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于他處
溫和的黃子平站在講臺上,像似有著羞澀的樣子,不是滔滔不絕的詞語轟炸,而是慢條斯理,欲言又止。有時注意著自己的修辭,生怕驚擾了文本里的幽靈,以免產(chǎn)生歧義。而偶然吐出的熱詞,卻燙著底下聽者的耳朵。這時候他自己笑了,學生也笑了。
這是我十五年前旁聽他的課時的感受。那次去香港浸會大學辦魯迅讀書生活展,便好奇地到了他授課的階梯教室。他課堂上表述里的智慧,和他的文章一樣,有著別人所沒有的味道。一堂課下來,聽者收獲了新意,那也分明有了不小的滿足。在一般人的印象里,他是一位批評家,不過又有著一般批評家少見的氣質,習慣于沉潛在歷史的深處,又時時環(huán)顧域外思想的流動。曾經(jīng)是被學界聚焦的人物,卻沒有熱鬧場域世故的氣味。與同代的批評家比,黃子平是很吝嗇筆墨的人,許多重要的文學現(xiàn)象出現(xiàn)的時候,他都保持了沉默。但大凡表示自己看法的時候,每每又能從其探照燈般的凝視里,發(fā)現(xiàn)文體隱秘的能力。寡言者語深,狂言者思淺,證之于今天的文壇,多少還是有些道理的。
許久以來,內地知識界對于黃子平的印象多半停留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作為七七級的學生,他經(jīng)歷了新啟蒙的風潮,而自己也恰是那風潮的弄潮者之一。在各種文學井噴般地出現(xiàn)在文壇的時候,他所選擇的評論對象都比較特別,最初的那本評論集《沉思的老樹的精靈》,涉獵的多是些反流行色的作家。關于林斤瀾、公劉、劉索拉的評論,都看得出他的偏好,后來涉及汪曾祺、王安憶、黃燦然的解析,思維點與許多人并不一致。借著文學文本,去思考時代里的難題,欣然于審美中的對于記憶的記錄,靈思自然就漫出了文學的疆界。
遙想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寫作,他不無理想主義的熱情。在禁忌剛剛被打破的時候,其詞語已經(jīng)超前地滑向前衛(wèi)之地。“那年夢中有人嘭嘭拍門,白盔白甲的,亂紛紛叫道,同去,同去!” [1]回憶那段歷史的時候,他的筆下不由得泛出羞赧之色。謝冕曾說他“帶著天真的熾熱沖撞進入文壇” [2],道出了一絲真相。他自覺地將批評寫作當成銜接中斷的歷史的一種努力,在瀏覽新出的作品時,總要回望過去,將當下文本看成歷史進程的一部分。當人們還僅僅在“傷痕文學”和“改革文學”中思考小說審美意識的時候,他卻把知識分子話題引入自己的辭章里,而且將自己的勞作看成百年文學邏輯鏈條的一部分。他在許多文字中對于陳獨秀、胡適、魯迅、錢玄同的認可,都看出其身上的“五四”情結。
在七七級的學子中,他當是一個早慧者。其審美的維度輻射的領域較廣,狹窄的學科空間沒有限定他的思想。那篇《同是天涯淪落人——一個“敘述模式”的抽樣分析》,就是古今打通的思考,文字中有深深流動的歷史之河。他特別注意局部與整體的關系,《當代文學中的宏觀研究》道出了彼時的心音,感受里有很深的歷史意識的貫通,知識分子的使命在詞語背后閃動著。他善于將己身的經(jīng)驗和文化研究的內在機理聯(lián)系起來,在“歷史的儲存”里回眸個體的經(jīng)驗之影,這就使文學批評與歷史遺存有了對話的可能。在他那里,文學批評不是圈子里的自言自語,而關乎思想與社會敏感的神經(jīng)。人不都是現(xiàn)實中人,也是歷史中人。在面對文本的時候,不是僅僅與作者交流,而是和文字背后的看不見的遺存交流。我們的時代的寫作何以如此,又何以喜歡駐留其間視之、品之,都非簡單的話語可以解釋。從復雜的關系里尋找對話的路徑,在他那里一直沒有中斷過。
