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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決心的結局

我決定不再去追那個趕驢車的青年,而動身徑直朝格林威治走去時,當時我說不定有過荒唐的想法,要一路跑到多佛。如果說我的注意力分散過那么一會兒,那么很快就集中于這個想法上了,因為我在肯特路上的一排房子跟前站住了。房子前面有一個水池,池子中央有一座笨拙可笑的大塑像,吹著一個干涸的海螺。我在這兒一家門前的臺階上坐了下來。由于大大地辛苦了一番,我已經筋疲力盡,連為我丟掉的箱子和半個幾尼痛哭一場的勁兒幾乎都沒有了。

這時,天已經黑了。我坐在那兒休息時,聽到鐘敲了十下。不過,好在當時正是夏天,天氣又好。待到喘過氣來,喉頭已不再那么堵得慌時,我就站起身來,繼續朝前走去。盡管我已陷入困境,卻絲毫沒有往回走的念頭。我想,即使肯特路上有瑞士那樣厚的積雪,我也不相信我會有往回走的念頭。

我身上一共只有三枚半便士的硬幣(星期六晚上,我口袋里怎么會留下這筆錢,我自己也感到納悶?。?,我雖然在朝前走,可心里的焦慮并沒有減少。我開始想象,一兩天之內,報紙上有條新聞,說有人發現我倒斃在一排樹籬之下。我雖然心情悲苦,步履艱難,但我還是盡快朝前走著,直到來到一家小鋪子跟前。小鋪子門前寫著:收購男女服裝,高價收購破布、骨頭和廚房廢品。鋪子老板只穿件襯衣,正坐在門口抽煙。鋪子里低矮的天花板下掛著許多外套和長褲,里面只點著兩支光線暗淡的蠟燭,影影綽綽地照在那些衣褲上。因而我想象,那老板就像是個報仇雪恨的人,他已把所有仇人吊死,正在那兒自得其樂呢。

我新近從米考伯夫婦那兒得到的經驗提醒我,這兒也許有辦法給我救急,使我暫時免得挨餓。我走近附近的一條小巷,脫下身上的背心,把它整整齊齊地卷了起來,夾在腋下,然后回到那鋪子門前?!袄习?,你要是給個公道價,”我說,“我就把這件背心賣給你?!?

道勒畢先生——至少店門上寫的是道勒畢這個名字——接過我的背心,把他的煙斗,斗兒朝下靠在門柱上,走進鋪子,我跟在他后面。他用手指掐掉兩支蠟燭的燭花,把背心鋪在柜上,在那兒看了一遍,又把背心提起來,就著燭光又看了一遍,然后說:“嗯,這件小背心,你要賣多少錢?”

“喲!老板,你在行。你說吧!”我謙虛地回答說。

“我不能既做買主又做賣主,”道勒畢先生說,“這么件小背心,你開個價吧?!?

“十八便士怎么樣?”我遲疑了一下,試著說。

道勒畢先生重新把背心卷了起來,遞還給我?!熬退愠鼍疟闶抠I下它,”他說,“我也是搶劫我一家大小了?!?

這樣做買賣真叫人不愉快。因為硬讓我這樣一個跟道勒畢先生素不相識的人,為了我的緣故,要他去掠奪自己的家人,實在不是件好事。不過,我的處境太窘迫了,只好說,要是他肯的話,我愿意九便士賣給他。道勒畢先生嘴里咕噥著,給了我九便士。我跟他道了晚安,走出店門。手上多了一筆錢,身上卻少了件背心。不過我扣上了外套的紐扣,也就沒什么了。

說實在的,我早就清楚地料到,接下去我就得賣掉我的外套了,為此我應該盡快趕路,爭取能穿著襯衣和長褲到多佛,即便能保住這樣的穿著到那兒,都算是非常僥幸了。不過,我并沒有像人家推測的那樣,把心思都集中在這件事情上。當我口袋里裝著九個便士,重新上路時,心里除了對前面的路程有多遠,以及那個趕驢車的青年待我太粗暴等常有的想法外,當時我并沒有迫切地想到眼前有多大困難。

