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白色巨塔(日本“國民級小說”,日劇巔峰之作)
- (日)山崎豐子
- 19031字
- 2022-05-17 09:36:13
在醫師會館的小會議室里,由巖田重吉擔任會長的醫師協會正在召開理事例會。
正面黑板上寫著報告事項和議題條目,會長巖田重吉和副會長財前又一坐在黑板前面,其他十三名理事圍著桌子坐成U字形,正在對議題進行討論。房間里煙霧彌漫,茶水也快涼了。這時,議題進行到了“關于新的營業醫師的規定”,會場上頓時像起死回生般氣氛活躍起來。這是今天四個議題中的最后一個,也是大家最為關心的議題。
擔任會議主持人的外科醫師森山理事似乎有意炒熱已經恢復活力的會場氣氛。
“接下來,我們要討論各位最關心的‘關于新的營業醫師的規定’?,F在,請這項議題的提案人、副會長財前醫生發言?!?
難得穿上西裝的財前又一別扭地站起身來。
“正像各位所知,我們這個地區僅在今年就出現了十二家新開的診所、個體醫院和醫務所,一些還只是小毛孩兒的營業醫師大肆橫行,使我們這些從醫二三十年、具有豐富經驗和強大實力的醫師深受其害。尤其是那些非醫師新開設的診所,也就是由不具備醫師身份的人出資、雇用剛剛通過國家醫師資格考試的年輕醫師開辦的診所。他們簡直就像酒吧聘用的‘老板娘’一樣,在出資人的手下工作,只不過不是拿酒瓶而是拿聽診器。我覺得可以把這些外聘醫師叫作渾身消毒水味的酒吧‘老板娘’!”
財前又一用大阪口音說出這個辛辣的比喻,會議室里立刻響起爆笑聲,他自己那海怪似的臉上也現出了笑容,但他立刻又換成了嚴肅的表情。
“這個職業與其他行業不同,承托著人的寶貴生命。但是,那些不能在醫療上擔負最終責任的非醫務人員竟然也能以管理者的名義取得營業資格,因此,現行的新的營業醫師的規定簡直是太荒謬了!我們醫協要立即研討修訂新的營業醫師的規定,同時對于那些不管是否有醫師資格而一律提供融資的醫療金融合作社也要用相關制度對其進行管控。今后絕對不能為非醫務人員開設的診所融資。關于這一點,我將通過大阪府醫協向日本醫協提交議案,并向醫療金融合作社提出建議。這就是我提出的緊急議題?!?
他話音剛落,周圍一齊發出“贊成”的聲音。財前又一瞟了瞟鄰座的巖田重吉,他正在滿意地拍著手。巖田診所附近新開了一家由非醫務人員資助的內科診所,身為會長的巖田擔心如果自己提出這個議題會被懷疑是為了保護自身的利益,所以才委托給了財前又一。
財前又一坐下之后,主持人森山理事立刻發問。
“關于剛才財前副會長的提案,好像全體都表示贊同。還有沒有誰要發表意見???”
擁有北區規模最大的耳鼻喉科診所的齋藤院長舉手站了起來。
“針對剛才的提案,我想附帶地提一下近來特別引人注目的國立醫院擴建的問題。我們受到醫療法的相關限制,禁止做夸大的廣告,不能像其他行業那樣大張旗鼓地宣傳,所以為了獲得患者的信賴就得在夜晚和清早出診去看急病。我們這樣苦苦經營積累的業績和客源,卻因國立醫院擴建受到威脅。這已經成為不容忽視的問題了。所以我希望醫協也能提交請愿書,要求對這種現象加以約束。”
掌聲響起,接著會長巖田重吉站了起來。
“剛才財前副會長和齋藤理事的發言都十分恰當。我將盡快在近日內完成兩項議案的規定試行方案和請愿書,并通過大阪府醫協提交日本醫協,還要在全國范圍內推動這個規定的出臺。另外,我聽說前幾天在大學醫協的會議上,大阪市立醫科大學的某教授居然說出‘現在,那些設備和技術都很薄弱的營業醫師大概會由于國立醫院擴建而被自然淘汰’這種話。如果那件事情屬實的話,我們醫協一定要提出嚴正的抗議,徹底地予以回擊?!?
他剛一說完,會場上立刻群聲鼎沸。
“沒有異議!”
“那種目中無人的教授,應該對他徹底施加壓力!”
“竟然藐視我們醫師協會!”
激烈的咒罵聲此起彼伏。
會議主持人森山理事說道:“關于剛才提到的大阪市立醫科大學教授的發言,我們會盡快與該醫協聯系,要求對方寄來發言內容的記錄,并在下次理事會上討論。另外,今天下午三點半開始召開醫療研討會,將由浪速大學的鵜飼醫學院長發表特別演講?!?
他恰當地把握著時間,巧妙地結束了會議。
在一層的報告廳里,聚集了前來聆聽醫療研討會演講的醫協會員。
由于這次研討會的講師與以往不同,是國立浪速大學醫學院長鵜飼教授,所以聽眾都在認真地傾聽,其中還有人在做筆記。地區醫協的醫療研討會居然請來了國立大學醫學院長級的講師來做演講,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再加上這次的演講內容是近來引人注目的“老年病研究——高血壓和肥胖癥”,所以引起了聽眾的強烈關注。不只是一般會員,以會長巖田重吉和副會長財前又一為首的十三名理事也坐在干部席上洗耳恭聽。
站在講臺上發表演講的鵜飼院長滿意地望著十分認真的聽眾,他那本來就呈現出櫻色的臉膛更加紅光煥發了。
“接下來,根據我所調查的數據顯示,肥胖程度越顯著就越容易發生腦中風。例如,腦中風患者的體重與標準體重相比,平均高出一點五到兩公斤。而且,正如各位所知,容易由肥胖癥引發的疾病不僅僅是高血壓和腦中風,由于肥胖的體形給身體造成了過度的負擔,所以會對心臟、血管等循環系統帶來不良的影響,不僅會引發這些器官的病變,還會給支撐體重的腰部和下肢各處關節增加負荷。所以,從這個角度來看也隱藏著重大的問題,肥胖癥容易引發一些外科方面的疾患,如變形性關節炎等。因此,肥胖癥在歐美已經被作為重要疾病之一看待。尤其是在美國,醫生更是把它看成嚴重的代謝癥之一,可與同為代謝病的糖尿病相提并論。由于戰后日本在飲食和生活方式等方面逐漸接近歐美的狀態,所以我認為在不久的將來,肥胖癥問題將會在醫學、社會方面引起強烈的關注。如果今天能夠借此機會使各位第一線的臨床醫療專家重新認識肥胖癥這個問題的話,那對于專攻老年病學的敝人來說將十分榮幸?!?
鵜飼特意稱呼前來聽講的營業醫師為“各位臨床醫療專家”,最后還用了“敝人”之類的謙辭結束演講。他之所以采用這種說法,是因為這樣能夠博取他們的好感,同時絲毫不會損害自己的優越感。
聽眾們報以熱烈的掌聲。會長巖田重吉從臺下的干部席上站了起來。
“剛才,由老年病學權威、浪速大學醫學院長鵜飼教授從臨床學角度出發,針對肥胖癥和高血壓做了意義非常深刻的演講,而且他列舉了歐美的統計數據,還公布了親自調查所得到的寶貴數據,使我們加深了對于這個課題的認識。在此,本人謹代表全體會員向鵜飼院長致以誠摯的謝意!”