熟悉黃子平的人可以感到,他多年的寫作,無論對于個性主義話語還是紅色藝術,都有敏感的體味飄來,不是停在審美的層面,而是上升到認識論、知識論的高度,好似精神史碎片的打撈者,許多被遺忘的存在被勾勒出來。不再像前輩那樣在左翼文化單一渠道里打量事物,以反省的目光,重新接續(xù)“五四”的語境。而且對于文學的理解,有著反專業(yè)化的趣味,我們由此看到他的綜合思維的能力。
這種選擇有內心的一種需要,但行文中常常跳出細讀之徑,審美判斷不得不讓位于思想判斷,無意中沖淡了對詩意的專注,鑒賞的天賦未能全部呈現(xiàn)出來。他好像有意警惕閱讀作品時的士大夫之趣與紳士之趣,時常與文本保持著距離。許多文章幾乎觸摸到了文學研究最為敏感的領域,一些新出現(xiàn)的作品在他的眼里很快生成一個新穎的話題。文字里糾纏著思想更新時的內省、反詰,以及無法訴說的隱痛。除了“五四”傳統(tǒng)的思考,語言問題、先鋒寫作、文本接受等,悉被關注。這些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都是被不斷深化的主題,是被他很早注意到的。在新康德主義思潮還沒有覆蓋文壇的時候,他的批評已經(jīng)發(fā)出探索的先聲,許多篇什至今讀之亦無過時之感。
在黃子平看來,大說空空蕩蕩的時候,小說則放了光芒。那些改寫記憶的文字,在印證著生命體驗里最為幽微的部分。他那么喜歡陌生化的概念,以為文學的敞開,需要對于詞語的突圍和思想的突圍。林斤瀾引起他的注意,重要的就在于其敘述方式偏離了寫實的路徑,有了“變幻莫測”的試驗。與當時許多作家比,林斤瀾的受眾不多,但卻觸摸到文學最為前衛(wèi)的領域,他對于魯迅、卡夫卡、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喜愛,也染有無序的凌亂之美,在灰暗、多致的筆觸里,寫出人性的不可理喻性。黃子平在那里看到了小說的無限的空間,也體味到陌生化表達的愜意。而在閱讀劉索拉的文本里,對于那種不規(guī)則里的奇異之風的捕捉,滿帶驚異。傳統(tǒng)的表述被顛覆的時候,沒有顯露的命運之曲便彈奏出來。在遠離俗諦的地方,人性的本真終于得以顯露。作為批評家的黃子平,從這里看到了哲學界苦苦追求而不得的珍貴精神之流。
吳亮對于他的文字,頗為看重,從他們的交往里看得出彼此的相互欣賞。與吳亮那種歐化的批評之語不同,黃子平的語言有些跳動和滯澀。其筆力精準,刀子般刻在詞語的深處,細微的感悟里,常有妙語漫出,流淌中又能濺出亮點。討論王安憶《小鮑莊》時,他對于“擬神話”與“敘述原罪”的論述,我們恍若看到社會學家的目光晃動。在閱讀《紅高粱》《靈旗》之后,贊嘆了抵抗健忘癥和失語癥的新式書寫。解析汪曾祺的文字的時候,于個體記憶與社會記憶間,看到了未能消失的審美元素。而由此體味周作人、張愛玲在日常生活尋找靈思的相近性。他對于作家味覺記憶和色彩觀念的發(fā)現(xiàn),有著某種推理后的欣然,豐富的內覺閃動于林林總總的存在里,于是,以特別的警句提示讀者,在那些跳動的靈思里,有被遮蔽的語言的浮世繪。
