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十個人的物件
- 收魂路上她有冤報冤
- 暗an
- 6068字
- 2022-05-12 10:21:20
且不管桃師姑如何名利雙收,康安安回了府,還是那個木頭木腦的傻丫頭,白天到公子書房聽命。秀月自從上次和她爭論之后,又怕又恨,經過她身旁都繞著道走。
康安安要的就是這種效果,最好所有人怕她煩她討厭她,全部都自動與她保持適當的距離。
晚上等房間里的人都睡著了,她在宅子里四處尋找王卿,好不容易在西墻墻角下找到了他。王卿的元神上次被她打傷了,走起路一拐一拐的。
康安安有些心虛,試探道:“原來你在這里呀,怎么好像受傷了呢?”
“不知道呀。”他愁眉苦臉,“突然就這樣了,不過最近我健忘,許多事都記不得了。”
再下去你連自己被打得灰飛煙滅都不知道了,康安安心里嘆口氣。她一只手伸進懷里捏著手帕,另一只手舉起手上的書袋,決定再給他最后一次機會:“這樣吧,我當面替你燒了這些東西,然后你立刻給我去歸墟報到。”
王卿眼瞧著她手里的書袋,眼睛里有種很奇怪的悲傷,不知道的還以為他看著某個老情人:“我能再看看這些東西嗎?”
康安安搖頭:“不能。”
“那我能看看袋子里其他的東西嗎?”他哀求她,眼睛里滿是渴望,“除了我的東西,其他的都是公子的私藏。我曾見他在沒人的時候偷偷拿出來看,我本以為自己是一輩子都看不到的,現在能讓我也看看嗎?”
康安安想了想,見他表情像是個瞧著糖果的小孩子,可憐又向往,不由心頭一軟,點了點頭,王卿所畫的艷女圖下,還有一張紙稿,展開看,卻是整齊地寫了兩句五言絕句:江流三橋春,嵐潤九樓香。
她猶豫了一下,把袋子徐徐打開,把袋中的物件展開遞給王卿看。
包物件的錦帕想來也是公子曾用的舊物,王卿認真看了幾眼,里面似乎放著八九件零碎的小東西。他的手指慢慢地撫摸著這些小東西,溫柔地說:“書房里的書架是從來不許任何人碰的,有一次我經過書房窗下,看到公子居然從書架上打開暗柜捧出一包東西。里面的東西想必是非常重要,他便是這樣湊在燈下慢慢地看了很久,一件一件地輕輕撫摸過去……”話說到一半,他突然停止動作,張大眼,對準其中的一件東西認真細看,同時倒吸了一口冷氣。
康安安奇怪,仔細一看,發現那居然是一截女人長長的涂了紅色蔻丹的指甲。
兩個人都愣住了,彼此對視一眼。
康安安解釋說:“那個……這有什么好奇怪的,你們公子說不定曾經有個心上人,因為娶不到,便留著她剪斷的指甲聊以慰藉。”
王卿搖頭說:“不會吧,我們公子自視很高,雖然對所有女子都表現得溫柔體貼,可從來沒有一個人能進得了他的心,也沒見過他對任何女子多看幾眼。”
康安安不以為然道:“你就是再崇拜他也請有個限度好嗎?他畢竟是男人,有自己的私情和欲望,不信你看看這包東西,不光有女人的指甲,還有一只珍珠耳環、銀扣子、簪子……”她突然也停了口,用力又看了幾眼,抬起頭與王卿交換了一個不可思議的眼神。
隨后他們兩個不約而同一齊蹲下身,把錦帕徹底展開,將里面的東西一件一件揀出,除了剛才的女人的紅色指甲,還有一只珍珠耳環、一粒銀扣子、一顆發黃的牙齒、一束頭發、一根銀簪子、三根不同材料的衣帶、一只鼻煙壺。
王卿指著銀簪子說:“這明顯是男人用的款式吧?”
康安安倒是把那三根衣帶檢查了一遍,眉頭更是皺起來:“你看看這三根衣帶,一根是玄色織錦緞的,一根是灰麻布的,一根是紗綠潞綢,明顯是屬于三個不同年齡、家境的男女。這到底什么意思?”
王卿把那鼻煙壺擰開看了看,忽地甩手不迭,說:“好臟呀,里面還有未用完的鼻煙膏。”
康安安道:“你看看這堆東西,統共十樣,分門別類,倒像是繞了九十個人在里頭,加起來都不值幾個錢,你們公子原來喜歡收破爛?”
