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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姨婆為我做主

第二天早上下樓時,我發現我姨婆低頭坐在早餐桌前,想得出了神,她的一只胳膊擱在茶盤上,水罐往茶壺里倒的水都溢出來了,整塊臺布都泡在了水中,直到我進來才把她從沉思中喚醒。我敢斷定,她想的一定是關于我的事,因此更加焦急地想知道,她要把我怎么樣。可我又不敢露出焦急的樣子,生怕會惹她生氣。

不過,我的眼睛可沒有舌頭那么聽話,吃早飯時老朝我姨婆看。我看她看不了一會兒,就發現她也在看我——帶著一種奇怪的、有心事的神態,好像我離她遠遠的,而不是坐在小圓桌的對面。吃完早飯,我姨婆就滿腹心思地仰靠在椅子上,皺著眉頭,交叉起雙手,從容地朝我打量著,她那么全神貫注,弄得我完全不知所措。當時我的早飯還沒吃完,我想用繼續吃飯來掩蓋我的不安。可是我的刀子落在了叉子上,叉子又絆到刀子上。切下的咸肉還沒送到嘴里,肉的碎片卻飛到了空中,高得嚇人。連茶都要嗆我,不肯走正路下去,走了錯路。結果我只好完全認輸,坐在那兒任憑姨婆仔細打量,弄得我面紅耳赤。

“喂!”過了很久,我姨婆才開口說話。

我抬頭望去,恭恭敬敬地遇到她那犀利明亮的目光。

“我已給他寫了信了。”我姨婆說。

“給……?”

“給你的后爸,”我姨婆說,“我給他寫了封信,麻煩他好好看一看,要不我跟他可要鬧翻了。我可以明白告訴他!”

“他知道我在哪兒嗎,姨婆?”我大吃一驚,問道。

“我告訴他了。”我姨婆點了點頭說。

“你要……把我……交給他嗎?”我結結巴巴地問道。

“我還說不上來,”我姨婆說,“我們還得看一看。”

“啊,要是我得回到謀得斯通先生那兒去的話,”我喊了起來,“我真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

“這會兒我對這件事,還不知道該怎么辦,”我姨婆搖著頭說,“我只知道,我還沒法說。我們還得看一看。”

我一聽這話心都涼了,變得精神沮喪,心情沉重。我姨婆對我并沒有過多理會,顧自從柜子里拿出一條有圍嘴的圍裙。她圍上圍裙,親自洗起茶杯來。她把一切全都洗干凈后放回到茶盤里,還折好臺布放在上面,然后按鈴叫珍妮特把東西拿走。接著她又戴上手套,用小掃帚把面包屑打掃干凈,直到地毯上看不到一丁點兒極小的碎屑才作罷。然后又把屋子里的東西撣了一遍灰塵,還整理了一番,其實那兒早已一塵不染、整齊到毫發無差了。把這一切活兒都做得稱心如意后,她脫下手套,解下圍裙,把它們折疊好,放到原先拿出來的那個柜子的專門角落里。接著她拿出針線盒,放在敞開的窗子旁她自己的桌子上,然后在為她擋住陽光的綠團扇后面坐下,開始做起針線活兒來。

“我要你到樓上去一趟,”姨婆一面把線穿過針眼一面說,“替我問候狄克先生,另外我還很想知道,他的呈文寫得怎么樣了。”

我非常樂意地迅速站起身來,去完成這項任務。

“我想,”我姨婆像往針眼里穿線似的,瞇縫起眼睛看著我,說,“你一定覺得狄克先生的名字很短吧,嗯?”

“我昨天就覺得這名字相當短。”我承認說。

“你別以為他要想用個長點的名字都沒有,”姨婆帶著高傲的神氣說,“巴布利——理查德·巴布利——是這位先生的真實姓名。”

我覺得自己年紀小,應該對他表示恭敬,先前那樣不拘禮節已經不對了。我剛要說,我最好用這個全名稱呼他,可是還沒等我說出口,我姨婆就接著說:“不過,不管怎么樣,你可千萬別叫他這個名字,他受不了。這是他這個人古怪的地方。不過,我也不知道這算不算很怪,因為他被一些同姓的人害苦了,老天爺知道,所以他對這個姓厭惡透了。狄克先生是他在這兒的稱呼,現在別處也這么稱呼了——如果他上別處的話,不過他不上別處了。所以,孩子,你得小心,除了叫他狄克先生,不要叫他別的。”

