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龜藏:藏在龜殼里的甲骨文和貞吉中國
- 劉滴川
- 7168字
- 2022-06-06 17:28:06
1.儒士
王懿榮,字正儒、正孺,一字廉生、蓮生,謚文敏,生于清道光二十五年(1845),山東福山(今山東省煙臺市福山區人)古現村人。
王懿榮出生于官宦世家。其始祖王忠(一世)祖籍云南大理府祥云縣小云南鎮雞頭村,明洪武年間,任山東登寧鹽科大使,通過占卜選址定居于福山古現河北村。其祖父王兆琛,清嘉慶二十二年(1817)中進士,兩年后授翰林院編修,后歷任江南道監察御史,江西、安徽、甘肅按察使,四川布政使等職,清道光二十六年(1846)擢升山西巡撫。其父王祖源,清道光二十九年拔貢,任兵部主事,后官至四川按察司使,是晚清著名的金石學家和古器物收藏家。這使得王懿榮本人擁有極深的金石家學。然而,清道光二十九年(1849),王懿榮的祖父王兆琛為御史楊如奏參,被褫職,戍新疆,籍沒家產,自此王家家道中落。是時,其父王祖源在京任為閑官,候選知府。因籍沒家產,十余年間,王家雖生活清苦甚于寒素,但對古董金石的收藏熱情卻絲毫不減。如《天壤閣叢書》所載:“京秩清苦,父子(王祖源、王懿榮)嘗易衣而出,然性耽金石古玩,日流連于廠肆中,量力購置,雖簞瓢屢空弗恤也。”

王懿榮像
王懿榮15歲時,隨任兵部主事的父親進京,此后一直留在京師,住在錫拉胡同西頭路北的一座宅院內(即今北京市東城區王府井大街北的錫拉胡同21號院)。青年時期的他不像一般讀書人終日在八股文章中鉆研,而是在北京城南的琉璃廠流連忘返,沉迷于文物收藏、鑒定,潛心于金石之學。因此,王懿榮自18歲時起,曾8次參加科舉,前7次均名落孫山,卻反因古董文物鑒定而名滿京城。《清史稿》有《王懿榮傳》,云:“懿榮泛涉書史,嗜金石,翁同龢、潘祖蔭并稱其學。”又金石學家吳士鑒于《王文敏公遺集序》中贊其“鑒別宋元舊槧,考釋商周彝器,得公一言,引為定論”。
清光緒五年(1879),王懿榮中舉,翌年連捷二甲第17名進士。朝考時,獲一等第三名,入翰林院選庶吉士,清光緒九年(1883)授翰林院編修,后歷任翰林院侍講、河南鄉試主考、翰林院侍讀并署南書房行走,旋又補漢日講起居注官,一生中三次出任國子監祭酒(即當時國家的最高學府負責人)。

王懿榮老宅所在地今貌,北京市東城區錫拉胡同21號院,甲骨文發現地
王懿榮一生酷愛金石、收藏,既有《漢石存目》《古泉選》《南北朝存石目》《福山金石志》《古泉精拓本》《石渠瓦齋藏瓦》等金石著作傳世,更因收藏古董而散盡家財。據《王文敏公年譜》載:“(王懿榮)固未嘗一日有巨資。處極困之時,則典衣以求之,或質他種以備新收,至是以居喪奇窘,抵押市肆至百余種。然不愿脫手鬻去也。”因為收藏,他一生拮據,經常要把家中的衣服首飾,甚至是妻子的嫁妝也拿到當鋪去周轉資金,于是他不僅戲稱自己是“贖當頂當當頂當”,而且還寫詩自嘲,云:
廿年冷臣意蕭然,好古成魔力最堅。
隆福寺歸夸客夜,海王村暖典衣天。
從來養志方為孝,自古傾家不在錢。
墨癖書淫是吾病,旁人休笑余癲癲。
清光緒二十五年(1889)秋,55歲的王懿榮得了瘧疾(一說傷寒),用了很多藥均未見效。一位友人替他尋來一個治療瘧疾的藥方。王懿榮略通醫道,卻發現藥方中有一味名叫“龍骨”的藥自己從沒聽過。原來,龍骨是一位并不常見的中藥,味甘,性平,無毒。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記載,龍骨主治“心腹鬼疰,精物老魅,咳逆,瀉痢膿血,女子漏下,癥瘕堅結,小兒熱氣驚癇”。
中藥材龍骨由于使用并不廣泛,所以當時北京城中出售龍骨的藥鋪不多,據說只有宣武門外菜市口附近的一家藥鋪有售。(舊傳,王懿榮購買到的第一批甲骨出自著名的“老字號”樂家老鋪達仁堂,但當時菜市口附近的藥鋪并非達仁堂,而是鶴年堂。據此推斷,王懿榮所購得的第一批甲骨應來自鶴年堂。)王懿榮差人去藥鋪購買龍骨,出于收藏家對未知材質的好奇心,他決定在服藥之前親眼看看這味從未聽過的藥材。可是,家仆買回來的龍骨是被藥鋪搗碎的龍骨粉,王懿榮看后大失所望,并叮囑家仆下次再買時,不要讓藥鋪打粉,直接買回未經加工的“天然龍骨”供自己辨認。

