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隔一段時間，向卉都會來到葉大衛家里，幫他擦拭屋里的灰塵，敞開窗戶透透氣。

向卉的心很累，如同上了鎖。她不知什么時候趴在沙發上睡著了，突然聽見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她蒙蒙眬眬地睜開眼，竟然好像真的看到葉大衛出現在鏡子里，正站在不遠處朝她微笑。她起身跑過去，想觸摸他，可倆人之間似乎隔著一道屏障，手指觸碰上去，軟綿綿的。

她看見葉大衛的嘴在動，好像在跟自己說話，但她想聽清他在說什么時，卻又什么都聽不見。

直到一陣手機鈴響，把她從睡夢中驚醒，她才發現自己又做了個夢。可她感覺那個夢是如此真實，只是那個人，多么遙不可及。

電話是公安局的同事吳永志打來的，當她接到電話，聽清對方的話語時，被驚得站了起來，然后抑制不住興奮地問：“是真的嗎？消息可靠嗎？”

“剛剛得到的消息，非常準確。武東在逃跑的過程中被打傷，目前已經送到醫院搶救。”

向卉激動不已，在原地又蹦又跳。武東在另一個城市被公安人員發現行蹤，逃跑時中彈被捕。她曾經恨死了武東，恨不得把這個人千刀萬剮，可是現在，她又多么希望他能活著，因為只有他活著，才能說出葉大衛的下落。

她放下電話，在原地徘徊。她此刻多么希望葉大衛也能知道這個消息，也祈禱武東還能活過來，這樣她就能從他口中得知葉大衛的下落。

可是，她又一想，如果武東死了，就當是為那些被他害死的人報仇了吧。

這是她最后決然的想法，也是無路可退之后的想法。

葉大衛覺得自己是個命硬的人，絕不會輕易死掉。

他的這種自信，源于他見到另一個自己之后。他從這個人身上看到了屬于自己身上的特質。雖然一個是警察，一個是罪犯，可把兩者捆綁在一起的，是那種與生俱來的默契。因為兩人身上可能流淌著相同的血液。

這是另一個葉大衛之前已經找好的又一個藏身之處，是一處租來的居民樓，位置相對偏僻，來往人員構成簡單，沒人會懷疑他們，而且他在屋里早就準備好了日常生活用品。

“位置不錯，能進能退。挺有眼光，看來龍幫的人不會輕易找到我們了。”葉大衛從窗戶往外望去，轉身時，另一個自己已經換了一身干凈的衣服。

葉大衛盯著他，仿佛在照鏡子，不禁滿意地說：“我怎么看，你都不像是龍幫的人。對了，你跟我都叫一個名兒，以后為了區分，是不是我們倆，其中一個應該換個名字？”

“我十七歲，肯定比你小。你叫我小衛，我叫你老衛。”

葉大衛不樂意地反問道：“雖然我比你大，可我看上去有那么老嗎？我覺得你就叫我大衛就行，一大一小，好記。”其實他在心里偷著樂，自己雖然接近四十的人了，可跟十七歲的葉大衛站一塊兒，也絲毫不顯老，一眼看去，誰能把兩人分開？

小衛煮了一鍋面條，大衛交口稱贊，還說跟自己煮的面條，味兒一模一樣。他不禁感慨，看來有些東西注定是無法分割的了。

“很久沒好好睡一覺了，吃完面，先休息一下，之后的事再從長計議。”葉大衛說話的時候，已經喝干了碗里的面湯，然后在沙發上躺下就閉上了眼睛。

他確實太累了，在拘留所的那幾天，基本上沒怎么合眼，被龍幫的人囚禁后，又幾乎處于昏迷狀態，如果再不補一覺，他感覺自己會猝死。

小衛沒搭理他，看見他躺下，很快就傳來了濃濃的鼾聲。又一會兒，聲音突然提高了。“呼嚕”聲一下子變得有了規律，就像一支正在演奏的搖滾樂隊，“叮叮咚咚”有節奏地重復著一些拍子。