會長致辭完畢,會場上再次響起掌聲。鵜飼醫學院長鞠了一躬,然后落落大方地走下講臺。
巖田重吉趕緊向他身邊湊過去,說:“哎呀!您辛苦啦!先請您去另一個房間休息吧!”
說著,他就陪鵜飼去了另一個房間。
一走進擺著沙發的房間,醫協的干部們就挨個兒走近鵜飼并遞上名片問候。鵜飼接過名片鄭重其事地一張張過目并回禮,這時輪到財前又一遞上名片。
“初次見面,您好!敝人是副會長財前又一?!?
聽到他自報家門的一瞬間,鵜飼眨了一下眼睛,但還是若無其事地回應。
“啊,您好!我是鵜飼?!?
財前又一也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
“今天承蒙您百忙中撥冗光臨,實在不好意思!其他區的醫協聽說浪速大學的鵜飼院長將要光臨北區做演講,都紛紛一再請求能跟我們合辦這次活動,真讓我們感到驕傲?。 ?
他鄭重其事地鞠躬行禮。其他干部也隨聲附和。
“您的演講十分精彩,而且參加的會員也比往常多了很多。往常,會員們都是參加與自己的專業領域有關的演講,可是今天所有的專業領域的會員都到了。全體會員都十分高興!”
他在上午的理事會議中還盛氣凌人地對那位大阪市立醫科大學的教授表示出高壓態勢,可現在卻驟然變成相反的姿態了。
“各位這么鄭重地向我道謝,反而使我惶恐不安啦!各位在臨床醫療方面都是行家里手,如果能向大家提供參考意見將是我的榮幸??!”
鵜飼面對醫協干部們也沒忘記適當地使用社交辭令。
“那好吧,鵜飼教授很忙,以后有機會再跟您仔細探討吧!這是我們醫協的一點兒心意?!?
巖田說著把系著禮品絲帶的禮金袋擺在禮盒上,隨即遞給了鵜飼。
“那,我就先收下吧!”
鵜飼對此似乎習以為常,漫不經心似的把紅包揣進衣袋,然后順手接過裝著糕點的禮盒。巖田立刻幫他拿住。
“我另外安排了宴席,請您一同前往。不會占用您太多時間?!?
巖田率先走出門廳,只有巖田和財前與鵜飼同乘一輛轎車。因為巖田事先已向其他干部打好招呼:“今天的慰勞餐會只需作為鵜飼教授同學的我和財前副會長來辦,這樣鵜飼教授會感到更加輕松愉快?!?
三人到達新町的“鶴之家”。老板娘和女侍立刻出門迎接。兩間連通的日式宴會廳已經擺設停當,連庭院里也已灑過水了。
巖田請鵜飼坐在壁龕前,隨即鄭重其事地說道:“托您的福,讓我這個當會長的聲望大漲啊!所以呢,今晚我和副會長財前又一兩個人可要好好地向您表示感謝。”
巖田煞有介事地向鵜飼俯首行禮,但其實這桌酒席就是財前又一委托他操辦的。
財前又一也擺出商人似的謙恭姿態。
“真是托了鵜飼醫生的福啊!巖田和我做夢都沒想到演講會能舉辦得這么成功。另外,我女婿財前五郎平時也承蒙您多方關照,在此與本醫協事務一并向您表示誠摯的謝意?!?
他拿起女侍端來的酒壺為鵜飼斟酒。
“哪里,謝謝你?!?
鵜飼客套地回應,卻對財前五郎以財前又一的名義贈送畫作的事情只字不提,看上去好像只是想暫時保管那幅畫。而財前又一也裝出什么事情都沒發生的樣子。
“那個,鵜飼醫生的愛好是不是長唄呀?”
“愛好?我們這些國立大學的教授,換個說法就是國家公務員,哪像你們還有培養奢侈愛好的閑工夫呢?我就是一個完全沒有愛好和才藝的土包子。話說回來,財前醫生,你好像很多才多藝呀!”
他反問財前又一的愛好。
“說起來真不好意思,我的業余愛好是地唄、小唄、長唄、俳句、茶道等,但也只是一知半解的程度。哎,對了,書畫古董也算是愛好吧!”說完就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前些天我送給您的那個東西,要是不中意的話就給您換一個。請別客氣,盡管吩咐好了。”
說完,他又給鵜飼斟酒。
“不,說實話,我打算把它退還給您??晌矣窒肴绻⒖掏诉€似乎有點兒不近人情,所以才暫時放在我那兒保管。我也跟財前副教授交代過,這種事情叫我很為難呀!”
鵜飼突然態度生硬起來,說話語調盛氣凌人。
“哪里哪里,請您千萬別這么說,希望您一定收下。您瞧我這個樣子,也到了擔心老年病的歲數了,不知什么時候就得麻煩鵜飼先生。何況作為醫協干部,將來還得仰仗鵜飼老師這樣的大人物幫忙呢!所以吧,我早就向巖田提出,希望他務必幫我引見,卻一直得不到機會。前些日子偶然聽我女婿提起您很喜歡畫廊里的一幅畫,所以我就好事快辦了。請您不要客氣,盡管笑納!”
他雖然說話謙恭,卻含有不容拒絕的意味。
“您的心意我都理解,如果換成其他東西倒也罷了,可是那么貴重的東西我要是毫無理由地收下的話,恐怕會招來奇怪的誤解!首先,財前副教授繼任教授職位的呼聲很高,現在正值教授選舉前的敏感時期,這樣會招來很大的誤解呀!”
“呵呵,我女婿是那么有希望的候選人嗎?這可真是太好啦!巖田,你高興嗎?”
他突然用響徹整個房間的大嗓門說話,隨即又像噎住了喉嚨似的笑起來。鵜飼被嚇得目瞪口呆,巖田迅速湊到了鵜飼身邊。
“鵜飼,你剛才說的話當真嗎?這可不是別人而是醫學院長講出來的話,所以意義重大呀!既然希望財前五郎繼任教授的呼聲那么高,你就干脆順水推舟地幫他一把,把他送上教授的寶座吧!”
巖田金邊眼鏡后面的細小眼睛閃閃發亮,故意抓住鵜飼的話把兒進一步催促。
“哦,那都是下邊眾人的議論,并不是我想怎么樣?。∶靼椎刂v,我對財前副教授完全不了解。正因如此,我才說不想在這種時候做出招致誤解的事情嘛!”鵜飼用不愉快的語調說道。
巖田一時說不出話來。
“哦?你大可不必這樣急著當局外人嘛!你和我是‘同期之櫻’的交情,無論什么事情都應相互關照,而我和財前又一在醫協里也是惺惺相惜的伙伴。我只是想請求你盡量關照下財前的女婿嘛!你有事找我的時候,我可從來沒講過那種見外的話呀!”他忽然改用朋友之間常用的粗俗的話語說道。
鵜飼驟然面露怒色,剛要放下酒杯,財前又一見狀慌忙擺手。
“巖田,鵜飼教授跟咱們不一樣,掌管的是整個醫學院的人事安排,所以不像咱們這樣可以簡單地表態。不能像你那樣想說什么就說什么嘛!”