我答應一定聽她的囑咐,便上樓去傳達口信了。我一路走一路想,要是狄克先生像我下樓時從敞開的門口看到的那樣,在那兒以那樣的速度寫呈文,那看來他一定進行得很順利。我進屋時,只見他仍手握一支長筆在急急忙忙地書寫,他的頭幾乎都要貼到紙上了。他是那么專心致志,直到我從從容容地看到屋角放著一個大風箏,看到一堆堆亂七八糟的手稿,還有很多筆,尤其是一瓶瓶的墨水(好像他有成打半加侖瓶的墨水)之后,他才發覺我進了他的屋子。

“哈!斐伯斯[99]!”狄克先生放下筆說,“這個世界怎么樣?我跟你說吧,”他放低聲音說,“我本不想說的,不過這是個”——說到這兒,他朝我示意了一下,把嘴貼近我耳朵——“這是個瘋狂的世界,瘋得像貝德蘭姆[100],孩子!”說完,狄克先生從桌子上一個圓盒子里取出了一撮鼻煙,哈哈大笑。

我不敢冒昧對這個問題發表自己的意見,只轉達了我的口信。

“啊,”狄克先生回答說,“你也替我向你姨婆問好。我……我相信我已經開了個頭。我想我已經動手了。”說到這兒,他用手摸了摸自己的白發,毫無信心地朝自己的稿子瞥了一眼,“你上過學嗎?”

“上過,先生,”我回答說,“上過很短一段時間。”

“你可記得,”狄克先生認真地看著我問道,拿起筆,準備把我說的記下來,“查理一世的腦袋是什么時候讓人砍下來的?”

我說,我相信,這事發生在一六四九年。

“哦,”狄克先生回答說,一面用筆搔著耳朵一面滿腹狐疑地望著我,“書上是這么說的,不過我弄不懂怎么會是那樣。因為,事情既然過去這么久了,為什么他身邊的人還會干出這等錯事來,在那以后誤把他腦子里的一些麻煩放進我腦袋里來呢?”

聽了這個問題,我感到非常詫異,但我對此無話可說。

“這事很奇怪,”狄克先生說,沮喪地看著自己的稿子,又用手搔著自己的頭發,“我怎么也理解不了;我永遠也弄不明白。不過不要緊,不要緊!”他變得高興起來,振作起精神說,“有的是時間!替我問候特洛伍德小姐,告訴她,我的呈文寫得很順利。”

我正要離開時,他指著那風箏要我看看。

“你看這只風箏怎么樣?”他問道。

我回答說,這風箏很漂亮。我當時想,這玩意兒總有七尺高吧。

“是我自己扎的。趕明兒我們一起去放,你跟我兩人。”狄克先生說,“你看到這個了嗎?”

他指給我看,風箏是用手稿紙糊的,上面的字寫得密密麻麻的,很費工夫,不過很清楚;我一行行看下去時,我覺得,我看到有兩個地方又提到了查理一世國王的頭。

“線很多,”狄克先生說,“把它放得高高的,就能把這些事傳得很遠。這就是我傳播這些事的方法。我不知道風箏會落到什么地方,這得看情況,如風向等等;不過這我就隨它去了。”

他看上去精力充沛,溫良和藹,令人可敬可親,所以我不敢斷定他是不是在跟我開玩笑,因此我笑了起來,他也笑了;分手時,我們成了再好不過的好朋友。

“我說,孩子,”我下樓后姨婆問道,“今天早上狄克先生怎么樣?”

我告訴她,狄克先生要我代他向她問好。他也一切都好。

“你覺得他人怎么樣?”我姨婆問。

我當時隱隱約約地想要避開這個問題,便用“我覺得他是一個很好的人”來回答她。可是我姨婆不是這么容易敷衍過去的,她把針線活兒放到膝上,雙手交叉擱在活兒上說:“得啦!要是你姐姐貝特西·特洛伍德的話,不管怎么想,她都會直截了當地把心里想的告訴我。你得好好學學你姐姐,老實說吧!”

“他是不是……狄克先生是不是……我這么問是因為我不知道,姨婆,他的精神是不是不太正常?”我結結巴巴地說,因為我覺得,我正處在一種危險的境地。

“一丁點兒不正常的地方都沒有。”我姨婆說。

“哦,當然!”我有氣無力地回答。

“不管說他什么都成,”我姨婆斬釘截鐵地肯定說,“可決不能說他精神不正常。”

我沒有別的更好的回答,只是戰戰兢兢地又說了一聲“哦,當然!”

