至此,憫之甚,懼之甚。憫之甚者,憫中國之衰微而不能振也;懼之甚者,懼人欲之橫流而不能遏也。是故察微顯,權輕重,而略其篡弒以扶中國。制人欲,存天理,其立義微矣。(13)

按這就是所謂“《春秋》之所以為《春秋》,非圣人莫能修之者”。按理說,誅討亂臣賊子,本是《春秋》的大義,但胡氏以為,在這大義的背后,更深藏著圣人的用心,即“略其篡弒以扶中國”。《春秋》既是傳心要典,所要傳的,正是這一類的“圣心”。當然,這種“圣心”極其隱微,非經胡安國之類的經師揭露,一般人是很難看得出來的。也正因為此,此類說法難逃逞臆之譏,不過那是后話。

基于同樣的認識,胡氏在“寧殖出君”事件中也力求直探“圣心”。《春秋》襄公十四年有“衛侯出奔齊”的記載,根據《左傳》,這個出奔于齊的衛侯是衛獻公,他是被衛國大夫孫林父、寧殖趕出衛國的。后來寧殖在臨死前頗有悔意,囑咐他的兒子說,自己此舉一定會“名藏在諸侯之策,曰‘孫林父、寧殖出其君’”,如果能設法使衛獻公回國復位,則可以掩蓋他的惡名。可見按照孫、寧的作為,各國的史冊應當是記作“孫林父、寧殖出其君”的。《春秋》本是魯史,自然也不例外。但今日所見的《春秋》,卻以“衛侯出奔”為辭。據胡安國說,此“蓋仲尼筆削,不因舊史之文也”。而這種筆削之處,特別能表達孔子的用心:

或曰:孫、寧出君,眾所同疾,史策書之是也,圣人曷為掩奸藏惡,不暴其罪,而以歸咎人主,何哉?曰:臣而逐君,其罪已明矣。人君擅一國之名寵,神之主而民之望也,愛之如父母,仰之如日月,敬之如神明,畏之如雷霆,何可出也?所為見逐,無乃肆于民上,縱其淫虐,以棄天地之性乎?……《春秋》端本清源之書,故不書所逐之臣,而以“自奔”為名,所以警乎人君者,為后世鑒。非圣人莫能修之,為此類也。(14)

原來為人臣者而逐其君,其罪惡是不言自明的;而君之所以被逐,一定是此君有“棄天地之性”的地方,而這恰恰是不易為人所理解的,孔子就是要指出這一點,來給后世為人君者做借鑒,所以他要變換一個說法,“以‘自奔’為名”。

胡氏認為,孔子之心,并非只是簡單的好善惡惡,簡單的褒善貶惡,孔子的考慮要復雜得多。因為事物是復雜的,同一件事,從不同的角度觀察,可能具有不同的性質;同一個人,其人性中的善與惡,也往往反映在稍縱即逝的一念之間。《春秋》作為“傳心之典”,必須深入發掘,方能洞悉孔子的微意。例如宣公十一年經有“冬十月,楚人殺陳夏征舒。丁亥,楚子入陳”之文。根據《左傳》,夏征舒是陳國的大夫,其母即著名的夏姬。夏征舒因受到了陳靈公的侮辱,故而射殺了靈公,這自然是一種“弒君”的行為。次年冬天,楚國以夏氏弒君為借口,討伐陳國,殺了夏征舒,并且滅陳,使之成為楚的一個縣。按說楚人殺夏征舒,應該是在攻入陳國之后,《左傳》上也正是這樣記載的。但《春秋》卻先書“楚人殺夏征舒”,后書“楚子入陳”,這是為什么呢?胡安國說:

經先書“殺”后書“入”者,與楚子之能討賊,故先之也。討其賊為義,取其國為貪,舜、跖之相去遠矣。其分乃在于善與利耳。楚莊以義討賊,勇于為善,舜之徒也;以貪取國,急于為利,跖之徒矣。為善與惡,特在一念須臾之間,而書法如此。故《春秋》傳心之要典,不可以不察者也。(15)

按所謂“與楚子之能討賊”,是說《春秋》的作者贊成、表彰楚子之能夠討伐弒君的亂臣賊子,故將“殺陳夏征舒”寫在了前頭。不過楚莊王此舉,實有善又有惡。善為仗義而行,可比之于舜;惡為貪利而行,可以比之于跖。兩相比較,畢竟有輕重之分,《春秋》記事的順序,則反映了“圣人”對此問題的認識。所謂傳心要典,就是要把圣人這種認識傳之于后世。

