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城堡
- (奧)弗蘭茨·卡夫卡
- 10298字
- 2022-05-27 11:06:16
K抵達(dá)的時候,夜色已深。村子被大雪覆蓋。城堡屹立在山崗上,在濃霧和黑暗的籠罩下,什么也看不見,連一絲燈光——這座巨大的城堡所在之處的標(biāo)志——也沒有。從大路到村里去要經(jīng)過一座木橋。K在橋上站了很久,仰視著空空洞洞的天宇。
隨后,他就去找住處。客店里的人還沒有睡,店里雖然沒有空房了,而且老板對這位這么晚才來的客人也頗感意外和迷惑,不過他還是想讓K在店堂里的草包上睡一夜。K表示同意。幾個農(nóng)民還在喝啤酒,但是K不想同別人交談,自己到閣樓上去拿了個草包,挨著爐子鋪好,就躺下了。這里很暖和,農(nóng)民都靜了下來,不吭聲了。K用疲憊的眼光把他們打量了一會兒之后就睡著了。
但是沒過多久,他便被人叫醒。店里來了一個年輕人,城里人穿著,長著一張演員似的臉,小眼睛,濃眉毛,正同老板一起站在K的身邊。農(nóng)民還在那里,有幾個還轉(zhuǎn)過椅子來,以便看得清楚、看得仔細(xì)一些。年輕人因叫醒了K而謙恭地向他表示歉意,并做了自我介紹,說自己是城堡守衛(wèi)的兒子。他接著說:“這村子隸屬于城堡,在這里居住或過夜的人就等于居住在城堡里或在城堡里過夜。未得到伯爵允許,誰也不得在此居住或過夜。可是,您并未獲得伯爵的許可,至少您并未出示這種許可。”
K直起上半身,用手理理頭發(fā),仰頭望著他說:“我是迷了路闖進(jìn)哪個村子了?難道這里是城堡?”
“那當(dāng)然,”年輕人慢條斯理地說,這時店里的人都在搖頭,“這兒是西西伯爵大人的城堡。”
“住宿一定要有許可證?”K問道,仿佛想證實剛才得到的通知也許是在做夢。
“一定要有許可證。”年輕人回答,并伸出胳膊指著店老板和顧客問道,“難道可以不要許可證嗎?”話里顯示出對K的極大嘲笑。
“那么,我得取張許可證啰。”K打著哈欠邊說邊推開毯子,像是要站起來似的。
“是啊,那您向誰去取呢?”年輕人問道。
“只好到伯爵大人那兒去取啦,”K說,“沒有別的辦法。”
“半夜三更的,去向伯爵大人討許可證?”年輕人嚷著,往后退了一步。
“不行嗎?”K平靜地問道,“要不您干嗎把我叫醒?”
年輕人一聽,立即火冒三丈。“鄉(xiāng)下佬不懂規(guī)矩,跑這兒來撒野!”他嚷道,“你得對伯爵的主管部門放尊重點!我叫醒你,是要通知你必須立即離開伯爵的領(lǐng)地。”
“別開玩笑了,”K說,聲音輕得出奇,隨即又躺下,蓋上毯子,“您的玩笑開得過分了,年輕人,明天我還要理論理論您的態(tài)度呢。如果要我提出證人的話,那么店老板和那兒的諸位先生全都是見證人。另外,可以告訴您,我就是土地測量員,是伯爵讓我來的。我的幾位助手將于明天帶著儀器坐馬車來。我因為不愿錯過在雪地步行的機會,而且有幾次走岔了路,所以很晚才到。現(xiàn)在去城堡里報到,確實太晚了。這一點在您訓(xùn)示之前,我自己就已經(jīng)明白了,因此才勉強在這張鋪上暫住一夜。說得溫和點,您剛才很沒有禮貌。我要說的就是這些。晚安,先生們!”說完,K就向著火爐轉(zhuǎn)過身去。