財前又一責備了巖田,然后轉向鵜飼。
“我不會因為您把那幅畫作為結交的信物收下就卑鄙無恥地提出各種要求。說到我女婿的事情,他如果有幸當上教授當然是可喜可賀的十分難得的美事,但即使萬一沒能當上,好在我們財前婦產科還算生意興旺,增設外科改成私人醫院讓他干干也行。所以呢,到時候說不定還得麻煩教授幫忙處理有疑難雜癥的患者,所以就請您多多關照啦!”
財前又一嘴上說的與心中想的完全相反,這只不過是引誘鵜飼上鉤的說法。聽財前又一這樣說,巖田也像是領會了他的意圖。
“哎喲,抱歉,抱歉,我剛才說話太粗俗啦!就像財前所說,我希望您能把它當作結交的信物收下。財前跟我一樣,不但是北區醫協干部,還是大阪府醫協的代議員呢!即使遇到難事,他也能用雄厚的資金擺平一切。他不會有你所擔心的那種卑鄙無恥的想法。豈止如此,他在大阪財界名流的夫人之間面子很廣,所以你收下財前的信物對你也沒什么壞處啊!”
“真不愧是醫協的干部??!施加壓力的手段真是高明!那我就照你們說的,把那個當成財前醫生的信物收下啦!”
說完,鵜飼“哈哈”地放聲大笑起來。
“您這么說真叫我感激不盡吶!我感到特別光榮啊!哈哈哈!”
財前又一也不愿服輸地哈哈大笑起來,同時他在心里判定:眼前這個跟自己長相酷似、頂著國立大學醫學院長頭銜的鵜飼相當難對付。
午后兩點鐘一過,第一外科的門診也幾乎臨近結束。門診醫師們把自己負責的患者看完之后,陸陸續續地離開了診療室。
在最里面的診療室里,財前五郎從上午開始已經看了近三十名患者。一到副教授坐診的星期三和星期五,慕名而來的患者就會急劇增加,在正常規定的掛號截止時間十一點鐘之前,患者就已經多達五十名以上。因此,近來財前五郎的初診患者在十點鐘就停止掛號了。即便如此,他一天還是得看將近四十名患者。汗流滿面的財前望著桌上高高堆起的病歷。
“今天看了多少人?”
“哦,剛看完第三十二個?!闭驹谒砗蟮膶嵙曖t師答道。
“是嗎?那,今天就看到這兒吧!”
“是。不過,還有六名患者在等著呢!”
實習醫師望著護士那邊面露難色。
“請他們下個門診日再來吧!如果不行的話,那就轉給騰出手的人看吧!”
他瞥了一眼兩個還留在診療室的門診醫師,就迅速站起離開了。
財前剛剛走出門診室,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轉身回到先前的座椅上坐下了。他忽然想起,應該把五天前那個特診患者的X光片拿出來看一下。
他向正在整理診察床的護士說道:“五天前看過的那個叫清水敬造的我的患者,他的X光片應該出來了。你把X光片和病歷一起拿過來吧!”
所謂“我的患者”就是指特診患者。護士聽到就眼疾手快地從資料架上抽出那個患者的病歷,連同X光片一起遞了過來。其實財前根本用不著再翻病歷,憑自己的診察和X光透視就能確認患者胃上有潰瘍,但是為了慎重起見他還是給患者拍了X光片。
財前打開桌上的觀片燈,用金屬夾固定好X光片。忽然,他感到身后有人。
“真下功夫呀!那個膠片是怎么回事兒???”
那是東教授的聲音。
“哦,因為這個患者必須做手術了。”財前從座椅上站起來答道。
東貞藏也走過來,彎腰盯著膠片察看。
“原來如此!胃小彎有一大片潰瘍,是典型的消化性潰瘍吧!”
“是的?;颊哒f,從半年前開始飯后心口疼,而且糞便中斷斷續續地出現了隱血反應。此外,胃液的總酸度和游離酸度都非常高,通過胃鏡檢查確診為潰瘍。”
財前拿出了患者的病歷和檢驗單,說明他為了做出胃潰瘍診斷已經把必要的胃液檢查、大便隱血試驗、胃鏡檢查和X光檢查全都做過了。東貞藏露出理所當然的神情,輕輕地點點頭,隨即瞟了一眼病歷,視線突然停止不動了。
“是不是還有做得不夠的地方?”財前問道。
“不,沒有,病歷和各項檢查都做得十分到位,確實是你的風格呀!”
東貞藏嘴上這樣說,心里卻很介意?;颊叩拿纸星逅丛?,是大阪財界的實力派人物,應該找我這個教授給他看病才對,怎么會去找副教授財前了呢?這是不是意味著財前的名氣已經大到這種程度了呢?想到這里,東貞藏勉強忍住了險些流露在臉上的不安情緒。
“那么,你打算對這個患者做什么手術???”他強裝鎮定并用教授特有的語調問道。
“這個患者的潰瘍周邊已經開始硬化,而且這部分面積較大,即使不至于轉化為癌癥也很不容易痊愈。所以,我準備實施胃部切除術?!?
“這不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嗎?只要看過這張X光片,誰都知道應該實施胃部切除術嘛!我問的是,你準備采用胃部切除術中的哪一種術式?”
“我準備采用畢羅氏第一法?!?
東貞藏嘴角露出嘲諷的笑意,說道:“哦?像你這樣的新銳外科醫師也會做那種古典式的手術嗎?”
說完,東貞藏向掛在觀片燈上的四開膠片伸出手去。他本想從金屬夾上取下片子,但因為金屬夾已經老化,膠片被卡住取不下來。他急不可耐地把膠片頂回去,再用力一扽,膠片翹成弧狀“哧啦”一聲脫落了。東貞藏揮手一把抓住,走到窗邊對著陽光從各個角度審視膠片上的影像。東貞藏的這番動作,使年輕的醫務員們感到不太對勁兒,剛才他們還以這是教授與副教授之間正常的對話,而此刻他們全都豎起耳朵仔細聆聽。東貞藏自己也意識到了這種氣氛不對,于是從窗邊慢慢地踱回桌前,坐在財前面前的椅子上,從衣袋里掏出雪茄。
“那么,你所說的胃部切除術是指把胃的大部切除吧?”
“是,我是想這樣做?!?
“這樣的話,豈不是更棘手了嗎?畢羅氏第一法的最大缺點,就是在做胃的大部切除時會發生吻合困難的情況,并帶來縫合不嚴的風險??!縫合不嚴是術后并發癥,你不會不知道它的可怕吧?如果因為這種教科書上都會提到的簡單問題引發患者腹膜炎的話,不僅會影響患者對你本人的評價,甚至連東外科的權威性都會受到質疑!所以你可要謹慎行事啊!”