“別人居然把他叫作瘋子,”我姨婆說,“把他叫作瘋子,我倒是求之不得、暗中高興呢,要不,這十多年來——實際上,打從你姐姐貝特西·特洛伍德讓我失望以來——我就得不到他的陪伴,失去向他討教的機會了。”

“這么久啦?”我說。

“那些膽敢把他叫作瘋子的人,可真是班好人呢。”我姨婆接著說,“狄克先生是我的一個遠房親戚——是怎么樣的親戚就不用管了,我也不必細說。要不是因為有我,他那位親哥哥會把他關一輩子的。就是這么回事。”

看到我姨婆說到這件事時顯得義憤填膺,我也試圖做出非常憤慨的樣子,不過,恐怕這是我的虛偽表現。

“他哥哥是個妄自尊大的蠢東西!”我姨婆說,“由于他的弟弟脾氣有點怪——其實他還沒有許多人一半那么怪——他不愿狄克住在家里讓人看見,就把他送進一家私立的瘋人院。雖然他們死去的父親幾乎把狄克看成是個白癡,吩咐他哥哥要特別照顧他。多虧他對狄克有這種看法,真是個聰明人!毫無疑問,他自己一定是個瘋子!”

由于我姨婆的態度十分肯定,我也跟著做出十分肯定的樣子。

“所以我才插手這件事,”我姨婆說,“我給他出了一個主意。我對他說‘令弟的神志很清醒,比你要清醒得多。料到將來永遠會這樣。他那點小小的進賬就給了他吧,讓他跟我來住好了。我可不怕他,我也不會看不起他,我會照顧他,我決不會像有些人那樣虐待他——我這是指瘋人院外面的人。’我跟他哥哥爭了一大通以后,”我姨婆說,“我終于把他弄來了。從那時起,他就一直待在這兒。他是現在世界上待人最友好、最聽話的人。至于說到出主意,那就更不用說了!不過除了我,沒有一個人知道他的心地和才智是怎樣的。”

我姨婆一面撫平衣服一面搖著頭,好像要把整個世界的抗拒全都抹去,全都搖掉似的。

“他還有一個心愛的妹妹,”我姨婆說,“是個好人,待他很好,可是她也做了女人都做的事——嫁了一個丈夫。而那人也做了男人都做的事——把她弄得苦惱不堪。這一情況大大地影響了狄克先生的情緒,我想,這不能說他是瘋了!再加上他怕他哥哥,心里明白他哥哥無情無義,這一切弄得他精神上非常緊張。這是來我這兒之前的事。不過即使現在,一想起這些事,他還是受不了。他有沒有跟你說起過查理一世的事,孩子?”

“說過,姨婆。”

“啊!”我姨婆說,用手擦了擦鼻子,好像有點煩惱的樣子,“那是他的一種比喻的表達方式。他把他自己的病跟大動亂、大動蕩聯系在一起了,這是很自然的,這就是他采用的比喻手法,或者叫明喻,或者隨便叫什么吧。要是他認為合適,為什么不可以用呢?”

我說:“那當然,姨婆。”

“不過這種說法不合乎實際,”我姨婆說,“也有悖于世俗。這我很清楚,所以我堅決主張,在他的呈文里不該有一個字提到這個。”

“他正在寫的呈文是說他自己的身世的嗎,姨婆?”

“沒錯,孩子,”我姨婆又擦了擦鼻子說,“他是給大法官或者是給別的什么大臣寫的,總之是給那些拿了薪水、專門接受呈文的人寫的——寫的是他的身世。我想,在今后的日子里,他的呈文總有遞上去的一天的。他還沒能起草好稿子,是因為他還擺脫不了那種表達方法。不過這不要緊,他只要有事做就行了。”

實際上,我后來發現,十多年來,狄克先生千方百計一直想把查理一世從呈文中去掉,可是查理一世老是纏著呈文,直到現在還沒法把它撇開。

“我再說一遍,”我姨婆說,“除了我之外,沒有人知道他心里想些什么。他是現在世界上待人最友好、最聽話的人。他有時候喜歡放風箏,那又有什么關系呢?富蘭克林也喜歡放風箏。要是我沒搞錯的話,他還是個貴格派教徒,或者是那一類的人呢。一個貴格派教徒放風箏,比別的任何人這么做都要可笑。”

要是我能假定,我姨婆特別為了我才講這些細節,以表示對我的信任,那她就太看得起我了。而且如果她對我有這么好的看法,那可以預料,她以后待我也不會怎么不好的。但是我不能不注意到,她之所以跟我大談這番話,主要是因為這些話早就放在她心里,跟我沒有多大關系,只是因為沒有別的人在她跟前,所以才對我說罷了。

