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姐妹三王后(珍藏版)
- (英)菲利帕·格里高利
- 5764字
- 2022-05-20 11:30:30
1503年7月
約克至愛丁堡 遠嫁途中
我朝英格蘭和蘇格蘭的邊境地帶前進,對留在身后的一切并沒有感到多少遺憾。我的童年美好大多已經消逝。在過去的一年,我失去了我心愛的兄長,接著是我的母親,和她一起走的還有我剛出生的小妹妹。然而,我發現在這段我即將迎來的新生活中,我并沒有過多地思念他們。不同尋常的是,在我北上旅途中,我思念的人竟然是凱瑟琳。我想要告訴她我所受到的熱切歡迎,每個城鎮都獻上了它們熱情洋溢并令人難忘的問候,我還想問她長途騎行的不便之處以及衣櫥緊缺的解決之法。我模仿她昂首挺胸的優美姿態,甚至還練習過她聳肩的小動作。我學著用西班牙語的口音說出“荒唐”這個詞。我設想她會成為英格蘭王后,而我會成為蘇格蘭王后,那民眾定會比較我二人,所以我要學著如她一般典雅端莊。
我每天都能找到機會練習她的體態,因為我逐漸意識到王室人員最了不起的特點之一,便是在人們為你祈禱,或是與你說話,甚至是為你高歌那些為你而作的贊美詩的同時,你還能夠保持淡定地思考一些趣事。有人為你的到來而感謝上帝時,打呵欠是很失禮的行為,于是我學會了一個既可以神游太虛但又不會陷入沉睡的小技巧。我像凱瑟琳那樣端坐,背挺得筆直,頭高高地抬起以拉長我的脖頸。大多數時候,我會將我的禮裙拉高約莫一寸,然后看著我的鞋。我訂制了腳趾處繡有精細圖樣的宴會鞋,如此一來,虔誠的冥想過程可以變得更加有趣。
一路向北,每每到達一個漫長而無趣的駐留處,我都有大把的時間盯著我的腳趾,與此同時,這些貴族先生正向我歌功頌德。
父親下過命令,我的旅程將是一場恢宏浩大的隊伍行進,其中我的任務就是穿著各式各樣的禮服,光彩照人,當民眾為了都鐸王室的來臨,尤其是為我途經他們瘟病肆虐、骯臟狹小的城鎮,紛紛感謝上帝之時,我要謙遜地垂下目光。這就是我看向腳趾的時機。我心里盤算著不久后我便能到達我自己的國家,蘇格蘭。到時我會成為王后,在之后我便能自己決定去向何方,同時暗自計算這些致辭還會耗時多久。
越往北走,郊外景色越令我驚奇。天空幾乎就鋪展在我們的頭頂,如同一口敞開的大箱子。忽然之間,那地平線不斷后退,變得遙不可及,我們在起伏的青山上上下下,映入眼簾的依然是延綿不斷的群山,仿佛整個英格蘭都在我們腳下翻滾連亙。在我們頭頂的是北方的廣袤蒼穹。這里的空氣濕潤清新,幾乎將我們淹沒。我不由得感到我們不過是渺小的人,在這壯闊天地間爬行的一串小蝦,是這接連的崇山峻嶺間的小斑點,那些盤旋在我們上方的禿鷲,還有飛得比它們更高的白頭海雕,將我們看得一清二楚。
我先前不知道路途竟是這般遙遠,也不了解英格蘭北部居然如此空曠,不見人煙:沒有籬笆,沒有溝渠,沒有農田,完全沒有開墾過,就是一片無人的村落、荒原,甚至沒有繪制在地圖上。
盡管如此,仍有在這片處女地上艱難謀生的人群。我們偶爾能遠遠地望見簡陋的石塔,有時他們的警衛發現了我們,我們就會聽見警鐘敲響的聲音。這都是些北方的野蠻人,他們馳騁在這片土地上,互相偷竊莊稼和馬匹,圍攻彼此的城堡,憑靠壓榨他們的佃農、搶劫他人謀生。我們不會靠近那些人的基地,我們人多勢眾,裝備精良,他們也不敢來犯;但是我的護衛長,薩里伯爵托馬斯·霍華德一想到他們,那一口老黃牙就恨恨地磨出響動。他曾在這片村落作戰,燒毀過那些破敗的堡壘,以此懲罰這些人的野蠻、貧窮,還有他們對南方富饒安定的憎恨。
