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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實施手術的上午,醫務部里充滿了緊張的氣氛。手術預定在九點鐘開始,而實習生和醫學生早在八點鐘就到一層的中央手術室集合了。參加手術的四名助手、手術室護士長和兩名年輕護士留在室內,其他人都在可以透過玻璃俯瞰手術室內情景的觀摩室里等待。

財前副教授要做的是死亡率較高的食管賁門手術,這引起了學員們強烈的關注。

無影燈射出明亮晃眼的光線,冷漠地映照著淺藍色瓷磚地板。寬闊的地板上冷冰冰地擺著白色手術臺。旁邊的玻璃盒里,手術刀、手術剪、止血鉗、鑷子等器械發出瘆人的寒光,就連放在角落里的消毒器的白色都顯得那樣冰冷刺眼。雖然室內溫度被調到二十二三度,但是手術室卻籠罩在仿佛一切都被置于冰冷世界般的沉寂之中,只能聽到整理手術器械的金屬撞擊聲和護士的腳步聲。

忽然,與手術室相連的預備室門被打開,財前五郎出現在門口。他一進來就徑直走到洗手消毒器前脫下診察衣,護士立刻幫他換上消毒過的手術衣。他一邊讓護士幫著系好背后系帶,一邊用消毒肥皂洗手。用消毒洗手液仔細地清洗完雙手后,財前將雙手向前伸出。護士從消毒容器里取出橡膠手套,戴在財前汗毛茂盛的雙手上,手套緊貼著皮膚,不起一絲褶皺。之后,護士又幫他戴上手術帽和口罩。財前輕輕地搖頭,試著屈伸十指,確認橡皮手套、手術衣和手術帽全都準確無誤地戴好之后,用銳利的目光向周圍掃視一圈就進入了手術室。

“把患者推進來!”戴著口罩的他生硬地說道。

兩名護士迅速打開與麻醉室相通的門扇,靜靜地把躺著患者的移送車推進來。

患者躺在推車上,一幅蒼白的面孔,他的雙眼微微閉著。護士把車推到手術臺旁邊,隨即把患者抬到手術臺上。負責麻醉的醫師一邊檢測患者的呼吸和脈搏一邊給他做全身麻醉,而助手則給他蓋上了手術洞巾。

對準患部的無影燈光霎時變得更加明亮,財前的目光也變得更加銳利,他那握著手術刀的右手伸向患者胸部,隨即從胸口劃到腹部,從刀口涌出的鮮血畫出凸起的粗線向兩側流下去,淡紅色的皮膚組織被切開。手術刀避開肋骨,切開胸膜進入了胸腔。兩名助手用手術拉鉤把切開的肌肉固定住,再用止血鉗止住出血部位,以協助手術刀的操作。為了不傷及心、肝、肺等臟器,財前小心翼翼地把它們撥開,終于看到已經從食管長到賁門的凹凸不平的黃白色腫瘤。這就是癌組織,已經轉移到淋巴結了。

財前腦海中忽然閃現一年前從九州醫院調來的病例報告書。

姓名 山田音市 62歲 海產商

主訴 食管吞咽障礙

現在病情 從今年年初開始,患者攝取固體食物有時出現噎嗝樣吞咽障礙,飲水或攝取流食即可改善吞咽。不過,患者食欲正常亦無惡心嘔吐癥狀,沒有急劇消瘦現象。

入院診斷 尿檢未見異常,大便隱血反應、聯苯胺試驗和愈創木酯試驗結果皆呈陽性,紅細胞數372萬,血紅蛋白75%,白細胞數8300,肝功能無明顯異常,血清蛋白6.4g/dL,X光透視檢查雖然發現腹部食管有輕微變形,但食管鏡檢查未見異常。

手握柳葉刀的財前不禁對病歷中的診斷發出輕蔑的冷笑。依他看來,早在一年前X光片就已經拍到癌變引起的硬化現象,很明顯是忽略了食管賁門癌。如果再拖上一兩個月,癌組織就會穿透胃漿膜擴散到整個腹腔,那樣就會錯過手術治療的時機。

“這是食管賁門手術,務必多加注意!”

財前向助手厲聲提醒后就換上了尖頭手術剪,他先把已經癌變的淋巴結全部清除掉,然后剝離食管牽出大部分腫瘤,再用食管鉗夾住并切除掉,之后站在左右兩旁的助手用紗棉塊和止血鉗進行止血。接下來是胃部?;锪锏母骨粌?,被切割剝離食管的賁門部已經被腫瘤壓癟。財前留下正常部分,切除病變部分,再把殘胃形成管狀,一下子提到食管斷端并迅速開始縫合。這種食管和胃部的吻合術就是這臺手術中最為艱難的步驟。被手術鉗夾住的食管很容易就會滑脫并掉在縱隔腔內,那樣就會錯失縫合的最佳時機。財前額頭滲出汗水,感到咽喉一陣燥渴。

財前仰起臉來甩掉汗水,忽然連續眨了幾下眼睛,只見二層觀摩室里東教授繃著臉透過玻璃窗俯視著手術室。財前的眼中浮現出慌亂的神色,一時猶豫不決,險些停下手頭的動作。然而,這是需要分秒必爭地做出判斷和處置的手術!

財前瞟了一眼正面的時鐘,果斷地把提起來的胃部與食管相接,為避免發生縫合不全,他先用腸線暫時假縫合,然后再進行全層縫合,最后再用絲線縫合漿膜。他用精湛的縫合手法把食管與胃部吻合在了一起。

“必須盡快完成全部縫合!”