同時,她對可憐的、不會傷害別人的狄克先生這樣慷慨仗義,不僅喚起我這少年人對自己前途的希望,還激起了我為他人著想而生發的對姨婆的熱愛。我現在認為,當時我就開始認識到,我姨婆雖然有許多怪癖,脾氣很古怪,但是她卻有一種品格值得尊敬,可以信賴。那一天,雖然她仍跟頭一天一樣嚴厲,也跟頭一天一樣為驢子的事頻繁地跑進跑出,特別是有個青年從窗口跟珍妮特打飛眼,惹得她大為生氣(這是冒犯我姨婆威嚴最嚴重的罪過之一),但是她好像使我更尊敬她,即使沒有減少我對她的畏懼。

自從給謀得斯通先生去信后,在收到他的回信之前,自然得經過一段時間。在這段時間里,我焦慮到了極點。不過我竭力壓制住了這種焦慮,盡可能乖乖地討姨婆和狄克先生兩人的喜歡。我本來可以跟狄克先生出去放那只大風箏,可是除了第一天給我穿上的那套奇裝異服外,我沒有別的衣服,只好死死地待在家里。只是在天黑之后,我姨婆為了我的健康,才帶我出去到懸崖上走一個小時,然后再上床睡覺。謀得斯通先生的回信終于來了。我姨婆告訴我說,他第二天要親自來跟我姨婆談我的問題。我聽了吃驚不小。第二天,我依舊穿著那套古怪的衣服,坐在那兒計算著時間,心里有時希望下沉,有時恐懼上升,此起彼落地沖突著,弄得臉上一陣紅一陣熱。我就這樣坐在那兒,等待著那張陰沉的臉來嚇唬我,他人還未到,我已經時刻心驚膽戰了。

我姨婆比往日稍微傲慢、嚴肅了一些,不過除此之外我注意到,為了接待那位我所懼怕的來客,她并沒有做別的什么準備。她坐在窗前做針線活兒,我就坐在她旁邊,心里七上八下地胡亂琢磨著,把謀得斯通先生來了之后的結果,可能的和不可能的,全都想到了。我們就這樣待到下午很晚的時候。我們的正餐本已無限期地向后推遲了。可是天色已經很晚,我姨婆剛吩咐備飯,接著便突然驚叫起來,說是驢子又來了。我抬頭一看大吃一驚,只見謀得斯通小姐坐在驢背的橫鞍上,像是故意似的,走過那片神圣不可侵犯的草地,在門口停了下來,朝四下里打量著。

“滾開!”我姨婆在窗口搖著頭揮拳嚷道,“不許你來這兒!你怎么敢擅自闖進來?滾!哼!你這個大膽的東西!”

謀得斯通小姐只是無動于衷地四下觀望著,我姨婆看了氣得簡直發了昏;我堅信她一動也不能動,一時都沒法像平常那樣沖出去了。趁著這機會,我告訴她這人是誰,還告訴她此刻走到那搗亂的女人跟前的男人(由于上來的路很陡,他落在了后面),就是謀得斯通先生本人。

“我可不管他是誰!”姨婆繼續嚷道,依然在凸肚窗里搖著頭,做出絕不是表示歡迎的姿勢,“我決不讓人擅自進來。我決不允許。滾開!珍妮特,讓驢子掉頭,把它牽走!”接著我躲在我姨婆后面看到了整個混戰場面,那頭驢立定在那兒,對誰都抵抗,四條腿直挺挺地分別立在不同方向;珍妮特抓住它的韁繩,要拉它掉過頭去;謀得斯通先生則想趕它前進;謀得斯通小姐用一把陽傘敲打珍妮特;一些來看熱鬧的小孩使勁地叫嚷著。我姨婆突然在這群孩子中發現了那個趕驢的壞小子,他雖然還不到十三歲卻是個老是冒犯她的死對頭了,于是便沖到出事地點,朝他撲過去,一把抓住他,把他拖進花園,拖得他外套都蒙住了頭,兩只腳后跟直在地上拖著。我姨婆把他拉進花園,抓住他不放,一面喊珍妮特去叫警察和治安法官來逮捕他,審問他,當場懲罰他。可是這場戰斗并沒有持續多久,因為這壞小子是閃轉騰挪的能手,而我姨婆對此卻一竅不通,所以沒過多久,這小子便呼喊著跑開了,在花壇上留下了釘靴深深的鞋印。他還得意揚揚地把驢子也牽走了。