“土地測量員?”他聽到背后有人猶豫地問,接著便是一片沉默。不過年輕人馬上就恢復(fù)了鎮(zhèn)定,對店老板說,嗓門兒壓得相當(dāng)?shù)停允静淮驍_K睡覺,但為了讓他聽見,聲音還是夠高的:“我去打個電話問問。”怎么,這個鄉(xiāng)村客店也有電話?設(shè)備不錯呀。就這事來說,K倒吃了一驚,但總的來說,這當(dāng)然是在他預(yù)料之中的。原來,電話機幾乎就在他的頭上,只不過他睡意正濃,沒有發(fā)現(xiàn)。倘若年輕人真的要打電話,那么即使他心眼兒再好,總還免不了要打擾K的睡眠。現(xiàn)在的問題是K讓不讓他打電話。如果K決定讓他去打電話,這樣,假裝睡著就毫無意義了,所以他便翻過身來仰躺著。他看見那幾個農(nóng)民怯生生地湊在一起,交頭接耳地說,來了個土地測量員,這可不是件小事。廚房門打開了,大塊頭老板娘往那兒一站,把門都擋了。老板踮著腳向她走去,把發(fā)生的情況告訴她。現(xiàn)在開始打電話了。城堡守衛(wèi)已睡,但弗里茨先生還在,他是副守衛(wèi)之一。年輕人報告說,他叫施華茨,他發(fā)現(xiàn)了K,是個三十多歲的男人,衣衫襤褸,安靜地睡在草包上,頭枕一個小背包,旁邊放了根有節(jié)疤的手杖,伸手可及。他說,他自然很懷疑此人,因為店老板顯然失職,所以他,施華茨,就有責(zé)任把這件事查個水落石出。他說,他已把此人叫醒,盤問了他,根據(jù)規(guī)定要他離開伯爵的領(lǐng)地。可是K的反應(yīng)卻是很不耐煩。就他后來所表現(xiàn)的態(tài)度來看,也許他有些道理,因為他一口咬定自己是伯爵大人雇來的土地測量員。當(dāng)然,對這種說法加以核實,至少是他例行的職責(zé),因此施華茨請求弗里茨先生問問城堡辦公廳,是否真有這么一位土地測量員要來,并將查詢結(jié)果馬上電話告知。
接著就靜了下來,弗里茨在那邊查詢,這邊在等著答復(fù)。K還是那么躺著,連身都沒有翻,眼望屋頂,好像滿不在乎的樣子。施華茨惡意和審慎兼有的報告使K得到這么一個印象,覺得城堡里的人很有點外交素養(yǎng),就連施華茨這樣的小人物也深諳此道。另外他覺得,城堡里的人都恪盡職守。城堡辦公廳還值夜班,因為弗里茨的電話已經(jīng)來了。看來對方的回答非常簡短,因為施華茨立即生氣地掛上了聽筒。“我不是已經(jīng)說過了嘛!”他嚷道,“一點土地測量員的跡象都沒有,是個卑鄙的、招搖撞騙的流浪漢,也許比這更糟。”霎時間K想到,這兒所有的人:施華茨、農(nóng)民、老板和老板娘興許會一起向他撲來。為了不吃眼前虧,至少要躲開第一次襲擊,他便連頭鉆進(jìn)毯子底下。這時電話鈴又響了,K覺得鈴聲似乎特別響。他慢慢伸出頭來。雖然這個電話并不見得又跟K有關(guān),但大家還是一動不動地站著。施華茨再次去接電話。他聽那邊做了一個很長的說明后,便低聲說:“那么說是搞錯了?我覺得很難堪。主任親自打了電話?奇怪,奇怪。叫我怎么向土地測量員先生解釋呢?”
