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講 逃離恐懼：李瓶兒的來歷

【導讀】

上一講我們講了西門慶死后，潘金蓮和女婿陳經濟私通的事情被吳月娘知道了，她就被吳月娘打發了，交給王婆發賣，結果陰差陽錯地被要為哥哥報仇雪恨的武松買走并殘忍殺害，結束了她三十二歲的生命。在前面我提過，《金瓶梅》這部書書名的字面意思是金色的花瓶里插著梅花，實際上書名是從書里面三個女性角色的姓名里面各取一個字構成的。第一個女性角色就是潘金蓮，書名取其姓名中的“金”字；第二個女性角色是李瓶兒，書名取其姓名中的“瓶”字；第三個女性角色是龐春梅，書名取其姓名中的“梅”字。潘金蓮是《金瓶梅》的作者蘭陵笑笑生“借樹開花”，從《水滸傳》里面借用過來的一個現成的角色，而李瓶兒完全是作者的原創。本講我將告訴你她的來歷。

潘金蓮是蘭陵笑笑生從《水滸傳》里借來的一個角色，在《水滸傳》里面，潘金蓮還沒嫁入西門府成為西門慶的小老婆，就被武松給殺了。但是，《金瓶梅》進行了很大篇幅的改寫，先寫西門慶把潘金蓮娶進西門府，做了他的第五房妻妾，成了他的小老婆，然后寫潘金蓮在西門府如何爭寵，最后寫到她的死亡。《金瓶梅》加以變化、豐富，塑造出了一個遠比《水滸傳》里面的潘金蓮更讓人印象深刻的藝術形象。但不管怎么說，這不是蘭陵笑笑生的獨創。

李瓶兒這個角色是《水滸傳》里面根本沒有的，也是其他的書里面沒有過的，完全是蘭陵笑笑生的獨創。所以，我們要特別重視李瓶兒這個角色。那么書里邊李瓶兒是什么來歷呢？書里交代她一開始的命運和潘金蓮一樣，也是很不幸的。潘金蓮自小被賣到了王招宣這樣一個官員的府第里面做丫頭，后來招宣府培養她彈琵琶、唱曲兒，還教給她一些文化知識，她能夠寫詩寫曲。

李瓶兒打小被賣到了高官梁中書的府第做侍妾。這兩個女性一開始的命運差不太多，相對比的話，李瓶兒比潘金蓮還要悲苦。因為潘金蓮起碼知道自己是誰的女兒，她是清河縣南門外一個裁縫的女兒。故事開始以后，潘金蓮的父親死了，她的母親還活著。雖然潘金蓮和她母親的關系不好，她對母親也不夠孝順，但畢竟她還有母親，她知道自己的來歷。李瓶兒最早的來歷就不清楚了，書里沒有交代。李瓶兒的父親和母親是誰就更不清楚了。她一懂事就已經在梁中書的府第里面了。梁中書是一個高官，他是權臣蔡京的女婿。前面多次提到了《金瓶梅》的故事，它托言發生在宋朝，宋朝有一對奸臣父子蔡京和蔡攸。根據《金瓶梅》作者的敘述，蔡京有個女兒，他為女兒招了女婿，這個女婿就是梁中書（姓梁，中書是一個官名）。蔡京是朝廷的重臣，當時住在京城東京，也就是現在的開封。梁中書把蔡京的女兒娶走以后，不住在東京，住在大名府。大名府應該在開封北邊，相當于當今邯鄲一帶，當時是一個非常有名的北方重鎮，梁中書的大宅院在那個地方。梁中書也好色，除了他的正妻，他不但有小老婆，還有很多隨時可以找來陪他過夜的侍妾，其中就有李瓶兒。書里交代了李瓶兒名字的來歷。雖然不知道李瓶兒的父母是誰，但是知道這個女孩子是正月十五出生的，當時有人送給他們家一對魚形的花瓶。過去花瓶可以成對地制作和擺設，乃至當作禮物。花瓶各種形狀都有，有一種是魚的形狀。因為家里生她的時候得到了一對魚形的花瓶，所以給她取名為瓶兒，姓李，就是李瓶兒。

前面寫潘金蓮到了王招宣府，倒沒說她在王招宣府里面過得多么悲慘，只是寫王招宣死了之后，潘金蓮被夫人發落了，夫人把她還給她的母親。李瓶兒在梁中書府里面的狀況就比潘金蓮在王招宣府里面要恐怖得多。蔡京的女兒是一個非常兇殘的女性，嫉妒心強，她不愿意她的丈夫和別的女子發生關系，可是她的丈夫梁中書偏偏好色，不但和小老婆發生關系，還和府中大大小小的丫頭亂來。梁中書夫人就嫉妒、仇恨，甚至如果有哪個丫頭被梁中書看中了，發生關系了，事過之后，她就派人把那個丫頭抓來亂棍打死。在那個時代，亂棍把人打死是犯法的。前面我們講過，潘金蓮毒死了她的丈夫武大郎，武大郎的尸體是不能隨便埋葬的，還要過一道手續，讓縣里面何仵作驗尸以后說明死者是怎么死亡的，屬于正常死亡才可以掩埋。但是梁中書的夫人是權臣蔡京的女兒，她才不在乎，打死丫頭以后，她也不找官府的驗尸官來驗尸，直接就把尸體埋在花園里面了。