小衛盯著他的臉沉思了良久，心事重重的樣子。他時而又瞅向門口，終于好像鼓起了勇氣，躡手躡腳地站了起來，像貓一樣悄無聲息地溜出了房間。

葉大衛在門關上的瞬間就睜開了眼睛，望著他離開的方向，臉上浮現出一絲老謀深算的表情。小衛沒覺察有人尾隨，在街上優哉游哉地晃悠著。葉大衛遠遠地跟在后面，卻發現他在繞圈子，過了許久才找了個公用電話亭，打了個電話之后又很快離開。但是很快，葉大衛突然發現小衛后面有了尾巴，而且不止一個。他猜想這些尾巴會跟來，可能跟小衛剛剛打的那個電話有關。葉大衛不能袖手旁觀，但是想直接過去提醒小衛已經是不可能，而且還可能會暴露自己。他心想，如果那些尾巴是警察還好，倘若是龍幫的人，麻煩可就大了。關鍵問題是，他觀察那些人的行為舉止，并不像警察的作風，而且極有可能是龍幫的嘍啰。葉大衛撓了撓后腦勺，一個大膽的主意冒上心頭。他決定先不打草驚蛇，跟上去看看小衛到底要去見什么人后再行動。

小衛果然沒發現有尾巴跟著自己，他打電話，約見的人便是之前答應交易的買家，還在電話里跟對方表達了誠摯的歉意，對方這才答應跟他見面。

誰知，買家懾于龍幫的勢力，在龍幫放出消息后，主動找龍幫求和，所以再次接到小衛交易的電話后，把消息傳給了龍幫。小衛約見見面的地方，是一家不怎么顯眼的夜市，客人不算多，稀稀拉拉地坐了幾張桌子。他找了靠近窗戶的座位坐下，等待買家上門。

葉大衛遠遠地看著，同時也觀察著龍幫的人，只見好幾個鬼鬼祟祟的人影不遠不近地藏在小衛四周，一個個殺氣騰騰的樣子，好像隨時準備動手。

小衛全然不知自己正處于危險之中，隨意點了兩個小菜，一瓶啤酒。他的兩只眼睛滴溜溜地四處張望，神態自若。

葉大衛遠遠地打量著周圍的一切，實在是為他著急，心里責怪這小子的警覺性太低了。十分鐘過去，仍然不見買家的身影。小衛這才露出焦慮的表情。葉大衛明白買家定然是不會出現了，便肯定是買家出賣了小衛。小衛也覺得奇怪，可他不死心，自顧自地喝了一杯，打算繼續等待下去。

葉大衛像幽靈一樣出現在黑暗中，然后相繼放倒了好幾個龍幫的人，正走向小衛時，發現不遠處來了一輛車。他認出那是龍炎的坐騎，不得不決定冒一次險，加快腳步走向小衛，在他面前壓低目光，沉聲說：“快跟我走，你被出賣了！”

小衛見到他出現時，臉色突變，但很快就明白了怎么回事，抬腳便離開座位。他倆剛從后門離開夜市，龍幫的人便蜂擁而入，然后又從后門追了出去。

背叛龍幫后的每個夜晚，對小衛來說都是性命堪憂的日子，過去的無數個夜晚，都像今晚一樣，處于隨時可能被追殺的狀態。而且，這次要不是有葉大衛及時趕來相救，他恐怕就落入龍幫之手了。

一身狼狽的小衛，面對救下自己的葉大衛，神情也變得如此不堪。“對不起，我不是有意要瞞著你……”小衛主動道歉，葉大衛笑道：“沒什么好對不起的，你別忘了，從理論上來說，咱們是同一個人，只不過生活在不同的空間而已，所以你做任何事，我可能都會提前預知你的行動。”

小衛卻反問道：“如果真是這樣，我應該也能猜到你是假裝睡著的，可我為什么沒有一點感覺？”

葉大衛啞然失笑，但很快就收斂笑容說：“你打完電話，就被買家出賣了，所以以后所有的人都不能輕信，否則很快就會被龍幫的人找到。我能救得了你一次，以后還能不能救你，很難說啊。”