K仔細(xì)地聽著。這么說,城堡已經(jīng)任命他為土地測量員了。這情況一方面對他并不利,因為這表明,城堡里的人對他的情況已經(jīng)了如指掌,并且權(quán)衡了力量對比,欣然接受了這場較量;另一方面對他又是有利的,因為他認(rèn)為,事實證明,他們低估了他,他可能會得到比預(yù)先所希望的更多的自由。如果他們以為,通過居高臨下地承認(rèn)他的土地測量員的身份,就可以嚇得他永遠(yuǎn)提心吊膽地受他們控制,那他們就打錯了算盤;他只感到稍稍有點發(fā)顫,僅此而已。
施華茨怯生生地向他走來,K揮揮手讓他走開。大家催促K搬到老板房間里去,但他拒絕了,他只從老板手里接過一杯安眠酒,從老板娘手里接過一個臉盆、一塊肥皂和一條毛巾。還沒等他開口,店堂里已經(jīng)空了,因為大家都已轉(zhuǎn)過臉,爭先恐后地出去了,生怕明天被他認(rèn)出來。燈熄了,終于安靜了。他睡得很香,一覺睡到第二天早晨;夜里一兩次有老鼠從他身邊竄過,都沒把他驚醒。
據(jù)老板說,他的全部食宿費都將由城堡支付。吃過早餐,他就想馬上進(jìn)村。K想起店老板昨天夜里的態(tài)度,所以一直不怎么搭理他。可是老板帶著默默的懇求老是圍著他打轉(zhuǎn)。K對他倒有點憐憫了,便讓他在自己身邊坐一會兒。
“我還不認(rèn)識伯爵,”K說,“他說,活兒干得好付的錢就多,是嗎?像我這樣把老婆孩子留在家里、從老遠(yuǎn)的地方跑到這兒來的人,都是想掙點錢帶回家的。”
“這方面先生你倒不用擔(dān)心,從未聽到有人抱怨工錢少。”
“那好,”K說,“我可不是膽小怕事的人,當(dāng)著伯爵的面我也會把自己的意見講出來,不過能心平氣和地同這些大人物打交道,那當(dāng)然更好。”
店老板坐在K對面臨窗長凳的邊上,不敢舒舒服服地坐著,他那褐色大眼睛一直怯生生地盯著K。起初他還挪得離K近了點,現(xiàn)在又仿佛巴不得溜之大吉的樣子。他是怕K向他打聽伯爵的情況,還是他把K當(dāng)成了“大人”,怕這位“大人”不可靠?K不得不轉(zhuǎn)移老板的注意力。他看看表說:“我的助手快要到了。你能安排他們在這兒住下嗎?”
“當(dāng)然,先生,”他說,“可是他們不跟你一起住在城堡里嗎?”
難道店老板樂意如此輕易地丟掉這些客人,特別是K,無條件把他讓給城堡嗎?
“這還說不準(zhǔn),”K說,“我先得弄清楚,他們要我干的是什么工作。比方說,要是讓我在這兒山下工作,那么住在這兒就更方便些。再說,我怕我過不慣山上城堡里的生活。我這人喜歡自由自在。”
“你不了解城堡。”店老板低聲說。
“那當(dāng)然,”K說,“不應(yīng)該過早地做出判斷。眼下我只知道那兒的人很善于挑選合格的土地測量員,除此之外我對城堡就一無所知了。也許那兒還有其他優(yōu)越性。”他說著就站了起來,想擺脫這位心神不定地咬著嘴唇的老板。想要贏得此人的信任可不容易。
K正要走的時候,發(fā)現(xiàn)墻上的黑鏡框里鑲著一幅黑色的肖像。他在鋪位上時就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但是因為距離遠(yuǎn)看不清楚鏡框里的東西,還以為框里的像已經(jīng)被拿掉了,看到的只是一塊黑色框底呢。可是現(xiàn)在看到的,的確是一幅畫像,是一個五十來歲的男子的半身像。他的頭低垂及胸,幾乎連眼睛都看不見,看來那高而沉的額頭和結(jié)實的鷹鉤鼻似乎是使他耷拉著腦袋的主要原因。由于頭部姿勢緊緊壓著下巴頦兒,所以他的兩腮就往下披垂著。他的左手五指分開插在濃密的頭發(fā)里,但也無法把腦袋撐起來。