批評家們在研究加繆的思想時注意到,加繆不太注意概念,而是詞語。對于詞語的發(fā)現(xiàn),往往顛覆概念的內涵[3]。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審美,概念壓過了詞語,但很快就顯現(xiàn)出內在的缺失。黃子平似乎不太熱衷于那些宏大的概念推演,感興趣的是文學文本內在氣息里流出的人生哲學和審美表述。在變幻的文學風潮里,他意識到了精神自新的可能。文學批評如果還在舊有的途中,對于現(xiàn)象界的描述往往無效。那時候的批評界涌現(xiàn)的青年,都偏離了周揚的思考模式,從不同的資源里,借用精神參照。陌生化的表達,自然要求非平庸的新語。上海批評界的雄健之風,引起了黃子平的注意。吳亮等人都有著京派學術里沒有的鮮活的氣息,這是他喜歡的存在。這些新涌現(xiàn)的批評家的一個特點,是將絕對正確的批評模式相對化處理,從詞語里發(fā)現(xiàn)精神的路徑,放棄了先驗的概念。這自然顯得有些異端,許多表述顯得過于反叛,于是被譏諷為偏激的群落。黃子平1985年寫下的《深刻的片面》一文,對于探索性的表達充滿敬意,在他看來,思想的演進,有時候不免在不成熟的冒險里,蹚出新路。不必顧及論述是否全面,即便是生澀之筆,只要出離了舊的藩籬,引人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便可以建立新的思想秩序。這讓人聯(lián)想法國批評家朗松的一句話,“人們在一切文學專斷主義中看到的都是集體的思想” [4]。而啟蒙時期的文學批評要強調的恰是與其對應的個體性的發(fā)現(xiàn)。詞語比概念更為重要,黃子平從群體的狂歡里退到個體的冷思里,乃有著特別的考慮,這在以后的文字中漸漸顯示出來。
當他離開北京,消失于熱鬧的文化中心之后,其思考的方式也發(fā)生了變化。從偶爾發(fā)表的文章里,看得出審美視角與思維方式都在調整之中。大量作品的閱讀,便與長長的歷史背影相遇。魯迅之后,文學的簡單化的趨勢來自何方,便是他思考的精神現(xiàn)象。一方面要重新梳理左翼的經(jīng)驗,一方面是回望左翼之外的傳統(tǒng)。對于丁玲、沈從文、張愛玲的再認識,似乎都是要解決追問寫作意義時不能沒有的選擇。遠離時代的旋渦,可能才知道風暴的來龍去脈。他在丁玲那里發(fā)現(xiàn)了“病的隱喻”內在的矛盾性,從張愛玲作品中讀出“陰性化的他者思路”,面對沈從文,對比出京海兩派的清濁之音。這里不都是簡單的審美解析,也有跳出文本之外的凝視。他從小問題里觸摸到大時代的脈息,而且這大時代是“被現(xiàn)代化”中精神撕裂的一部分。
對于一個批評家和文學研究者而言,面對文本,其實也是在面對自己。在紅色文學熏陶里長大的青年,如何看待自己的記憶,其實在檢驗著自省的能力。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批評家多有審父的意識,那其間就有一個追問,自己血液里的顏色本來就是純然的嗎?黃子平對此,似乎比同代人都要清醒。他對于左翼文學的理解有著特殊的眼光,從感性形態(tài)發(fā)現(xiàn)集體無意識的力量,并尋此聚焦那些模糊地帶。在嚴明的秩序里,不是沒有思想的縫隙。《“革命歷史小說”中的宗教修辭》一文的現(xiàn)象還原,勾勒出宗教觀念如何被納入革命話語的隱秘。“宗教修辭奠定了政治敘事的基礎,政治上的‘革命/反動’劃分定性,必須從宗教的‘正/邪’‘善/惡’那里獲得一種轉喻的力量。”