小衛的神情十分低落，本以為聯系好的買家為了利益會繼續跟自己交易，誰知還是失算了。

“我勸你還是放棄那批貨物吧，最好就是交給警方，這樣一了百了，也許龍幫知道無法要回貨，就不會再追殺你了。”葉大衛的話遭到了小衛的反對，他直言道：“交給警方，龍幫的人照樣不會放過我，但我卻連逃走的資本都沒有了。”

“可是現在誰還敢買你的貨？”葉大衛反問道，“雖然我不知道你到底從龍幫拿走了什么，但從目前龍幫步步緊逼的行動來看，一定是很重要的東西。”

小衛欲言又止。葉大衛看穿了他的心思，重新躺下，嘆息道：“看來你還是不愿意相信我，我可不想知道更多的細節，知道得越多，可能會死得越慘啊。”

“孩子，好幾個孩子。”小衛憋了半天，好像再也無所顧忌，突然脫口而出，把剛剛躺下的葉大衛驚得又坐了起來，瞪著眼質問道：“你說什么，什么孩子？”

小衛跟他坦言了，自己從龍幫手里搶走的貨物是一批孩子，這也是龍幫的生意之一，而且全都是女孩，轉手倒賣時，價格更貴。

“那些孩子被轉手后，會送到全世界，然后……”小衛支吾道，葉大衛能猜到他想說什么，頓時勃然大怒，厲聲罵道：“畜生，喪盡天良的畜生。我告訴你，你不能干這種缺德事，這些孩子必須馬上交給警方，要不然不僅龍幫不會放過你，我也不會放過你。”

小衛耷拉著腦袋，一言不發地盯著地上。

“我答應過會救你，但你一定要聽我的，馬上告訴警方孩子藏在什么地方。”葉大衛步步緊逼，小衛依然不說話，好像在沉思。

“孩子是無辜的，她們不應該被當作商品交易。你想想看，假如那些孩子中有你，或者你的朋友、親人，你會是什么感受？就算我求你，放過她們吧。”葉大衛在說這話的時候，想起了武東，武東的主要生意也是有組織販賣婦女兒童，沒想到自己來到另一個世界，竟然又會遇到類似的事情，難道都是天意？

小衛終于抬起了頭，眼里浮現出炙熱的光亮，咬了咬嘴唇，斬釘截鐵地說：“你說得對，我聽你的，明天一早就給公安局打電話。”此時已是半夜，葉大衛聽他如此一說，頓時舒心不已，感激地說：“好，很好，很高興你想明白了，也總算可以睡個好覺了。我替那些孩子謝謝你。”

可是葉大衛做夢都沒想到的是，他在睡夢中竟然被小衛拿槍指著了腦袋。他感覺自己從懸崖上掉落時，猛地睜開了眼，發現小衛果然坐在自己面前，槍口正對著他，瞬間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你之前說要放過那些孩子，難道都是騙我？”葉大衛滿臉深沉，雙手捧著臉，睡眼惺忪地問。小衛緩緩地搖了搖頭，沉重地嘆息道：“你說的那些我都明白，但我要活著，一定要活著。放了那些孩子，我會死的。”

“就算賣了那些女孩子，你照樣會死，而且會死得更慘！”葉大衛的聲音陡然抬高了八度，他的表情很激動，從沙發上站了起來。小衛拿槍指著他，示意他不要亂來。葉大衛非常清楚他手里拿的是玩具槍，所以一點兒也不畏懼，但他也沒有立即出手，而是想讓小衛主動放下槍，這樣才能繼續幫助小衛活下去。小衛沒用過槍，也沒殺過人，所以雖然握著槍，卻還是止不住地顫抖。

“你殺過人嗎？”葉大衛突然問，但沒等他回答又繼續說，“我不管你以前到底有沒有殺過人，但是這件事比你所做的任何事，后果都要更加嚴重，如果你賣了那些孩子，比殺了她們更殘忍。”

小衛似乎沒聽懂他的話，悶悶地吐了口氣。

“孩子被賣到世界各地后，她們會被訓練成各種各樣的人，也許是殺手，也許是某些有錢人家的奴隸，你希望看到他們變成那種人嗎？”葉大衛繼續開導，“把槍放下，我可以當你后悔拿槍指著我。我照樣兌現之前的承諾，會幫你活下去。”