王卿用力搖頭:“我們公子素有潔癖,自己貼身的東西被外人碰過都不肯要的。”
康安安伸出兩個手指頭,一左一右,捏起指甲和牙齒。指甲明顯從根部斷裂開,斷口粗糙不齊,感覺倒像是從人手指上粗魯地直接拔下來,月光下看起來著實有幾分可怖。牙齒也是普通的后槽牙,上頭似乎還有個小小的蛀洞,牙齒的主人生前必定不愛干凈,顏色干黃,即便早清洗干凈了,還是令人看了不適,她猶豫地道:“你們公子是不是藏著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吧……”
話未說完,對面王卿頭頂“咻”地騰出一股黑氣,眼球子一翻,血紅血紅的。不好,受到刺激的情靈更加催化了他的變異。康安安一呆,忙去懷里找帕子,她才摸到,卻又停下來了。現在她打飛了他的元神,好像還是有點可惜,康安安自認為是個很通情達理的度朔使,甚至有點認死理,不搞清楚情況,就絕不輕易肯滅口。
這么想著,她松了帕子,朝著向她撲身過來的王卿,雙掌用力向他擊出,兩團白光正好打在他的胸口處。他一聲不發,居然只是頓了一頓,繼續靠著余力撲過來。
康安安來不及發動第二次攻擊,只好擰身避過。好在王卿在轉化半途中,還是有些笨拙,動作并不快。但他就是這樣,也比第一次快多了,看樣子他也是在迅速地改進和增強。
康安安心里一算計,好像再過六天,他就要徹底異變了,照目前的發展程度來看,可能再過幾天,就沒這么容易打倒他了。更麻煩的是,他清醒的時間明顯減少,就算打得過他,也沒可能理智地談判。
時間緊迫呀!她皺著眉頭,手里不停,繼續發出兩團白光。
王卿痛哼一聲,再不戀戰,直接竄進黑暗中去了。
果然十足的孬貨,又逃跑了。
康安安看了看掉了一地的紙和書袋,哭笑不得。她不就是想好好梳理一下事情經過,更好地安撫平穩情靈嘛,吞吞吐吐不肯說就算了,還動不動翻臉變身。結果他打不過就逃,逃起來動作快得叫她一點辦法也沒有。轉化果然是最費力不討好的事!
謝子瓔又隔了一天才來到國公府,照例先去公子處請了安報了到。他不是伴讀,所以在書房等公子下課,乘此機會,也好和康安安說會話。
秀月早覺得他們倆不清不楚眼神曖昧,又從程九那里聽到曾見這兩人在花園里嘀咕,料定是有些貓膩。她心里很看不起這丫頭的放浪囂張,可也抓不住康安安的錯頭,便故意在眼前蹭來蹭去,讓他們心里不痛快也是好的。
想不到康安安把臉一板,直接說:“這房間里不需要你,到外面去守著。”
“你!也別欺人太甚了!”當著俊秀公子的面,秀月下不了臺,氣到吐血。
“我就是欺負你怎么了?”康安安好笑,“你就沒欺負過人?你當初攛掇程九把我打掉半條命的時候,怎么就沒有想過‘別欺人太甚’這幾個字?出去,再敢多說一句話,看我有什么更好聽的東西說出來!”
秀月一直是個有頭有臉的大丫頭,與謝子瓔也見過幾面,被她當面一通揭老底,羞得臉都紅透了,跺著腳罵:“你有的沒的瞎說什么?想把我趕走,也別這么血口噴人。”罵歸罵,腳下不停步,還是乖乖出去了。
謝子瓔眼睛瞪得溜圓,朝她豎起大拇指:“仙姑,你也太霸氣了,厲害!真叫小人佩服得……”
“少廢話,說,昨天打聽出什么事情來?”康安安截口道。
“來了,事情原本是這樣的……”謝子瓔忙上來稟報。
王卿十歲父母雙亡進的國公府,算是公子第一個伴讀郎。他老實木訥,眼里只有讀書,為人處事沒有功勞也絕無過錯,陪在公子身邊無非是拎書袋提書匣子做些使喚活而已。本來這也算平安無事,可是去年年頭,公子身邊又增加了兩個伴讀——陳平和吳惠,這兩人是托關系才進來的破落戶,一進門就深得公子喜歡,平時稱兄道弟常常一起玩耍。陳吳兩人看著王卿雖然早進府,卻沒什么存在感,也就使來喚去地把他當家奴差,沒人瞧見的地方就欺負的更狠了。一個多月前在他們例行“管教”的時候,居然從王卿的書袋里掉出一張香艷淫畫,上頭還有他自己題的字。這一下可非同小可,按陳吳兩個人的原話來說,本來也沒想拿他怎么樣,不過教訓他一頓,讓書呆子出些銀子請他們吃酒就算了。但想不到王卿膽子小臉皮薄,自覺斯文掃地,一句話也不和人說,第二天晚上就懸梁自盡了。
康安安聽他說完,反而越發不明白了,雖然表面上看來,王卿確實是因為這些淫畫而送的命,他因此深恨陳吳兩人也是正常。不過王卿已經死了,這些“罪證”自然傷害不到他,為什么還要托她去偷書袋呢?并且從前天晚上來看,他事先并不知道自己的“罪證”在里面。還有書袋里其他的東西,那首詩和物件,到底藏了什么秘密呢?
