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講 弱者的絕情：李瓶兒潑水休夫

【導讀】

上一講講到李瓶兒原來一心一意想嫁給西門慶，沒想到出現一個奇怪的現象：接近預定的接親日子，西門府大門緊閉，西門慶也不露面了。后來她的養娘馮媽媽好不容易找到了西門慶的貼身小廝玳安，托玳安把準備好的頭面送了進去，但馮媽媽得到的回復是頭面先收了，以后再說別的事。西門慶等于把李瓶兒給遺棄了，說好娶她，最后竟然不來娶。在這種情況下，李瓶兒生病了。馮媽媽找來一個叫蔣竹山的醫生給李瓶兒治病，李瓶兒病愈以后居然嫁給了蔣竹山，實際上是招贅蔣竹山，因為蔣竹山一無所有。應該如何解釋李瓶兒招贅蔣竹山？李瓶兒和蔣竹山能夠就這么過下去嗎？后來又怎么樣？請看本講內容。

李瓶兒思嫁西門慶不成，就招贅了蔣竹山，把她獅子街宅院樓下的兩間門面打開，開了生藥鋪，還給蔣竹山買了一頭驢。蔣竹山就公然跟西門慶“戧行”。西門慶是開生藥鋪的，他也開個生藥鋪，他比西門慶的生藥鋪還厲害，西門慶的生藥鋪沒有坐診或者出診的醫生，他那兒有，他自己就可以騎著驢去給人看病。

蘭陵笑笑生寫出了李瓶兒這種人的人性弱點，李瓶兒作為一個女子，老想尋求男人的保護。在她的生命歷程中，到目前為止，沒求著，好容易覺得西門慶可以保護她，想嫁給他做小老婆，過踏實日子，沒想到不知緣由，西門慶就把她給冷落了，甚至可以理解成拒絕了。她不得已求其次，招贅了蔣竹山。

英國有一個大文豪莎士比亞，莎士比亞創作戲劇的歷史時段和蘭陵笑笑生創作《金瓶梅》的歷史時段很接近，那邊在創作比如《哈姆雷特》這樣的戲劇，這邊在寫作《金瓶梅》這樣的小說。莎士比亞在他的戲劇《哈姆雷特》里面就有一句有名的臺詞：“弱者，你的名字是女人。”莎士比亞在那個時候，在英國那個地方，他就有所醒悟，就覺得在社會當中，男性和女性相比的話，女性是弱的一方，女性往往沒有辦法維護自己的利益，保護自己。所以，他說“弱者，你的名字是女人”，把女性和弱者畫上等號了。在蘭陵笑笑生的《金瓶梅》里面，李瓶兒的這一段生命經歷，也可以套用莎士比亞這句話，“弱者，你的名字是女人”。李瓶兒是一個社會的弱者，有點錢，可是丈夫死了以后，思嫁大財主西門慶又不得，被西門慶遺棄了。她在命運浪潮當中抓住的一根稻草就是蔣竹山，她希望蔣竹山能夠滿足她的安全感、穩定感。可沒有想到蔣竹山越來越暴露出他的很多問題。

有一個問題，本來是李瓶兒難于啟齒的，李瓶兒后來跟他鬧翻，就把話挑明了。她跟蔣竹山一起過日子以后，才發現蔣竹山作為一個男子，在做愛的時候根本不能夠給她帶來滿足。因為李瓶兒曾經享受過西門慶這樣男子的性愛，西門慶是何等威武強壯，而且在做愛的時候可以讓女性達到快樂的極致。蔣竹山自己是個醫生，也知道自己這方面有欠缺，就給自己配了一些藥，還使用一些工具。現在有成人用品商店，里面會出售一些官方允許出售的情趣用品。在明朝，當時社會上也流行這種今天我們叫作情趣用品的工具，當時就干脆叫作淫器。西門慶跟李瓶兒做愛的時候就帶著淫器包，里面有各種助興的工具。蔣竹山自己本身能力不行，就想依靠這些工具來強化自己這方面的能力，可還是根本滿足不了李瓶兒，李瓶兒很失望。

后來西門慶為了渡過政治風波，就派自己手下的人到東京去，走了門路，見到了高官，通過銀子開路，最后就把他從黑名單里面替掉了。解脫以后，西門慶發現李瓶兒居然沒等他，在他遇到很大的政治危機時就耐不住寂寞，嫁人了。如果嫁給別人倒也罷了，結果是招贅了一個丈夫，一個矮個子的男人，西門慶把蔣竹山叫作王八。關鍵是李瓶兒招贅蔣竹山以后，居然跟西門慶“戧行”，也開了生藥鋪，蔣竹山還騎著一頭毛驢滿大街走。這個時候，西門慶就決定要好好教訓教訓蔣竹山和李瓶兒。