小衛后退了半步，連連搖頭道：“我不信你能幫我，沒有錢，我哪里也去不了，我只是想活下去，不想繼續辦龍幫做壞事了。我錯了嗎？你告訴我，我到底做錯了什么？”

“你錯了，大錯特錯。”葉大衛厲聲反擊道，“你不僅錯了，而且錯得不可理喻。那些都是無辜的孩子，你卻為了錢而賣了她們，你還能說自己沒錯？”

“你不用再說了，我不會信你。我要殺了你，只要你一死，龍幫就會以為我死了，到時候我就離開這里，我會代替你，就沒人會知道我還活著……”小衛的話令葉大衛十分震驚，他沒想到小衛居然在打這個如意算盤。說實話，他還挺佩服小衛，這一招金蟬脫殼的好計，確實可能會幫他脫身。

小衛見葉大衛怔在那里不再吱聲，以為他害怕了，于是打算將計劃付諸實施，可是當他扣動扳機時，槍卻沒響。

他以為子彈卡住，又一連扣動扳機，槍依然沒響，這才傻了眼。

葉大衛心里拔涼拔涼的，他沒想到另一個自己居然如此冷血。

“我忘了告訴你，你手里的槍，是我在玩具市場偷來的，你太令我失望了。”葉大衛的聲音無比凝重，一步步逼近小衛，小衛臉色蒼白，呼吸也變得越來越急促。可他并非待宰的羔羊，突然就號叫著，揮舞著槍托砸向葉大衛，葉大衛剛側身閃過，但還沒來得及回頭，就被他攔腰抱住，然后拼了命似的往后推倒。

葉大衛撞在墻上，渾身像散了架。

小衛占了上風，本想趁機制服葉大衛，卻沒料到葉大衛先是用手肘猛烈攻擊他的后背，然后又雙手將他攔腰抱起，令他雙腳脫離地面，一下子失去重心，整個人被穩穩地摔在了地上。

倆人像野獸似的，在對方身上瘋狂地發泄著怒火。小衛一拳擊中葉大衛下顎，葉大衛反手一拳擊中小衛胸口，小衛站立不穩，頭撞在墻上，血瞬間流出來，蒙住了他眼睛。葉大衛沒有松懈，趁勢出手，一轉身，用手肘死死地勒住他脖子，他咧開嘴，再也說不出話來，只從鼻孔里發出嗡嗡的難受的叫聲。

葉大衛沒有失去理智，卻想利用這個機會好好教訓一下這小子，所以沒有很快放手，而是繼續使勁，直到小衛雙眼突兀，好像隨時要窒息，反抗的力氣也漸漸小了。

葉大衛終于松開了手，把他狠狠地扔在地上。小衛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狼似的低沉的嗷叫，翻身平躺著，大口吞吐著氣息，直到氣流再次流過喉管，進入肺里。葉大衛這會兒已經站了起來，從地上撿起槍，冷冷地說：“早讓你不要玩槍，小心傷著自己！”小衛無比沮喪，頹廢地躺在那兒，雙眼無力地望著天花板，喃喃地嘀咕道：“不要逼我，不要逼我……”

“沒人逼你，你這是自己逼自己，自尋死路！”葉大衛之所以氣急敗壞，倒不是因為小衛拿槍指著他，而是小衛自始至終都沒意識到自己的錯誤。

怒火中燒的葉大衛，稍微平靜后，揉了揉疲憊的鼻梁，以一種極其慎重，而又帶點卑微的語氣說：“我告訴過你，在另一個世界，我是警察，所以我說可以幫你，就一定會幫你，你為什么不相信我？如果我想害你，又為什么要從龍幫手里救你，幫你做這么多冒險的事？”

“龍幫人多勢眾，每個人吐一口唾沫就能淹死你，你到底想要怎么幫我？你以為靠你一個人可以把龍幫毀滅？”小衛坐了起來，臉色依然煞白，絮絮叨叨的樣子，像霜打的茄子，“你想讓我幫你找到回去的路，到時候你走了，留下我一個人，我能怎么辦，我又能做什么？我沒有朋友，沒有親人，連給我收尸的人……”