也恰恰是他阻止我訂制我想要的東西,因為一切事務都要聽從于他和他那位同樣令人不快的妻子——艾格尼絲的指揮。不知為何,父親喜歡并信任托馬斯·霍華德,還命他護送我去愛丁堡,確保我的言行符合蘇格蘭王后的身份。我本以為,事到如今,不需要霍華德在我邊上輔佐提議,我也值得信賴。他同時也是一個探子,因為他不止一次與蘇格蘭人打過仗,并且他在我們停駐的每個城鎮都和那些北方貴族會面,研究蘇格蘭邊境領主們的脾性,還要了解他們之中是否有人可以被收買,投入我方陣營。他向我們的貴族承諾,他們將用獲得的武器和金錢用以維護英格蘭抵御蘇格蘭的防御工事,哪怕我的到來將會帶來永久的和平。
霍華德貌似不明白我和蘇格蘭國王的婚約將為這個世界帶來何等改變。他表面上對我畢恭畢敬,脫帽致意,屈膝下跪,接受我桌上的菜肴,但仍有一點讓我不喜歡他的禮儀,那就是他似乎沒有意識到神授君權的尊貴。這就好像他以為自己曾目睹父親在博斯沃思戰場的泥沼中,步履蹣跚地撿起了王冠,那么某天父親也可能會再次失去它。
霍華德后來也反抗過我們,但他說服了父親,說那是值得頌揚的忠誠,而非叛國。他說他曾為過去的那頂王冠效力,而他現在忠于當今的國王。哪怕英格蘭的冠冕戴在一只來自非洲的狒狒頭上,那么他也會對它忠心耿耿。這頂王冠,還有王冠帶來的財富,才是霍華德的忠貞之源。我一點都不相信他會擁戴我父親和我。他若不是一名杰出的將軍,我想我本不必忍受他的伴隨。若是母親仍然在世,她會指定她的族人陪伴我。若是我的兄長還活著,那我的祖母也不必留在王宮,保護我們剩下的唯一繼承人。然而一切都亂了套,自從凱瑟琳來到宮里,帶走了亞瑟,隨后我的利益便失去了它應得的優先地位,這兩個霍華德的行事不過是其中一例罷了。
每到一個停歇的地方,我對他們的厭惡就加深一層,他們盯著我聽取那些表忠心的頌詞,還鼓動我發表講話作為回復,盡管我十分明白,我需要表現出對約克郡的贊賞,對貝里克郡的著迷,這是我們極北之地的城鎮,是靠近入海口的河灣上的一顆玲瓏明珠。我無須被吩咐去贊揚這些堡壘;我看得到貝里克郡對我的殷勤友好,我感受得到在這些高大結實的城墻之內是多么的安全無虞。可是托馬斯·霍華德幾乎又口述了一遍那些我要對城堡統領說的感謝之詞,他為自己對傳統的了解而揚揚得意。一定程度上,他是愛德華一世的后代,這意味著他覺得自己能夠出言指點我在馬鞍上的坐姿,或者是指出我在晚餐講話時,目光不應該流連菜肴,而應該望向大廳。
在我們到達蘇格蘭邊境前,從貝里克出發后僅有兩個小時,我就已經對兩個霍華德厭煩透頂了。我決意等我一旦統領宮中事務,當務之急便是把他們遣送回國,并給我的父親去信一封,說他們不具備作為我臣仆的能力。對他來說,這兩人或許有用。他們可以為凱瑟琳效勞,她可以感受到托馬斯·霍華德帶來的快樂。她可以看看能否接受霍華德的忠心——無比效忠于王冠,甚至不介意它在戴誰的頭上。此人陰沉嚴肅又野心勃勃,必能令她牢記:她亦曾嫁于一位威爾士親王,如今卻決心成為另一位威爾士親王的妻子;這是霍華德們效忠的那頂王冠,也是凱瑟琳屬意的那頂王冠。
然而,等到我們跨過邊界,最終進入蘇格蘭時,這一切都不再重要了,達爾基思堡的女主人,莫頓女伯爵悄聲對我說:“國王快到了。”