“這是誰?”K問道,“是伯爵?”K站在畫像前,并沒有轉(zhuǎn)過臉來看著店老板。“不是,”店老板說,“是守衛(wèi)。”“這位城堡里的守衛(wèi)可真是英俊啊,”K說,“可惜,他生了一個如此沒有教養(yǎng)的兒子。”“不是,”店老板說,同時把K往近處拉一點,湊近他的耳朵低聲說道,“施華茨昨天是吹牛。他父親只是個副守衛(wèi),而且在副守衛(wèi)中位置也是排在最末的一個。”在這瞬間,K覺得店老板像個孩子似的。“無賴!”K笑著說。但店老板沒有跟著笑,而是說:“他父親權(quán)勢也大著哩!”“去吧!”K說,“你認(rèn)為每個人都有權(quán)勢。就認(rèn)為我也有吧?”“你,”老板膽怯地、但一本正經(jīng)地說,“我不認(rèn)為你有權(quán)勢。”“你確實很善于觀察,”K說,“說實話,我真的沒有權(quán)勢。因此我對有權(quán)勢的人的尊敬一點也不比你差。只是我不像你那么老實,我總不愿意承認(rèn)這一點。”K在店老板的臉頰上輕輕敲了一下,以安慰他并表示出友好的姿態(tài)。他倒微微一笑。他確實是個大小子,臉蛋挺嫩,幾乎還沒長胡子。他怎么會娶這么個身寬體胖、年紀(jì)又比他大的老婆呢?此時K從旁邊的小窗戶里看到她正在廚房里甩開膀子忙活呢。現(xiàn)在K不想繼續(xù)追問他了,免得把好不容易才逗得他露出的一點笑容驅(qū)跑。K只是向他打了個手勢,讓他把門打開,于是便出了客店,置身于晴朗的冬晨之中。
現(xiàn)在,在清新的空氣中他清楚地看到了山上城堡的輪廓:到處覆蓋著一層薄薄的白雪,襯托出千姿百態(tài),使城堡的輪廓格外分明。山上的雪似乎比這村里少得多。K在村里走起來一點不比昨天在大路上走省勁。這里的雪很厚,一直堆到茅舍的窗戶上,再往上一點低矮的屋頂上又積滿了雪,但是,山上并沒有那么多的雪,一切都自由自在地、輕松地顯露著,至少從這里看是這樣。
總的來說,從遠(yuǎn)處看,這座城堡和K的預(yù)想是一致的。它既不是一座古老的騎士堡,也不是新的豪華建筑,而是一個巨大的建筑群,有幾座兩層樓房和許多緊緊挨在一起的低矮小房子。要不是知道這是一座城堡,乍看真會以為它是一座小城呢。K只看見一個塔樓,至于它是住房建筑上的還是教堂上的,還看不清楚。成群的烏鴉在尖塔周圍盤旋。
K的眼睛盯著城堡,繼續(xù)往前走去,別的什么也不想。走近一看,不禁令他大失所望,原來它只是一個相當(dāng)寒磣的小鎮(zhèn),聚集著一片農(nóng)舍,其特色是,也許所有的房舍都是用石頭建造的,但是墻上涂的石灰早已剝落,石頭好像也要塌下來的樣子。霎時間,K想到自己故鄉(xiāng)的小鎮(zhèn),它絕不比這個所謂的城堡差。倘若K只是為參觀而來,那么跑這么遠(yuǎn)的路就太不值得了;他要是聰明一點,還不如回到故鄉(xiāng)去看看,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回去了。他在腦子里把家鄉(xiāng)教堂的尖塔同山上城堡的塔樓做了一番比較。家鄉(xiāng)教堂的那座尖塔線條分明,巍然屹立,越往上越尖,寬闊的塔頂砌著紅色的磚瓦,是一件人間杰作——誰還能造出更好的?而且和那些低矮的住房相比,它有著更高的目的,比暗淡忙碌的日常生活有著更為明朗的蘊含。這里山上唯一可見的塔樓,現(xiàn)在看來顯然是一所住宅的,也許是城堡主建筑物的塔樓。它是一座單調(diào)的圓形建筑,有些地方被大發(fā)慈悲的常春藤覆蓋著,窗戶很小,在陽光下閃爍著——像是有點精神錯亂。塔頂有點像陽臺,雉堞很不堅固,毫無規(guī)則,破敗不堪,像是由哆哆嗦嗦或漫不經(jīng)心的小孩堆起來的,呈鋸齒狀聳立在藍(lán)天下。這仿佛是一個患了憂郁癥的人,本來理應(yīng)關(guān)在這屋子最僻靜的房間里,但他居然捅破屋頂,躥了出來,向眾人昭示。