東貞藏對“東外科的權威”這句話強調得有些不自然,就連躲在遠處假裝充耳不聞的醫務員們都像嚇了一跳似的回過頭來。而財前也對東貞藏那種語調驚詫不已。
“哦,我的解釋不夠充分,多有失禮。我說采用畢羅氏第一法,意思是把它作為基本的術式,也就是說我準備采用畢羅氏第一法的改良法,即所謂‘小山氏切除術’。我剛才沒有把話說清楚,十分抱歉?!?
財前賠罪似的俯首致歉。
“原來如此!你準備采用你所尊敬的千葉大學小山教授發明的術式??!不過,我要告訴你,他算不上學者,頂多只是個手術匠人而已?!?
東貞藏極盡侮辱、輕蔑地做出評論,財前一瞬間說不出話來了。
“對于我這樣的晚輩來說,小山老師到底是學者還是匠人,不是我能夠說清楚的。不過,如果采用小山氏改良法做手術,就可以完全避免縫合不嚴的情況。而且,我自己此前也經歷過幾次成功的病例。在做了胃部切除術之后,要把接近斷端的胃后壁與胰腺頭部縫合起來加以固定,這樣能夠消除吻合處的緊繃狀態,因此也能避免縫合不嚴,而且……”
東貞藏打斷財前的話,惱火地大聲說道:“喂,你說話要謹慎!不用你給我講課,只要看看學會雜志,那些東西誰都知道嘛!”
說完,他又像要掩飾對副教授大發雷霆的失態和尷尬,把拿在手上的X光片插回觀片燈并莫名其妙地反復開燈關燈。在燈光忽亮忽滅時,X光片中的黑色陰影和造影劑顯現的白色影像呈現出白與黑微妙的明暗轉換,仿佛像是清晰地映現東貞藏和財前五郎的內心世界。財前心想,對于東貞藏這種一反常態的兇險態度,適可而止地全身而退較為明智。但是,當他注意到留在門診室角落的醫務員在旁聽兩人的對立意見時,又用極為謙恭的姿態發問。
“那么,如果是教授的話,會采用哪種術式呢?”
“我嘛……”東貞藏蹺起二郎腿,大口地吐出雪茄煙團,“如果是我的話,當然會采用畢羅氏第二法啦!就是在做完胃部切除之后,把胃部斷端與十二指腸斷端縫合起來并閉鎖,然后在殘胃與空腸之間施行胃與空腸的吻合術!”
“雖然我不想反駁您,但恕我冒昧。我聽說,采用那個方法的話,食物會直接進入空腸,所以與第一法中食物通過十二指腸再進入空腸的情況不同,會引起患者消化不良,而且之后不利于脂肪的吸收?!?
財前為了不惹東貞藏生氣,特意使用了“我聽說”這樣的間接表達方式。
“不過,這總比采用第一法有可能引發縫合不嚴或吻合部狹窄好多了吧?”東貞藏窮于應對似的說道。
“是啊??墒恰必斍八坪跤杂种梗皳f,在第一法發表的初期出現過教授所說的各種術后并發癥,但現在術式也得到了多方改善,在并發癥方面,無論是第一法還是第二法都已經沒有太大的差異了吧!”
“呵呵。這么說,你對我所說的第二法的優點還是承認的啦!沒想到,你這個人還挺謙虛的嘛!”東貞藏像要堵住財前的喉嚨似的說道。
“當然,我十分贊同教授所說的第二法的優點。但是,這話雖然不太好說,但我認為第二法同樣也有缺點。例如,我也聽說過,采用第二法后,在吻合部發生潰瘍的情況比第一法多。從這一點來看,采用第一法可以在短時間內完成手術。此外,現狀表明采用生理的,也就是自然吻合的第一法的手術越來越多了?!?
財前說到這里,東貞藏忽然扭過臉來面向財前。
“你總是把‘在短時間內完成手術’當作自己的驕傲,可我們醫學家不是要創造游泳和賽跑紀錄的競技運動選手。心里老想著那些雕蟲小技,還自鳴得意地讓媒體大肆炒作,那絕不是學者應有的態度,也絕不是原帝國大學的浪速大學副教授該做的事情!”
東貞藏斬釘截鐵地說完,像是很在意嶄新潔凈的白大褂上的折皺似的,他伸手撫平下擺,隨即以極不自然的鎮定姿態走出門診室。
東教授登上樓梯,進了二樓的教授辦公室。他脫掉白大褂,坐在轉椅上,回想起剛才在門診室發生的事情。
胃部切除術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手術,對于采用哪種術式這個問題本身也沒必要非得分出勝負不可。只是因為財前對于手術的態度與自己從根本上就水火不容,再加上平日積累了很多對財前的不滿,于是就通過那樣的形式表現出來了。雖說如此,可財前怎么腦子轉得那么快,怎么那么工于心計呢?他為了不惹怒教授,不讓人抓住話柄,在每條意見前面都加上“我聽說”這樣的謙恭而間接性的表達方式,硬是滴水不漏地把自己的論點全都說出來了。那種精明乖巧和圓滑老到,是東貞藏這種出生在醫生世家、從小到大未曾吃苦受難的公子哥怎么都學不來的。那是吃盡苦頭、咸魚翻身、雙腳帶泥地踏進權威世界的人才具備的無所畏懼的堅強精神。
財前五郎憑他那無畏堅強的精神和圓滑老到的處事方式走到今天,已經能夠獨立掌管第一外科這個超過五十人的大家庭,就連籌措科研經費、跟制藥公司和醫療器械公司交涉也游刃有余,而東貞藏自己從來沒有被那些雜務煩擾過。雖然這是不爭的事實,但是財前的無畏堅強和圓滑老到如今反倒有可能變成對自己的巨大威脅。自己現在尚未離職,可像清水敬造那種大阪財界的實力派就已經撇開主任教授,變成了副教授財前的患者,看來財前在外面的名氣越來越大了?,F在自己還尚未確定離職后的出路,副教授財前的名氣迅猛高漲從各方面來講都對自己不利。對正在謀劃離職后職位的東貞藏來說,他想在盡可能掌握權威的狀態下離職??韶斍伴_始變得比自己更受矚目,這將使自己陷入極為不利的境地。
正是因為自己處于這種階段,所以他認為偶爾在醫務員們面前針對術式斥責財前是一個好辦法。如果教授與副教授發生了爭執,即便是非常小的事情也會產生不可思議的傳播力。不出半日就會傳遍整個校園,而且肯定早晚都會傳到其他教授的耳中,這會讓下屆教授候選人呼聲最高的財前給別人留下負面印象。
想到這里,東貞藏“噗”地吐出雪茄煙團,朝窗外望去。六月中旬的初夏陽光照在堂島川上,銀色河面泛出粼粼波光。他被晃得瞇起眼來,把視線轉向了新樓擴建的工地,只見頭戴黃色安全帽的建筑工人身穿夏季工裝,在棋盤網格般的高高的腳手架之間緊張作業。就在前不久,工人們才把鋼筋綁在五層金屬架構上并開始灌漿,而現在整個工程就已經完成了七成,雄偉氣派的新樓已經展露雛形了。
那座新樓預定在今年九月份竣工,屆時東貞藏領導的第一外科有望占據南側一層最舒適的位置,與鵜飼醫學院長掌管的第一內科并駕齊驅,名副其實地成為浪速大學附屬醫院最具代表性的醫務部。不過,他也只能短暫停留就必須退休離職了。那自己當初到底為了什么跟著鵜飼東奔西走地申請擴建項目呢?因為當時東貞藏就考慮到了自己離職之后的去向。
敲門聲“咚咚”響起,東貞藏把望著窗外的視線轉向房門,似有不快地回應道:“進來吧!”