[5]文學中的意識形態(tài)與歷史信仰的話題,就這樣有趣地交織在一起。《左翼文學新論》借著曹清華的博士論文,談到左翼產(chǎn)生的另一種原因,其解釋的方式,顛覆了一些流行觀念。他贊同安德森關于左翼乃與“印刷資本主義”共生關系的思想,討論的角度倒完全是唯物論的。那些被概念覆蓋了的存在,不再是單一的、系統(tǒng)化的表征,而是零散、復雜的精神結構。左翼的必然性與復雜性,也由此變得面目清晰起來。在《“革命”的經(jīng)典化與再浪漫化》《革命·土匪·英雄傳奇》諸文中,他試圖解開文學史里另一種密碼。一切都隱含在詞語的背后,拆解詞語,從原態(tài)的感悟里看文學的生成,無疑會改變世人的傳統(tǒng)印象。那詞語之門一旦被打開,晦明不已的存在便從舊概念的囚牢里涌動出來。
這時候,我們看到了其筆下的蒼涼之味,雖然是淡淡的,但那里的一切都是歷史經(jīng)驗咀嚼后的回味,最悖論的地方,才是文本最為引人之所。文學以變形的方式,無意中也留下了未被意識的現(xiàn)實的本質。我們沒有走出“五四”,不管“五四”存在怎樣的瑕疵,大家還在魯迅所說的時空里。因了對于現(xiàn)代文學傳統(tǒng)的再發(fā)現(xiàn),他的批評便有了一種對應的效果。他把現(xiàn)代文學與當代文學一體化地加以討論,思想史的趣味散落于諸多篇什里。而這里的重要參照,便是魯迅。
以魯迅的資源來重審歷史,是許多文學研究者做的工作。自王瑤開始,文學史研究的基本框架里,就有魯迅思維的影子。錢理群、趙園都在自己的研究里滲透著魯迅的思路,且沿著這思路向更陌生的地帶挺近。魯迅作為方法,可以敲開歷史的窗口,那種自審意識里的哲思,對于存在有著穿透性的凝視。比如,趙園的現(xiàn)代小說的個案分析,方法論上就有魯迅的痕跡,但是我們不易看到那個痕跡。黃子平的文學批評和文學研究,魯迅的影子時隱時現(xiàn)。他在當代文學的知識分子話題之中,重新發(fā)現(xiàn)魯迅,又在魯迅遺產(chǎn)里,窺見到東西方知識分子共同關心的難題。與國內研究魯迅的學者比,他不是從魯迅到魯迅,而是在二十世紀以來的場域里,思考知識分子話語的限度。這里有當代文學的經(jīng)驗,也有西方左翼文化的傳統(tǒng)。應當說,魯迅之于黃子平,是一個流動的鮮活的話題,而不是凝固的經(jīng)驗的存在。作為一個思想者,魯迅的價值一旦被學院派話語壟斷,其實也喪失了價值。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之后,黃子平的批評話語里,魯迅的話題越發(fā)多了起來。在《魯迅·薩義德·批評的位置與方法》里,他看到批評家不應在時代的語境里單一思考問題。批評家的位置不在時代的核心地段,也非凝固傳統(tǒng)的延伸臺上,“彷徨于無地”才是許多思想者的真實狀況。他在薩義德那里領悟了“對位閱讀法”的意義,這與魯迅以“野史”質疑“正史”的方式恰恰相似。于是我們看到他的批評性的立場,也帶有“對位閱讀”的趣味,在文壇漸漸分化的年代,他既沒有迎合新左派的某些理論,也沒有滑入庸俗的自由主義之路,而是保持了魯迅式的批判意識。“知識分子的使命是對權勢者說真話,其中的一種方法是重新激活那些隱喻和轉喻,使真理歷史化,也就是說,使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的聲音浮出地表”。[6]書寫這樣的文字,表明了他的文學批評的基本立場,而且在重申著知識分子的使命。已經(jīng)消散的八十年代的溫度,還依稀殘留在他的筆端。或者不妨說,八十年代建立的基本思想,就這樣與魯迅精神重合在了一起。