她默默地想著,從衣袖里抽出一張紙,招手叫謝子瓔道:“你過來,幫我看看這是誰寫的?”
謝子瓔只看了一眼,就忍不住大笑起來:“仙姑,你天天在書房里轉悠,也不仔細打量打量周圍。大水沖了龍王廟,這個筆跡,明明就是稽昭公子的字嘛,。”
“哦。”康安安倒也不意外,本來就是從公子書袋里找出來的紙稿,是他的筆跡也是理所當然,本來就是再確定一下而已,于是又問:“這詩很特別嗎?或者對公子來說,是不是很要緊?”
“不知道,我瞧這詩無滋無味,怪沒意思的,可能就是隨手寫的字條吧。”謝子瓔笑嘻嘻,盯著她說,“仙姑,你這算是跟官不知官姓啥。只怪咱們公子太出名,到處有人請他題字寫詩,還要幫著夫人抄經供在大相國寺,整個汴京的讀書人誰不認識他的筆跡。”
康安安不再多說,面無表情地把紙條又收好:“你好好等公子下課吧。”
她懶得再搭理他,謝子瓔就越要盯著她說話:“仙姑你在府里待了多久時間?應該也瞧出這里從來都是見上就拜見下就踩的,捏柿子專挑軟的來。王卿那種木頭腦袋的書呆子,不懂得迎合討巧,必定吃大虧,昨天陳吳兩個嘴上是說得輕巧,明的暗的肯定沒少收拾他。他又不敢和公子申冤,一肚子苦水憋得久了,再遇上這件倒霉事,想不開也是正常。所以呀,做人還是要聰明些,首先別拿雞蛋碰石頭;再者,該討饒的時候也別太執拗。”
康安安懶得理他,說:“嗯。”
謝子瓔圓滑得很,見她似乎對這個話題很不以為然,馬上改口:“話又說回來,欺負個讀書人總不是件厚道的事,所以陳平這些天也得了怪癥,動不動渾身發冷。昨天他明明好好吃著酒,突然就臉上發青,吃下去的東西都吐出來,早早退了席。今天也沒來伴讀,我看他是缺德事做多了,傷了自己的陰德,仙姑你看我說得可有道理?”
他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不料康安安這句真聽進去了,立刻轉頭看他:“你說陳平病了?”
“對呀,也不算什么大病,據說身上有些不得勁兒,總是覺得脖子根發冷,昨天來的時候還圍了條毛領子,不三不四的叫人好笑。”
康安安點點頭,知道自己為什么總找不到王卿了,原來他步步緊跟著仇人,天天貼在陳平身后呢。
“那今天陳平還來嗎?”她問。
“未必。”謝子瓔眼珠一轉,“仙姑想見他?”
康安安橫了他一眼。
謝子瓔馬上微笑起來,道:“只要仙姑開口,在下一定盡力而為。”
“不敢,”康安安搖頭,“我若開口求你,以后少不得要還你個更大的人情,欠不起。”
“唉,仙姑又來取笑我。”謝子瓔紅了臉。
康安安真不是客氣,她只是不敢相信任何“人”而已。
人,真是最奇怪最復雜的東西,貪婪、惡毒、顢頇、糊涂、精明、攀附、無恥、溫柔、暴虐、放蕩……千奇百怪,大相徑庭。每個人身上都又聚集了各種不同的甚至是背道而馳的性情,錯亂、迷離、忠奸莫分。
不過,無論他們怎樣千奇百怪,總歸殊途同歸,難逃一死。
相反,死人就容易多了,除了要報仇,王卿別無他念。
王卿在府里有自己的房間,不過他死了之后,房間就鎖了起來。康安安也去過那里幾次,從半開的窗口往里看,不大的房間里一目了然。屋里放著幾件家具,許久沒有人來,月光下,家具表面浮起一層薄薄的灰塵。
她便在門口等著,陳平不進府,王卿也沒有別的地方去。果然,等到半夜時分,王卿飄飄地來了。
他本來就極瘦,走起路來也是小心翼翼,生怕踩死一只螞蟻似的,低頭垂手小步細碎,估計活著的時候看起來也是更像縷詩魂而不是個青春少年。
他就這樣小碎步地穿墻而過,走進自己的房間,在床板旁低頭坐下來,他瘦小的身形襯在簡陋的房間背景中,顯得異常孤單可憐。
康安安可以想象得到,之前的無數個清冷孤寂的夜里,他就是這么一個人安靜地坐在床前,聽著外頭屬于別人的歡聲笑語,幻想有人來找自己說話,卻又害怕有人找到自己,當時或許還在流著淚。不過元神是不會哭泣的,它們只會嗚咽,他慢慢抬起頭,喉嚨里發出低低的嗚嗚聲。
康安安終于知道自己為什么一直不下不去手了,這孩子看起來太卑微太柔弱,太不容于這個世上,如同一只流浪狗,茍延殘喘,最終還是會被人傷害。
她深深嘆了口氣,人活到這個份上,確實是沒有什么希望的。
等了一會,房間里的王卿沒了聲音,康安安用手指輕叩窗扉,低聲道:“王卿,出來一下,我們好好談談。”
房間里的人聞言渾身一抖,發了會兒呆,還是畏畏縮縮地出來了。
康安安朝他豎起三個手指頭:“三天了,還有三天就到最后期限,今天晚上咱們之間的事必須有個了結了。”
他低著頭,不說話。
“書袋里的其他東西我都不管了,我才不在乎里面藏了什么隱情,我只想問你,到底肯不肯和我合作,乖乖地下去?”