事務員開門進來,把郵件放在桌上,鞠了一躬就出去了。放在桌上的依舊是那些醫事新報、醫學雜志以及制藥公司和醫療器械公司的商品目錄。東貞藏事務性地嘩啦嘩啦地翻開瀏覽。突然,他停下手來,拿起了東都大學船尾教授寄來的厚信封。
他趕緊打開信封,信紙的頂部印著“船尾外科用箋”。信的開頭寫著幾句簡短的問候語,隨后便立刻進入了正題。
關于上次東教授委托我尋找繼任教授候選人之事,遲復為歉。只因此事非同尋常,我也慎之又慎。除了學歷、工作經歷和研究業績之外,還要就當事人的性格、統領研究室的能力等品行方面的問題進行考察。篩選結果如附件所示,共有兩名候選人:一名是現任新潟大學教授的龜井慶一,另一名是現任金澤大學教授的菊川升。詳細情況請垂閱此二人的履歷表和推薦信,然后自行判斷選擇。
東貞藏立刻把兩人的履歷表瀏覽了一遍,先是出生年月日、籍貫、現住址,然后是學歷和工作經歷。從這方面來看與一般的履歷表沒有什么兩樣,但履歷表背面還有所屬學會和獲頒學位的年月日、申報學位論文以及提交論文學校等信息,這是與其他履歷表的不同之處。
從學歷和工作經歷來講兩者十分相似,都是從地方名門初中考入舊制第一高等學校的理科,然后進入東都大學醫學院就讀。畢業后都留在了研究室并歷任副助教、助教、講師等職位,同在一九五七年從東都大學醫學院講師升任至地方國立大學的教授。
他接著看學位欄。龜井慶一于一九五一年三月發表了題為《關于高齡肺結核患者對肺部切除術的適應性考察》一文,在母校東都大學獲得了學位。而菊川升則與一九五〇年十月發表了題為《關于并發重癥心功能不全的后天性心臟疾患的外科療法研究》一文,在母校東都大學獲得了學位。
不過,最重要的并不是這些本人填寫的履歷表,而是船尾針對兩人的研究經歷所寫的親筆推薦信。東貞藏俯身把推薦信展開在桌子上。
以下是關于此二人研究經歷的評價。
首先如您所知,新潟大學醫學院的龜井慶一教授在胸外科領域已經得到公認。在肺部切除術尤其是肺葉切除術方面展示出十分優越的技法。近來,他十分關注肺膿腫、肺壞疽即肺化膿癥的問題。在針對這種疾患運用外科治療即肺部切除術方面,已經在日本胸部疾病學會中成為中堅力量。前些時候,他與呼吸內科的專家們協作整理了《肺化膿癥的統計學觀察及其病例的報告》,預測今后肺化膿癥將會成為呼吸系統的重要疾患之一。這篇報告引起了熱烈的反響,甚至獲得了權威報社頒發的學術獎金。
另一方面,金澤大學醫學院的菊川升教授專攻心臟冠狀動脈功能不全的外科療法。針對冠狀動脈功能不全的手術治療有心臟內粘連修補術、胸廓內動脈移植術等幾種術式。不過,菊川升教授對其中的冠狀動脈內膜切除術特別精通,在這方面的技法無人能夠與之比肩。而且,他最近在雙側胸廓內動脈切斷術方面也研發出創新的技法,大幅度地提升了治療效果。此外,他的視野具有國際性廣度,美國心臟外科學界的一部分人曾施行心肌梗死血管再通術,而在日本能對此手術進行解答的只有菊川升教授一人。當時,他在國際外科學會日本分會上以特別演講的形式報告了他對長期療效觀察的見解,在醫學界備受矚目。
如上所述,此二人的學識和技法都很優秀,實在難分優劣。而且,此二人作為外科學者既有技術方面的實力,還對解剖學和生理學等基礎醫學造詣頗深,堪稱不可多得的學術奇才。
船尾教授給出了上述結論。如此看來,這兩個人確實如船尾教授所講實力相當、難分伯仲,由此可見船尾用心良苦。其中一個選的是與東貞藏同為肺外科的資深專家,而另一個推舉的是專攻外科學中最受矚目的心臟外科。這樣一來,無論選擇哪一個,都足以壓制財前五郎。推舉他們擔任下屆教授名正言順,也能夠比較容易地得到周圍人的認同。
東貞藏臉上露出放心的神色,接下來就是從兩者之間選出一個的問題了。他從雪茄煙盒里抽出一支來點著,目光投向關于二者的品行評價欄。
關于此二人的品行介紹如下。新潟大學的龜井慶一教授富于積極行動的精神,在召開學會等活動中既致力于自己的研究發表,同時也不遺余力地協助主辦單位籌備器材并進行運作,平時也非常樂于幫助別人。他在研究室中的領導能力很強,但是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可以說這種強硬的姿態也是缺點。至于金澤大學的菊川升教授則性格內向、社交能力較差,缺乏對人際關系的協調能力。不過,他對于某個事物的耐力也可以說是十分少見的。如上所述,在品行方面二者各有所長、各有所短,或許您還會有不夠滿意的地方。不過,明確地講,目前我能夠負責任地推薦的人選除此二人之外再無他選。另外,有關在尚未選定之前必須嚴守人事機密的事項,我對二人都做了嚴格的交代。所以,關于這一點敬請放心。
以上是我對您委托的事項提出的書面報告。附帶說明,菊川教授在兩周前喪偶,而且無兒無女。中年喪妻,孑然一身,再加上他天生性格內向,或許現在心情有些憂郁。請您一并察知。
以上是船尾對兩個推薦人選的品行進行的評價。東貞藏讀完之后,莫名其妙地把視線移向信中最后補充的“菊川教授在兩周前喪偶”那行字了。
正在此時,辦公桌上的電話鈴響了。他拿起電話。
“東,是我,鵜飼?。 ?
電話中傳來鵜飼院長的大嗓門。
“有個急事兒,今晚有個應酬想請你作陪。其實呢,是文部省次官原某今天上午來大阪了,現在去了大阪府廳。因為人家此前為咱們新樓擴建幫了很多忙,所以我想宴請他。我給府廳打電話一問,說是已經約定今晚由教育委員長招待,而人家明天就要搭乘下午的航班趕回東京。他說可以安排在今晚府廳的招待宴之后,于是我說想在招待宴結束后去南區酒吧見面問候一下。他又說務必請東教授一起來,所以你一定要抽出時間陪我去呀!”
