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姐妹三王后(珍藏版)
- (英)菲利帕·格里高利
- 4591字
- 2022-05-20 11:30:31
1503年秋
蘇格蘭 斯特靈城堡
我寫信給祖母,告訴她我的丈夫深陷在罪惡的泥沼之中。我跪在禮拜堂中好幾個小時,思考自己該如何向她訴說才能讓她切實感受到與我同等的怒火。關于他那受詛咒的命運,我的措辭異常謹慎,因為我不想提到他謀反的事實,以及他父親死亡的真相。對我們都鐸來說,謀反是一個尷尬的話題,鑒于我們從金雀花們手上奪取了王位,而那些曾受命于天的國王,每個英格蘭人都發誓對他們盡忠。我相當肯定,在對理查德國王許下了牢不可破的忠心誓言之后,祖母仍然策劃了反抗他的叛亂。而她無疑是他妻子的好朋友,還在她的加冕禮上為她牽裙擺。
所以我沒有提及我丈夫曾經的謀反,但我向她強調了他罪孽深重,并且我又驚訝又不滿地見到了他的私生子們。我不知該如何對待那名最年長的男孩,亞歷山大,晚餐時他坐在他父親旁邊,他們如同家人一般入座,位次按照年齡排序,從十歲的亞歷山大一直到坐在奶嬤嬤腿上的嬰兒,她用銀勺子把餐桌敲得梆梆響,銀勺子的手柄上還有薊花紋飾!王室的標記!詹姆斯表現得我似乎應該心懷喜悅地看著所有孩子都出現在皇家的晚宴上,仿佛這群漂亮的孩子值得我們引以為傲。
這是罪孽,我寫道。同時也是對我這位王后的冒犯。若是父親在我大婚之前就知曉他們的存在,他會下令讓這些孩子離開我的城堡。他們應該遠離我的封地。這難道不是理所應當的事嗎?怎么能指望我為他們提供住所呢?說實話,他們就不應該出生在世上,可我不知道該做些什么才能讓他們離開。
至少我能讓他們遠離我的宮殿。他們的育兒所和教室都在一座塔內,那位哲學家——我還得讓他住在我的城堡里,這真是雪上加霜——在另一座塔內。我享有王后的套房、會見廳、私室以及臥房,那是我見過最美麗的房間。我清楚地吩咐我的侍女還有國王的管事,只有我的侍女才能進入我的宮殿。不論父母是誰,任何年齡和性別的“小寶貝兒”都不能在此進出,好像我想要他們的陪伴似的。
我需要更多信息,需要知道我能做些什么。在等待祖母的建議期間,我咨詢了我的隨從女官凱瑟琳·亨德利夫人。她出身于戈登家族,是我丈夫的親戚。她的埃爾斯語和國王一樣流利——這些人都說得很流利——而且她認識這些人,她可能認識這群孩子的生母。我覺得這群孩子中有一半都和她是親戚。這不是什么高貴血脈,是一個部落——他們都是一群野蠻的小雜種。
等到樂師開始演奏,我們坐下來擺弄針線活。我們正在繡一幅祭壇布,上面展示著圣瑪格麗特遭遇惡龍的場景。我覺得自己同樣身處于被迫面對一頭罪惡火龍的困境中,而凱瑟琳能告訴我打敗它的方法。
“凱瑟琳夫人,你可以坐在我身邊。”我說道,于是她搬來一張小矮凳,坐在我旁邊,開始料理我的刺繡的邊角。
“你可以先放著不管。”我說,于是她順從乖巧地放下了布料和針線,并小心地將針放回了銀制盒子內。
“我想和你聊一聊國王的事。”我開口道。
她一副洗耳恭聽的平靜神色。
“關于那些孩子。”
她沒有答話。
“這么多孩子。”
她點點頭。
“他們必須離開!”我突然宣告。
她若有所思地看著我:“殿下,這是國王和您才能決定的事情。”
“是的,可我對他們一無所知。我不知道以往是如何處理這類情況的。我無法命令他。”
“是的,您不能命令他。但我認為您可以問問他。”
“他們到底是誰?”
她思考片刻后說道:“您確定您想要知道?”