魯迅給黃子平的啟示是,文學批評應當是“文明批評”與“社會批評”的一部分。歷史的方法與人類學的視角,可能看到本然的存在。魯迅的非同尋常的地方在于,常常于別樣的地方,看到合理存在的不合理性,那些淹沒的存在一點點浮現(xiàn)在文字的鏡子里。黃子平在香港浸會大學、北京大學、中國人民大學都講過魯迅,最著名的是《魯迅的文化研究》,這看得出其敏銳的目光和凝思的深度。討論魯迅的思想,以文學的眼光可能會遺漏一些什么,他捕捉到了魯迅精神的“不正宗”的光譜,從“學匪派考古學”“臟話文化史”“藥·酒·魏晉風度”“幻象的歷史:戲法與照相”幾個角度,切入了那豐富的精神迷宮,看出魯迅在文化史中特殊的地位。在面對復雜的現(xiàn)實的時候,魯迅的進入問題的視角和方式都偏離了傳統(tǒng)士大夫的模式,與同代知識人也頗有距離。西洋文化最為有生氣的元素和中國本土被遮蔽的傳統(tǒng),在他那里被調試出一種流轉的激情,沉悶的世界便有了聲色。黃子平談魯迅,多是魯迅研究界題外之語,或者是被知識界怠慢的題目。他對于魯迅的感受是立體的,時時帶有著對話性。這是他對于自己研究專業(yè)的一種自覺的反抗,在自己的反抗里,發(fā)現(xiàn)了魯迅的反抗。而他的文學批評題旨,有許多是從魯迅那里引發(fā)出的。
只要細看他的學術交集,就不難理解他的興奮點何以如此。他的許多朋友在學術研究里堅持的就是魯迅傳統(tǒng),錢理群、王富仁、王得后等人的著述,都引起他的注意,且彼此有很深的交流。趙園的《明清之際士大夫研究》出版后,他在評論文章里,說這是“危機時刻的思想與言說”,重要的是看到士大夫在歷史的位置,“遺”的選擇“是士的自由、士之所以為士的證明,是士的存在方式,也是其痛苦之源”[7]。不妨說也是“五四”后魯迅何以告別士大夫傳統(tǒng)的因由。這里有黃子平一貫注意的話題,只是自己無力為之罷了。而錢理群從當下世界重返“五四”的思考,許多觀點也支持了黃子平的想法。他與諸位朋友的思想互動與當代學術史的關系,想必后人一定會頗感興趣的吧。
當學院派的研究淡化魯迅的本色,成為評估體系的機械勞作的時候,黃子平遠離了這種象牙塔化的研究。他有意避免自己的職業(yè)身份帶來的認知盲點,那就必須放棄專業(yè)慣性,以反學院派的學院精神,思考什么是文學里的本真。而在寫作的時候,也能夠看到將自己的對象化的努力。倘用一種魯迅嘲諷過的話語體系解析魯迅,是一種罪過。黃子平發(fā)現(xiàn)了魯迅表述的隱秘,自己也自覺地改變思考方式與表達方式。他的文章的繞口和遲疑婉轉之風,難說沒有魯老夫子的影子。這種方式在今天的魯迅研究界,也是極為少見的。
文學中的魯迅傳統(tǒng),黃子平其實更為期待。這可能與自己的批評角色大有關聯(lián)。在《撬動一下現(xiàn)代小說的固有概念》一文,從劉大任的作品的解析出發(fā),聯(lián)想魯迅的經(jīng)驗,看到那些不按常理寫作的人,常常是精神的創(chuàng)新者。他贊美劉大任的小說出離了舊的敘述藩籬,于是帶來了表現(xiàn)的喜悅和閱讀的喜悅。魯迅的經(jīng)驗之一,是思想與形式都不為外力所囿,內心的窗口是敞開的。無累之語乃天地之氣的銜接者,既成的條條框框便失去意義。他從孫犁、汪曾祺的作品也體味了相似的意味,超越世俗積習才可能召喚出讀者的靈思。藝術的目的,豈不是如此?