中藥材龍骨

《大清帝國民俗風景立體照片之“北京剃頭匠”》格雷伍茲(拍攝者),1902年,環球照片公司(攝制)
待家人將未經加工的“天然龍骨”買回,王懿榮仔細辨認時,這才驚訝地發現,這些龍骨其實是一些大小不一的碎骨片,而其中的一些骨片上,居然還有一些富有規律的刻劃符號。王懿榮精通金石,立刻意識到龍骨上的刻畫符號很可能是一種古代文字,但這種文字卻非籀、非篆,因此很可能是一種全新的古代文字。于是,王懿榮立刻差人趕回藥鋪,將所有表面有清晰刻字的龍骨全部買下,并且向藥鋪許諾,如果再收到有字的龍骨,便以每字二兩銀子的高價收購(一說是每片二兩銀子)。這便是王懿榮購進的第一批甲骨文。而隨著國子監祭酒、當世著名的金石學家王懿榮高價收購帶有神奇刻劃符號的中藥材龍骨的消息在京城傳開,被歷史掩埋了3000多年的古老文字——甲骨文才終于重見天日。

鶴年堂藥鋪舊照

“成記”款銀錠,清
就在王懿榮在菜市口的藥鋪里收購到刻有甲骨文的龍骨的同時,據王懿榮之子王崇煥所編輯的《王文敏公年譜》記載:山東濰縣范姓古董商人(多認為是范維卿)一干人等,攜帶龍骨進京,被藥鋪掌柜引薦到王懿榮府上。王懿榮視為瑰寶,以每板銀二兩如數收購,并且當即為范姓古董商等人每人題寫了一副對聯或條幅以示感謝。翌年春(清光緒二十六年),范姓古董商又帶來了800余片“龍骨”,其中還有一片居然刻有52個字。王懿榮照例全收。此后,又有古董商趙執齋登門,攜帶數百片甲骨,王懿榮亦全數收購。于是,王懿榮高價收購甲骨文的消息不脛而走,古董商紛至沓來。很快,王懿榮便收購了甲骨1500余片。
另據陳夢家《殷墟卜辭綜述》所載:“依據不同記載,王氏一共買過三批甲骨。第一次,己亥年秋,范(維卿)估以十二版甲骨售于王氏,每版銀二兩。此據范估1914年所言。第二次,庚子一九零零年春,范估又以八百片售于王氏,其中據說有一片是全甲的上半,刻五十二個字。”

舊時古董店
此外,關于甲骨文的發現,還有一種說法是:王懿榮最初發現的甲骨文不是購自菜市口中藥鋪,而是直接取自山東濰縣范姓古董商人之手。據傳,范姓古董商與王懿榮因均為山東同鄉,系舊相識。其于清光緒二十五年到王府上,帶來3件青銅鼎,請王懿榮鑒定后,取出一些碎骨片,說是“龍骨”。王懿榮因早前服用過“龍骨”,聞其名卻不見其貌。待范走后,王懿榮才擺弄這些“龍骨”,他不僅發現了“龍骨”上的刻字,而且還用這些碎“龍骨”拼出了兩三塊完整的龜板,也就是龜的腹甲,從而發現了甲骨文。
自甲骨學興起之后,甲骨文發現的過程被渲染了越來越多的戲劇性因素。但事實上,真正富有戲劇性的該是甲骨文發現者王懿榮的人生。
據其子王崇煥編輯的《王文敏公年譜》云,王懿榮自清光緒二十五年(1899)發現并開始收藏甲骨文后,曾經對龍骨上的書契甲骨文做出過基本的判斷:龍骨上所刻劃的是篆籀之前,即早于西周青銅器銘文的更古老的文字,他認定這種文字是殷商之物。然而,在不惜重金收藏甲骨文,并對其進行了初步研究和斷代之后,王懿榮尚不及深入研究并留下相關著述,竟于翌年壯烈殉國。
清光緒二十六年(1900)五月,英、俄、美、意、日、德、奧等八國侵略軍2000余人由英海軍中將西摩爾率領,在天津塘沽登陸,向北京進發。慈禧太后于五月二十五日(6月21日)下詔書與八國聯軍宣戰。在慈禧太后宣戰前夕,五月二十一日(6月17日),朝廷頒布上諭:著派兵部侍郎李端遇、王懿榮為京師團練大臣,辦理京師團練事宜。會同五城御史,督率兵勇,嚴密稽查,加強巡邏,城門出入,要按時開閉,以保京城安定。
七月二十日(8月14日)晨,日俄侵略軍進抵北京城下,向內城的東直門、朝陽門發動猛攻。義和團和部分清軍奮勇抵抗,打死、打傷300余人。同日中午,英、美侵略軍抵達北京外城的廣渠門、東便門。由于此處守軍大多前往內城助戰,英、美軍乘虛攻入。是日晚,日、俄侵略軍也攻入北京。當夜,王懿榮聽到洋兵攻打東直門的槍聲,發愿:“吾身渥受國恩,又膺備衛之責,今城破,義不可茍生。”次日晨,王懿榮獲悉慈禧太后率光緒帝及王公親貴已于當日早些時候向西出逃。于是,他寫下絕命書:“主憂臣辱,主辱臣死。于止之其所止,此為近之。”(絕命書為楷體,落款署名“京師團練大臣、國子監祭酒、南書房翰林王懿榮”,原件現存于北京故宮博物院。)