謀得斯通小姐在戰斗的后期便已下了驢背,這會兒正跟她的兄弟站在臺階下面,等著我姨婆抽出時間來接見他們。由于剛才這場戰斗,我姨婆的怒氣還未全消,她大踏步地昂然走過他們面前,進了屋,根本不把他們放在眼里,后來還是珍妮特向她通報了客人的姓名。

“我要走開嗎,姨婆?”我戰戰兢兢地問道。

“別走,少爺,”我姨婆說,“當然不要走!”說完她就把我推到靠近她的一個角落里,用一張椅子把我攔在里面,就像是監獄或法庭上的審判欄。在他們的整個會談時間里我一直都站在那兒,我也就是從那兒,看到謀得斯通姐弟倆走進了房間。

“哦!”我姨婆說,“開始的時候,我還不知道是跟誰鬧矛盾呢。不過我是不允許任何人騎著驢子踏上那片草地的。沒有例外,任何人我都不允許。”

“你這種規矩,對陌生人來說是有些不合適的。”謀得斯通小姐說。

“是嗎?”我姨婆說。

謀得斯通先生大概害怕戰事重起,連忙插嘴說:“特洛伍德小姐!”

“對不起,”我姨婆用銳利的目光看著他說,“我故去的外甥,就是住在布蘭德斯通鴉巢的大衛·科波菲爾——不過為什么叫鴉巢,我就不知道了——有一個遺孀,娶這個遺孀的謀得斯通先生,就是你吧?”

“是我。”謀得斯通先生說。

“先生,我冒昧地說一句,”我姨婆接著說,“我想,要是你不去招惹那個可憐的孩子,情況會好得多,她也會幸福得多。”

“在這一點上,我完全同意特洛伍德小姐的說法。”謀得斯通小姐昂首收頜、輕蔑地說道,“我也認為,我們那個死去的克萊拉,在所有主要的方面來說,都還是一個孩子。”

“像你我這樣就不用煩心了,小姐,”我姨婆說,“我們都已上了年紀,再也不會因為長得漂亮而受人折磨,也沒人會用同樣的話說我們了。”

“你說得沒錯!”謀得斯通小姐回答說,不過我總覺得,她這樣贊同并不是很情愿,口氣也欠和藹,“而且像你說的一樣,我弟弟要是不結這門親,那他一定比現在過得更好,更幸福。我一直就有這種看法。”

“我毫不懷疑,這是你的看法。”我姨婆說。“珍妮特,”她搖了搖鈴,喊道,“替我問候狄克先生,同時請他下來一趟。”

在他下來之前,我姨婆一直挺直腰板坐在那兒,對著墻直皺眉頭。待他到來后,我姨婆就按規矩先來一番介紹。

“這位是狄克先生,我的一位親密的老朋友。我一直信任,”我姨婆說,她因為狄克先生正在咬自己的食指,看上去傻里傻氣的,特意加重語氣,對他提出警告,“狄克先生的判斷。”

狄克先生聽我姨婆這么一說,趕緊把食指從口中取出,臉上露出一副嚴肅認真的表情,站在幾個人當中。我姨婆把頭微微偏向謀得斯通先生那邊,聽他接著說。“特洛伍德小姐,接到你的信,我覺得,為了表白我自己,更為了表示對你的尊敬……”

“謝謝你,”我姨婆說,仍用銳利的目光盯著他,“你用不著考慮我。”

“我覺得應該親自來一趟為好,盡管出門有著諸多不便,”謀得斯通先生接著說,“這樣要比用書信答復好得多。這個淘氣的孩子,居然丟下朋友和工作,出逃了……”

“瞧他這副模樣,”他姐姐插嘴說,她要大家注意我身上那套說不出名堂的裝束,“多不像話,多丟人!”

“簡·謀得斯通,”她弟弟說,“請你別打我的岔。這個淘氣的孩子,特洛伍德小姐,曾鬧得我一家不和,全家不安。在我新近去世的親愛的太太活著時是這樣,去世后也是這樣。這孩子,性格乖戾、桀驁不馴,態度粗暴,脾氣倔強、執拗。我姐姐跟我,都曾想方設法想把他的毛病改過來,可是毫無成效。我認為——我可以說,我們兩人都認為,因為我姐姐完全信任我——你應該聽我們認真公正地親口說一說這孩子的真實情況才對。”

“我弟弟說的這些話句句屬實,完全不需要我來證明,”謀得斯通小姐說,“我只要求說一句話,世界上所有的男孩子中,我相信,再也找不出比他更壞的了。”

“這話太過分了!”我姨婆立即說。

“可事實上一點也不過分。”謀得斯通小姐說。

“哈!”我姨婆說,“還有什么,先生?”

