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們從哪里來:史前環境與中華文明的起源
- 羅三洋
- 5810字
- 2022-05-23 10:43:51
序言
氣候開天,地質辟地
近年來,隨著經濟發展,環境問題日益受到關注。世界各大媒體每天都在提醒公眾,即便科學技術已經發展到了相當高的水準,自然災難仍然是我們時常無力對抗的,如果不能與自然和諧相處,過度開發終將使人類遭受自然的懲罰。幾乎所有環境問題都被歸罪于人類的活動,特別是現代工業文明的發展,仿佛在現代工業文明出現之前,地球上不存在環境問題。殊不知,石器時代的古人類沒有鍋爐、汽車、空調和電冰箱,無法大量排放溫室氣體,卻也要面對環境災難,其中一些更是大得遠遠超過現代人的想象,科幻電影中的特效場景都相形見絀。
從古至今,中國的環境問題從未消失過,史前時代和古代的這片疆域曾經多次出現過遠比現代更加嚴峻的環境危機。在開發自然資源與保護自然環境之間尋找平衡,是中國歷史上最重要,也最富現代意義的篇章之一。
人們常說,中國歷史上下五千年。然而,這片土地的歷史遠不止上下五千年。在960萬平方千米的領土和470多萬平方千米的領海內,任意一塊石頭的年齡都可能遠遠超過5000年,許多山巒的歷史達到上億年。相比于5000年的歷史,這段漫長的史前史在歷史書籍中占據的篇幅微不足道,破碎的化石和簡陋的石器,差不多就是它留下的全部遺產。這段“石器時代”既缺乏趣味橫生的奇聞逸事,更沒有蕩氣回腸的文學名著,實在難以引起公眾的心靈共鳴。在許多人的潛意識中,“史前史”甚至不被視為“歷史”的一部分。在他們看來,只有見諸文獻記載的人類活動才屬于“歷史”的范疇,而且涉及“怪力亂神”的神話傳說還需要剔除。于是,不可避免地出現了兩段被割裂開來的中國歷史:公元前3000年以前的中國歷史和公元前3000年以后的中國歷史。兩者之間的關系模糊不清。
但從現代的,尤其是從自然科學的觀點來看,沒有見諸文獻記載的人類活動,以及各種生物,甚至無機物的興衰演變過程,同樣都可以納入“歷史”范疇,例如自然史、地質史、疾病史等等。運用20世紀中葉以前的傳統研究方法,歷史學家和考古學家只能復述古代文獻、描述出土文物,而無法回答許多最基本的歷史問題。例如公元前3000年左右,為什么中國和中東等地幾乎同步進入成熟的農業文明,而世界上許多地區卻直到近代依然停滯于原始社會階段?
對滄海桑田、兄妹開荒、精衛填海等遠古神話故事,傳統研究方法更是無能為力,只好歸結于祖先落后的知識水平和過度奔放的想象力。但是在古人眼中,這些現代人難以理解的神話未必是幻想小說,而往往被視為真實的歷史。它們之所以能流傳這么久,正是因為建立在“人類集體記憶”這座堅固的地基上。
神話可以理解為由巫師或祭司講述的歷史,因此充滿了神秘晦澀的修辭。它關注的重點往往并不是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而是人與自然的關系,以及與人類沒有直接關系的自然現象。因此,現代人要想理解這些看似荒謬的記載,首先需要掌握足夠的知識,進而理解當時古人生存的環境。想要最終打開神話的大門,我們必須借助自然科學這把鑰匙,來復原古人的生活環境。而直到最近幾十年,人類才開始具備這樣的科學技術水平。
實際上,由于人類的記憶能力有限,就連神話時代都遠不足以涵蓋整個人類歷史。專注于“文明”的現代人似乎已經遺忘了,看似停滯,甚至無聊的石器時代持續了數百萬年,是整個文明時代的上千倍。考古發現證實,在當今中國版圖內,人類的活動歷史長達約200萬年。在如此漫長的時間內,我們的祖先真的無所作為嗎?僅僅在最近的5000年內,見諸書籍的各種人類事跡就已經不可勝數了呀!是因為古人智力不高嗎?