他渾身又是一顫,緊緊閉著嘴,眼睛看著她,露出絕望無奈的表情。
康安安嘆:“到了這個地步了,你還在留戀人間的恩怨嗎?還想著要殺陳平吳惠,你有沒有考慮過自己的歸宿。再過三天,你就徹底消散了,到時候這些人與你又有什么關系,你到底還在執著什么呢?”
過了一會兒,王卿低下頭,輕輕說:“你說的我都明白,我只是心里好恨,我……我還是不舍得。”
“不舍得什么呢?難道是公子嗎?可是你有沒有仔細想想,他到底為你做過什么?他甚至在一直縱容別人欺負你……”
“那些都不關公子的事。”王卿突然截口說,“他很照顧我,常常當著他們的面表揚我!我被人欺負,是因為我沒有依靠,自己無能,與公子無關!”
“既然一切與他無關,為什么你的畫會在他書袋里。”康安安幽幽地說,“我算是想明白了,你讓我去偷書袋,就是在懷疑公子。肯定是他把你的東西散發出去,所以陳平他們才有了你的把柄,你上吊也是因為這幅畫吧?”
王卿果然暴怒起來:“關你什么事!連你也配懷疑他!他才不屑做這樣的事情,必定是陳平他們自己在書房里翻到的!這些紙稿都是我們少年時胡鬧的東西,那時我們偶爾會喝酒聊天。公子畫畫,還讓我題了字,之后他說都燒掉了,可能只是沒燒干凈而已,所以才會被陳平他們發現。你休想讓我恨他,他從小被嚴格管教,一舉一動都不能錯半分,但是他也是有血有肉,有自己的欲念喜好,有自己的真情性。不過,你們只瞧見他珠規玉矩的一面,而他的孩子氣的一面,只肯給我一個人看到!”
為人寬厚,欲念喜好。康安安在心里把這幾個字念了一遍,臉上便有種惻然,確實,既要掩蓋著各種欲望心機,又要時刻保持著道德倫理的約束,真的是很“人性”了。
“既然你們的關系這么好,你上吊前怎么沒想過去找他申訴?陳平吳惠都聽他的話,只要他一聲命令,就什么事都沒有了。”她說。
“我……我自己想死,去找他做什么。”王卿悻悻的,聲音又低了下去。康安安皺起眉頭,覺得他所有的言語都自相矛盾,不是在對她說謊,就是在對自己說謊。
“如果我答應把那個書袋里的東西燒了,你是不是就肯走了?”康安安嘆口氣,已經不想再管這個糊涂人的糊涂事,只想把他送走。
“再給我兩天時間,我辦好了一定下去。”他哀聲求起來,“你知道的,陳平已經病得很重了,我覺得他撐不了多久了。”
“不,他還能撐很久,你吹出的寒氣雖然很傷身體,只要給他時間調養,還是能活下去,頂多傷了元神折點壽數罷了。而且他現在已經病了,這兩天只要不進府,你更加拿他沒有辦法。”
“我,我愿意賭一把。”
“可我不愿意等你。”康安安搖頭,她看出來了,王卿是個真正的書呆子,腦子不大好使,喜歡自欺欺人,根本沒有一點實際的打算。她暗暗探手入懷,拿起那方手帕,輕輕說,“現在,請你告訴我,是要選擇自己去歸墟,還是等著我來動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