他說不下去了，聲音有些哽咽。

葉大衛自然是知道他的想法的，雖然之前自己沒想好該怎么幫他，但就在剛才，他聽完小衛的話之后，又聯想到了小衛先前的那一番話：“我要殺了你，只要你一死，龍幫就會以為我死了，到時候我就離開這里，我會代替你，就沒人會知道我還活著……”

他咀嚼著這句話，腦子里陡然冒出一個絕妙的主意。

小衛趁著葉大衛思考的時候，抹去臉上的血，又找了張止血貼貼在額頭的傷口處，然后疑慮重重地問：“你為什么不能帶我走？”

葉大衛幾乎被他的問題問住，但他愣了一會兒，隨即便搖頭道：“我不能帶你走，因為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世界，即使這個世界很亂，有著他不喜歡的生活，但這畢竟是他的世界，所以你必須留下來。放心吧，這個計劃絕對會瞞天過海，既可以幫你，也可以幫我。”

葉大衛把被槍擊時的整個過程重新捋了一遍，他覺得要回到原來的世界，必須先找到廢棄停車場，也許那里便是進入另一個空間的入口。

“我印象中沒有這樣的廢棄停車場。”小衛直截了當地說，他想來想去，也沒有想到葉大衛描述的那種廢棄停車場，“也許廢棄停車場是后來才改造成的，二十多年前，也就是現在，可能是正在用的停車場，或者說還沒有廢棄。”

“對呀，可能二十年后才廢棄。”葉大衛非常贊同小衛的話，因為他倆想到一塊兒去了，“也可能二十年后的廢棄停車場，現在是正在使用中的停車場，或者是用作別的地方，比如說學校、醫院、車站……都有可能啊。”

“線索少得可憐，那就更難找了！”小衛道。

“再難找也得找，我一定要回去！”葉大衛想親手抓住武東為申云娜報仇的事一直沒跟小衛講，“在我的世界，還有很多事情等著我去做。”

“也許你可以提供更加詳細的信息。”

“在廢棄停車場附近有一片繁華的夜市……”

“夜市？”小衛念叨著，他第一次去跟買家接頭的地方，正是夜市，“可是江州市有很多夜市，僅僅只有這個線索，依然很難找啊。”葉大衛也很清楚事情的難度，但他一時間又無法提供更多的線索，只能極力思索，希望能得到更多啟發。

天還未亮，一陣睡意襲來，葉大衛忍不住打了個呵欠。“要不，先睡會兒？”小衛提議，葉大衛怪異地看著他，他訕笑道，“放心吧，之前的事……不會再發生啦。”葉大衛于是躺下，抱著雙臂，閉上雙眼，進入了夢鄉。

他雖然很累，其實也無法完全入睡，腦子里縈繞著各種畫面，像電影片段似的，剛躺下不久，突然就一躍而起，把還未合眼的小衛也驚得重新坐了起來，盯著他看著，那意思是自己可什么都沒做。

“城西在哪個方向？”葉大衛莫名其妙地問。

“什么？”

“我問你這座城市的西邊是哪個方位？”

小衛惶惶然，轉身指向另一邊。“現在幾點了？”葉大衛又問，小衛說：“再過一刻鐘天就亮了！”

“跟我走，帶我去城西轉轉！”葉大衛不由分說，已經抓起外套站了起來，小衛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他這時才說道，“我可能想到怎么回去的辦法了。”葉大衛所謂的辦法，就是找到城西，因為他突然想到廢棄停車場就在江州市的西邊，而且廢棄停車場之前就叫“城西停車場”。

他在去城西的路上，跟小衛解釋了自己的想法，小衛雖然覺得可行，但并不抱太大希望，因為覺得二十多年過去，新的建設，會令整個城市的面貌煥然一新，就算知道西邊在哪個方位，依然無法鎖定廢棄停車場準確的位置。

除此之外，還有他不知道的事情，那就是三年后，江州市將發生一場大地震，基本上所有的建筑都將被摧毀。城西的范圍很大，站在空曠的廣場上，望著高高低低的房屋，一絲迷茫再次涌上心頭。