“至于教養這孩子的最好方法,”謀得斯通先生接著說,他跟我姨婆瞇縫著眼睛,互相打量得越久,他的臉色就越陰沉,“我有我自己的主張。我的主張,一部分是憑我對他的了解,一部分是根據我自己的收入和財力。我會對我自己的主張負責,我要照此辦理,所以關于這一點,我就不必多說了。我只要這樣說就夠了:我把這孩子托付給我的一個朋友照顧,叫他學做一個體面的職業。可是他不喜歡這種職業,逃跑了,成了一個鄉下的流浪漢,衣衫破爛地跑到這兒來,來向你訴冤來了,特洛伍德小姐。你要是聽了他的一面之詞就袒護他,那必然的后果,我愿就我所知,直率地對你說一說。”

“你還是先說說那體面的職業吧,”我姨婆說,“要是這孩子是你的親生兒子,你也會要他去學做那個職業嗎?”

“要是他是我弟弟親生的,”謀得斯通小姐插嘴說,“那我敢擔保,他的性格就會完全不同了。”

“要是那可憐的孩子——他媽媽——還活著,你仍會要他去學做那體面的職業嗎?會嗎?”我姨婆問。

“我相信,”謀得斯通先生點了點頭說,“只要我跟我姐姐簡·謀得斯通一致認為最好的事,克萊拉是絕不會有異議的。”

謀得斯通小姐輕輕咕噥了一聲,對他弟弟這種說法表示贊同。

“哼!”我姨婆說,“不幸的娃娃!”

在這段時間里,狄克先生一直把口袋里的錢弄得喀啦喀啦作響。這會兒弄得更響了,我姨婆覺得有阻止他的必要,所以先瞪了他一眼,然后才接著說:“那可憐的孩子一死,她的年金也沒有了吧?”

“她一死就沒有了。”謀得斯通先生回答說。

“那份小小的財產——那幢帶花園的房子——那座沒有烏鴉的鴉巢——就沒有她兒子的份了嗎?”

“那是她的第一任丈夫無條件留給她的。”謀得斯通先生開始說道,可是我姨婆帶著極大的憤慨和不耐煩,打斷了他的話頭。

“哎喲,你這個人,跟我說這個有什么必要。無條件留給她!大衛·科波菲爾那個人,就是條件放在他眼皮底下,他也不會想到什么條件的。他當然是無條件留給他太太的。可是當她再嫁人的時候,說得更明白一些,當那個娃娃走出極其不幸的一步,跟你結婚時,當時就沒有人站出來為這個孩子說句話嗎?”

“我的亡妻很愛她第二任丈夫,小姐,”謀得斯通先生說,“她完全信賴她的第二任丈夫。”

“你那位亡妻,先生,是一個最不諳世故、最可憐、最不幸的娃娃,”我姨婆說著,對他直搖頭,“她就是那樣一個人。行了,你還有什么要說的嗎?”

“我要說的只是,特洛伍德小姐,”他回答說,“我到這兒來,就是要把大衛領回去,無條件地領回去,按照我認為合適的辦法安排他,根據我認為正確的方法對待他。我不是到這兒來對什么人應允什么,保證什么的。你,特洛伍德小姐,對他的逃跑,對他的訴冤,都有可能袒護他。看你的態度,不像是要息事寧人的樣子,所以我認為你有這種可能。現在,我要警告你,要是你袒護他一次,你就得永遠袒護下去;要是你要在他跟我之間插手管事,那你就得管到底。我決不跟別人無理取鬧,也決不允許別人跟我無理取鬧。我到這兒來,是來領孩子的,而且只來一次,決不來第二次。他打算跟我走嗎?如果不打算走,——你告訴我一聲,他不打算走,不管用的是什么借口,我不管是什么借口——從此以后,他就別上我的門,而你的門,我認定,可就得永遠為他開著了。”

他這番話,我姨婆十分注意地聽著,她的身體坐得筆直,雙手交叉放在一個膝蓋上,兩眼嚴厲地盯著說話的人。他說完后,姨婆又把目光轉向謀得斯通小姐,姿勢一點沒變,問道:“哦,小姐,你有什么話要說嗎?”