也由于此,黃子平對于那些“非正宗”的漢語書寫者頗為看重,知道藝術的成長離不開那些遠離道學氣的真人的探索。而魯迅經(jīng)驗里折射的思想,一是讓其潤澤了批評詞語的亮度;二是深感表達的有限帶來的虛無。那些實驗性的寫作他曾頗為期待,當黃燦然的《十年詩選》問世的時候,他由此嗅出詞語的更新帶來的快意。《在詞語的風暴中借尸還魂——讀黃燦然的〈哀歌之一至第七〉》一文,看得出他的審美趣味里的深層關懷。黃燦然的詞語亦如里爾克、策蘭等人那樣,在反辭章的辭章里生出醒目的意象,黃子平于此看到了一種精神的自救:
這是詩歌誕生的時刻,從死亡中誕生,又開始了死亡。“從……到……”句式貫串《哀歌之六》的始終,將閱讀、寫作、誕生、死亡的隱喻交替置換,繁衍出一大堆斬釘截鐵極為霸道的格言式判斷句。閱讀即隱喻。殘酷即美。讀者即強盜。作者即讀者。讀者即世界。閱讀即憤怒。寫作即誕生。詩人即懷孕。成熟即毀滅。完美即夭折。詩歌即真理。寫作即揭露。語言即黑暗。意象即詩人用手擦亮黑暗。[8]
只有精神冒險者才會有這樣的審美體悟。在語言成為牢籠的時候,撕裂詞語的帷幕才有光的沐浴,擺脫灰色之影便成為可能。黃子平對于語言實驗的寫作,一直頗為敏感。在一次接受采訪的時候,他說自己最為看重的是作家的語言,其次是人性的深的探究。而現(xiàn)代以來,無論陀思妥耶夫斯基還是卡夫卡,在這兩方面都有不凡的表現(xiàn)。魯迅以來一些優(yōu)秀的作家,是帶有這樣的特征的。
但黃子平知道,語言雖然在救贖著我們,可是人的表達在現(xiàn)象界面前,又多么的無力。在意與形之間,理與趣之間,深與淺之間,存在著許多不明之地。語言不僅僅有指向的移位,還有著對于無法表達的表達。語言告訴我們是什么,有時候又在暗示著表述的有限,引我們凝視空有的世界。在這個層面上,黃子平意識到了寫作的虛妄以及對于虛妄的抗拒。批評家在這種荒誕的時空里,不得不小心翼翼,留意身邊的陷阱。他在《文本及其不滿》的前言里寫道:
余生也晚,正逢中華文明及其表意文字面臨總體崩壞的歷史時刻:“死文字”(“無聲的中國”)正被“我手寫我口”(“語音中心主義”)的要求所取代。恍若《斐德羅篇》古訓的顛倒再顛倒:口語至上、語音第一、“大眾語”和拉丁化。寫作者無不身處主體被撕裂的狀態(tài)之中,你使用了一種被時代詛咒的媒介來表達時代的啟蒙要求。而“說話人與聽話人的靈魂”也無可挽回地迷失了。除了發(fā)出囁嚅的絮咿之文,到何處去尋覓文之愉悅和文之絕爽?[9]
類似的話語,黃子平在許多文章里都有所流露。如同薩特說波德萊爾自己“感受到他是另一個人”[10]一樣,黃子平在統(tǒng)一性里看到分裂和內在的對立。在自己的語言面前的尷尬和悖謬之狀,醒悟到批評的限度和表達的虛無性。但藝術的任務之一,就是映現(xiàn)不能映現(xiàn)的存在,對于難言之隱的一種指示。批評家不僅僅要看到文本所指的內蘊,還要體悟無所指的另類本真。于是批評便與創(chuàng)作一樣,要抵抗的是詞語慣性里的虛妄。只有知道此在的虛妄和詞語的有限,才能在偏離的視角里重建辭章的秩序,這變動會挽救我們的表達謬誤。
無疑,黃子平是極為少數(shù)地領略到此類悖謬的批評家。與那些在熱鬧場域的寫作者不同,他的思維與拉康、福柯、德里達的學術之維有了對話的可能。當代文學與藝術的闡釋在他那里脫離了封閉語系的表述,而因之獲得了自新的沖動。這是魯迅以來最為珍貴的經(jīng)驗,他的寫作銜接了這個傳統(tǒng),并且也因為這傳統(tǒng)而激活了表達的空間。只是他寫得太少,對于許多重要的文學現(xiàn)象放棄了言說,不能不說是一個遺憾。作為批評家,為何沒在不該沉默的地方沉默?除了對文本的不滿,或許也有對自己的不滿吧。大言詹詹之際,無詞之語乃為真語。在平庸喧嚷的地方,或許沉默也是一種批評。他在退出文學場域的地方進入了真正的文學地圖,不妨說是不在場的在場者,是他處的思者。那些不屬于流行色的幽默、嘲諷與批判之語,其實恰恰照出我們今天的文壇的形影。狂歡沒有思想,寂寞的旁觀者,才窺見了世間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