文部省次官原某與東貞藏是兵庫縣的同鄉,而且雖然原次官比東貞藏晚好幾屆,卻也是東都大學出身的校友。由于有這層關系,原次官在這次浪速大學附屬醫院新樓擴建項目方面,幫他們圓滿順利地辦理了文部省相關的申報和各項手續。東貞藏本來想,原次官來大阪如果時間寬裕的話就單獨會面,而不是跟鵜飼一起去,但他不能這樣對鵜飼說。
“既然是陪原次官,那就不能推辭了。我跟你一起去吧!”
“那太感謝你啦!因為事情來得突然,我擔心你時間不方便呢!這下沒問題了。那好,我已經安排專車去接原次官了,所以咱們就約好八點鐘在四郎酒吧會合吧!”
鵜飼剛要掛斷電話,東貞藏又說:“如果你有空的話能不能早些出發?我好久沒跟你聊天了。在八點之前,咱們一邊打發時間一邊好好喝幾杯怎么樣?”
鵜飼似乎猶豫了一下,緊接著又說:“那好,我還要去個地方,就七點鐘去四郎酒吧見面吧!”
鵜飼說完,掛斷了電話。
東貞藏坐上停在醫院門口的出租車,叫司機穿過御堂筋街向南開,拐過清水町街角,在東邊兩百多米的四郎酒吧前停了下來。
他推開店門正要向最里面的雅座走去,身后突然響起鵜飼的聲音。
“啊,正好趕上了。臨時拉你出來,真是不好意思。校友情誼就是不一樣,原次官反復說請東教授也一起來,所以我只好硬把你拉來了。對了,你說想在見原次官之前咱倆先聊聊,是不是有什么特別的事情???”
“哪里,沒什么特別的事情,我只是想如果你有空的話也可以提前來嘛!”
“啊,是這么回事兒啊!那實在是太……”
鵜飼露出松了口氣的表情,坐在了最里邊的餐桌旁。
“說實話,東,我是想請你跟原次官暗示一下,幫咱們在擴建新樓項目上追加一千五百萬預算資金的申報使使勁。正如前些天有人在校內新樓籌建委員會上反映的那樣,因為原有的醫療設備已經不夠用了,所以無論如何得申請追加預算呢!”
鵜飼毫不含糊地把求人辦事的角色推給了東貞藏。而東貞藏突然想起,在上次教授夫人會上,鵜飼夫人提名則內院長夫人取代自己的妻子政子擔任副干事。
“這種角色你請醫院院長則內教授去做比較合適吧?”他話中帶刺地說道。
“東,你怎么突然說出這么見外的話呀?新樓可以說是咱倆聯手打造的吧?事到如今你說那些話……首先,你這樣說話就對不起格外支持咱們的原次官!好啦,再努一把力吧!你就權當嫁了個專橫的老公,別再計較啦!哈哈哈!”鵜飼敷衍地大笑起來,“對了對了,說到專橫的老公,我聽說平時輕易不動感情的英國紳士型的你今天難得地在門診室大發雷霆,而且還是對自己的得力助手財前副教授?。 ?
東貞藏心想,果不其然,不出半日自己與財前的爭執就已經傳遍校園了。
“哦?那件事情已經傳開了嗎?其實不過是財前設想的術式還有不夠成熟之處,我向他提醒了一下而已。最近他越來越狂妄自大,我正擔心可別出什么亂子,碰巧今天讓我發現他選擇錯誤的術式,所以分外嚴厲地批評了他一頓?!?
“哦?你說的是那個手術技法特別好的財前嗎?”
雖然鵜飼并沒有向東貞藏提起那臺胰腺癌手術的事情,但他已由此了解到財前卓越的業務能力。因此他做出了難以置信的表情。
“是啊,就是這樣。我以前對他基本信任,可是今天卻有點兒拿不準啦!比起術式的妥當性,他好像更重視縮短手術時間。這可真叫我傷腦筋呀!那樣一來,他就不是學者而是匠人了。不,他那樣做,就成了時刻在意別人評價的藝人啦!讓這樣的人當我的接班人實在太……”
“那,你打算把他砍掉嗎?”
東貞藏剛想說出收到船尾兩封推薦信的事情,但又改了口。
“不,我現在還沒考慮到那一步。不過,你以前向我建議過‘要是對財前不滿意就直接表達出來,另外找其他人就行了’。我也在想,是不是應該拋開以前的關系和人情,考慮選擇一個無損于浪速大學第一外科尊嚴的接班人?!?
“原來如此!這才符合你的風格嘛!你的想法確實不錯?。〔贿^,要把財前砍掉,困難程度似乎比想象中更大。眼下校內的氣氛你也得放在心上呀!”鵜飼用異常有底氣的語調說道。
在此之前,鵜飼對這件事與其說是漠不關心,不如說似乎與東貞藏意見相同。正當東貞藏感到有些奇怪的時候,原次官在老板娘的陪同下出現了。鵜飼和東貞藏站起身來迎接。
“歡迎!我們正在恭候大駕呢!”
“哪里!讓你們久等了!好久沒見啦!”
原次官坐在鵜飼和東貞藏之間。五十四歲的原次官刮了胡須,他的臉頰透著青色,看上去只有四十五六歲的樣子,而且身著整齊的正裝,儼然一副精明強干的高級官員的派頭??礃幼樱趧偛诺恼写缟弦呀浐攘瞬簧伲魵庵猩l出強烈的酒氣。但是,他臉上卻幾乎不顯醉意,又端起了送來的威士忌酒杯。
“怎么樣,擴建新樓的工程進行得順利吧?”
“托您的福,總算能在九月份按期完工了。那段時期,我們真是給您添了不少麻煩呀!”
鵜飼用平時少見的謙恭姿態道謝。
“哪里,哪里,那全靠鵜飼先生和東先生非凡的政治實力嘛!這種難題可是無論醫學院總務主任怎么拼命都啃不下來的呀!因為每所大學都希望爭取政府預算擴建新校舍呢。不過,在那么多大學當中,只有浪速大學醫學院能夠獲得二點五億的預算經費用于附屬醫院擴建新樓,這都是因為二位的幕后工作做得漂亮,發揮了功效啊!”原次官像為兩人歌功頌德似的說道。
“那也是因為有原次官從中牽線搭橋,我們才能順利地得到文部省和大藏省的批準。不管怎么說,要是那些門路沒有打通的話,無論我和東怎么忙活,也是一籌莫展呀!”
鵜飼再次表示了謝意。
原次官把酒杯放在桌子上,刻意抬舉東貞藏說道:“那是因為東先生委托我辦的事嘛!東先生既是我同鄉的長輩又是同校的大師兄,哪有拒絕的道理呀?”
“哪里,原先生這樣說,真叫我不知道該怎么道謝才好啦!”
東貞藏面對比自己小八歲的晚輩,也在稱呼中加上了“先生”二字。
鵜飼也附和道:“沒錯兒!您這樣說會讓東感到難為情呢!這次真的全都仰仗原次官鼎力相助。所以新樓落成的紀念儀式上誰都可以往后放一放,但一定要請原次官來當特邀嘉賓。”
“當然,我也很期待那一天的到來。對了,你們計劃還要請誰來觀禮呢?”
他似乎特別在意其他的參加者。
“是啊,為這件事我和東還挺傷腦筋呢!不過,荒川文部大臣有沒有可能來參加呢?”