K又停了下來,仿佛站著會使他增添更多判斷力似的。可是他受到了干擾。他站立的地方是村里的教堂——它本來只是一間禱告室,為了能夠容納教區(qū)的教徒,才擴建成一座倉庫似的教堂。教堂后面是一所學(xué)校。一座又矮又長的房子兼有臨時性和老舊的特點,坐落在圍著柵欄的園子后面,園子現(xiàn)在則變成了一片雪地。
這時候?qū)W生正跟著教師走出來,在教師周圍密密匝匝地圍了一圈,個個都望著他,七嘴八舌講個不停。他們說得很快,K一點也聽不懂。教師是個小個子青年,肩膀狹窄,身子挺直,但并不顯得可笑。他從老遠(yuǎn)就已經(jīng)注視著K了,因為除了他那些學(xué)生外,周圍就只有K一人。K是外地人,便首先向這個司令官似的小個子打招呼。“您早,先生。”他說。孩子們一下子都不吭聲了,也許這位教師喜歡有一刻突然的靜默,好有個斟詞酌句的準(zhǔn)備。“您在看城堡?”他問,語氣比K預(yù)期的溫和得多,但他那種語調(diào)表明,他仿佛不贊成K的行為。“是的,”K說,“我對這兒不熟,昨天晚上才到。”“您不喜歡這城堡?”教師很快就問道。“怎么?”K反問道,稍稍有點詫異,接著以緩和的口氣又問了一次,“問我喜不喜歡城堡?您怎么會以為我不喜歡城堡?”“沒有一個外來人喜歡城堡。”教師說。為了避免在這里說出一些不得體的話來,K便改變了話題,問道:“我想,您不認(rèn)識伯爵吧?”“不認(rèn)識。”教師說著,想轉(zhuǎn)身走了。但是K并不死心,又一次問:“怎么?您不認(rèn)識伯爵?”“我怎么會認(rèn)識伯爵?”教師低聲說,接著用法語高聲加了一句,“請您留意,這里還有天真無邪的孩子在呢。”K從這句話里抓住了繼續(xù)提問的理由:“老師,我改日來拜訪您,行嗎?我要在這里住很長時間,可我現(xiàn)在就已經(jīng)感到有點寂寞了。我不是農(nóng)民,大概也不會到城堡里去。”“農(nóng)民和城堡之間并沒有什么大的區(qū)別。”教師說。“也許是吧,”K說,“這都改變不了我的處境。我可以去拜訪您嗎?”“我住在天鵝胡同肉鋪店老板家。”雖然這只是給了個地址,并不是邀請,可是K卻說:“好,我一定來。”教師點點頭,領(lǐng)著學(xué)生走了;孩子們馬上就又嘰嘰喳喳說開了。不一會兒他們就消失在一條陡峭的小胡同里。
可是K怎么也不能把思想集中起來。他為這次談話感到惱火。來這里以后他第一次感到疲倦。本來他長途跋涉到這里一點也不覺得累,這些天,他是心情平靜地一步步走來的!但是一路上過度辛苦,現(xiàn)在顯出勞累了,而且這勞累出現(xiàn)得不是時候。他想結(jié)識一些新朋友,這種強烈的愿望吸引著他,使他無法抗拒,但是每結(jié)識一個新朋友,又增加了他的疲倦。但即使在今天的情況下,至少散步到城堡入口處,他的力氣還是綽綽有余的。
于是他便繼續(xù)往前走去,可是路很長。這條路,這條村里的大路不是通到城堡所在的山上去的。它只通到靠近山的地方,然后好像有意似的,拐到旁邊去了。雖然離城堡不遠(yuǎn),但也沒有挨近城堡。K一直期待著,心想這條路終歸會拐往城堡去的。正因為他懷有這個期待,所以還是繼續(xù)往前走。由于疲憊不堪,他猶豫了一下,想離開大路。村子之大也使他感到驚異,它沒有盡頭,總是那些小房子和結(jié)了冰的玻璃窗,到處是積雪,連個人影也沒有——最后他還是離開了這條沒有盡頭的大路,走進(jìn)一條狹窄的小胡同。這兒的雪更深,把陷在雪里的腳拔出來得費很大的勁。他渾身大汗,突然停了下來,再也走不動了。