古人類化石顯示,幾十萬年前,人類的大腦就已經發育到了與現代人相近的體積和形態。至少最近10萬年來,人類的智力并沒有突飛猛進的跡象。近2萬年來,人類的腦容量甚至還下降了10%,大概減少了一個網球那么大的體積。直到幾十年前,還有許多民族過著原始社會的生活,一如數萬年前我們的祖先。如今他們的后代在使用汽車、手機、電腦等現代設備,但由前可知,我們的智力未必比數萬年前的祖先高出多少,甚至可能有所下降。
既然如此,在漫長的時間內,和我們一樣聰明的原始社會祖先們究竟在想些什么、做些什么呢?也許這些人空長了一個大腦子,由于缺乏教育或某些缺陷,始終處于渾渾噩噩的蒙昧狀態?也許他們要不斷面臨某些當代已經極少需要應對的挑戰,長期在死亡的恐懼和求生的信念之間徘徊?也許他們發達的文化遺跡業已隱沒在考古學者無法觸及的幽暗地下?
究竟是祖先們進步得太慢,還是我們忘卻得太多?5000年來,限于知識水平,人類始終無法對這個問題給出圓滿的回答。20世紀下半葉出現的新興學科環境史學(或稱“環境考古學”)使我們能夠具體細致地復原這段被人類忘卻的漫長歷史,不必像唐朝詩人陳子昂那樣,徒然慨嘆“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美國環境史學會給出的定義是:“環境史是關于歷史上人類與自然世界相互作用的跨學科研究”,“通過研究作為自然一部分的人類如何隨著時間的變遷,在與自然其余部分互動的過程中生活、勞作與思考,從而推進對人類的理解”。
然而,只有與人類有關的事件才是真正的歷史嗎?這不免有傲慢的“人類中心論”之嫌。如果否認自然史是歷史的主要組成部分,環境史研究就很可能被導向諸如“如何定義人類”“沒有古人類生活的地區是否就沒有環境史”“人類與自然界是否根本對立”之類的歧途上去,也難以將環境史與古人類學和歷史地理學等相關學科區別開來。此外,從原始部落中普遍存在的“萬物有靈論”(這是一切巫術的基礎)來看,史前人類很可能不具備“人類中心論”思想,抱著這種“文明”的想法,我們恐怕永遠難以理解祖先們的言行。
目前環境史的內涵十分清晰。它是一門跨學科研究,涉及天文學、地質學、物理學、化學、生物學、數學、醫學、農學、氣候學、信息學、歷史學、考古學、地理學、文獻學等眾多領域。就時間而言,許多環境史研究工作的對象都大大超出了有人類活動的歷史,一直上溯史前時代,直至地球誕生之初。就空間而言,它所研究的自然環境也遠遠超過了人類生存的地球陸地表面,一直深入到宇宙。所有與地球自然環境變遷有關的研究,都可以被歸入環境史的范疇,這是環境史與古人類學和歷史地理學等學科的根本不同之處。環境史研究的這些領域,也是古代巫師重點關注并有義務向部落成員解釋的領域。因此,要想理解以巫術為文化核心的史前社會,就必須研究環境史。同時就“我是誰?”“我從哪里來?”“我往何處去?”這三個最基本的人生哲學問題給出科學上的解釋。
19世紀出現的考古學顛覆了大量基于古代文獻記錄的傳統歷史觀念,環境史學則是如此。比起春秋筆法無孔不入的皇皇巨著,巖石、泥土和樹木年輪里的信息顯得更加可靠。古往今來,沒有任何一名史官能夠徹底擺脫主觀好惡的影響和專業的限制,國家與民族的盛衰總是被歸因于某些帝王或權臣的道德水準。有時這種“道德決定論”似乎極富說服力。但事實上,許多帝王將相私德有虧,而道德楷模卻結局悲慘。在《史記·伯夷列傳》中,司馬遷困惑地發問:“余甚惑焉,儻所謂‘天道’,是邪非邪?”