說完,他用剪刀“嚓”地剪斷了縫合線。這一聲響宣告了生與死的界限。

剩下的只是迅速地把撥開的臟器放回原位,再把剖開的腹部創口縫合起來了。手術十分成功!

完成了艱難的手術,用自己的力量挽救了一個人的性命,財前感到莫大的喜悅。同時從心底奔涌出近乎狂妄的自信,他不禁在口罩下浮現出得意的笑容。他把創口閉合縫好,讓助手敷上紗布并招呼他們把胸腹帶裹好,隨即放下了縫合針,大顆汗珠從額頭吧嗒吧嗒落在地板上。

他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抬頭向觀摩室望去,卻已看不見東教授的身影,只有實習生和學生們興奮地擠在玻璃窗前。

“財前醫生,可以把患者推出去了嗎?”護士長向他問道。

財前一邊擦汗一邊確認患者的狀態,然后下達指令。

“可以了。先別馬上送回病房,留在恢復室里等狀態穩定下來再送吧!”

說完,他讓年輕護士幫他脫掉手術衣和橡膠手套,再用消毒液清洗雙手,之后走出了手術室。這時,從身后猛然傳來女性激動的聲音。

“醫生!我丈夫多虧您做手術撿回了一條命。主治醫師先前瞞著我丈夫告訴我,這種手術難度極大,需要做好心理準備。但是,托醫生的福,我丈夫得救了。我們下決心從九州的醫院轉到您這兒來是正確的選擇。真不知道怎么感謝您才好……”

近六十歲的患者家屬說不下去了,她垂下鬢發花白的頭致謝。

“不用謝。再拖延下去就更危險了。雖然手術難度很大,但你先生的運氣好??!”

“您這樣說,我更是……是醫生讓我丈夫重獲新生??!”

說完,她已經是老淚縱橫了。財前眼前忽然浮現出住在家鄉的母親的身影。

“手術后的康復調養十分重要,請千萬要保重。過后我會去病房看他?!?

財前說完安慰的話語就離開了老人身邊,叼著煙卷徑直朝中庭走去。他一邊像往常那樣走向新樓工地一邊想:東貞藏為什么專門跑來看副教授執刀的第一臺手術呢?這個疑問在他心中漸漸變成了強烈的擔憂。他該不會還對前些天雜志刊登的照片和“食管外科的年輕權威財前五郎”的標題耿耿于懷吧?他心中產生了無法釋懷的疑惑和隱約的恐懼感。

東貞藏獨自在堂島川邊商廈的六樓餐廳里吃午餐,腦海里回想著剛才財前做手術的情景。

手術刀的運用、下刀的精準、縫合的迅捷,以及財前那雙簡直像繪畫雕刻大師般精巧靈敏的雙手,仍然像烙印在視網膜上似的歷歷在目。

這兩三年來,為了促使擴建新樓的項目順利獲得批準,他跟鵜飼東奔西走,為雜務忙得不可開交,根本無暇仔細關注財前的工作。就是在這段時期,財前的實力得到了突飛猛進的提升。前不久女兒佐枝子曾不經意地提到“大家好像都在議論以后就是財前外科了”,那句話現在驟然帶上了幾分真實感。

直到昨天為止,他都把財前當成自己的接班人。可在不知不覺之間,他已經在學術和社會方面成為自己的競爭對手了。東貞藏感到了極度的不安。這是怎么搞的?我這樣的人物居然會把自己手下的副教授當回事兒!東貞藏像責備自己似的調整坐姿,再把餐巾拉正,隨即拿起了餐叉。

東貞藏喝完了咖啡,時間才過十二點鐘。今天上午沒有門診,只有下午的主任查房,只需在午后一點查房開始之前回到醫院就可以了。他為了打發閑暇,順路去了一趟商廈地下的書店,回到醫院還不到一點鐘。不過,醫務部人員已經做好了主任查房的準備。

東貞藏穿上白大褂,朝第一外科專屬的三層南側病房走去,助教、實習生中沒出門診的都跟在后邊。三十來個醫務員擺出諸侯出巡的陣勢,浩浩蕩蕩地跟著東貞藏來到三層的值班室附近。

“主任查房了!”

護士長一聲吆喝,喊聲在長長的走廊中回蕩,各病房的房門應聲左右大開,緊張的氣氛霎時間充滿了樓道。東貞藏一想到像這樣帶著浩浩蕩蕩的“儀仗隊”進行主任查房的日子只剩不到一年了,就仿佛體內脫落了什么東西似的,感到無以名狀的落寞。

東貞藏剛剛踏入病房門,躺在病床上的一位骨瘦如柴的中年女患者就頷首致意,陪護她的像是她女兒模樣的年輕姑娘也鞠躬行禮,迎接主任到來。病房里清掃得一塵不染,就連床頭柜和座椅都被放回了原位。在床頭柜旁邊,該患者的主治醫師用筆挺的姿態迎候教授。

東貞藏邁開大步走近患者,瀏覽了主治醫師遞上的病歷。

“怎么樣,今天的情況?”

這名患者做過胃潰瘍手術已經三天了。

“是,托您的?!?

患者只說到半截,主治醫師就報告了術后康復情況。東貞藏一邊聆聽一邊接過護士長遞上的聽診器,隨即夾在耳朵上給患者檢查全身狀況。他叫患者解開胸腹帶看了患部,創口清潔干燥,看樣子可以順利拆線,問題只是以后的食物療法了。

“嗯,狀態不錯。從今天起,你每天可以攝取六次流食,要多多注意?!彪S后,他又向主治醫師做出指示:“你詳細說明飲食注意事項,抗生素和點滴保持現在的劑量?!?