這段旅程是如此漫長,我幾乎快忘記了它的終點:蘇格蘭王位,薊花王冠,還有一個男人,一個真正的男人,而非一個僅僅是通過大使贈送禮物和花言巧語贊美我的人——一個真實存在,正趕來同我相見的男人。
原定的安排是等我進入愛丁堡,他才會來與我會合,可是討厭的傳統規定,新郎——就像童話中的王子——不應按捺自己的急切,可效仿浪漫小說中的多情騎士,提前出發去見他的新娘。這又讓我想起了亞瑟,他也曾冒雨前去多格莫斯高地,同不情愿的凱瑟琳相見。回想起他受到的冷遇和難堪,讓我一時之間哭笑不得。但是這也表明,蘇格蘭國王知曉這些環節,表露出了他對我的興趣,這令我心生好感。
盡管準備完全,但大家還是難免慌張起來,連侍女官艾格尼絲·霍華德來到我房間時,都流露出些許激動之情。我穿著一件深綠色的禮服,衣袖由金縷縫制而成,佩戴上我最為圓潤華美的珍珠后,我們都靜坐一旁,猶如等待畫家為我們作畫一般,聆聽著樂曲,竭力裝作沒有在等待的神態。托馬斯·霍華德進來了,環視房間,像在安排哨兵一般。他靠近我肩膀,在我耳邊低聲告訴我,稍后國王到來之時,我應該裝出一副完全意外的驚訝模樣,不要露出一點“久等了”的神色。我告訴他我知曉這一點,然后我們一起等待著。時間流逝,大門口終于傳來一點聲響,爆發出一陣歡呼,主宅大門吱呀作響地推開,樓梯上傳來馬靴噠噠的腳步聲,接著哨兵一下推開門,他進來了:我的丈夫。
我一看見他差點尖叫出來。他長著一臉可笑至極的絡腮胡,紅得像狐貍毛,胡須多得幾乎像整只狐貍搭在他身上。我一下站了起來,發出一聲驚喘。艾格尼絲·霍華德狠狠看了我一眼,要是她站得離我近一點,我覺得她肯定會擰我一下,讓我注意儀態。但這點失禮沒有造成麻煩,國王牽起我的手,向我鞠躬,為驚嚇到我而表示歉意。他把我瞪大的眼睛,微張的嘴巴當作對他意外到來的稱贊,取笑他自己是愛的吟游詩人,然后他面帶笑意,自信地向我的所有侍女問好,還對艾格尼絲·霍華德彎腰,并向托馬斯·霍華德親切致意,好似他們會成為摯友,且他已將托馬斯兩次入侵蘇格蘭的事情拋諸腦后。
他的穿著很漂亮,宛如一位歐洲君主,身上是鑲著金邊的紅色絲絨,他還特別提到我們倆都選中了絲絨服飾。他上衣的剪裁類似騎馬裝,然而其布料卻價值不菲,同時他背上還背著一把里拉琴,而非一把像是要去打獵的十字弓。我得說,盡管有一點點的驚訝,但假如他去哪里都背著他那把里拉琴,那他確實是一位吟游詩人。他還告訴我他熱愛音樂、詩歌以及舞蹈,他希望我也喜歡這些。
我對他說我確實喜歡,隨后他便鼓勵我跳一支舞。艾格尼絲·霍華德站在我身旁,樂師彈起一首帕凡舞曲,我深知自己舞姿優美非凡。享用晚餐過后,我們坐在彼此身旁,當前他正和托馬斯·霍華德交談,我正好能仔細地觀察他一下。
他是一個英俊的男人。他年紀固然不小,已滿三十,但他完全沒有一個老男人的那種刻板與嚴肅。他有一張俊美的臉龐:高挑的眉毛,溫暖的雙眸中滿是智慧。他敏捷的思維、炙熱的情感,都在他那雙黑眼睛里閃露,他的嘴唇線條分明,不知為何,讓我有了去親吻的心思。自然,他的胡子除外。他的胡須真是無法忽視。我懷疑是否有辦法能穿過他的胡髯。萬幸他梳理和清洗過,還噴了香水,不是那種亂得像老鼠窩的胡子。但是我還是想要他把臉刮干凈,我忍不住思考自己是否要向他提起這件事,要我嫁給一個老得足以做我父親的男人本來就是一件夠糟糕的事了,難道還要來到一個沒有我祖國遼闊的國家里,讓他帶著一臉狐貍尾巴與我共寢嗎?