“這個嘛,你也知道,不管怎么說,大臣都是個大忙人,只為這事兒專程跑來大阪一趟恐怕不太可能吧!”
“還希望原次官幫我們轉達盛情邀請之意,不會占用他太多時間?!冰Y飼繼續說道。
“不,那是不太可能的。因為連我們這種次官級的人都不能隨意外出嘛!不過,到那時文部大臣倒也不是沒有機會出訪關西。你們能不能變更新樓落成紀念儀式的日期來配合他的日程呢?如果答應了這個條件,我就可以幫你們去跟文部大臣協商了?!?
雖然這番話說得客客氣氣,但也包含著官僚特有的自高自大和以恩人自居的傲慢。
東貞藏不禁心生不悅,面露難色地說道:“不管怎么說,為了配合文部大臣的日程就變更落成紀念日,未免太……”
鵜飼突然插話道:“那就按原次官說的,變更落成紀念儀式的日期來配合文部大臣的出訪日程吧!落成儀式稍微早幾天或晚幾天都不是什么要緊的事情。比起差這么幾天時間,荒川文部大臣和原次官同來做我們的嘉賓才更有重大意義嘛!哈哈哈!”
鵜飼突然愉快地放聲大笑,連坐在旁邊的老板娘都嚇得幾乎要站起來了。
“話說回來,浪速大學附屬醫院的新樓落成之后,就名副其實地成為擁有全國一流醫療設備的醫院啦!不過,說實話,關于醫療設備的事情,還需要再使把勁兒才能錦上添花呢!你說是吧,東……”
鵜飼巧妙地把話頭兒丟給了東貞藏。東貞藏雖然有些困惑,但還是朝原次官那邊湊了湊。
“說實話,這件事我也很傷腦筋。就在四五天前,校內召開新樓籌建委會,商討的結果表明,按照目前的預算額度,無論如何都難以購置我們多年來希望得到的一些設備,比如可以把胃部、心臟和雙腎等大臟器進行一次性掃描造影的九英寸影像增強儀等。因此,現在必須增加一千五百萬的預算才行。所以,我想……”
他話沒說完,原次官就避實就虛地說道:“東先生說的事情我很理解,但如果什么設備都要買最高級的話,那就漫無止境了。所以那些新設備以后再逐步添置怎么樣???”
這回東貞藏就無法接茬再繼續說下去了。
“話雖這樣說,但這一點還希望靠原次官努力……”鵜飼接過東貞藏的話頭兒,還想強硬地說服,但是看到原次官面露不悅,他就趕快改口說道,“好啦,今天就談到這里吧!本來是我們招待您,這真是太失禮了!只要一說到擴建新樓的事情,我和東就都變得比自己的事情還要較真兒!都成了毛病啦!哈哈哈!”
鵜飼又放聲大笑起來。
原次官一邊喝第三杯威士忌酒一邊說道:“這可真是呀!只要一說到擴建新樓的事情,你們倆就像一對和諧美滿的夫妻似的,連眼神都變了。對了,東先生,上次你委托我的那件事啊……”
東貞藏狼狽不堪地向對方使眼色進行制止,可是已經微醉的原次官卻沒能領會。
“說實話,我一直給在厚生省當公共衛生局局長的朋友做工作,他也不辭勞苦地四處奔走。不過,聽說國立關西醫院有個不成文的規定,那就是歷代院長必須由內科醫師擔任。而且碰巧大阪市立醫科大學第二內科的角川教授跟東先生將在同期離職,這個人比東先生搶先一步鎖定了國立關西醫院,而且他跟大部分厚生省相關局長級的人物都已打好招呼,已經得到相當理想的效果了?!?
“啊,是嗎?那,這件事我們下次再談吧!”
東貞藏想趕緊結束這個話題,可是原次官卻繼續說了下去。
“不過,另一個呢,就是明年春天將要完工的近畿勞保醫院。那邊辦得還算比較順利。那邊是通過一位醫師出身的議員活動的,他是一位醫師出身、以醫協為大本營起家的醫療界議員,居然對鐵路醫院、郵電醫院和勞保醫院等機構的最高人事擁有驚人的影響力!說實話,我也是通過辦這件事才明白了這一點,與其說去懇求不中用的大臣,還不如去找這種醫療界的議員。他們深諳個中門道,辦起事來相當有實力。所以,我委托的是從東京都醫協干部中當選眾議院議員的池澤先生。我們已經談到了相當成熟的地步了。他的本家就是戰后通過做尼龍、維尼綸等合成纖維生意猛然暴富的日東化纖。幸好東先生在大阪財界的面子很廣,只要在這條門路上再使把勁兒,多叮嚀幾句,那就更加穩操勝券啦!”
原次官真不愧是協助荒川大臣對付日本教員工會的得力干將,說出話來既精明又犀利。
由于鵜飼在場,所以東貞藏不知道該怎樣回答。這時,鵜飼開始在旁邊開口插話了。
“真不愧是東呀!原來你已經開始謀劃退休離職后的去向啦!而且是慎重地雙管齊下找人活動。雖說如此,東真不夠意思,上次咱倆在這兒喝酒的時候,你不是說什么都還沒決定嗎?你也是只狡猾的老狐貍呀!”
鵜飼做出一副佩服的樣子。
原次官十分吃驚地說道:“哦?鵜飼先生什么都不知道嗎?我還以為你對一切都了如指掌了呢!”
原次官以為鵜飼和東貞藏的關系那么密切,所以應該對東貞藏的事情了解得一清二楚。
“這事兒東什么都沒跟我說呀!就是換了我,只要東來委托這事兒,我也愿效犬馬之勞。不過,既然原次官已經在幫他找門路活動了,那就輪不到我出頭露面啦!”
鵜飼倒是說得挺起勁兒,但東貞藏卻心里清楚,鵜飼能幫他做的事情,頂多就是為表彰他對籌建新樓的功勞而推舉他當名譽教授。而鵜飼心中似乎也有他自己的想法——東都大學出身的東貞藏只是個旁系諸侯,他之所以能夠成為校內的主流人物走到今天,全靠跟自己聯手結盟。因此,這種規格的犒賞就已經相當不錯了。
東貞藏對于心懷鬼胎的鵜飼產生了難以言喻的不滿情緒,但他并沒有流露在臉上,而是小心謹慎地說道:“唉!這種事情總是吆喝聲挺高,但是到了最后關頭卻會不明不白地落空,所以我連鵜飼先生也沒告訴嘛!就像今年二月份退休離職的第三內科的石山教授,已經幾乎確定擔任鐵路醫院的院長了,可在最后關頭卻因為運輸大臣一聲令下而前功盡棄。迫不得已,他只好屈尊去毫無名氣的公司當了顧問醫師。眼前就有個活生生的實例嘛!”
原次官抬起終于有了醉意的臉,說道:“只要是我應承下來的事情,就不可能出現那么糟糕的結果。我自己也保不準什么時候會向東先生開口求助呢!所以,我絕對會全力以赴?!?
“這么說來,原先生果然有躋身政界的打算啦?”鵜飼滿臉興奮地問道。
“這種事情你是從哪兒聽來的呀?我只是接到佐藤萬治先生的春山會的邀請而已,自己還什么都沒決定呢!”