我想到了一個過夜的辦法,我打算就按這個辦法實行。辦法是:睡到我讀過書的學校后面圍墻外一個角落里,那兒通常都堆有一堆干草。我想象著,我能跟哪個同學,以及我以前在里面講故事的宿舍離得那么近,就像是有人做伴了,雖然同學們對我的到來一無所知,那宿舍也不能為我遮風擋雨。

我已經辛苦了一整天,到我終于爬上布萊克黑斯平原時,我真累壞了。為了找薩倫學校費了點事,不過到底還是找到了,而且也找到了墻角里的那堆干草。我就在干草堆旁邊躺了下來;在躺下之前,我先沿墻走了一圈,仰頭朝那些窗戶看了一番,只見里面漆黑一片,寂靜無聲。生平第一次躺在頭上沒有屋頂的地方過夜,那種孤寂凄涼的感覺真是永世難忘!

無家可歸的人,家家對他們緊閉門戶,所有的看門狗都朝他們狂吠。那天晚上,我也像許多這樣的人一樣,睡著了——我夢見自己躺在學校里從前我的舊床上,跟同屋的同學在聊天;隨后卻發現自己正直挺挺地坐著,嘴里咕噥著斯蒂福思的名字,眼睛失魂落魄似的望著頭頂天空閃爍的星星。當我忽然想到,在這種時刻,自己在這種地方,有種感覺突然偷偷朝我襲來,使得我站起身來,懷著一種無名的恐懼,四下里徘徊。不過,閃爍的星光已漸漸黯淡,曙色來臨的那方天空出現了灰白的光芒,這讓我放下心來。我感到眼皮沉重,便又躺下身來睡著了——雖然睡著了也知道冷——一直睡到溫暖的陽光和薩倫學校的起床鈴把我喚醒。要是有希望斯蒂福思還在學校里的話,我就會躲在附近,直到他單獨出來。不過我知道他一定早就離開那兒了。特雷德爾也許還在那兒,不過也很難說;而且,我對于他的好心腸雖然深信不疑,但是對于他的謹慎和運氣卻沒有足夠的信心,我不想把我的處境告訴他。所以,當克里克爾先生的學生正在起床時,我就悄悄地離開了那堵圍墻,走上了那條塵土飛揚的漫漫長路。我第一次知道這條路就是多佛大道還是在做薩倫學校的學生時,不過當時萬萬沒有想到,會讓大家看到,我成了現在這樣在這條路上徒步的行人。

這是個星期天的早晨,可是這跟從前在雅茅斯的星期天早晨是多么不同??!當我腳步沉重地朝前走去時,到了一定的時候會聽到教堂的鐘聲,還會遇到上教堂的人們。我經過一兩個教堂,聽到人們正在里面做禮拜,歌聲傳到外面的陽光里。教區執事坐在門廊陰處乘涼,要不就站在紫杉樹下,手遮著額頭,惡狠狠地怒目瞪著我走過。不過,一切仍如往日的星期天早晨一樣寧靜和安詳,只有我例外。不同之處就在這里。我滿身塵污,頭發蓬亂,連自己都覺得像個壞人。要不是我想起那幅恬靜的圖畫——我母親年輕貌美,坐在火爐旁哭泣,姨婆對她動了憐憫之心——我很難想象,到第二天還有繼續走下去的勇氣??墒沁@幅圖畫一直在我眼前,于是我便跟著它走去。

那個星期天,我在那條筆直的大道上整整走了二十三英里,這很不容易,因為我從來沒有吃過這種苦。隨著夜幕降臨,我發覺自己過了羅徹斯特的大橋。這時我兩腳疼痛,全身疲乏,我就坐下來吃買來做晚飯的面包。有一兩座小房子外面掛著“旅人客?!钡恼信疲刮覄有?,可是我怕花掉身上僅有的幾個便士,更怕曾經遇到過或超越過的那班流浪漢那副兇惡的樣子。因此,除了天空,我不再尋找別的遮身之地。我經過艱苦跋涉,來到了查塔姆[87]——這地方晚上看去就像夢中一般,只見一片白堊、幾座吊橋,以及在混濁河水中一些挪亞方舟[88]般有篷無桅的船只——我終于爬上一座長滿草的炮臺,炮臺下方有一條小徑,有個哨兵在那兒來回走動。我便在一尊大炮旁躺了下來,好在有哨兵的腳步聲為我做伴,雖然他并不知道我就睡在他上面,就像薩倫學校的同學不知道我就睡在墻外一樣。我一覺沉睡到天明。