話音剛落,他已經走出了病房。除非是有特殊交情的患者,一般每人只能得到兩三分鐘的診察時間,否則根本不可能把上百張病床的第一外科全都查完。

來到第五間病房門前,東貞藏的眼神忽然變得銳利起來,病房里財前五郎正站立等候,他正好來觀察患者術后的情況。

患者尚未從麻醉中醒來,臉上還戴著氧氣罩。財前站在患者枕邊遞上病歷。

“這位患者是食道賁門癌。在先前的醫院里看了一年都沒發現,差點兒延誤治療時機。不過,今天上午總算做手術切除了。”

東教授沉默不語,接過病歷仔細地瀏覽了一遍。

“沒錯兒!看來就是先前的醫院誤診了。不過,發現這個誤診也算不上什么功勞??!只要采用胃鏡或尿素呼氣試驗細胞學檢驗,誰都可以診斷出來。只是先前的醫院沒有這個能力而已。所以,希望你們也不要忘記這一點!”

他刻意忽視財前的診斷與手術的適當性。

“那么,手術結果怎么樣?”

“哦,雖然有點兒困難,但因為切除食管并提升胃部,實施代用食管的再造手術,所以結果應該很好。”財前用充滿自信的聲音答道。

東貞藏眼中掠過嚴厲的神色。

“賁門癌手術是否成功,必須經過一個星期的觀察之后才能下結論。另外,剛才我去看了一下你的手術過程,那種做法太草率了。”

“???太草率……”

財前深感詫異地重復了一遍。

“是?。∧銢]有考慮到患者年事已高,在手術過程中頻頻看表,一副拼命趕時間的樣子。對于高齡患者或身體虛弱的患者,進行手術時不應只考慮手術時間,有時還需要慎重考慮把手術分成兩次乃至三次來做。手術又不是體育競賽,更不是作秀,速度快、手法漂亮并不等于本領高。雖然你的手術一向以時間短受到好評,但是比起那種好評,不如更加慎重仔細地對待治療本身。”

東貞藏的嚴厲批評像利劍般刺來。

財前故作鎮定地答道:“當然,術前我已經檢查過患者的肝臟、腎臟和心臟,在此基礎上確定了一次完成手術的方案。此外又考慮到患者年事已高,為了盡量減輕患者的負擔,我今天有意識地縮短了手術時間?!?

雖然這對財前來說是如實匯報,但對于手術耗時較長的東貞藏來說,這些話聽起來就像是批評自己的手術,隱含了諷刺意味。

“你是在批評我說的話嗎?你可不能自我陶醉呀!”

說完,東貞藏目光銳利地望著財前的臉。雖然話語不多,卻含有一劍封喉般的冷酷。

財前感到怒不可遏,但又把話頭轉到了治療方針上。

“您還有別的什么指示嗎?”

“這個患者是你主刀手術的,你自己好好考慮吧!如果還有什么不懂的問題,你就去我辦公室吧!”

說完,東貞藏撥開身后的醫務員走出了病房。在氣氛尷尬的病房里,患者家屬似乎搞不懂剛才那些混雜了德文術語的對話內容。醫務員們對東貞藏一反常態的可怕態度露出疑惑和好奇的表情,然后尾隨而去。

被撇下的財前若無其事地向患者家屬說明了術后注意事項,然后走出病房。東貞藏率領的由助教和實習生組成的查房隊伍,一直延伸到長長的走廊盡頭。

財前目送隊伍遠去,心中這才對東貞藏產生了沉重的疑惑:東貞藏心中對我的看法或許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那天他說要把繼任教授給我的時候,心中其實已經為把我排擠掉開始謀劃什么了。今天來觀摩我的手術過程,說不定就是為了找出我的什么缺點。忽然,財前臉上浮現出詭異的笑容。他快步走回副教授辦公室,脫下白大褂收拾了一下,就離開了醫院。

財前來到財前婦產科診所門前,這里仍如往常一樣洋溢著充滿活力的氣息。

或許是因為婦產科與內科外科不同,患者多為孕產婦,所以占地面積近三百平方米的三層樓的診所前面總是停滿了出租車和私家車,從這種情景就能看出財前婦產科診所的生意特別興隆。財前五郎推開樓門來到接待處。

“院長呢?”

他用眼睛示意門診室方向。

“院長正在門診。我幫您通報一下嗎?還是您先去后邊坐會兒?”接待員欠身問道。

“不,我就在候診室里等著。我怎么能進門診室呢?”

財前眼前浮現出這樣一幅情景:患者在存衣筐前脫光下半身衣物,然后爬上用圍簾遮擋的內診床分開雙腿,醫師或插入子宮鏡或用洗液清洗陰道。雖說如此,他覺得去門診室后邊的住所也很麻煩。岳母早在七年前就去世了,岳母還健在時,家里就有一個老女傭負責照料飲食起居,特別婆婆媽媽,財前不愿意跟那個愛管閑事的老媽子搭話。

他晃晃悠悠地走進候診室坐下,周圍的女人們將狐疑的目光一齊聚集在他身上。他滿不在乎地叼著煙卷環視候診室里的情景:二十幾把嶄新的座椅上,姿態各異地坐著各種各樣的孕婦。一看便知哪些是花柳界的女子,哪些是剛懷孕的年輕主婦?;绲呐佣嗦冻黾辈豢赡偷纳裆?,而懷孕不久的年輕主婦則喜形于色。估計她們都已等候多時,因為她們沒有將視線投向室內電視機和婦女雜志,而是注視著叫號的接診護士,一旦叫到自己的名字就迫不及待地站起身來走進門診室。