雖然原次官回答得含糊其詞,但東貞藏已經看透他心中的如意盤算。原次官已經決定躋身政界,為此在幕后幫助他們申報擴建新樓的項目,并且為東貞藏謀劃退休離職后的出路。作為交換,在他參選眾議院議員時就可以利用東貞藏在關西地區建立的醫患關系網了。而鵜飼則打算拿擴建新樓的政績來競選下屆校長。至于東貞藏自己,則可以居功穩獲名譽教授的頭銜,還可以戴著這個頭銜得到條件更好的出路??梢哉f,他們三個都在為各自的利益精心謀劃,共同為擴建新樓操心賣力。
東貞藏把爛醉如泥的身體倒向車座靠背,心里想起剛才送原次官回新大阪賓館時說的那番話。
“東先生,池澤議員那邊我會做我該做的事情。不過,他的親哥哥、日東化纖的老總卻不太好說話。倒是老總夫人相當善于社交,所以人們有什么事情要委托時都會先從夫人那邊下手。你也想辦法去適當地活動一下吧!哦,這當然是在萬一出現狀況的時候,并不是非做不可。不過,我們已經養成了習性,往往會多考慮幾個備選方案,如果這個方案行不通就換另一個方案?!?
原次官那走進電梯的背影還留在東貞藏的心中。他想到,置身于這個世界上,就要知道做任何事都要通過關系網去活動,而且其作用甚至遠遠超過個人實力,所以即使心有不甘也必須拜托原次官。事已至此,東貞藏明白盡管身為國立大學教授,也只有在任時才真是教授,并深感即將迎來的退休離職的時光將變得如此空虛無力。因為自己好歹也算是個醫學家,是國立大學的教授,所以不可能像那些商社退休干部一樣跑到旁系公司去推銷自己。但雖說如此,與其去那些主動前來聘請的二流的地方大學當校長或地方城市的市民醫院當院長,還不如去收入穩定的地方過悠然自適的生活更好。
不知不覺之間,汽車開始沿著蘆屋川岸邊向山腳駛去。周圍的樹林越來越茂密,初夏的夜風拂過蘆屋川的潺潺流水,吹進車窗。當汽車在自家門口停穩后,東貞藏立刻把西裝整理好,又把領帶拉直,然后才摁了門鈴。門廳的門一如往常地由女傭打開,但是東貞藏剛走進門廳,卻見妻子政子十分罕見地迎了出來。
“你回來了。好像喝了不少吧?”她皺著眉頭問道。
“幫我倒杯涼水吧!”
東貞藏提著皮包直接走進門廳旁的大客廳,然后就向搖椅上倒去。他用妻子端來的涼水潤了嗓子之后,突然沒頭沒腦地問道:“你認識日東化纖的池澤老總的夫人嗎?”
“是呀,認識?。∧阍趺春鋈粏柶疬@個來啦?”
“其實吧,今天晚上鵜飼和我做東,請那個你也很熟的文部省次官原先生喝酒,在酒席上……”
這是他第一次向政子講出自己委托原次官幫忙謀劃離職之后出路的事情。政子霎時雙眼熠熠生輝,她認真地傾聽丈夫的話,緊張得就像把捻線綢和服下包裹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喔喲!原來是這么回事兒??!我總以為你什么事情都還沒做呢!原來那些該做的事兒你都已經穩妥地做好啦!池澤夫人正像原先生說的那樣,是個十分活躍的社交名家。每年春秋兩季,她都會在御影町山麓的大豪宅里舉辦晚會。我們未生流花道會的會員自不必說,另外她還會廣招茶道、書道、歌謠會的成員以及著名演員參加呢。在晚會上大家都會盡興玩樂,常常也會有人委托池澤老總的夫人辦些什么事情??偠灾?,正因為她先生池澤老總比常人更難說話,待人態度特別冷淡,所以那個當太太的社交活動就格外顯眼啦!”
“你跟她算是交往比較密切嗎?”
“這個嘛,我們都在未生流花道會擔任干部,上次晚會結束之后,我們這些干部還專門陪老師共進晚餐。我跟池澤夫人常打交道呀!”
“這么說來,你也是相當資深的社交家了嘛!那,如果有什么需要的話,我就請你幫我找她辦點兒事吧!”
東貞藏一反常態地用討好妻子的言辭說話。
政子用奇異的眼神望著丈夫的面孔,露出爭強好勝且堅定自信的表情答道:“嗯,當然沒有問題啦!不過,最好還是希望能不費那個周折就可以成功?!?
“當然啦,我也是這樣想的!”東貞藏恢復了威嚴的本色,“對了,我委托東都大學船尾教授推薦的接班人人選,今天有了答復?!?
“喔唷!老公,那些事你也安排啦!”
東貞藏從放在旁邊的皮包里取出厚厚的信封說道:“你可以看看里面的內容嘛!”
他說完就把信封遞給了妻子。政子立刻把信封打開,越是往下讀臉上就越來越明顯地露出關注的神情,讀完信后她首先說道:“這兩人的學歷和研究業績都相當出色,無論選擇哪個都有充分的理由排除財前,不會讓人以為你在這方面有徇私舞弊的嫌疑?!?
“嗯,這方面是沒有什么可說的。不過,這兩人的實力也在伯仲之間,要想從中選出一個實在太難啦!其實吧……”
東貞藏表現出難以取舍的樣子。
“你根本就沒必要這樣猶豫不決嘛!”政子堅定地說道。
“為什么我沒必要猶豫不決呢?”東貞藏反問道。
“老公,你為什么要欺騙自己的感情呢?你只要真心為佐枝子著想,選擇那個既能繼承東外科又能繼承東家的人不就行了嗎?佐枝子的年齡也不小了,對方雖然是再婚,但幸好還沒有孩子,只要他具有醫學家的高深造詣,其他都不是問題。請你也別再隱瞞自己的感情,也不必再裝腔作勢地充當正義好漢啦!說真的,比起這兩人的研究經歷,咱們更應看重的是其中一人‘最近喪偶’,是個無子女的單身漢這一點?!?
政子的嗓音中透出著魔般的異樣熱情。
“可是,如此重大的國立大學教授的人事安排居然根據這么小的私事來決定……”他猶豫不決地說道。
“那,你為什么還讓我看船尾教授的推薦信呢?你既然讓我看了,不就說明你心中已經有了明確的意向嗎?可你卻叫我幫你說出心里所想,把責任推給我,以便減輕自己的良心上的負擔。不過,就算是這樣也沒有關系啦!只要你按照我的建議決定就行了嘛!”
東貞藏沉默了片刻,但還是點頭同意了妻子說的話。人事這種東西,歸根結底就是由這種無聊的瑣事決定的。而且并不只限于這種場合,在其他很多場合中都或多或少地含有這種因素。歸根結底,雖然由某人鑒定某人的能力并由此決定他的一生這一所謂的人事安排本身并不見得妥當,但這只不過是一場殘酷而滑稽的人間鬧劇而已。東貞藏像在為自己辯解一樣,然后端起水杯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