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廿九日復上(宰相)書
【題解】
此書是韓愈三上宰相書的第三封。與前封書信比,雖然同是出自求薦的動機,但文辭內容與表現手法多有不同。前者自訴窮困以求“垂憐”,重在以情動人;此信則引典析理以求“垂察”,重在以理服人。立意的角度從作者個人的利益得失轉變為朝廷用人的得與失,把宰相對待他上書的態度提到是否重視人才的高度。信的第一段贊頌周公“吐哺握發”、求賢若渴這一正面典范;第二段將今之宰相與古之周公的兩種用心對比,以顯示出宰相的錯誤態度;第三段從當時情況與古代情況、自己的行為與隱士的作風的兩相比較中,說明自己反復上書是緣于“憂天下之心”。
【原文】
三月十六日,前鄉貢進士韓愈,謹再拜言相公閣下:
愈聞周公之為輔相,其急于見賢也,方一食三吐其哺,方一沐三握其發。當是時,天下之賢才,皆已舉用;奸邪讒佞欺負之徒,皆已除去;四海皆已無虞;九夷八蠻之在荒服之外者,皆已賓貢;天災時變,昆蟲草木之妖,皆已銷息;天下之所謂禮、樂、刑、政教化之具,皆已修理;風俗皆已敦厚;動植之物,風雨霜露之所沾被者,皆已得宜;休征嘉瑞[91],麟鳳龜龍之屬[92],皆已備至。而周公以圣人之才,憑叔父之親,其所輔理承化之功,又盡章章如是。其所求進見之士,豈復有賢于周公者哉?不惟不賢于周公而已,豈復有賢于時百執事者哉[93]?豈復有所計議、能補于周公之化者哉?然而周公求之如此其急,惟恐耳目有所不聞見,思慮有所未及,以負成王托周公之意,不得于天下之心。如周公之心,設使其時輔理承化之功,未盡章章如是,而非圣人之才,而無叔父之親,則將不暇食與沐矣,豈特吐哺握發為勤而止哉?維其如是,故于今頌成王之德,而稱周公之功不衰。
今閣下為輔相亦近耳。天下之賢才,豈盡舉用?奸邪讒佞欺負之徒,豈盡除去?四海豈盡無虞?九夷八蠻之在荒服之外者,豈盡賓貢?天災時變、昆蟲草木之妖,豈盡銷息?天下之所謂禮、樂、刑、政教化之具,豈盡修理?風俗豈盡敦厚?動植之物、風雨霜露之所沾被者,豈盡得宜?休征嘉瑞,麟鳳龜龍之屬,豈盡備至?其所求進見之士,雖不足以希望盛德,至比于百執事,豈盡出其下哉?其所稱說,豈盡無所補哉?今雖不能如周公吐哺握發,亦宜引而進之,察其所以而去就之,不宜默默而已也。
愈之待命,四十余日矣。書再上,而志不得通。足三及門,而閽人辭焉[94]。惟其昏愚,不知逃遁,故復有周公之說焉。閣下其亦察之。古之士,三月不仕則相吊,故出疆必載質[95]。然所以重于自進者,以其于周不可則去之魯,于魯不可則去之齊,于齊不可則去之宋,之鄭,之秦,之楚也。今天下一君,四海一國,舍乎此則夷狄矣,去父母之邦矣。故士之行道者,不得于朝,則山林而已矣。山林者,士之所獨善自養,而不憂天下者之所能安也。如有憂天下之心,則不能矣。故愈每自進而不知愧焉,書亟上[96],足數及門,而不知止焉。寧獨如此而已,惴惴焉惟不得出大賢之門下是懼。亦惟少垂察焉!瀆冒威尊[97],惶恐無已。
愈再拜。
【譯文】
三月十六日,前科鄉貢進士韓愈,恭敬地再次拜伏進言于相公閣下:
我聽說周公擔任宰相時,他急于會見賢良之士,吃一頓飯要多次吐出口中食物去會見來訪者,洗一次頭要多次用手把解開的頭發挽住去接待客人。那時,天下的賢士良才都已被選拔任用;奸詐邪惡、搬弄是非、巧言諂媚、背信棄義之徒,全都已被清除;天下太平無事;邊遠的少數民族都已歸順納貢;天災人禍,昆蟲草木的各種妖異現象,都已銷聲匿跡;天下稱為禮儀、音樂、刑法、政令等的教化人的制度,都已整治齊備;風俗已樸實淳厚;動物植物,受到風雨霜露滋潤養育的,都已各得其宜;吉祥的征兆,如麟、鳳、龜、龍之類,都已出現。而周公以圣人的才智,靠著身為天子叔父的親情關系,輔佐天子治理國家、教化百姓的功績,又都這樣顯著,那些請求進見的人,難道賢明有超過周公的嗎?不僅不能超過周公,難道還有比當時的百官更賢能的嗎?難道還有計謀與建議能補益于周公教化的嗎?然而周公求賢是這樣急迫,只擔心有看不見、聽不到的,思慮有不周全的,以致辜負了周成王托付他治理國家的心意,失去天下人心。像周公的用心,假設那時輔佐天子治理國家、教化百姓的功績,沒有這樣顯著,而且也沒有圣人的才智,又無天子叔父這種親情關系,那么將會連吃飯、洗頭都沒時間了,怎么只是吐哺握發這樣勤勉就夠了呢?正因為他這樣,所以人們至今頌揚周成王的德行,同時稱贊周公的功德而沒有停止。
現在您任宰相也與周公的地位相近。天下的賢才,難道全已選用?奸詐邪惡、搬弄是非、巧言諂媚、背信棄義的人,難道都已清除?天下難道已太平無事?邊遠的少數民族,難道都已歸順納貢?天災人禍,昆蟲草木的各種妖異現象,難道都已銷聲匿跡?天下稱為禮儀、音樂、刑法、政令等的教化人的制度,難道都已整治齊備?風俗難道已經樸實淳厚?動物植物,受著風雨霜露滋潤養育的,難道都已各得其宜?美好的征兆,如麟、鳳、龜、龍之類,難道都已出現?那些請求進見的人,雖不指望他們有您這樣的盛德,但與那些朝廷百官相比,難道他們的才德都在百官之下嗎?他們提出的計謀建議,難道對朝廷沒有一點補益嗎?如今您雖不能像周公那樣吐哺握發,也應當召見并舉薦他們,考察他們的才能然后決定去留,而不應沉默不語。
我等著您的回音已有四十多天了。信一再呈上,可心愿不被您理解。多次登門,都被看門的人擋住。只因我生性愚魯,不知識趣地離開,所以又有了一通關于周公的議論。希望您能明察。古代的讀書人,三個月不出任官職就要互相慰勉,所以出國界一定要帶上見面的禮物。但是他們之所以看重自我推薦,是因為他們如果在周朝不被任用,便前往魯國;如果在魯國不被任用,就前往齊國;如果在齊國不被任用,就前往宋國,前往鄭國,前往秦國,前往楚國。現今天下只有一個君主,四海之內只是一個國家,離開這里就是少數民族的土地,也就離開故國了。因此讀書人堅持自己抱負的,如果不能得志于朝廷,就只能隱居山林了。山林,是讀書人中那些獨善其身、注重自我修養、不為天下人憂的人才能安居的。如有憂慮天下的心思,就不能安居了。因此我多次自我推薦而不感到羞愧,屢次奉上書信,多次登門求見而不知停止。又哪里能僅僅這樣罷了,我還惴惴不安地擔心不能出自您的門下。也希望您稍微地俯身留心察看!褻瀆冒犯了您的威望和尊貴,惶恐不安。
韓愈再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