從隔著玻璃門的門診室里傳出年輕醫師問診的話語聲,還有消毒、調試內診器械的忙亂響聲,另外還不時地傳出財前又一那破鑼般的大阪腔,他一忙起來就粗聲大嗓地吆喝。

財前實在聽不清他是在向患者搭話還是在向兩位外聘醫師下指令,反正他總是扯著嗓門兒說話并“哈哈哈”地放聲大笑。那種洋溢著快樂的笑聲底氣十足、充滿了活力,聽上去根本不像已經六十二歲的老人發出的聲音。

他總是搖晃著海怪般油光發亮的禿頭,像疏通下水道般漫不經心地連續診察患者的生殖器官,還要抽門診的空當為醫協的事務東奔西走。而且,就連娛樂場所舉行的小唄和長唄會演他也必定參加,有時還親自設宴做東。他這些超凡的精力究竟來自哪里?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財前五郎再次環視人滿為患的候診室,在心中盤算:一天五六十名門診患者,樓上住院用的床位接近三十張,可岳父為什么總是不把它升級為醫院卻一直維持著診所的規格呢?真是匪夷所思。根據目前的經營狀況,升級為婦產科醫院應該十分劃算。

這時忽然響起房門被粗蠻地打開的聲音,是岳父財前又一進來了。

“啊,你等了很久嗎?”他搖晃著油光發亮的禿頭問道。

“不,是我比約定的時間提前來了。您忙您的吧!”

“不用了,后邊的門診找人替我。走吧,去家里坐會兒!”

他說完就率先朝隔著庭院的后邊的住所走去。

位于市區的四十多平方米的庭院沒有陽光照射,略顯陰暗,但卻擺放著悉心修整的盆栽。面對庭院是一座茶室結構的住所,財前五郎和岳父走進最里面的八鋪席大的客廳,發現老女傭已在衣筐里備好和服等候。她繞到又一身后幫他脫下白大褂和外套,換上純白紡綢長襯衣并套上大島綢夾衣,再系上博多獨鈷紋的窄腰帶。老女傭輕車熟路、手腳麻利。財前又一換好衣服后,挪動了一下肥胖的軀體,費勁兒地坐在墊子上。

“怎么樣?你那兒的生意還好吧?”

這話聽起來像是買賣人的風格,卻也是財前又一喜歡的口頭禪。既然是干醫療行業維持生計,那么行醫也可算是一種生意。這是他簡單明了的思維邏輯。

“我跟爸爸不同,雖說是副教授也不過是大學醫院的聘用醫師而已,患者多也好少也好,生意跟我沒什么關系。”財前苦笑著答道,“話說回來,爸爸這兒的生意真是好得不得了呀!既然做得這么好,為什么不增加些床位升級為醫院呢?”

“醫院?哈哈,你還是有點嫩呀!我好不容易靠財前婦產科診所賺了大錢,要是升格成醫院可就要虧損嘍!”

“哦?升格為醫院就會虧損嗎?”財前五郎露出詫異的表情。

“是??!要想升級為醫院,首先,床位超過二十張就得再聘請醫師三名以上。而且每十名門診患者就得有一名有編制的護士負責,住院患者每四人就得有一名有編制的護士負責,還有事務員、清潔工等很多煩瑣的編制規定。而診所的規格在這方面就沒那么啰唆了,所以我打著診所的招牌,實際上卻塞進了三十張床位。除我之外再聘用兩名門診醫師、十名護士、兩個事務員和四名清潔工,就可以搞定一天五六十名門診患者和三十張床位的住院患者。這是最劃算的做法。此外,如果像醫院那樣攤子過大的話,醫保分數的計算就很難巧妙操作了。個體經營的診所跟大學附屬醫院不同,即使患者來得再多,如果計算不好的話,月末醫保分數就會連本帶利賠個精光。自從醫療保險制度推出之后,醫術就不是仁術而是算術了?!?

“醫術是算術?”

財前五郎差點兒撲哧一聲笑出來。

“不,這可不是開玩笑。只要實行了醫保,這種算術可就成了經營醫療行業的基本功啦!以我的診所編制為例,每月總收入大概在兩百萬到兩百二三十萬之間,其中就有八十萬來自醫保,不可小看。為了保證拿到這八十萬的醫保,所有的營業醫師在月末那周都得拼命地跟醫保分數搏斗。不過,計算這種分數真是太費工夫了。按照一分換算為十元,初診費六分就是六十元,出診費十八分就是一百八十元。肌肉注射一次是六點七分,相當于六七十元。沒什么了不起,這就像打麻將計算分數。然后,再把算出來的分數填在申請保險的報表中送到地區醫協,收齊后送到社保醫療支付基金會,在申報獲批后再過一個半月到兩個月才能到款?!?

他一口氣說完這么多話,喉嚨里發出咕嚕咕嚕的響聲,于是趕緊喝了口茶水。對于在大學附屬醫院工作的財前五郎來說,醫保分數計算之類的他根本就不感興趣。不過,他還是點頭附和。

“爸爸說得很對,醫保診療確實像算術??!那么,如果是這樣的話,宮外孕手術大概能賺多少分數呢?”

