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思于他處
卡夫卡的城堡
寫作的人,詩意地看著別人,不是太難,而看后因了那無望,不斷地拷問自己,則是難過的事。我在接觸卡夫卡的漢譯本時,印象是他看的本領的高強。但他沒有滿足于看,自己卻要去看那些看不到的存在,于是便擁有了別人沒有的緊張。現在,我讀著曾艷兵的《卡夫卡的眼睛》,便感到“看與掙扎”這個話題。這不是在譯本的輪廓里旋轉的書,而是進入思想軀體的對白。書中有著一種熱流在自己的軀體里,似乎被它穿透了。我記得卡夫卡的眼神,憂郁的、略帶羞澀的樣子。曾艷兵覺得自己也在那個目光里走進城堡的邊緣,卻不能進去。或者一旦進去又不能出來。我覺得那是一種暗示,深味卡夫卡的人,多少懂得這種暗示。
于是,我感到了卡夫卡和我們的可憐。我們閱讀他,不覺得是異域的生活,似乎也是我們命運的寫真。的確,卡夫卡不像一些作家的文本給我們以強迫接受的感覺。他在自己的世界里,毫不想干擾他人的事情。可是他述說的,可能都與我們有關。他的迷失在路上的低語,仿佛是替我們這些宿命者在表達著什么。
曾艷兵對這個德國作家的把握,是困惑中的體悟與尋覓。他的陳述絕無學院派的僵死氣,心靈對撞著,精神在盤詰。他的氣質里,也略微可以見到卡夫卡式的焦慮和不安。而那體驗,就是徹骨的,流動著《城堡》《變形記》式的迷霧。我終于懂得,理解別人,是一種靈魂的對接。理解是一種進入,在對象世界里,可以發現我們忽略的自己。
只有把日常的幻象撕裂的人,才可以進入世界的本原。那些既定的邏輯常常欺騙了我們。卡夫卡因為身份的復雜,以及存在的復雜,感到語言的無力與表達的無力。他曾說:“我寫的與我說的不同,我說的與我想的不同,我想的與我應該想的不同,如此這般,陷入最深的黑暗之中。”恰恰由此,他進入了現象界的玄奧地帶,多致的存在的原色調被召喚出來。人是一個多么矛盾的存在體,而真實恰恰靠矛盾所表現。
許多年前我閱讀《失蹤者》,被那迷一般的情境感動了。那個被拋棄到美國的孩子一系列荒誕的經歷,是偶然的與特例嗎?顯然不是。我們就在這樣的迷陣里。存在就是悖謬的組合,只是被我們常態的格式條理化了。我們偶然的選擇,就意味著沒有回路的迷宮的開始。于是永遠在隧道里,一個怪圈套著一個怪圈,一個可能連著另一個可能。而心緒的流淌又是那么無常,現象界的面影在那里也不甚清楚了。卡夫卡在此流露出他的虛無、痛楚的感覺,那些都是不經意的。寫作意味著自己的存在,至于別人的感覺如何,并不在意的。他甚至不希望自己的文字被人閱讀,連發表的渴望也沒有。這個忠實于自己內心感受的作家,與虛偽、自戀的名字毫無緣分。
在中國,有相當多卡夫卡的知音,有的借其意象而得神,小說家如是;有的靠其哲思而悟意,研究家這樣。像曾艷兵這樣的研究家,是少數的深解卡夫卡的人,也是進入卡夫卡世界的引導者。他對那些無法歸類的精神因子進行了超邏輯的歸類,開啟了認識這位天才作家的另一扇門。有趣的是,他在其文本里浸泡了多年,以致無法脫身,那個巨大的光環把他罩住了。神秘的低語與體驗,連通著上蒼,與混沌、陰陽初始混雜在一起。他敏銳地發現了自己研究對象的內在沖突的緣由,細致的解析里有他生命之流別樣的存在。我在其文字里感到詩意與哲思的纏繞。比如身份問題、語言問題、國別問題、職業問題、愛戀問題,都不是清晰可解的存在,永遠糾纏著可能與無助、合理與悲情、承認與否定等分裂的話題。人在失去家的地方,才可能感受到空間。在母語被壓抑的角落,或許才會進入母語的內核。而這些,都靠心靈的體味。卡夫卡的迷人在于他“在”而不屬于自己的同類。人類諸多神圣的概念,在他那里已經失去意義。
我有時候想,十分喜歡寫作的卡夫卡,其實與我們的世俗寫作理念大相徑庭。如果從日常思維進入這個世界,也許我們一無所獲。我很喜歡曾艷兵對卡夫卡的氣質的描摹,那里有許多存在讓我快意。比如他說:“卡夫卡孤獨,因為他失卻了自己固定的身份和位置。他什么都不是,但他又什么都是;他無所歸屬,但他又是超越了歸屬的世界性的作家。”一個不能為自己定位的作家,寫著人們所難以歸類的文字,就有了另類的審美意味。在分析這位作家的身份時,有這樣一段話:
卡夫卡一生大部分時間生活在奧匈帝國,但他顯然不是奧地利人;他雖然用德語寫作,但他不是德國作家;按說他應該屬于資產階級,但他對資產階級的生活方式和生活準則卻嗤之以鼻;他雖然出身猶太民族,但他與猶太人的宗教和文化卻有著深刻的隔膜……
這或許是進入卡夫卡精神城堡的入口。他在迷霧里呈現出別人所沒有的存在。一切和尼采、克爾凱郭爾、弗洛伊德、陀思妥耶夫斯基都有關聯,又都不相近。在一個矛盾的世界,以沖突的目光審視對象的存在,也許就真的可以親近于他。
也許,在真正的意義上,卡夫卡是我們生活奧妙的樸實的書寫者。那原因是作者的簡單,以及我們的復雜。我們這些自以為得到天際的人,其實是精神的盲者。最簡單的人格可能才看見了世界的原色,那些色調不是七彩的,可能更多更多。而我們只領略了幾種。《卡夫卡的眼睛》分解著那位單純的小說家的紛紜的世界。愛意的、驚恐的、隱逸的、茫然的,都在那目光里。你能夠感受到那多色的輻射嗎?我每每與其相遇,總覺得被電了一般,好似感到了軀體的隱痛。而那時候,才會從庸碌的狀態醒來,看看自己的周圍,便也覺得,自己也是被卡夫卡寓言之簇不幸射中了的人。
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城堡。但我們這些俗人的居所無甚可觀。卡夫卡的精神城堡是另類的。我們難以進去,而一旦臨門,又不知路向,好像陷在迷津里。我想,這位以德語寫作的人,在迷津里完成了自我。那些無望和緊張卻有美的靈思飄動。而我們呢,在看似清楚的空間,卻放飛不了思想,實則乃真正地迷失了自我。陽光下的迷失之哀,有甚于暗夜里的走失。因為我們已經沒有了卡夫卡的看與掙扎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