葉大衛眼見的城西，跟他想象中的城西完全不一樣，不只是那些遮擋了他視線的建筑，還有他對方位的不確定性，令他這個渺小的，如同螞蟻一樣的人很難分辨自己到底身在何處。

“這兒所有的地方都位于城西，想到什么了？”小衛見他半天不吱聲，又用手比畫著說，“這一大片應該都屬于城西的位置，你能找到你說的那個地方嗎？”

葉大衛沒有隱瞞自己此時的感受，他覺得太難了。但是再難，也得挨個找，否則也許永遠也別想回去了。兩人在清晨的街道上，像無業游民一樣漫無目的地游蕩著。天漸漸亮開后，街上的人才多了起來。葉大衛一開始興致勃勃的情緒，此時已經變得無比低迷。小衛提醒他是否應該回去了，他這才意識到倆人的危險處境，就這樣在大街上走來走去，要是不小心被龍幫的人發現，后果不堪設想。一輛警車從遠處呼嘯而來，刺眼的警笛旋轉著，嚇得兩人同時轉過了身去，然后又不自覺相互對視了一眼，這才雙雙加快腳步離開。當他們快步從另一個方向往回走時，一陣嘹亮的廣播聲吸引了他們的注意。

“這里是晨曦菜市場辦公室，下面開始廣播重要通知，請各位負責人于上午九點到辦公室開會……”一個粗獷的男人的聲音從廣播里傳出來，葉大衛剎那間像被施了魔法，站在原地不動了。

小衛扭頭看著他，他突然變得興奮，拉著小衛問：“聽到了嗎？聽到了嗎？”

“聽到什么了？”

“城西菜市場，剛才廣播是不是這樣說的？”葉大衛拉著小衛，可是廣播卻停止了播音。小衛疑惑地點了點頭，也隨即恍然大悟：“對呀，城西菜市場，城西停車場，會不會這么巧？”兩人急匆匆地跑到菜市場門口，卻只見上面寫著幾個大字——“晨曦菜市場”。葉大衛本以為晨曦菜市場是“城西菜市場”，沒想到卻是“晨曦”二字。

“怎么了？”

“字兒不一樣！”

“怎么個不一樣了？”

葉大衛沒有跟小衛解釋，在門口徘徊了一陣，正巧剛剛過去的警車又轉了回來，兩人慌忙撤退，轉身回到了藏身的租房內。葉大衛有些喪氣，在小衛的再三追問之下，才道出了內心的郁悶。“字兒不一樣，不會是后來改了吧。”小衛嘀咕道，“二十多年過去了，很多事情都變了。”

葉大衛怎么會沒想過這個，可他在菜市場門口注意觀察了周圍的環境，但沒有發現任何可以比對的參照物。他再次想起了三年后即將發生的那場地震，當時死了不少人。他擔心跟小衛說出地震的事情后，會引起他的恐慌。因為，他不知道小衛在地震是活著還是會死去。

但是，如果小衛在地震中喪生……他不敢假設，那畢竟是另一個自己。

所以，他寧愿相信一切皆有定數，每個人的命運，老天都已經安排妥當，所以生和死，都不是他能決定的。

葉大衛說服了小衛，決定親自給公安局打電話，讓公安去解救那些孩子。

孔閑接到小衛的報案電話時，自然十分吃驚。

“葉大衛？你在什么地方，我勸你最好馬上回來自首……”孔閑打算說教一番時，葉大衛笑著說：“孔隊，我必須得跟你解釋兩件事。首先，我不是你們要找的葉大衛；其次，我不是被龍幫的人救走，而是被劫持。”

“既然是被龍幫的人劫持，怎么會那么容易就放你出來？”孔閑問，“你別跟我說是龍幫大發慈悲，一時好心放了你。”

“你可以不信我，但那些孩子是無辜的，現在龍幫的人正在到處找這些孩子，我勸你最好立即行動，我擔心晚了，孩子會出事。”葉大衛正要掛斷電話，孔閑忙制止了他：“你等等。”

“孔隊還有什么指教？”