而在此后的第二年,即魯宣公十二年,《春秋經》云:“冬十有二月戊寅,楚子滅蕭。”胡氏認為,《春秋》再一次明確地表達了孔子的心跡,即對楚莊王為逞一己貪欲而滅人之國的譴責。胡安國曰:

(前年)假于討賊而滅陳,《春秋》以討賊之義重也,末減而書“入”。惡其貳己而入鄭,《春秋》以退師之情恕也,末減而書“圍”,與人為善之德宏矣。至是肆其強暴,滅無罪之國,其志已盈,雖欲赦之,不得也。故傳稱“蕭潰”,經以“滅”書,斷其罪也。(16)

而在這譴責“滅人之國”的背后,還有“圣人”更深層次的思考隱喻其中,這就是“五霸為三王之罪人”。胡氏接著說:

孟子曰:“以力假人(按當作仁)者霸,霸必有大國。”楚莊蓋以力假仁,不能久假而遽歸者也。建萬國、親諸侯者,先王之政;興滅國、繼絕世者,仲尼之法。今乃滅人社稷而絕其祀,亦不仁甚矣。蕭既滅亡,必無赴者,何以得書于魯史?楚莊縣陳、入鄭,大敗晉師于邲,莫與校者,不知以禮制心,至于驕溢,克、伐、怨、欲皆得行焉,遂以“滅蕭”告赴諸侯,矜其威力,以恐中國耳。孟子定其功罪,以五霸為三王之罪人。《春秋》史外傳心之要典,推此類求之,斯得矣。(17)

按楚莊之所以縣陳、入鄭、滅蕭,端在其不能“以禮制心”,也就是不能夠“存天理、滅人欲”,故只能為“霸”,不可能為“王”。據說照這樣子推理,就可以求得圣人之心了。

圣人之心,固然是通過“書法”表達出來的,但“書法”與“大義”之間,有時候從表面看來,似乎又存在著矛盾。例如對于弒君,毫無疑義是應該譴責的,但對同類的事件,《春秋》的書法并不相同。成公十八年,晉國的大夫欒書囚禁晉厲公于匠麗氏,并派程滑將厲公殺死。關于這件事,《春秋》的記載是“晉弒其君州蒲”,并沒有點出弒君者的主名。胡氏就此發表評論說:

弒君天下之大罪,討賊天下之大刑。《春秋》合于人心而定罪,圣人順于天理而用刑,固不以大霈釋當誅之賊,亦不以大刑加不弒之人。然趙盾以不越境而書弒,許世子止以不嘗藥而書弒,鄭歸生以憚老懼讒而書弒,楚公子比以不能效死不立而書弒,齊陳乞以廢長立幼而書弒。晉欒書身為元帥,親執厲公于匠麗氏,使程滑弒公,而以車一乘葬之于翼東門之外,而《春秋》稱“國”以弒其君,而不著欒書之名氏,何哉?仲尼無私,與天為一,奚獨于趙盾、許止、歸生、楚比、陳乞則責之甚備,討之甚嚴,而于欒武子闊略如此乎?(18)

胡氏只是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但并沒有給予解答,他是感到這里面有特別值得探求的深義,他說:“學者深求其旨,知圣人誅亂臣、討賊子之大要也,而后可與言《春秋》矣。”也就是說,所謂傳心,往往也就體現在這些地方。

像胡安國這樣,以書法、義例解經,求褒貶于文字之間者,前此不乏其人,但胡安國為什么要引入“傳心”這一概念,給《春秋》以“傳心要典”這樣一個新的定位呢?我以為可以從兩個方面來分析。

其一,為了解決用書法、義例解經時存在的種種矛盾。自漢代以來,學者就已有了用書法、義例解經的傾向。所謂“例”,其實就是一些記事的規則,同一類的事,用相同的書法記下來,這就構成了“例”。而按照某種規則記事,可以表達作者的某種思想、某種意思,也就是“義”,于是就有了“義例”的概念。“義例”是通過《春秋》的“書”與“不書”以及“怎樣書”表現出來的,這些也就是“書法”。但在事實上,《春秋》中的許多“例”并不能貫穿全經,往往是通于此則礙于彼,合乎前卻違乎后,于是又有種種“變例”出現。胡氏創為“傳心”之說,引導人們去關注圣人作《春秋》的良苦用心,這就為“例”的不能通貫全經、“義”與“例”之間存在著種種齟齬矛盾找到了最佳的理由。例如同樣是弒君,隱四年有“衛州吁弒其君完”,桓二年有“宋督弒其君與夷”,莊八年有“齊無知弒其君諸兒”,這似乎已構成了一種“例”,而上面提到的昭元年公子圍弒君,經卻記做“楚子麇卒”,這種書法上的矛盾,用“傳心”之說就比較容易彌縫。