“宮外孕嗎?這是常做的手術,所以不用查速算表我也能馬上算出來。首先,手術費是六百零四點八分,所以相當于六千零四十八元。輸血是一千毫升到一千五百毫升算一千零五十六點六分,那就是一萬零五百六十六元。林格爾溶液五百毫升算四十分相當于四百元。加抗生素的葡萄糖五百毫升算二百零一點一分,也就是兩千零一十一元。維生素BC復合是四十四點五等于四百四十五元。術后處理、消毒是七十四點二分就是七百四十二元。其他像住院費、單人病房差價等除外,手術本身所占保險分數合計為兩千零二十一點二分就是兩萬零二百一十二元。這種算術夠麻煩的吧?”

財前又一還用鉛筆在大茶幾的記錄紙上列出了詳細數字。

“原來如此!確實夠煩瑣的呀!這種事情爸爸不用親自做,交給醫師和事務員不就行了嗎?因為爸爸除了診療還兼任醫協干部呢!”他奉承地說道。

“不,不能交給醫師和事務員。支付基金會里的那些人都是石頭腦袋,要么說我們做某種手術或注射某種藥劑是浪費,要么說我們過度診療,有的家伙還壓低我們的分數呢!所以,我得叫事務員做一遍,我自己過目一遍。像宮外孕和子宮肌瘤之類的復雜手術和診療費都得我親自計算分數,有些已經實際用過的注射劑都得不到核準,我還得改換成其他價格相等的診療項目和藥名把賬對上。而且,半夜里來個電話把我叫起來,還得急急忙忙開車出診??傻筋^來醫保支付基金會卻只給我六十元初診費和三百六十元夜間出診費,還擺出一副理所當然的嘴臉。要是跟那些剛營業的新手醫師拿同樣的診療費的話,那簡直是荒唐到欲哭無淚的地步了。所以,這也要適當摻水才能符合實際收益,盡量不要搞得過分荒唐。就算每次摻水一百元,積累下來也是個不小的數目。不過,因為有個所謂全國平均分數,所以如果我摻水手法不高明的話,就會被對方盯上而不能通過審核啦!所以呢,這檔子事兒就必須由我來親自操辦。總歸就是這么回事兒吧!營業醫師為了計算醫保分數真是費盡心機、焦頭爛額。像你這種在大學附屬醫院里根本不用考慮計算分數而只管開開刀、縫縫口子的人,根本無法想象我們的辛苦?!?

說著他喉嚨里又咕嚕起來,于是又喝了一口茶水。

“不過呢,因為我這兒是婦產科,所以醫保不管的分娩和人流必須全額付款。再加上大主顧中也有很多患者沒投保,所以這方面的收入一個月就有一百二十萬到一百五十萬。但是,近來這方面也玩不轉了,孕婦知道醫保只管難產不管順產,所以剛開始陣痛就故意哇哇大叫裝出難產的樣子,所以醫生也不能馬虎大意呀!哈哈哈!”

財前五郎也跟著大笑起來。老女傭走進客廳驚訝地望著兩人。

“大夫,需要準備晚餐嗎?”

“嗯……晚餐嗎?晚餐我跟五郎去外邊吃,不用準備啦!”

財前又一叫老女傭拿來短外套往肩膀上一披,就要站起身來。

“哦,爸爸,上次我叫杏子先給您打過電話……”

財前五郎急忙提起了此番來意。

“啊,是那個事兒啊!那個事兒,我們去外面一邊吃飯一邊談吧!”

財前又一說完就朝門廳走去。

財前五郎還沒說出要辦的事情就被打斷,懷著正事被擱置的忐忑心情跟在岳父身后。財前又一為了不跟患者照面決定從后門出來,之后大步流星地從堂島中町向梅田新道走去。他腳上穿的是與大島綢和服配搭的白布襪和藺草墊牛皮袢拖鞋,雙手揣在懷里前行,那模樣與散發著消毒水氣味的醫生相去甚遠,看上去倒像擅長尋歡作樂的商家老爺。

他們過了梅田新道十字路口向北走,來到初天神附近的酒家,然后從門簾下鉆了進去。這個酒家的門簾上用小字印著“扇屋”,建筑也是小巧玲瓏。

“哎,哎!來客人啦!”

財前又一直爽地喊著,也不等店家回應就甩掉拖鞋徑直朝里面的包間走去。這個酒家雖然門面只有不到四米,但狹長的院子從前街通到后街,呈現出大阪式的幽邃空間感。

女侍者慌里慌張地出來迎客,財前又一向她點了些酒菜。

“哎,五郎也脫掉那身消毒水味的外衣,沖個澡換上浴衣吧!”

說完,他使勁兒拍了兩下手,隔扇從外面被倏然拉開,出現了一個梳著西式發髻的女人面孔。

“歡迎光臨!”

“啊,這是扇屋老板娘時江,原先在北新地當藝伎。長相嘛,還算有點兒姿色。不過,根據我的診察,可算得上是那方面超一流的尤物。我可以保證!”

“喔??!老不正經!別當著初次見面的人講怪話嘛!”

老板娘生氣地瞪著財前又一,接過端來的酒壺為客人斟酒。

“好啦,這有什么害臊的呀?對了,這是我的女婿財前五郎?,F在嘛,還只是浪速大學附屬醫院的副教授。不過,很快就會成為你們輕易掛不上號的大牌名醫了,所以可要趁現在好好服務呀!”

聽他介紹完,老板娘立刻正襟危坐。

“初次見面,我是扇屋的時江,一直承蒙……”

老板娘剛說到這里,財前又一在旁邊插嘴。

“你是想說一直承蒙關照吧?你這是第幾個了呢?”