關于這個問題,司馬遷應該多向他的父親司馬談請教。與崇尚儒家思想的兒子司馬遷不同,司馬談推崇倡導“道法自然”的道家思想,而道家祖師老子明確地指出:“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他認為,人類不能以自己炮制出來的道德標準來要求天地自然,順應天地自然法則的領導者才是“圣人”,而非一意屈從民意者,因為民意短視又善變。北宋學者歐陽修在其代表作《秋聲賦》中進一步闡述道:“天地之義氣,常以肅殺而為心。天之于物,春生秋實,故其在樂也,商聲主西方之音,夷則為七月之律。商,傷也,物既老而悲傷;夷,戮也,物過盛而當殺。”
人類自我設想的“人命關天”“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等等,聽上去很合乎道德,但并沒有涵蓋“天道”的全部內容。這既是因為人類的智力和知識有限,也是因為在“文明社會”,人類習慣于以自我為中心來思考世界上的各種問題,忽視自然環境,不自覺地忘記了人類只是自然界的一個微小部分而已。春季代表的“生”與秋季代表的“死”,都是天道的一部分。生態系統需要新陳代謝來維持,如果只生不死,這個系統會因為迅速耗盡自然資源而瓦解。世間萬物有生必有死,有死才能有生。
仰望星空,在浩瀚的宇宙中,地球之外很難找到具備供生命存在的條件。地球在誕生之后的前10多億年完全是無機物的世界,根本就不存在什么生命。可見,自然界對生命并沒有特別的偏愛。在某些情況下,無生命狀態更符合天道。人類即便不自相殘殺,也會有瘟疫、洪水、旱災、地震、火山、海嘯等天災,盡管在人類看來,天道的這一部分實在過于殘酷無情。歸根結底,“天”并不是專為人類而存在的,宇宙需要取得自然平衡。生物學家發現,在被天敵獵殺部分老弱病殘個體之后,獸群經常會變得比以前更加健康強壯;在火災過后,植被也會生長得比以前還要繁茂。驅使物種演化的主要力量,正是生物的求生欲望;反之,如果天道一味偏愛生命,反而會使生物喪失演化動力,那么地球至今還是細菌和藻類的世界,高等生物根本不會出現。近年來的科學研究還發現,像地震和火山爆發這類現代人眼中的天災,并不總是生命的敵人,在遠古時代,它們曾經多次扮演過生命創造者和拯救者的角色。
每一個成功的物種,都曾經通過各種天災的考驗,成為“適者生存”中的幸存者。傳統的神創論者認為,世界誕生之后,物種穩定而不演化,得罪神祇的物種會被天災消滅。災變論者認為,環境突變是推動物種發展的決定性因素,但并不都同意天災代表上帝意志。早期進化論者多數是均變論者,普遍傾向于低估環境突變對物種演化的影響。還有一些學者指出,化石證據顯示存在古生物突然大量出現的時代,例如“寒武紀大爆發”,仿佛是災變的對立面一般,就像上帝突然來到了凡間,在短期內創造出大量物種。如今,大部分學者已經認同,物種演化的過程中既存在均變,也存在驟變,物種演化的原因介乎均變論與災變論之間。
能夠適應自然環境變遷的,就是成功的演化,會被發揚光大;不能適應未來自然環境變遷的,就是失敗的演化,會遭到淘汰。然而,當演化發生時,成功或失敗并不是生物自身能夠預先判斷的。高度進化或特化,往往還會成為物種無法適應新環境而衰亡的主要原因。恐龍滅絕時,是地球上最先進、最繁盛、最強大的種群;同樣,各種猿人滅絕時,也是當時地球上最先進的物種。如今,世界上“最落后”的生物是病毒和細菌,“最先進”的生物是人類。然而,“最先進”的人類每天都成千上萬地被“最落后”的病毒和細菌奪去生命,可見“落后”并不構成物種絕滅的理由,“先進”更不構成能夠消滅其他物種的理由。即便在原始叢林里,“弱肉強食”也遠非普遍現象,體格弱小的物種依然繁盛的例子比比皆是,生存競爭顯然并不像達爾文主義描述的那樣殘酷。任何物種,只要能適應自然環境的變遷,就有生存繁衍的機會,所以地球上才有數以百萬計的物種共存。