王懿榮像
王懿榮寫罷,先后吞金、吞銅錢、服毒自殺。均未能速死,后于錫拉胡同寓所內,攜夫人謝氏、長媳張氏投井,自盡殉國,終年56歲。
王懿榮的人生及其甲骨文的發現史仿佛是一個關乎儒家與中國歷史的雙重隱喻。
寒窗苦讀、宦海沉浮。他于清光緒十年二月(1884年3月),倡議“安民必選察吏,治吏以廉為先”的政治清廉,連上《請復古本〈尚書〉附入〈十三經注疏〉與今本〈尚書〉并行疏》與《更定京員津貼銀兩名目疏》兩道奏疏,并在一世士風、江河日下的晚清政壇,一生清廉自守、以身作則;他關心黃河水利,于同年三月上《請速開馬頰分減黃流以弭東患而衛畿輔疏》,為主分憂,以民生為己任;清日甲午戰爭期間,任國子監祭酒的王懿榮憂心于抗日前線,主動奏請回籍辦理團練以保境安民;而庚子國變之時,他一介文官又出任京師團練大臣,最終攜親眷投井殉國。

翡翠花卉紋鼻煙壺,煙臺市博物館藏高5.3厘米,最大徑3.7厘米,重50.5克
王懿榮臨危受命,用生命踐行了儒家殺身成仁的至高理想。他生前深受光緒帝信任,于清光緒二十年(1894),被光緒帝親圈,出任起居注官(內廷侍從皇帝并掌管記錄皇帝言行的官員)。同時,他還深得慈禧太后寵信,慈禧太后賞賜給他的翡翠鼻煙壺至今還收藏于煙臺市博物館。正如他的絕命詞中所寫:“主憂臣辱,主辱臣死。”王懿榮的自殺“殉國”,其實并非偉大的殉國,而是高貴的殉君。
不論偉大的殉國,亦或是高貴的殉君,儒士王懿榮的死是晚清以來,開始在工業化、現代化的康莊大道上闊步向前的中國與舊世界決裂的時代寫照。儒家賴以承繼的根本是懷有道德理想的人與社會,而這一社會中的所謂精英士大夫階層無論從靈魂上還是從肉體上,都在一步步地走向死亡。與此同時,“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儒家社會秩序也同樣將在民主主義的西方秩序面前轟然崩塌。以此為背景,對于王懿榮所發現的甲骨文以及甲骨文所記載的殷商歷史而言,這樣的改變都意味著,王懿榮之后的繼承者將根本不會懷有孔子及其門徒對“三代之英”的虔誠和憧憬,而是以一種客觀、懷疑的科學主義態度去理性地發現歷史。他們之所以能夠以同樣的理性面對或豐滿又或骨感的歷史,是因為他們早已宣誓了與歷史和祖先的大決裂。而就王懿榮發現甲骨文的歷史而言,這又正好成了一個重要的分水嶺。
古董行業在中國擁有悠久歷史,早在明洪武年間,曹昭便著有古董鑒定著作《格古要論》傳世,是為古董收藏界理論研究之濫觴。可見,古董行業與古董收藏、鑒定所誕生的時代將比這更早許多。而作為中國考古學的前身,古代研究青銅器和石刻碑碣的金石學則形成于北宋,早在趙明誠、李清照夫婦撰寫的《金石錄》中就已率先提出了金石學的概念。因此,自宋元明至晚清,由古董商人和金石學家構成的組合一直是古代中國“證經補史”的主要途徑。而自王懿榮發現甲骨文之后,自西學東漸、科學主義思潮傳入中國之后,以考古學為基礎的甲骨學和其它相關新興學科的形成終將徹底終結古董商加金石學的古老認知方式。這也注定了在儒士死后,現代知識分子將一把推翻儒家道德的歷史選擇標準,成為書寫殷商歷史的新史官。
[1]參見王宇信《關于殷墟甲骨文的發現》,《殷都學刊》1984年第4期;崔志遠《關于殷墟甲骨文發現的通信》,《殷都學刊》1985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