財前五郎十分驚訝地望著那個女人。她年齡在四十歲上下,不過長得桃腮豐腴、眉眼清秀。

財前又一看到女婿驚訝得目瞪口呆,便樂不可支。

“怎么樣?挺意外的吧?這么近就有這么出色的女人,誰還想吃那滿臉皺紋的老太婆做的飯菜呀?在老伴兒健在時,我就有了這個秘密,但始終沒讓她知道。你是不是也金屋藏嬌啦?”

財前五郎趕緊擺擺手喝干杯中酒說道:“哪里!我要是這樣做的話,首先杏子就……”

“什么?杏子嗎?你適當地把她哄舒服就行啦!那丫頭跟她死去的母親差不多,虛榮心太強。比起大阪平民區更喜歡蘆屋和夙川山麓的環境,說起話來也是夾著大阪腔的奇怪普通話。雖然是我的獨生女卻一點兒都不像我。算啦,像她那種裝腔作勢的任性女子,只要讓她過上奢侈的生活,用甜言蜜語哄她高興就行啦!男人要是不風流怎么能更有出息呢?”

他的話既不像開玩笑也不像是真心流露。

“對了,今天上午杏子打電話說你有事拜托我,是什么事???”

“哦,說實話……”

財前五郎松了口氣,剛剛開口,卻難以啟齒似的看看老板娘。

“啊,她在這兒你不好說,是吧?哎,你先出去吧!”

老板娘退出了房間。

“說實話,我是想求爸爸給我些錢……”

此時此刻,他與在醫院走廊和手術室里時的財前五郎完全不同,態度恭敬得近乎卑屈。

“要多少呢?兩個、三個,還是五個?”

“嗯,說實話,爸爸如果能借給我五十萬……”

他本來打算最多要三十萬,卻趁著對方的興頭說成了五十萬。

“好的,我給你!我只給你錢,但我不問你干什么用。如果要花在女人身上,就找個超群出眾的女人,如果要用在事業上,五十萬這點兒零頭不夠用。你仔細考慮好,如果還需要更多的錢就再來找我?!?

“是。承蒙爸爸如此關照……”

財前五郎惶恐難當地俯首致謝。

“我拿錢給自己的女婿花,還說什么謝???話說回來,繼任教授的事兒怎么樣啦?”

財前又一口若懸河、談笑風生地說到這里,笑容突然從那張海怪般的大紅臉上消失了。

“這個嘛,專業實力方面絕對不成問題,可問題是專業實力之外的人際關系。這個問題相當困難?!必斍拔謇绍P躇不定地答道。

“那是當然的啦!如果任何事都能靠專業實力解決的話,世間萬事就太簡單明了了。在這個世道上,沒什么專業實力的家伙能當總理大臣,也能當大公司老總。所以呢,大學里的人事關系也是一樣,高明處理這種關系就是人生存的意義,我也是因為看好你有這方面的才能招你當女婿的。可是,你卻說‘專業實力方面絕對不成問題,可別的方面相當困難’這種輕飄飄的話。這可不行!為了搞定那些專業實力之外的東西,要多少錢我都給你。實力和金錢都齊了,還會有什么不夠嗎?”

財前五郎不禁失語了。

“總而言之,我把希望全都寄托在你身上了,雖然我沒能當上國立大學的教授,但是你無論如何一定要當上。作為營業醫師,不管有多少患者慕名而來,也不管家里有金山銀山,都是空的,即使像我這種自認是大阪市民大夫的人也深深地感到自卑。人一旦有了錢就想要名譽,人的終極欲望就是名譽。有了名譽之后,金錢和人自然都會紛至沓來。金錢再多也只能是金錢而已,我的名譽愿望沒能得到滿足,那就一定要讓我的女婿實現。我拼命賺錢就是為了這個目的!”

不知是妖魔般的可怕執念還是像毒氣般的熱潮爬上了財前五郎的脖頸,然后直接吹入他的體內。我用自己的才能換取財前家的財力,而財前又一想用他的金錢沽名釣譽——財前五郎感到可怕的欲望正在自己周圍發出轟鳴、卷起漩渦。

“你怎么啦?怎么突然不說話啦?”滔滔不絕的財前又一像與己無關似的問道。

“不,沒有……”

財前五郎含糊其詞。其實,他是被岳父毒氣般的可怕執念震懾住了。

“那就好。咱們換個心情,讓我唱一首地唄吧!就唱我最拿手的《雪》吧!”他立刻擊掌兩聲叫老板娘把三味線拿來。

撣落英

拂飛雪

兩袖清凈絕凡塵

憶往昔

我和你

花前月下一段情

卻如今

鴛鴦分飛相思苦

孤影孑然啼寒衾

財前又一隨著老板娘彈奏著粗桿三味線,與本人不符的蒼涼嗓音回響在深院客廳里。地唄的曲調旋律雖不像小唄和長唄那樣明朗,卻似熏銀一般具有古色古香的潤澤感。財前五郎側耳傾聽初次見識的地唄,心里想道:財前又一作為營業醫師不僅把忙碌的診療工作安排得有條不紊,而且對吃喝玩樂、古曲彈唱也很精通。他看到了一個只在大阪這樣的城市才會有的個性強烈的市民大夫。而生長在窮鄉僻的壤孤兒寡母的家庭里的自己無論如何都不可能仿效這種個性。

“怎么樣?這就是大阪的傳統地唄。你恐怕也學不了。不過,你倒是可以學學小唄。從前自稱為‘大阪的市民大夫’的醫師都是拼命工作、盡情玩樂的達人,從妾宅趕往患者家急診自不待說,就連長唄、凈琉璃和儺樂都堪比一流藝人。有的大夫熱衷于曲藝,最后還成了儺樂研究家呢!說起現在的醫師啊,不管是營業醫師還是大學醫院的教授,修養和器量都差得太遠了,既庸俗又缺少情趣。你千萬別變成那種既庸俗又缺少情趣的醫師,所以要培養些興趣愛好嘛!”