亂棍打死丫頭時，丫頭會發出凄厲的慘叫，蔡京的女兒派人挖坑，掩埋這些女子的事情也不可能完全掩人耳目。當時李瓶兒也是一個隨時可能被梁中書蹂躪的女子，每天聽說誰又被打死了，埋在后花園了，該多恐怖！李瓶兒的少女時代就是在這種恐怖的氣氛當中度過的。但是好在她有養娘。當時這種大富大貴的家庭，除了有丫頭、侍女，以及供自己驅使的一些女孩子，還會養一些年紀稍大一點的婦人，做年輕女子的養娘，管理她們。

像《紅樓夢》寫為了元妃省親，賈府從南方買來十二個女孩子。姑蘇地方的女孩子漂亮，又會唱戲，這十二個女孩子最后都取了藝名，每一個名字的最后都是個“官”字，合起來叫作“紅樓十二官”。她們集中居住和學習的地方叫梨香院，在那兒有個年紀大一點的婦人柳嫂子照管她們，柳嫂子就是女孩子們的養娘。

《金瓶梅》所寫的故事托言宋代，講的是明朝的故事，李瓶兒在這個貴族府第里面也有養娘。和養娘處得好的，最后關系很融洽，可以在一起長期生活；處得不好的，就會結成仇家。李瓶兒和她的養娘馮媽媽處得好，可能也是馮媽媽在關鍵時刻不斷地維護李瓶兒，所以她沒有落入梁中書夫人的手中，沒有成為亂棍打死的冤魂。從這點來說，她是幸運的。《金瓶梅》里面說梁中書這家后來被梁山好漢全部殺死了，這是蘭陵笑笑生“借樹開花”的又一做法。其實無論是真實歷史上梁中書這個角色的原型，還是在《水滸傳》這部小說里面寫到的梁中書，都不曾被梁山好漢攻進大名府，沖進翠云樓殺掉。但是蘭陵笑笑生下筆從容自如，讓讀者閱讀這段情節時覺得就是發生過這樣的事，模模糊糊覺得《水滸傳》里面就是這么寫的——李逵在大名府的翠云樓把梁中書全家都殺了。這樣一種敘述具有合理性。

李瓶兒在這種情況下該怎么辦？整個梁中書府都亂了，農民起義軍去殺人，當然首先要殺蔡京的女兒，殺他的女婿梁中書，要殺一些與主子階層相關的人，最后才會波及其他人。李瓶兒在府里面的地位不高，一下子殺不到她那兒。所以，李瓶兒和她的養娘馮媽媽，兩個人相依為命，一起逃跑。她們在驚恐當中還挺有心眼。因為梁中書聚斂了大量的財富，她們隨手拿了一部分非常值錢的東西，并且這些很值錢的東西因為體積不會太大，很好攜帶，其中包括一百顆西洋大珠。明代雖然有一些中外的經濟交流，但是西洋大珠是很難得的，梁中書非常貪婪腐敗，肯定搜集了很多無價的西洋大珍珠。另外，她們還帶走了一對二兩重的鴉青寶石。寶石是否值錢，要看它的質量和大小，她們所拿的這對鴉青寶石是一種非常名貴的近乎黑色的寶石，而且每一個都有二兩重，是很值錢的。

李瓶兒和馮媽媽從大名府逃到東京，藏匿起來了。李瓶兒那時候年齡也不小了，到了適嫁的年齡，馮媽媽就設法把李瓶兒嫁出去，一方面可以得一筆銀子，另一方面她此后也有所依靠。通過說媒拉纖，李瓶兒嫁給了花太監的侄子花子虛。那個時代太監也是很有權勢的，在社會上也是橫行霸道的。李瓶兒嫁給了花子虛，馮媽媽就跟過去了。花太監在京城里面很有權勢，后來朝廷還把他派到廣南當一個外官，李瓶兒和花子虛就跟著去了。至于李瓶兒怎么后來又出現在清河縣，成為這部書里面的一個重要人物，蘭陵笑笑生是這樣交代的：花太監后來年紀大了，要告老還鄉，他的故鄉剛好就是清河縣，所以花太監就帶著他的侄子花子虛和他的侄兒媳婦李瓶兒落戶在了清河縣。而且書里寫得很有趣，說他們恰恰在西門慶隔壁的大宅院里面安了家，成了西門慶的鄰居。花太監后來年紀大了，得病死掉了。此后，大宅子住的就是花子虛夫婦。

前面說過西門慶在清河縣鬼混，熱結十弟兄，其中就有花子虛。其實這一群把兄弟里面有的人相當破落，是很糟糕的社會混混。花子虛是花太監的侄子，花太監給他留下一個大宅院，還有很多財寶，按說花子虛在這群把兄弟里面，在財富上是僅次于西門慶的。當然花子虛不像西門慶能花也能掙，他是坐吃山空的人，光知道花錢，不懂得掙錢，即便如此，“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花子虛仍然很富有。而且他所娶的妻子李瓶兒也不是一無所有的女子，她從大名府逃到東京的時候，和她的養娘馮媽媽就從梁中書家帶出了一百顆西洋大珠和一對二兩重的鴉青寶石，應該還有一些其他的財寶，都是她的私房錢。所以，西門府隔壁的花家在經濟上也是富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