其二,為了與時代思潮相適應。當時儒者治學的風氣,受到佛教的影響和刺激,漸向心性一路發展。二程標舉“存天理,滅人欲”,同時又把這一主張與《大禹謨》的“虞廷十六字”聯系起來。程顥就說:“‘人心惟危’,人欲也。‘道心惟微’,天理也。‘惟精惟一’,所以至之。‘允執厥中’,所以行之。”(19)程頤也說:“‘人心’,私欲也;‘道心’,正心也。‘危’言不安,‘微’言精微。惟其如此,所以要‘精一’。‘惟精惟一’者,專要精一之也。精之一之,始能‘允執厥中’。‘中’是極至處。”(20)所以他主張“《中庸》乃孔門傳授心法”。朱熹則進一步指出:“大概此篇所載,便是堯、舜、禹、湯、文、武相傳治天下之大法。雖其纖悉不止此,然大要卻不出此,大要卻于此可見。”“堯、舜、禹所傳心法,只此四句。”(21)因為這四句最終是落腳在“允執厥中”上的,因此程、朱的說法其實是一致的。

中國的儒學,歷來有“內圣”與“外王”兩個方面。如果說宋以前的儒者主要偏重于儒學的“外王”的功能的話,那么宋儒可以說更多地關注到了儒學的“內圣”這一層面。他們更關心人的人格培育、道德修養,更關心人的精神生活的改造與健全。因此在儒家經典中,像《周禮》《尚書》一類的講求制度與政治規則的經典漸受冷落,而《中庸》《孟子》等則更受到了重視。現代新儒家的代表人物牟宗三先生就曾說過:“周公創建的政教,究竟屬外王而非內圣的,所以當宋儒為了對抗佛教,而深論‘性理’的奧義之時,他們必須標出講‘內圣’之學的代表思想家,于是放棄了周公,而代以講內圣之學的孟子。”(22)這個分析很有道理。抑周公而揚孟子,表明儒者關注的焦點已由制度轉移為心性。這是一種時代的風氣,學者生當其時,自然會被這種風氣所裹挾。《春秋》本是一種以“屬辭比事”(23)為教的經典,所謂“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24)《春秋》“一句是一事,是非便見于此”(25),這樣的經典,只有深入探求圣人之用以判別是非的心志,才能實現向心性之學的靠攏,這就是為什么胡安國要把《春秋》說成是“傳心要典”。當然,從胡安國所做的探索和發揮來看,《春秋》所傳遞的“心法”,遠已不限于“中庸”了。