他在黃昏時分離開了,我對艾格尼絲·霍華德提起,她是否能告訴她的丈夫,我想要國王刮干凈胡子。不出我所料,她立馬告訴了他,仿佛我的偏好很荒唐無理似的,在入睡之前,我受了他們一通說教,他們說能成為一位王后就是我的福氣了,沒有哪位丈夫,尤其是受命于天的國王,會接受一個年輕女人對他外貌的建議。
“男人是照著上帝的形象創造的;而女人是在上帝完成了他最完美的造物之后的作品,沒有女人能夠批判男人的形象。”托馬斯·霍華德如此告知我,仿佛他是位教皇。
“噢,阿門。”我悶悶不樂地說。

接下來的四天,在婚禮之前,我的新丈夫每天都前來拜訪,不過大多數時間他都在和托馬斯·霍華德交談,而不是與我講話。這個老頭在邊境上同蘇格蘭人戰斗,所有人都認為他倆會是終生仇敵,然而他們卻形影不離,分享那些行軍打仗的故事。我的婚約者,這個本該向我示愛討好之人,卻和我的護衛在一起回憶過去的戰爭,而托馬斯·霍華德,這個本該留意我的安危之人,忘記了我的存在,給國王講述他多年的行軍生活。當他們共同繪制曾經的戰場地圖,或者詹姆斯國王描述他正在設計的武器以及為他的城堡建造的工事的時候,他們真是快活得不得了。他們二人的行為舉止,都軍人氣勢十足,仿佛女人同這個世界毫無關聯,仿佛世間唯一有趣的任務便是侵略他人的土地,殺死其他人。哪怕我和我的侍女在場之時,若國王與托馬斯一道走進來,他也只會花費一點時間來討我喜歡,接著就問起托馬斯是否見過這種新型槍支,什么達達尼爾槍,新式火炮,是否聽聞過著名的蘇格蘭猛式大炮,那是歐洲體積最大的火炮,由勃艮第公爵進獻給詹姆斯的祖父的貢品。這令人十分氣惱。我相信即使是凱瑟琳也忍不下這口氣。

我們進入愛丁堡之日便是我作為都鐸公主的最后一日,之后我會在新的國度加冕為后。國王將我扶上馬,坐在他身后,好似我是一名普通少女,而他是我的御馬官,又好似他俘虜了我,正要帶我歸家。進入愛丁堡時,我坐在他的身后,緊緊貼在他的后背,雙臂環在他的腰上,就像一個從集會上回家的農家女。所有人都為此開心愉悅。大家喜歡我們做出的這幅浪漫圖繪,仿若一幅騎士和被救少女的木版畫,也喜歡看到一名英格蘭公主如同一件戰利品一般給帶進他們的都城。這些蘇格蘭人都是不拘禮節又親切友好的人民。他們說的話我一個字也聽不懂,然而,在看到英俊國王的粗獷模樣,他那滿頭紅發和長長胡須,看到馬背上坐在他身后的金發公主的那一刻,民眾們神采飛揚的面容,不停揮舞還送出飛吻的雙手,還有這些歡呼,都表現出了他們的激動喜悅。
整座城市由城墻包圍,城墻上修建了結實高大的城門,城門之后是交雜錯亂的簡陋木屋和破敗房舍,還有一些墻上刷著石灰、屋頂蓋著厚厚茅草的高大房屋,以及少數新建的石堡。城市的一端有一面山勢險峻的峭壁,在峭壁頂上屹立著一座城堡,它的四周都是垂直的懸崖,僅有一條狹窄小道通往山尖;不過,城市另一端地處河谷,有一座新修建的宮殿,外面的高山密林便是這片區域層層防御的城墻。從城堡沿著陡峭山坡一路向下到宮殿有一條鋪滿鵝卵石的寬闊大道,長達一英里,商人和公會成員的豪華住宅正對著這條街,房屋的高層就在街道上方。這些豪宅的后方是美麗的庭院,以及通往內部宅院和大花園、果林、圍場還有隱藏在后的房舍的晦暗狹巷,以及下山的秘道。
每個街角都有關于天使、女神和圣人為我祈禱愛與豐饒的布景或者假面劇。這是一座精致的小城,修造得又高又寬,城堡就像是屹立在它之上的高山,塔樓直沖云霄,旗幟在云層之中翻飛。這也是一座混亂的城市,由陋室破屋和高宅大院重建而成,由木頭和石料搭造而成,灰石板房頂代替了茅草屋頂。但是每一扇窗戶,不論是敞開,關閉,或是裝有玻璃,都露出了一面旗幟或是涂上了各種顏色,并在凸出的陽臺上掛上了各種長巾和花串。每一扇窄小的門口都擠滿了一家人,向我揮手,而那些修有凸肚窗、高層閣樓和陽臺的石砌房屋里都有孩子們探出身子來歡呼。所有人的喧鬧聲匯集在這小小的街道上,侍衛設法在人群中撥開一條道路時,他們的叫嚷實在聲勢滔滔。我們前后至少有一千匹駿馬,馬背上的蘇格蘭領主和英格蘭貴族共同行進,以顯示我為蘇格蘭帶來的全新團結。我們沿著狹窄的鵝卵石街道蜿蜒前行,下山來到了荷里路德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