自然環境主要分氣候與地質兩部分,它們既相互影響,又都受到各種外太空因素推動,由此形成了復雜的自然環境系統。人們熟悉的氣候挑戰包括寒暑、颶風、洪澇、干旱、臭氧層消失和空氣污染等。當氣候條件適宜人類生存的時候,風調雨順,五谷豐登,反之則天災連連,餓殍遍野。人們熟悉的地質挑戰包括地震、火山爆發、泥石流、地面沉降、土壤沙化與鹽堿化等。當地質環境保持穩定的時候,天下升平,海不揚波,反之則天崩地陷,神州陸沉。總而言之,古代人都要靠天吃飯,如果連飯都吃不飽,自然就沒有文明可言。
在各種自然考驗面前,有些人類文明能夠屹立不倒,而另一些人類文明則消亡得無影無蹤。這些文明的領袖為了避免衰亡的命運,曾經展開嚴肅的探索。一個令傳統歷史學家和考古學家費解的現象是,所有主要人類文明都對天文學有著強烈的興趣,還耗費巨大的人力物力設立了專門的機構來觀測和研究天象。這個機構通常也是國家的最高學術機關,其研究結論往往會對王朝的政策施加決定性影響。不僅如此,所有現存的主要宗教和哲學流派也都非常重視對宇宙的探索,巫師、祭司和哲學家有義務回答這樣深奧的基礎性問題:天與地是怎樣形成的?人類是怎樣出現的?日月星辰為什么會發光?為什么有四季和潮汐?等等。經過苦思冥想,他們提供了豐富多彩的答案,雖然其中的很多解釋已經被證偽,但現代科學實際上就發源于此,正如化學源自煉金術和煉丹術,醫學源自巫術,現代天文學也源自占星術和宗教神話。
無論是科學還是偽科學,都反映了人類對自然界的探索,而這種精神來自人類經歷的各種自然考驗。一個國家的天文、氣象與地質研究水平越高,防災水平也會越高,就越有希望在未來的天災中幸存下來。同時,一個國家的天文、氣象與地質研究水平越高,國民就越善于開發和利用自然資源,國家的經濟就越繁榮。
通過對歷史和現實的觀察,中國人概括出“多難興邦”的經驗型認識。不過,“多難興邦”是有限定條件的:災難的密度和強度不能超過某一極限值,否則人類會被災難擊垮,像恐龍一樣滅絕。通過提升自身的組織能力和科學技術水平,人類可以提高這種極限值,但不應期待把它提高到無窮大,更不能在任何情況下都相信“人定勝天”。
保持對大自然的敬畏固然是明智之舉,但如果走向宿命的“環境決定論”,就不免過于機械,因為現代人類能夠通過科學研究,提前預知自然環境改變,并且有計劃地改造環境以改善自身的生活條件,甚至可以在海底和外太空生存。科學技術的發展使人類的生活空間前所未有地廣闊,生活方式也前所未有地靈活。然而,在漫長的史前時期,古人類尚不具備這類能力。那時的他們和其他生物一樣,幾乎所有的命運都是由環境決定的。
環境決定論和人定勝天論就像硬幣的兩面,各自表述了真相的一部分。如果單純強調其中的一面,環境決定論會使人類停滯不前,人定勝天論又會使人類狂妄自大,兩者都可能導致災難性的后果,這已經無數次地被古今中外的歷史所證實。
本書講述的,是公元前3000年以前的中國歷史,是三皇五帝之前的中國歷史,是“中國”尚未出現的中國史前史。史前人類要面對現代人都難以應付,甚至難以想象的自然環境挑戰。對于先民而言,目睹那些地球上最壯麗的景象時,大概都無心欣賞。然而,巨型自然環境變遷既毀滅人類,也塑造人類。
對于我們的祖先而言,這是開天辟地的時代,也是滄海桑田的時代。即將展現在讀者面前的,是被遺忘的遠古中國。這里有比現代中國更瑰麗的自然風光,也有比現代中國更奇特的野生動物。它們塑造了中華民族的性格與文化,帶給我們的祖先們無數歡樂與痛苦,也用自己的消逝,為中華文明的興起奠定了基石。
現在,就讓我們喚醒這塵封已久的記憶吧。
羅三洋
2018年5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