不過,他并不是處在荒無人煙的地方,左右兩邊都是農(nóng)舍。他捏了個雪球,朝一扇窗戶扔去。門立即打開了——他在村里走了那么久,這是第一扇打開的門!門口出現(xiàn)一位穿著短皮襖的老農(nóng),歪著腦袋,一副和善而虛弱的樣子。“可以到您家歇會兒嗎?”K說,“我累極了。”他根本沒有聽見老農(nóng)說的話。只見老農(nóng)向他推來一塊木板,他心里十分感激。這塊木板馬上把他從雪地里救了出來,他走了幾步就到了老農(nóng)屋里。
這間屋子很大,但光線昏暗。從外面進(jìn)來,一開始什么也看不見。K搖搖晃晃地撞在一個洗衣盆上,一只女人的手把他扶住了。一個角落里孩子在哭叫,另一個角落里蒸汽騰騰,使得半明半暗的屋子變得更加昏暗。K像是站在云霧里一樣。“他準(zhǔn)是喝醉了。”有人說。“你是誰?”一個粗暴的聲音嚷道,接著,顯然在問老人,“你干嗎讓他進(jìn)來?在街上游蕩的人都可以讓他們進(jìn)屋里來?”“我是伯爵的土地測量員。”K說,想對那些他還一直沒有看見的人為自己做一番辯解。“哦,他就是那位土地測量員。”一個女人的聲音說,接著便是一陣沉默。“你們認(rèn)識我?”K問道。“當(dāng)然。”還是同一個聲音簡短地說。他們認(rèn)識K,但并不等于對他有什么好印象。
后來,水蒸氣稍稍散了一些,K也能夠慢慢適應(yīng)了。看來這是一個大家搞衛(wèi)生的日子。靠近門口,有人在洗衣服。但是水蒸氣來自另一個角落,那里有一個大木盆,大約有兩張床那么大。這么大的木盆,K還從來沒有見過。兩個男人正在冒著熱氣的水里洗澡。更讓他驚奇的是那個右角,雖然他也不明白,令他驚奇的究竟是什么。屋子的后墻上有一個大洞,這是墻上僅有的一個洞,從那里透進(jìn)一道淡淡的雪光,顯然是從院子里反射來的。在角落的深處,一個女人正疲倦地幾乎躺在一張高靠背椅上,洞里透進(jìn)來的雪光,映得她的衣服像綢緞一樣。她正抱著嬰兒在喂奶,幾個農(nóng)家孩子都圍在她身邊玩耍。這女人看起來別具風(fēng)韻,好像不是這一家的人。當(dāng)然,疾病和疲倦也會使農(nóng)民顯得很秀雅。
兩個男人中的一個是絡(luò)腮胡,此外還長著大髭須。他老是張著嘴呼哧呼哧喘氣。“坐吧!”他從澡盆邊伸出一只手指著一個衣柜說,樣子顯得很可笑,濺了K一臉熱水。那個讓K進(jìn)屋來的老人,已在柜子上坐下,在愣愣地出神。K終于可以坐下了,心里很是感激。現(xiàn)在誰也不去管他了。正在洗衣服的女人一頭金發(fā),顯露出青春的豐滿,一邊洗衣,一邊輕聲歌唱;兩個男人在澡盆里蹬著腳在翻身,小孩們想挨近他們,但每次都被他們用水一陣亂潑,趕了回來,連K也被濺了一身水;躺在靠背椅上的女人像是沒有生命一樣,連懷里的孩子都不低頭看一眼,只是恍恍惚惚地盯著屋頂。
K大概對著她、對著這幅絲毫未變的美麗而哀傷的圖畫,看了好一陣子,但隨后他準(zhǔn)是睡著了。因為他聽到有人大聲喊他而驚醒的時候,他的頭正倚在旁邊老人的肩上。兩個男人已經(jīng)洗完澡,現(xiàn)在孩子們正在澡盆里戲耍,金發(fā)女人在照看他們。兩個男人已經(jīng)穿好衣服,站在K面前。看來說起話來像叫嚷似的那個絡(luò)腮胡子在兩個人中地位較低。另一個的個子并不比絡(luò)腮胡子高,胡須也少得多。他是個文靜的人,喜歡慢慢動腦子,身材很寬,臉也很闊,老是耷拉著腦袋。“土地測量員先生,”他說,“您不能待在這兒。請原諒我的失禮。”“我也不想待在這兒,”K說,“只是想在這兒稍許休息一下。現(xiàn)在已經(jīng)休息好了,這就走。”“對于我們不太好客的態(tài)度,您也許會感到奇怪,”那人說,“但是好客并不是我們這兒的風(fēng)俗,我們也不需要客人。”K睡了一會兒,精神稍微好些了,聽覺也比先前靈敏了,對于此人說話如此坦率反而感到很高興。他不那么拘謹(jǐn)了,用手杖這兒撐撐、那兒支支,走到坐在靠背椅里的女人那兒。他還發(fā)現(xiàn),在這屋子里他的個子最高。