胡安國的這一提法,在《春秋》學史上影響至為深遠。許多特別推重《春秋》一經的學者,或者主張《春秋》有“一字褒貶”的人,都接過了胡氏的這一提法。南宋魏了翁就說,“至本朝諸大老”,始稱《春秋》為“經世之大法”,“傳心之要典”,他對此表示完全贊同。(26)程公說也附和胡氏之說,認為孟子所說的“《春秋》,天子之事也”、“其義則丘竊取之”云云,乃是“《春秋》傳心之要”。(27)家鉉翁也反對以“史”視《春秋》,他的論證,頗有取于胡氏,他說:“如僖公二十八年晉文始霸,是歲所書者皆晉事;莊九年齊桓公入,是歲所書者皆齊事;隱四年衛州吁弒君,是歲所書者皆衛事;昭八年楚滅陳,是歲所書者皆陳事。有自春徂秋止書一事者,自今年秋冬迄明年春夏,閱三時之久而僅書二三事者。或一事而累數十言,或一事而屢書特書,或著其首不及其末,或有其義而無其辭,大率皆予奪抑揚之所系,而宏綱奧旨,絕出語言文字之外,皆圣人心法之所寓,夫豈史之謂哉!”(28)元儒汪克寬盛贊胡氏之說“發先儒所未發”,他感嘆說:“讀是經(按指《春秋》)者,可以窮理,可以斷事,豈非傳心之要典也哉!不然,則《春秋》不過一國之史,而夫人皆可為《春秋》矣。”(29)黃澤雖然沒有明確地提《春秋》是“傳心要典”,但他實際上也認為治《春秋》之法在于探求“圣人”之心:“學者當虛心以求圣人,則庶幾有以得圣人之心,而后《春秋》之正說可得而伸也。”(30)明儒卓爾康盡管對胡安國的某些具體論述不盡贊同,卻基本同意《春秋》傳心之說。他發現了《春秋》當中一個有意思的現象,即“王有公,諸侯有卿”,史有明文,但是“《春秋》一書,絕無一卿以名見者”,“是降二百四十年之卿不得為卿也”。如何解釋這一現象?卓爾康的解釋就是“此夫子傳心之要典,正得詩人隱諷之旨”(31),原來這也是孔子有意的安排。清代早期的《春秋》官學,基本上一仍元、明之舊,康熙皇帝為《日講春秋解義》作序,稱《春秋》為“帝王經世之大法,史外傳心之要典”,同時承認《春秋》有褒貶,有筆削,有“正例”,有“變例”,什么“立法嚴”、“宅心恕”,基本上同意胡安國的看法。但康熙帝在晚年,對胡傳的態度有一些變化,他說:“朕于《春秋》,獨服膺朱子之論。朱子曰:‘《春秋》明道正誼,據實書事,使人觀之以為鑒戒。書名書爵,亦無意義。’此言真有得者。”(32)因此又有官修《春秋傳說匯纂》之作。此后漢學逐漸興盛,漢學家治《春秋》,多取實證的手段,考證史實,校勘文本,訓釋文字,搜輯佚文,談論《春秋》是傳心要典的就比較罕見了。

(原載《傳統中國研究集刊》第三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


(1) (宋)胡安國:《春秋傳》卷首,《四部叢刊》續編本。

(2) 馮友蘭:《中國哲學史新編》第五冊,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10頁。

(3) 《河南程氏遺書》卷十七,《二程集》,中華書局1981年點校本,第174頁。

(4) 《河南程氏遺書》卷十五,《二程集》,第160頁。

(5) 《河南程氏外書》卷十一,《二程集》,第411頁。

(6) 《河南程氏遺書》卷二十二上,《二程集》,第283頁。

(7) 《河南程氏文集》卷八《春秋傳序》,《二程集》,第583頁。

(8) 《河南程氏文集》卷八《春秋傳序》,《二程集》,第583頁。

(9) (宋)胡安國:《春秋傳序》。

(10) 《河南程氏文集》卷二,《二程集》,第466頁。

(11) (元)汪克寬:《春秋胡傳附錄纂疏》卷首上,《四庫全書》本。

(12) (宋)胡安國:《春秋傳》卷二十四。

(13) (宋)胡安國:《春秋傳》卷二十四。

(14) (宋)胡安國:《春秋傳》卷二十二。

(15) (宋)胡安國:《春秋傳》卷十七。

(16) (宋)胡安國:《春秋傳》卷十八。

(17) (宋)胡安國:《春秋傳》卷十八。

(18) (宋)胡安國:《春秋傳》卷二十。

(19) 《河南程氏遺書》卷十一,《二程集》,第126頁。

(20) 《河南程氏遺書》卷十九,《二程集》,第256頁。

(21) 《朱子語類》卷七十八,中華書局1986年點校本。

(22) 牟宗三:《宋明儒學的問題與發展》,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1頁。

(23) 《禮記·經解》引孔子曰。

(24) 《史記·太史公自序》引孔子曰。

(25) 《河南程氏遺書》卷十五,《二程集》,第164頁。

(26) (宋)魏了翁:《春秋集義序》,《四庫全書》本。

(27) (宋)程公說:《春秋分記序》,《四庫全書》本。

(28) (宋)家鉉翁:《春秋集傳詳說》序,《四庫全書》本。

(29) (元)汪克寬:《春秋胡傳附錄纂疏》卷首上,《四庫全書》本。

(30) (元)趙汸:《春秋師說》卷上,《四庫全書》本。

(31) (明)卓爾康:《春秋辨義》卷首,《四庫全書》本。

(32) 《春秋傳說匯纂》卷首,《四庫全書》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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