“不,像我這樣的人,哪能學會那種風雅玩意兒……”

財前五郎嘴上應答心里卻想:要是有那閑工夫我還是去慶子那里消磨吧!

“看來,你這個人真是那種既無才藝又無愛好,只以工作為興趣的家伙呀!”

財前又一嘲弄地說著,把筷子伸向盤中的菜肴。

“啊,是呀!今天我也是依靠自己的實力,挽救了一個放在別的醫師那里絕對沒救的患食管賁門癌的患者?!?

“哦?你還越說越來勁兒啦!”財前又一笑逐顏開,“你專攻胃部與食管的吻合術確實不錯?。∧壳爸挥星~大學的小山教授是這方面的權威,所以住在名古屋以西的患者們太不方便啦!既不能把身體極度虛弱的人抬到千葉縣去,而小山教授也不可能跑到大阪和九州來出診。所以,只從這一點來看你確實有先見之明呀!不過,你可不能在媒體上揚名啦!因為以前就有句老話,‘還沒在學會上成名就在媒體上大紅大紫,必定會被捧殺’。何況那位東教授又是個心胸狹窄的家伙呢!”

財前五郎眼前浮現出今天上午做手術時,東貞藏像爬蟲貼在觀摩室玻璃窗上那瘆人的面孔。

“爸爸怎么會對東教授產生那樣的看法呢?”

東貞藏與財前又一只是見過面而已,并沒有深交。

“對于我這種自稱‘市民大夫’的診所大夫來說,那種裝腔作勢、愛擺學者派頭的家伙真是討厭極了。那種人就是書蛀蟲、書呆子吧!沒一點兒灑脫感覺。哦,大致屬于都市鄉巴佬之類的吧!”他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怎么樣?今晚跟我們區醫協的巖田會長喝幾杯吧!”

財前五郎不知道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露出詫異的表情。

“你可要重視我們醫協?。『冒桑眠@個機會讓你跟醫協的頭兒見個面也不壞。巖田跟我是會長和副會長的關系,不管什么事情都是一唱一和。我們兩人掌管本區醫協,所以沒什么可擔心的。你不能只當大學醫院的實力派,見見醫協的實力派對你也會有幫助嘛!”

說完,他不等財前五郎答應就拿起房間角落的電話撥號。

“啊,是巖田醫院嗎?叫一下院長巖田醫生,我是財前!”

他說話的語氣傲慢粗野。巖田來接電話。

“啊,是我是我,財前,禿頭海怪。生意怎么樣?什么?馬馬虎虎?那你就找人代診來扇屋喝幾杯怎么樣?還想給你介紹一個人呢!???你問是誰?好啦,你來了之后再說吧!”

財前又一扯著破鑼嗓子說完就“咔嚓”一聲放下了電話。

“只要聽說跟我玩兒,他什么都會放下趕來的。你瞧著吧!二十分鐘后他就會開車趕到?!?

財前又一暢快地笑著,叫來老板娘點菜。

“您的客人到了!”

隔扇拉開,巖田重吉走了進來。他體格瘦小干癟,不像名字那樣有派頭,是個六十歲上下的老大夫。他從金邊眼鏡后邊瞟了一眼財前五郎,連招呼都不打就坐在財前又一身旁。

“你的電話來得正好,今天凈是感冒患者,看得我都要煩死了。所以,我就編了個煞有介事的理由跑出來了?!?

“你是想說,感冒患者初診費、開藥加注射費頂多就是二十一分,也就是二百一十元的診療費吧!”財前又一調侃道。

“是?。∧阏f初診費六十元像話嗎?現在理發都得三百元,按摩都得三四百元了。在這個時代,初診費至少也得提高到四五百元,醫保分數也應該按這個標準大幅度地提高。而且,那些剛實習完的小毛孩兒醫師跟咱們這些干了近四十年的資深醫師居然拿同樣的薪酬。別的行業哪兒有這么離譜的事兒啊?像現在這樣不問經驗和醫術一律按人頭累計醫保分數的算法,讓二十七八歲的小毛孩兒醫師開著輕便摩托去跑最劃算了?;颊甙焉唤o醫師,醫術高低可以決定生死,而對于這樣重要的職業卻像夜市上賣香蕉似的好壞一把抓。這樣的評估方法太荒唐了!”

巖田語帶怒氣地說完,把老板娘斟上的酒一飲而盡。

“可是,說到下屆理事會例會的議題呢,本來咱們區的內科和小兒科已經過多,卻還有內科診所申請開業。我倒不是因為自己開著內科診所就想排斥,但這樣做不是侵害了原有的經營權嗎?人家包子店和海帶店都會制定行內規約,規定幾個街區最多可以開辦幾家新店。可是,當醫師的卻只要通過醫協向都道府縣的知事提出醫師診療所開辦申請就可以了。而且現在還有醫師采取開業之后再通知‘我已開業’的做法,越發助長了那些小毛孩兒醫師的氣焰了。在下屆理事會例會上,我一定要想方設法扭轉現狀,讓營業診所界朝有序競爭的方向發展!”

“原來如此!那當然很好。要是照現狀發展下去,將來在財前婦產科診所隔壁又開一家婦產科診所,那我就來不及提意見了?!必斍坝忠桓胶偷?,“巖田,坐在我面前的就是我的女婿,浪速大學附屬醫院第一外科的副教授財前五郎。請您今后多多關照!”