“那是的,”K說,“你們要客人干嗎?不過有時你們還得要一個的,比如土地測量員。”“這我不知道,”那人慢條斯理地說,“要是有人叫您來的,那也許需要您。這大概是個例外,但是我們……我們這些小人物要遵守規(guī)矩,您可不能因此責(zé)怪我們。”“不,不,”K說,“我對您,對您和這兒所有的人,只有感激的份兒。”出乎每個人的意料,K鄭重其事地一下子轉(zhuǎn)過身去,站到了女人面前。她睜著疲倦的藍(lán)眼睛打量著K,一條透明的絲頭巾直垂到額頭中間,懷里的嬰兒已經(jīng)睡著了。“你是誰?”K問道。“從城堡里來的一位姑娘。”她輕蔑地說,至于這輕蔑是沖著K還是沖著她自己的回答,卻弄不太清楚。
這一切只持續(xù)了一會兒,兩個男人已經(jīng)分別站在了K的左右,默默地,但使出了全身的勁把他拖到門口,仿佛沒有其他諒解手段了。老人對這一行動感到很開心,便拍起手來,洗衣服的女子也笑了,這時孩子們也都突然像發(fā)了瘋似的大聲叫嚷起來。
K不久就站在街上了,兩個男人站在門口監(jiān)視著他。現(xiàn)在又下雪了,不過天還是稍稍亮了一點。絡(luò)腮胡子不耐煩地叫道:“您要到哪兒去?這條路通往城堡,那條路是到村里去的。”K沒有回答他。另一個雖然自負(fù),但還比較好說話,所以K便對他說:“你們叫什么名字?剛才在你們這兒待了一會兒,我該感謝誰?”“我是制革匠拉塞曼,”那人回答,“不過您誰也不用感謝。”“好吧,”K說,“也許我們還會再見面的。”“我想不會的。”那人說。這中間絡(luò)腮胡子舉著手喊道:“您好,阿圖爾。您好,耶雷米阿斯!”K轉(zhuǎn)過身去,這說明這個村里的路上還是有人的!從城堡的方向來了兩個青年,都是中等身材,瘦高個兒,穿著又緊又窄的衣服,就連他們的臉也很相像。他們的臉呈深褐色,但山羊胡子卻特別黑,兩相對照,格外醒目。在這樣不好的路上他們還走得那么快,而且是合著拍子甩出他們的細(xì)腿,這真令人吃驚。“你們有什么事?”絡(luò)腮胡子喊道。他們走得很快,而且不停下來,所以同他們說話只好大聲喊。“有公事!”他們笑著大聲回答。“到哪兒?”“客店里。”“我也要去那兒!”K突然喊道,聲音比誰都大。他有種強烈的愿望,要跟這兩個人一起走。他雖然不怎么想同他們結(jié)識,但是這兩個人顯然是令人愉快的好同伴。他們聽見了K的話,可是只點了點頭,就一溜煙似的走掉了。
K還一直站在雪地里,他簡直不太樂意從雪里抬起腳來,以免陷得更深;制革匠和他的伙伴因為終于把K弄了出去而感到滿意,便慢慢地側(cè)身從那扇只開了一條縫的門進(jìn)屋去了,還不時回過頭來看著K。K現(xiàn)在獨自一人站在外面,四周是茫茫白雪。“那倒是絕望時的好機遇,”他閃過這個念頭,“如果我只是碰巧,而不是有意站在這里的話。”
這時他左手邊的茅屋打開一扇小窗戶。也許是由于雪的反射,這窗戶關(guān)著的時候看起來呈深藍(lán)色。窗戶非常之小,現(xiàn)在打開了,連里面正在往外瞧的那個人的臉也看不全,只能看到兩只眼睛,兩只棕色的老眼睛。“他站在那兒呢。”K聽見一個顫抖的女人的聲音說。“他是土地測量員。”一個男人的聲音說。隨后,那男人走到窗口問道:“您在等誰?”語調(diào)還算友好,但聽起來他關(guān)心的似乎只是使他家門口的街上保持井然有序,不出問題。“等著坐雪橇回去。”K說。“雪橇不到這兒來。”那男人說,“這兒沒有來往車輛。”“這可是到城堡去的路呀。”K提出了異議。“那也沒有,那也沒有,”那人毫不留情地說,“這兒沒有來往車輛。”接著兩個人都默不作聲。但是那人顯然在考慮什么事,因為窗戶還一直開著,屋里的水蒸氣在往外冒。“這條路真不好走。”K說,還想求那人幫忙。但那人只是說:“是啊,那當(dāng)然。”