“哦,特洛伍德小姐,”謀得斯通小姐說,“我要說的,其實我弟弟全都已經說清楚了,我所知道的一切事實,他也都已經說明白了,所以我沒有什么別的要補充了,只有一點:我要感謝你的禮數太周到了,我敢說,非常有禮貌。”她的這種諷刺話,一點也沒有對我姨婆產生影響,就像對我在查塔姆靠著睡覺的那尊大炮一樣。

“這孩子有什么要說?”我姨婆問道,“你要跟他走嗎,大衛?”

我回答說,我不要跟他走,同時求她不要讓我走。我說謀得斯通先生跟謀得斯通小姐從來都沒有喜歡過我,也從來都沒有好好待過我。我媽是很疼我的,可他們老讓我媽為我感到苦惱,這事我知道得很清楚,佩格蒂也知道。我說,我過去受的苦,我相信,凡是知道我年紀多么小的人,是決不會相信的。我乞求和央告我姨婆——現在我已經忘記用的是什么字眼了,不過我記得那些字眼當時讓我非常感動——看在我父親的份上,照顧我,保護我。

“狄克先生,”我姨婆說,“你看我該拿這孩子怎么辦?”

狄克先生考慮了一下,猶豫了一下,忽然喜上眉梢,回答說:“馬上給他量量尺寸,做一套衣服。”

“狄克先生,”我姨婆得意揚揚地說,“把你的手伸給我。因為你的見識真是無價之寶。”她跟狄克先生熱烈地握了一番手之后,就把我拉到自己跟前,然后對謀得斯通先生說:“你喜歡什么時候走,就請便好了。這孩子我倒要留下碰碰運氣看了。即使他完全像你說的那樣,那么我能為他做的事,至少可以跟你能為他做的一樣多。不過你的話,我是一句都不會相信的。”

“特洛伍德小姐,”謀得斯通先生站起身來,聳了聳肩膀,回答說,“要是你是個男子漢……”

“什么!胡說八道!”我姨婆嚷道,“你快給我住嘴!”

“禮貌多周到啊!”謀得斯通小姐站起身來說,“周到得卻讓人受不了啦!”

“你以為我不知道,”我姨婆對謀得斯通小姐的話只當沒有聽見,繼續對她弟弟直搖頭,無限憤慨地說,“那個可憐、不幸、一步走錯的娃娃,你讓她過的是什么日子啊?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第一次遇見她時——我敢肯定,你對她一定大送媚笑,大飛媚眼,好像你連對鵝都不敢噓一聲[101]——那一天,對那個軟弱的小東西而言,是個多么倒霉的日子啊!”

“我從來沒有聽到過這般文雅的言談!”謀得斯通小姐說道。

“你以為我不能像親眼看見的那樣了解你的為人嗎?”我姨婆接著說,“現在我可真的親眼看到你,聽到你的聲音了。我的耳聞目睹給了我什么呢?——我坦白對你說吧,是極不痛快。哦,是的,我的天!第一次見到謀得斯通先生時,還有誰能像他那樣溫柔、優雅啊!那個可憐、無知和天真的娃娃,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男人。他簡直是個糖人兒。他崇拜她,他疼愛她的孩子——非常疼愛他。他要當他的第二個父親。他們要一起住在玫瑰園里,不是嗎?呸,你給我滾出去!滾!”我姨婆說。

“我這輩子從沒聽見過這樣說話的人。”謀得斯通小姐大聲嚷道。

“你一旦把那小傻瓜弄到手,”我姨婆說,“愿上帝饒恕我這樣稱呼她,她已經去了你還沒忙著要去的地方——因為你還沒把她和她的親人害夠,就開始著手調教她了,是不是?你開始馴服她,好像她是一只關在籠子里的可憐的小鳥,教她唱你的曲子,一直到她送掉了那條上了別人當的性命,是不是?”

“這人不是瘋了就是喝醉了,”謀得斯通小姐痛苦極了,她沒法把我姨婆的話鋒轉向她那一方,“我懷疑是喝醉了。”

貝特西小姐對她這種打岔的話絲毫不加理睬,仍像沒這回事似的,繼續對謀得斯通先生發話。

“謀得斯通先生,”她朝他搖著手指頭說,“對那個單純的娃娃來說,你是個暴君,你把她的心都砸碎了。她是個挺可愛的娃娃——這我知道;在你認識她之前好幾年我就知道了——你利用了她大部分的弱點,傷害她,要了她的命。我可不管你愛不愛聽,反正這是真情實況,說了讓你舒服舒服,也好讓你跟你的狗腿子好好受用一番。”

“請允許我問一句,特洛伍德小姐,”謀得斯通小姐插嘴說,“你選了一些我不熟悉的字眼,你說的我弟弟的狗腿子,是指誰呀?”