“那個……你說你來自另外一個世界，還說你不是我們要找的那個葉大衛，如果我信你的話，你怎么證明？”

“你的意思是你想見到我們同時出現？”葉大衛戲謔道，“算了吧孔隊，你的那點心思就別放在我們身上了，我們很快會離開這個地方，這個電話就是為了告訴你孩子的位置。多保重，希望后會無期！”

孔閑聽見電話那頭傳來嘟嘟的忙音，隨即召集人馬，趕到小衛指定的地點，果然見到了好幾個被綁架的孩子。而且那些孩子奄奄一息，如果再晚一步找到她們，后果不堪設想。當時，葉大衛和小衛都在離現場幾百米的地方偷看，見孩子們被警方安然無恙帶走后，才松了口氣。“龍炎要是知道孩子被你交給了警方，恐怕會急火攻心！”葉大衛看著還在現場搜證的警察說道。小衛一直沒告訴他這些孩子對于龍炎的重要性，這時才和盤托出。

葉大衛很是吃驚，但隨即幸災樂禍地說道：“龍炎不能如期交出孩子，惹怒了那些國際買家，日子恐怕是不大好過了。怎么樣，孩子交給了警方，是不是覺得渾身輕松？”

“也輕松也不輕松！”小衛嘆息道。葉大衛理解他的意思，他其實是在他擔心自己，龍炎發怒，必定把怒火發泄到他身上。葉大衛拍著他肩膀說：“放心吧，既然你答應我的事情已經做到，那么我說過要幫你就絕不會食言。”

“你現在沒找到回去的辦法……”小衛沒把話說完，但葉大衛明白他的意思，不禁笑道：“我知道你想說我自身都難保，還能有什么能力幫你，對吧？”

小衛的默認，表明了他的心跡。

“別胡思亂想了，只要地球沒爆炸，這個地兒就一定能被咱倆找到。”葉大衛信誓旦旦，“我剛剛又仔細想了想你說的話，晨曦菜市場，城西停車場，雖然字兒不同，但還真難保就是同一個地方。”

小衛眼前一亮，突然說：“既然你說只要找到那個地方，就能有辦法回去，要不我們就把晨曦菜市場當成是城西停車場，然后你試試能不能回去？”

葉大衛一聽這話，先是愣了愣，但隨即說：“不行不行，要真試了，如果找錯了地兒，會死人的。”

“怎么會死人？大不了繼續找新的地方。”小衛不明白他指的“死人”是什么意思，所以才說出這番話。葉大衛臉色嚴峻地沉默了片刻，說：“有些事情暫時還不能告訴你。這樣吧，你得信我，既然我們已經確定大致方向，我覺得應該再去看看，興許能找到更多線索。”

龍炎很快就收到風聲，孩子被警方解救了。他怎么都想不明白，葉大衛怎么會跟警方合作呢？

“孩子沒了，我怎么跟買家交代？”龍炎頭一次覺得如此無力。在他眼里，那些國際買家跟警方大不一樣，他們眼里只有生意和利益，而且殺人如麻，如今自己已經收了定金，如果背信棄義，不能按時交貨，恐怕不只是退還定金這么簡單。

龍炎盛怒之下，掀了桌子。

龍炎的手下，一個個戰戰兢兢，不敢吱聲。

“我不管，總之是葉大衛搶走了那些孩子，所以這筆賬一定要算在他頭上。”龍炎像一頭正在發狂的獅子，命令龍幫的人全部出動去找葉大衛，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葉大衛和小衛再次回到晨曦菜市場，兩人分開行動，在市場里溜達起來。

葉大衛跟賣家套近乎，想知道晨曦菜市場的一些事情，但無人知曉，他不得不硬著頭皮，鉆進了菜市場管理辦公室。辦公室里有個六十多歲的老人，看到葉大衛便想制止他進去。

“這里是辦公區域，閑人免進。”老人攔住他的去路，打算把他往外趕。葉大衛笑容可掬地說：“老人家，我是拆遷辦的，今天過來買菜，順便了解一些情況。”

“拆遷辦？”老人顯得很吃驚，“拆遷辦了解什么情況？”