我堅定地點頭,她看著我,眼里帶有微弱的同情。“那我便如您所愿地告訴您吧,殿下。不過請謹記一點,陛下不過是一個剛過三十的男人。自他還是一個男孩兒,他便已經是蘇格蘭的國王了。他在烽火動蕩中登上王位,又是一個激情澎湃且大權在握的男人,一個欲望極強的男人,他自然會有許多兒女。他的特別之處僅僅在于他將兒女一起養育在他最好的城堡之內,并且他深愛著他們。大多數男人在婚外有了孩子就丟給生母養育,或者甩手交給外人,對孩子不聞不問,陛下承認自己的子嗣,為此,他也許應該得到嘉獎。”
“不,這不應該,”我干脆地說道,“我的父親只有我們幾個子女。他一個情婦都沒有。”
她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仿佛她更了解一切。我時常厭惡凱瑟琳·亨德利的這一點,她總是一副心里藏著秘密的樣子。
“您的父親是有福之人,他娶到他的妻子,您的母親。”她說,“既然詹姆斯國王已經娶了您,他大概也不會再有其他情婦了。”
一想到有人在我的位置上比我更受喜愛,我心底里就不由得躥出一股怒火。我一點都不想有人將我同其他女人作對比。我之所以如釋重負般地離開英格蘭,部分原因就是沒人的目光能夠再次在優雅的凱瑟琳與我之間來回,沒人能夠再次將我同我妹妹瑪麗相比較。我討厭被比較——此刻我卻發現我的丈夫有半打情人。“亞歷山大,那個年齡最大的男孩,他竟能被準許坐得如此靠前,他的生母,那個瑪麗昂·博伊德是什么人?”我問道。
她挑眉看著我,仿佛在詢問我是否確定想要知道一切。
“她是誰?她也死了嗎?”
“沒有,殿下。她是安格斯伯爵的一位親戚。一個非常顯耀的家族,道格拉斯家族,您應該也有耳聞。”
“她當我丈夫的情婦很久了嗎?”
凱特琳思索著。“我想是的。亞歷山大·斯圖亞特已經十歲多一點了,是吧?”
“我怎么知道?”我尖銳地斥道,“我又沒有盯著他。”
“是的。”她回答道,然后停了下來,沒說話。
“繼續,”我生氣地說,“他是她給國王生下的唯一私生子嗎?”
“并非如此,她和國王有過三個孩子,一個男孩兒夭折了。但她的女兒凱瑟琳和她的哥哥一起居住在此。”
“是那個頭發漂亮的小女兒嗎?大約六歲樣子的那個?”
“不,那是瑪格麗特,她是瑪格麗特·德拉蒙德的女兒。”
“瑪格麗特!”我驚呼道,“他給他的私生女取了跟我一樣的名字?”
她低下頭,默不作聲。侍女們望向她,好像為她被我困在窗邊而惋惜。我脾氣火暴,盡人皆知,沒人敢把壞消息告訴我。
“他給每個孩子都冠上了自己的姓氏,”她小聲地說,“他們都被稱為斯圖亞特。”
“要是他們全都是些王八的小崽子,為什么不用生母丈夫的姓氏呢?”我現在滿腔怒火,“為什么陛下不下令讓這些丈夫和他們的妻子孩子住在一起呢?讓這些女人待在家里,待在自己的位置上呢?”
她什么都沒說。
“他還把一個男孩兒叫做詹姆斯。詹姆斯是哪一個?”
“他是珍妮特·肯尼迪的兒子。”她低聲說道。
“珍妮特·肯尼迪?”我想起了這個名字,“那她在哪兒呢?不在這里嗎?”
“嗯,不在的。”凱特琳迅速地說,好似這是不可能的事,“她住在達爾納威城堡,非常遙遠的地方。你永遠都不會遇見她。”
至少這一點令人放心。“那陛下也不會再見她了嗎?”
凱瑟琳捏起掛毯的一角,好像她希望做針線活似的。“我不知道,殿下。”
“那就是還在見她了。”
“我不能說。”
“那剩下的呢?”我繼續我的提問。
“剩下的?”
“剩下所有的孩子。圣瑪格麗特在上,肯定還有六個!”
她掰著手指,列舉說道:“亞歷山大和凱瑟琳是瑪麗昂·博伊德的兒女;瑪格麗特是瑪格麗特·德拉蒙德的女兒;珍妮特·肯尼迪的兒子是詹姆斯;還有三個最小的,因為太年幼了,所以通常是和他們的母親伊莎貝爾·斯圖亞特住在一起,沒有住在這座城堡里,分別是吉思、凱特琳和珍妮特。”
“總共有多少孩子呢?”