西門慶擺脫了政治風波后也就更大膽地和官府交往，更何況后來他自己也成了一名官員。這個時候西門慶還沒當官，他買通了衙門里面的關鍵人物，還利用地方社會上的黑惡勢力，一起收拾蔣竹山。這些黑惡勢力，宋代叫搗子，到了明代又被叫作光棍，一般來說，他們在社會上專門替人去打人、訛人、駭人。西門慶把上面的官員打點好了，下面他又撒錢給這些搗子。往上賄賂，當然付出的代價會比較大，要花比較多的銀子。往下雇用這些搗子，其實他花不了太大的價錢，給一點銀子，這些人就能夠去作惡。當時清河地面上的兩個搗子就都被西門慶收買了，一個是草里蛇魯華，另一個是過街鼠張勝。其中過街鼠張勝是一個貫穿全書的人物，后面還會講到他。

張勝和魯華在西門慶的支持下闖進蔣竹山開的生藥鋪，坐下來就說要買藥材。蔣竹山問他們買什么，答曰狗黃。蔣竹山就說藥材里沒有狗黃，只有牛黃。又說要買冰灰。蔣竹山說，藥材里沒有冰灰，只有冰片。他們就要冰灰，就無理取鬧。蔣竹山發慌了。張勝又說蔣竹山欠了魯華三十兩銀子，現在就得還錢。蔣竹山說這是哪兒的事，原來都不認識，怎么會欠錢。他們認定蔣竹山就是欠錢，就得還。幾句話不合，他們就開始打蔣竹山，砸鋪子，把他的生藥鋪整個給掀了，還把藥材都丟在街上。有人就趁火打劫，把上好的藥材撿走了，鬧得是沸反盈天。最后保甲過來把這三個人都拘走了。

這種情況下，李瓶兒當然慌得不得了。嫁了這么一個矮王八，房事上不能滿意快樂，她最近罵過蔣竹山，說他“原來是個中看不中吃，蠟槍頭”。李瓶兒嘗過西門慶的好處，已經嫌棄蔣竹山了。現在居然還有這種事發生，蔣竹山是怎么回事，怎么跟人借錢不還？是真的還是假的？就算是人家來訛詐，他一個男子漢也應該能對付，他怎么沒辦法？

三個人被拘到提刑所，官員已經被西門慶賄賂過，于是就一頓亂判，說蔣竹山就是欠人銀子，就得還，他不還的話就有罪。上面有貪官污吏，下面有社會黑惡勢力，上下一結合，蔣竹山就完全沒有了辦法。他當然很冤枉，想要辯解，可有什么用呢？官員下令把他一頓拷打，打得皮開肉綻，還判他有罪，要他還錢。公差就牽著蔣竹山回到獅子街，李瓶兒看見他的可憐相，居然失去憐憫心。蘭陵笑笑生寫人性是全面的，他最擅長的就是刻畫人性。人性里面本來有很多因素：有友善的因素，比如與人為善，盡量去跟別人好好交際，建立良好的社會關系；也有惡的因素。現在作者就開始寫李瓶兒的人性惡了。如果說她當時貿然決定嫁給蔣竹山，是為了尋求一種穩定感和安全感的話，還只不過是人性的弱點，還可以說她依據的是“弱者，你的名字是女人”。現在她對蔣竹山一點憐憫心都沒有，蔣竹山問李瓶兒要點銀子化解災難，李瓶兒都不動心。這就寫出了李瓶兒人性當中的惡。她對蔣竹山完全是機會主義地加以利用，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不得已而求其次，把他暫時當作一個次一等的西門慶來收容，結果發現他是一個“銀樣蠟槍頭”，而且又發現面臨搗子的訛詐與威脅時，他一點辦法都沒有。這個時候李瓶兒就意識到，之所以發生這種情況就是因為背后有西門慶做文章。李瓶兒也聽說西門慶前一陣子的危機已經解除了，現在府門大開，一切都恢復如初了。而李瓶兒沒有等到西門慶渡過難關，隨便嫁了這么個人，西門慶報復她也是在所難免。后來蔣竹山苦苦哀求，李瓶兒才拿出三十兩銀子，算是了結了這段官司。