過了一會兒,那人終于說:“您要是愿意,我就用自己的雪橇送您去。”“那就請您送我吧,”K興奮地說,“送一趟要多少錢?”“不要錢。”那人說。K覺得很奇怪。“您是土地測量員,”那人解釋道,“就是城堡的人。您要到哪兒去?”“到城堡去。”K很快說道。“那兒我不去。”那人立刻說。“我確實是城堡的人呀。”K重復(fù)了那人的話。“興許是吧。”那人拒絕道。“那您就把我送到客店去吧。”K說。“好,”那人說,“那我馬上就把雪橇拉來。”此人的整個言行給人一種并不特別友好的印象,出于一種自私、恐懼、幾乎是小心謹(jǐn)慎得過分的心理,一心只想把K從他家門口這個地方弄走。
院子的大門開了,一匹瘦弱的小馬拉著一輛輕便雪橇從院里出來,雪橇很平,沒有座位,后面跟著一個僂背、虛弱、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人,他的臉又紅又瘦,還患著感冒,鼻子不通,頭上緊緊裹著一條毛圍巾,這使他的身體越發(fā)顯得瘦小。這人顯然正在生病,只是為了把K弄走才勉強出來。K提起了一些事,但那人一揮手便將話止住了。K只曉得,他是馬車夫,名叫格斯泰克,之所以把這輛不舒服的雪橇拉來,是因為這輛雪橇正好放在順手的地方,要是另外拉一輛出來,就得花費很多時間。“坐下吧。”他說著,用鞭子指指雪橇后面。“我要坐在您旁邊。”K說。“我要在下面走。”格斯泰克說。“那為什么?”K問道。“我要在下面走。”格斯泰克重復(fù)道。這時他突然一陣咳嗽,咳得他身子直搖晃,因此不得不兩只腳踩進(jìn)雪里,雙手抓住雪橇的邊緣。K沒有再說什么,就坐在雪橇后面。咳嗽慢慢平息了,他們便趕著雪橇出發(fā)了。
那邊山上的城堡已經(jīng)奇怪地變暗了。K原想今天就到城堡去,現(xiàn)在離得越來越遠(yuǎn)了。這時城堡上響起一陣輕松愉快的鐘聲,仿佛是給他的一個暫時告別的信號,但是這鐘聲又充滿著痛苦,至少在這一瞬間使他的心隱隱顫動,仿佛在威脅著他毫無把握的渴望實現(xiàn)的東西。不久,鐘聲就消失了,代之以一陣微弱而單調(diào)的鈴聲,也許還是來自上面的城堡,又或許是來自村里。這叮當(dāng)之聲配著緩慢的行駛,以及這位既可憐又無情的車夫,當(dāng)然就更加相稱了。
“喂!”K突然叫道,他們已經(jīng)到了教堂附近,到客店的路不遠(yuǎn)了,K的膽子也大了一些,“我覺得奇怪,你竟敢獨自承擔(dān)駕雪橇送我的責(zé)任,難道準(zhǔn)你這么做嗎?”格斯泰克對他的話未加理會,仍是靜靜地挨著小馬走他的路。“嘿!”K叫道,從雪橇上弄了點雪捏在手里,扔出去正好打在格斯泰克耳朵上。這下他停住了,轉(zhuǎn)過身來,雪橇還往前滑了一點。K跟他挨得很近,看著他,看著這個僂背的、定是受過虐待的身軀,疲憊而狹窄的紅臉,面頰的兩邊不太一樣,一邊平一邊凹,張著嘴仔細(xì)傾聽著,嘴里只有幾顆稀疏的牙齒。當(dāng)K看到格斯泰克這副樣子時,就不得不把方才帶著惡意的話,再用同情的口吻重復(fù)一次,問格斯泰克是否會因為為他趕雪橇而受到懲罰。“你要干什么?”格斯泰克不解地問道,可又不等K做進(jìn)一步的解釋,便對小馬吆喝一聲,繼續(xù)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