我能看出她在數。“總共有七個孩子在這兒。當然了,還有一些沒有被承認的孩子。”
我面無表情地看著她。“我不會讓他們任何一人與我住在同一屋檐下,”我說道,“你明白了嗎?你得告訴他。”
“我?”她從容不迫地搖頭,“殿下,我不能告訴蘇格蘭的國王陛下,斯特靈城堡不歡迎他的孩子。”
“那么,我的內侍將不得不完成這件事。或者是我的告解神父,或者是某個能夠告訴他的人。我做不到。”
我的話音陡升,然而亨德利夫人并沒有因此而畏縮。“您必須自己告訴他,殿下,”她恭敬地說,“他是你的丈夫。不過如果我是您——”
“你不會是我,”我打斷她說道,“我是一名都鐸公主,都鐸的長公主。沒人能與我相提并論。”
“如果我有幸分處在您的位置的話。”她從善如流地改口道。
“你不過曾經是一個覬覦王位之人的妻子,”我刻薄地說道,“顯而易見,你不會處于我的位置。”
她低頭。“我只是想表達,假如我是一位國王的新妻子,我會向他詢問這件事情,如同尋求幫助一般,而不是當作權利去要求。他對您很好,但他也很愛他的孩子們。他是一個心胸寬廣的博愛之人。你可以像請求幫助那樣去詢問。雖然……”
“雖然什么?”我質問道。
“他會感到難過,”她說,“他愛他的孩子們。”

都鐸兒女從不求助。身為都鐸家族的公主,我要求捍衛我的權利。傲慢國的凱瑟琳可沒有和任何人分享勒德洛城堡,除了我們金雀花家族的表親,瑪格麗特·波爾及她的丈夫,亞瑟的一名護衛,所有人都不會這樣要求她。等到瑪麗大婚——可能是嫁給一位西班牙王子——她會光榮地前往她的新國家。她不會遇到一堆私生子,混血種,還有妓女。我理應受到與這兩位公主相等的待遇,要知道她們在出身或者年齡上都不如我。
我等到了第二天,在圍觀禮拜堂的彌撒儀式之后,在我們離開那個圣地之前,我挽著我丈夫的手臂,走在圣壇階梯上,向他開口道:“我尊貴的丈夫,我認為讓您的私生子住在我的城堡里不太合適。這是您賜封給我的城堡,我擁有的房產,而我不想要他們在這里。”
他牽起我的手,握在他手里,直視我的雙眼,宛如在圣壇前許下婚姻的誓言一般。“我的小妻子,他們都是我的孩子,我心愛的孩子。我曾希望你或許能善待他們,再給他們添一位小兄弟。”
“我的兒子將是兩位王室父母的合法婚生子,”我生硬地說道,“他不會生活在一群私生子陪伴中。他會有血統高貴的玩伴。”
“瑪格麗特,”他說話的語氣更加溫柔了,“這些小天使對你沒有任何威脅,他們的生母也并非你的對手。你是萬人之上的王后,我有且僅有一位的妻子。你的兒子生來就將成為蘇格蘭王子,英格蘭的繼承人。他們住在這里,不會給你添任何麻煩,我們一年只會來這里幾次,你幾乎不會見到他們。這對你不會有影響。但若是他們在這里,我便能知曉他們處在整個國家最安全的地方。”
盡管他輕輕地搖著我的手,但我笑不出來。盡管他的觸摸是如此溫暖,但我沒有動容。我見識過祖父的私生子和表親們給父親帶來的威脅。這些金雀花的姓氏源于一種生長起來便無法扼制的雜草,而我們都鐸家族和這份血脈緊密相連,與那些血脈純粹的后代,與那些混血種,與那些聲稱有親緣關系的男孩,與那些已經成為鬼魂的男孩,甚至與那些毫無血緣關系的男孩緊密相連。我不會讓我的城堡里住滿這些來路不明的男孩。我的父親砍掉了他妻子表親的腦袋,才消除了關于誰才是英格蘭王位繼承人的疑慮。凱瑟琳的父母要求在她從西班牙到達英格蘭之前,這位表親必須得死,我的要求不亞于她。我不會容忍王位有競爭者存在,即便現在我兒子尚未出生。我不要有競爭者出現。
“不。”我斷然拒絕道,盡管我耳中聽到了脈搏劇烈跳動的咚咚聲,反抗他令我害怕。
他低頭片刻,我認為我取得了勝利,然而我看出來了,盡管他一言不發,但他絲毫沒有屈服的意思,他不過是在控制自己,抑制自己的憤怒。他再次抬頭時,眼底一片寒意。“那好吧,”他說道,“但這顯露了您的心胸狹隘,王后殿下。心胸狹隘,刻薄自私,而且糟糕透頂的,是您的愚蠢。”
“你住口!”我抽回手,氣急敗壞地斥責他,就在我要讓他見識一名都鐸兒女的怒火之時,他卻稍微向我頷首,然后對圣壇深深鞠了一躬便走開了。他干脆地離開了,恰似他毫不在意我的不滿,徒留我氣得渾身發抖,卻又無話可講,無人可訴。

我又給祖母寫了一封信。他怎么敢罵我愚蠢?他怎么敢——他留下滿城堡的私生子,還因殺害了自己的父親而良心不安——罵我愚蠢?到底誰更愚蠢?是一位捍衛自己作為王后的權利的都鐸公主,還是白天見學者,晚上找妓女的臭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