蔣竹山終于被放出來了，一身的棒瘡。這種情況下，李瓶兒不但不容蔣竹山留在她的住宅里面養傷，謀求下一步的生計，還讓蔣竹山帶著他自己的那些東西趕緊走人。蔣竹山束手無策，只能灰溜溜地離開了獅子街的住宅。蔣竹山走的時候，李瓶兒將人性的惡發揮到極致。她讓馮媽媽舀了一盆水，蔣竹山前頭走，馮媽媽后頭趕緊跑過去潑。李瓶兒居然做出了潑水休夫的事。馮媽媽把那水往踉踉蹌蹌往前走的蔣竹山腳底下潑去，后頭還說這樣的話，她說：“喜得冤家離眼睛！”

作者就把李瓶兒的人性惡刻畫出來了。作者沒對任何一個人物貼上標簽，試圖告訴讀者他是好人，他是壞人。蘭陵笑笑生就寫一個生命，在他的生命歷程當中，如何由著他人性當中的不同因素支配，有各種不同的言行表現。李瓶兒最后對蔣竹山就兇狠到了這種地步。

當然有的讀者跟我討論，當時社會是男權社會，男尊女卑，女子應該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可為什么李瓶兒嫁給蔣竹山以后，蔣竹山沒有休她，她卻把丈夫蔣竹山給休了？當然，從社會的法律角度來說，根據當時社會的封建倫理道德，李瓶兒這個做法確實是很出格了。只有丈夫休妻子的，哪有妻子休丈夫的？如果蔣竹山找到一個官府去告，李瓶兒是會敗訴的，那個社會的法律是不承認妻子可以休夫的。而且從公序良俗的道德角度來說，你嫁人了卻潑水休夫，實在是一種悍婦的行為。可為什么李瓶兒這樣做就成功了，最后蔣竹山越走越遠，不敢回頭了呢？當時社會發展到那個階段，雖然還是一個男權社會，男尊女卑，但是社會經濟繁榮了，漸漸地，經濟、金錢在社會當中所起到的作用就超過了法律和道德，往往法律和道德約束不了金錢的力量。當初潘金蓮跟西門慶勾搭，潘金蓮是否能夠潑水休夫把武大郎給轟走？武大郎挑著擔子去賣炊餅，潘金蓮拿一盆水舀了往他腳跟一潑，就眼不見為凈了？潘金蓮不能這么做，因為在武大郎和潘金蓮組成的家庭里面，潘金蓮自己沒有經濟來源，她沒有經濟支配權，而武大郎通過賣炊餅來養家，武大郎有經濟支配權。誰有經濟支配權，誰就掌握了話語權，誰就占了上風。所以，就當時家庭經濟結構來說，潘金蓮可以嫌棄武大郎，但她卻沒有辦法把武大郎休了，她沒有經濟上的支配權，就沒有這方面的話語權。最后，潘金蓮實在沒有辦法，只好把武大郎毒死了。

李瓶兒可以把蔣竹山休了，原因之一是在他們的婚姻當中，蔣竹山原來可以說是一文不名，是一個窮醫生，李瓶兒是一個富婆，她招贅了一個窮鬼，李瓶兒掌握了家庭全部的經濟支配權，所以她就有絕對的話語權。李瓶兒養著蔣竹山，藥鋪的本錢是她出的，那頭驢是她給蔣竹山買的，蔣竹山只有藥鋪醫生的這個身份，這種生活是李瓶兒給的。蔣竹山在性生活中不能滿足李瓶兒，現在還惹了事，李瓶兒不要他了，就可以把他轟走。

另一個原因就是蔣竹山雖然知道李瓶兒的做法既不合法律，也不合道德，但是他到哪里去尋求法律支持呢？現在的官府都被西門慶買通了，他去告李瓶兒，人家會理他嗎？搞不好，一頓棒子打下來，更得安個什么罪名把他判罪了，他如果去找官府就死定了。他無可奈何。雖然左右四鄰可能有的人會對李瓶兒的做法有所腹誹，肚子里頭可能說她一些不好的話，但面上，人們都是盡量地不得罪富人，寧愿跟著去踩那些相對窮的人。所以，不會有人站出來為蔣竹山伸張正義。后來書里就沒詳細交代蔣竹山了，他就不知所終了，他是很慘的一個人。李瓶兒后來也知道，一切的發生就是因為她得罪了西門慶，這是西門慶導演的一出鬧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