葉大衛環視著辦公區域說：“按照政府規劃，晨曦菜市場不久之后可能要變更用途。”

“好好的，怎么突然要變更用途？”老人的聲音里充滿了抵觸的情緒。葉大衛忙說：“目前也不一定要變更用途，所以前期要做個民意調查。”

“拆什么拆，這個菜市場建了很多年，來這里買菜的都是十幾年的老戶主，要是拆了，大家伙兒該去哪里買菜？”老人說完這話，又嘆息道，“你看這周圍，都陸陸續續拆了，建了高樓，我就在想這菜市場什么時候也得被拆，沒想到這么快就來了。”

“您別誤會，其實也不一定要拆，所以想跟你了解點實際情況，回去也好跟領導匯報，興許就不拆了呢。”葉大衛忙說，老人應道：“那敢情好，你想了解什么，那就問吧。”

“晨曦菜市場，以前就叫這個名兒嗎？”

“以前啊，還真不叫這個名兒。”老人陷入回憶中，“大概十多年前，這個地方是一片空地，后來成了垃圾場，再后來才建成批發城，好像一開始叫百姓大市場，里面什么都賣。大概七年前，一場大火，把市場燒得干干凈凈，百姓大市場后來就搬遷了。”老人端起水杯，顫巍巍地喝了口水，“再后來，這個地兒就成了菜市場，先是叫百姓菜市場，后來感覺之前被火燒過，擔心不吉利，所以才改成城西菜市場。”

葉大衛饒有興致地聽著，問：“就是現在這幾個字嗎？”

老人瞇縫著眼睛，沉思了片刻，突然又搖頭道：“好像不是這幾個字兒。對了，叫城西，城市的城，太陽打西邊出來的西。”

葉大衛隱忍著內心的焦躁和興奮，再次追問道：“那為什么后來又改成現在的晨曦菜市場了？”

“這我就不知道了，興許是為了好聽，反正是瞎折騰唄。”老人說完這話，桌上的座機響了起來。趁著他接電話的空隙，葉大衛也急匆匆地離開了。他心里有一團火在燃燒，老人的話令他無比興奮。

“如果不出意外，如今的晨曦菜市場，就是二十年后的城西停車場。”葉大衛見到小衛后說，他把老人的話原封不動地告訴給了小衛，小衛也覺得頗有幾分道理，但依然擔心會不會只是巧合。

“你跟我想到一處了，我也擔心是巧合。”葉大衛說，“現在已經基本斷定晨曦菜市場就是城西停車場，如果要準確無誤，只要找到任何一處可以證明的證據。”

“那只能靠你自己了。”小衛環視著周圍的樓房，“如果你確定自己見過這些樓房中的任何一棟，問題就解決了。”葉大衛差點說出了三年后地震把所有樓房都震垮的事情，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悶悶不樂地嘆息道：“最能確定地標的不是那些樓房，而是山勢和地形。”

“你看看，這菜市場周圍全是房子，哪里還有山？”小衛摸了一把扎手的頭發，“看來只得另想辦法了。”葉大衛剛才的話也只是隨口一說，他記憶中的城西停車場，周圍也沒有山，但是有大片閑置的空地。如果這個地方就是我要找的地方，那么三年后的那場大地震，應該是將現在所見的房屋都摧毀了，而且直到二十年后依然沒有重建。地震帶！他突然想到了這個詞語，腦子里頓時靈光一閃，瞬間想起江州市正處于北緯30度地震帶上，如果能確定腳下這個地方也正處于地震帶上，那么是否能說明這就是他正苦苦尋找的地方？他決定找孔閑幫忙。其實，孔閑也期待能再次跟他通話，當聽到他的聲音時，立即興奮地說：“孩子全都沒事，感謝你提供的消息。”

“可我事情大了。”葉大衛說出龍幫正在追殺他的情況，孔閑隨即精神抖擻，希望他幫忙逮住龍幫老大龍炎。

葉大衛微微一愣，沉吟片刻后說：“雖然這件事很復雜，但我覺得有可操作性。”

“太好啦，算你答應了！”

“不過我也有一個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