財前又一正兒八經地介紹完畢,巖田這才發話。

“噢,你就是財前副教授?。【醚龃竺?,表現相當出色呀!對了,鵜飼現在怎么樣啦?”

“鵜飼?”財前五郎禁不住確認道。

“嗯,就是鵜飼??!醫學院長,跟我同期入職,是不分你我的關系嘛!”

財前五郎臉上掠過驚異的神色。

“你瞧!我說不能小瞧醫協嘛!這個頭兒跟浪速大學醫學院長不分你我哦!”財前又一對五郎說道。

“哪里,哪里,沒什么了不起的啦!我們只是同學,都在第一內科研究室里待過。不過,同窗會這個組織具有奇妙的連帶感,既有值得慶幸的時候也有可怕的時候?!?

“哦?又值得慶幸又可怕?”

出身于大阪醫專而不了解浪速大學內幕的財前又一探出身來。巖田重吉抿了一小口杯中的酒。

“哎,這方面就相當微妙了。無論怎樣標榜追求真理的大學,沒有錢也是玩不轉的。鵜飼每次在大阪開學會的場合中都會說,光靠浪速大學的預算資金根本維持不了運作,所以請求醫協能在資金方面提供協助。在這個時候,如果正好有校友會員擔任醫協干部的話,那辦起事兒來可就容易多了。他可以馬上召開理事會商討,把承辦會費的款項撥出來一部分。而作為交換,人家有權干預醫學院教授的職位和選舉。比方說,某位教授需要遴選繼任者,但他又不想采用本單位出身的人,而是想外聘其他大學的副教授,那么在外聘教授進來之后,我們就會找機會把處置不了的患者抬進去,并且過分地要求安排特需病房,要求進行營業醫師做不了的檢查,叫他解決各種棘手的問題。所以,只要校友會團結起來搞反對運動,他就什么事情都做不成啦!”

“嗯?有那么大的力量嗎?”財前又一疑惑地問道。

“就是海軍軍歌中唱的那個‘同期之櫻’嘛!總而言之,校友會對于現任教授來說是個不可輕視的存在。事實上,在鵜飼競選醫學院長的時候,也是由我們校友會會員兼醫協干部的老校友團結起來游說手握選票的教授們,硬是把他們差點兒投給現任附屬醫院院長則內的選票強行轉到鵜飼名下,把他扶上了醫學院長的寶座。鵜飼當院長后能夠對擴建中的新樓那樣自信,也是因為有我們校友會做后盾。光靠政府的預算資金很難完成那么大的工程,資金不夠就由我們校友會中與財界人士關系好的人去活動,以每筆一百萬元募集補足。對于年事已高的財界大佬來說,既要想到指不定哪天就得去大學附屬醫院治病,還要想到自己公司的醫務所也希望能夠請到優秀外聘醫師坐診,所以自然會二話不說地拿出一百萬。但是,這種事情哪能叫醫學院長親自四處奔波呢?話說回來,國立大學的教授中也找不出哪個家伙能夠勝任這種交涉。大阪的財界人士都很精明,你想叫人家掏錢,不低頭可是不行呀!但大學教授向金錢低頭時會感到恥辱,所以還得靠我們校友會四處奔走呢!”

財前又一對巖田每次喝酒必定發表的個人演說總是洗耳恭聽。不過,財前五郎似乎現在才恍然悟到大學實力派與醫協實力派在意外之處有著復雜奇怪的聯系。他想,自己的將來或許會受到實力之外因素的某種支配。

“好啦,就是這么回事兒!我們校友會員兼醫協的實力派也跟國立大學附屬醫院的實力派聯合起來啦!呵呵呵!”

巖田搖晃著瘦小的身體,發出吹笛般的奇怪笑聲。財前又一也在旁邊跟著笑起來。隔扇被拉開,飄進一陣年輕女性的招呼聲。

“晚上好!多謝光臨……”

四名年紀大約二十歲的藝伎端坐在門邊,纖纖玉手齊伏在榻榻米上。

“哦,是阿萬、呈子、春千代和三葉??!你們幾個都來啦!來,這位是大名鼎鼎的巖田診所的巖田醫生,伺候不好他會變得很可怕呢!那位是我的女婿,所以如果你們服務過度,我女兒會埋怨的呀!”

財前又一看到正題談得差不多了,就招呼藝伎斟酒。

“巖田醫生,我為您斟酒好嗎?”

“我也要為您斟酒!”

藝伎們爭先恐后地圍攏在巖田身邊,巖田頓時喜笑顏開。

“別鬧,別鬧!你們這樣圍住我,正戲還沒開演就要被你們吸干精氣啦!”

巖田尖聲尖氣地說著,把藝伎斟在杯中的酒依次喝干。

“總是讓你請客,真沒辦法!我們內科可不像婦產科那樣能賺錢呀!”

“哪里!彼此彼此嘛!你位居會長要職,掌管對外事務,我身為副會長負責內務、稅務和醫療糾紛,咱倆只能在醫協例會上見面。要是不常在這種地方見面,那就很難做到一唱一和啦!總而言之,要是會長和副會長不能一唱一和、心心相印的話,那事情可就不好辦嘍!”

說完,財前又一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財前五郎望著那張笑臉忽然想到,今天財前又一說要來外邊吃飯,還把巖田重吉叫來跟自己見面,看上去像是偶然,但實際上或許他心里早有謀劃。于是,他感到有一根看不見的復雜絲線拴在自己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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