我姨婆仍像沒有聽到她的話一樣,絲毫不為所動,顧自繼續說道:“我已經對你說過了,在你認識她之前好幾年,事情就很清楚了——至于上天為什么會做這樣的安排,讓她遇上你,這種奧秘人類是理解不了的——事情很清楚,那個可憐、軟弱的小東西早晚是要嫁人的,不過我萬萬沒想到,事情竟會糟到這般田地!謀得斯通先生,那是在她生這個孩子的時候,”我姨婆說,“后來,你就時常借用這個可憐的孩子來折磨她——這件事一想起來就讓人難受——把他弄成現在這副讓人討厭的樣子。唉,唉!你用不著往后縮!”我姨婆說,“不往后縮我也知道這完全是事實。”

在整個這段時間里,謀得斯通先生一直站在門旁,面帶微笑地看著我姨婆,可是他那兩道濃眉卻緊緊地鎖在一起。這時我發現,雖然他臉上仍帶著笑容,但頃刻間臉色變得如同死灰,像剛剛奔跑過似的直喘氣。

“再見了,先生,”我姨婆說,“再見!跟你也再見了,小姐,”我姨婆突然轉身對謀得斯通小姐說,“要是再讓我看到你騎著驢子走過我的草地,我就要敲下你的帽子,用腳把它踩扁!這就像你肩膀上長有一顆腦袋一樣,千真萬確!”

當我姨婆說出這幾句讓人非常意外的話時臉上的神情,以及謀得斯通小姐聽了這話之后的臉色,得有一位畫家,而且還不是普通的畫家,才能描繪出來。不過我姨婆說這話的態度不亞于話的本身,就像一團烈火。謀得斯通小姐則一言不發,謹慎地伸出胳膊挽住弟弟的胳膊,以不屑一顧的傲慢態度走出屋子。我姨婆仍留在窗口望著他們;我覺得毫無疑問,她已做好準備,謀得斯通小姐的驢子要是一出現,她一定會把她的警告付諸實施的。

不過,謀得斯通姐弟方面并無任何挑釁表現,我姨婆的臉也就漸漸舒展開來,還現出了愉快的樣子,使得我有了膽量去吻她,去謝她。我懷著極大的誠意,雙臂緊摟著她的脖子,然后又跟狄克先生握了手,他也跟我握手,并且握了好多次,同時還一再哈哈大笑,慶賀我姨婆在這場唇槍舌劍中,取得滿意的結局。

“狄克先生,我要你跟我一樣,把自己看成是這個孩子的監護人。”我姨婆說。

“我很高興,”狄克先生說,“能給大衛的兒子當監護人。”

“很好,”我姨婆說,“就這么說定了。你可知道,狄克先生,我正琢磨著叫他特洛伍德呢。”

“那敢情好,那敢情好。叫他特洛伍德,那敢情好。”狄克先生說,“大衛的兒子就是特洛伍德。”

“你的意思是說,叫他特洛伍德·科波菲爾?”我姨婆說。

“是的,一點沒錯。是的,叫他特洛伍德·科波菲爾。”狄克先生有點難為情的樣子說。

我姨婆覺得這個意見非常好,所以那天下午,她給我買的幾件現成衣服,在我沒穿上身以前,就用不褪色墨水親手在上面一一寫了“特洛伍德·科波菲爾”這個名字;同時規定,以后凡是給我定做的衣服(那天下午就定做了一套)都要寫上這樣的名字。

就這樣,我在名字新,衣服新,無一不新的情況下,開始了我的新生活。現在,心中的疑慮已經消除,好幾天以來我都覺得如在夢中。我從來沒有想過,我會有這樣一對古怪的監護人:我的姨婆和狄克先生。我從來沒有清清楚楚地想過有關我自己的一切。我心里只有兩件事最清楚。一是舊日的布蘭德斯通的生活已經變得很遙遠——仿佛在一片遙遠的薄霧之中;二是我在謀德斯通—格林比貨行的生活,永遠被一幅帷幕擋著,打從那以后,從來沒有人把這幅帷幕揭開過。即使在本書中,我也只是不情愿地用一只手把那幅帷幕揭開一下,接著便急急忙忙地把它放下來。一想起那段生活就使我覺得無限辛酸,精神上倍感痛苦和絕望,我甚至連想一想那段生活熬了多久都沒有勇氣。那是一年,還是一年多,還是一年不到,我都弄不清了。我只知道,我有過那段生活,但是結束了;現在我已把它寫下來,這就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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