早晨起來的時候,只覺得兩條腿又僵又疼。當我走下坡來,朝那又長又窄的街道走去時,軍隊的鼓聲和行進聲好像從四面八方包圍住我,把我弄得頭昏眼花。我覺得,要是我想要留點力氣,以便能到達旅途的終點,那我那天就不能多走路,我決定把變賣我的外套作為我當天的主要工作。因此我脫下外套,為的是使自己適應,沒有外套也能對付。我把外套夾在腋下,開始巡視起各家舊衣店來。

要在這兒賣掉外套似乎很合適,因為這兒買賣二手衣服的鋪子很多,而且,一般說來,鋪子的老板們都站在門口守候著雇主。不過,他們多數都在他們的貨物中間,掛上一兩件軍官制服,上面連肩章什么的都很齊全。我認為他們的買賣價格都很高,心里害怕,嚇得不敢進去,來回走了許久,也不敢把我的貨物向任何人兜售。

我的這種自慚心理,使得我把注意力轉向那些賣舊船具的商品和道勒畢先生那樣的鋪子,而不想跟這些正規的商人打交道。最后我終于找到了一家看樣子有希望的鋪子。這家鋪子坐落在一條臟胡同的拐角處,一頭是一個長滿大蕁麻的院場,對面的柵欄上掛著一些二手水手服,好像是這家鋪子里多得溢出來的似的;還有吊床、生銹的槍、油布帽子,以及一些盤子,盤子里盛滿許多生銹的舊鑰匙,它們大小不一,式樣各異,多到好像足以打開世界上的所有門似的。

我心里七上八下地走下幾級臺階,走進這家又矮又小的鋪子。鋪子里只有一扇小窗,它不但沒能使屋子里變亮,反而變得更暗了,因為上面掛滿了衣服。進了鋪子后,我撲騰的心并沒有松緩下來,一個丑陋的、下半張臉全給又短又硬的白胡子遮住的老頭,從鋪子后面一間骯臟的、洞穴似的小房間里沖了出來,一把抓住了我的頭發。這老頭看起來很可怕,穿一件很臟的法蘭絨背心,散發出一股強烈的酒氣。他沖出的小房間里放著一張床,上面亂堆著一床碎布塊綴成的破爛被子。那兒也有一扇小窗,從窗口往外看,能看到更多的大蕁麻,還有一頭跛腳的驢子。

“哦,你要干什么?”老頭子齜牙咧嘴,用惡狠狠的咕噥聲問道,“哦,我的眼睛胳膊腿,你要干什么?哦,我的心肝肺,你要干什么?哦,咕嚕咕嚕!”

我聽了這些話害怕極了,特別是最后那句在喉嚨里咕嚕咕嚕連聲發出的、聽不懂的話,嚇得我話也說不出來了,因此那老頭繼續抓住我的頭發,再次問道:“哦,你要干什么?哦,我的眼睛胳膊腿,你要干什么?哦,我的心肝肺,你要干什么?哦,咕嚕!”——最后這聲咕嚕是他使勁擠出來的,由于用力太猛,眼珠子都從眼眶里突出來了。

“我想問一聲,”我渾身哆嗦著說,“你要不要買一件外套。”

“哦,讓我們來看看這件外套!”老頭嚷道,“哦,我的心冒火了,快把外套拿出來看看!哦,你這小壞蛋,快把外套拿出來!”

說著,他那像大鳥的爪子似的哆嗦著的手松開我的頭發,戴上一副眼鏡??墒牵@一點也沒有給他那雙血紅的眼睛增光添色。

“哦,這外套多少錢?”老頭仔細看過后問道,“哦……咕嚕!……這外套多少錢?”

“半克朗[89]。”我回答說,這時我已鎮靜下來。

“哦,我的心肝肺,”老頭叫了起來,“不值!哦,我的眼睛,不值!哦,我的胳膊腿,不值!十八便士。咕嚕!”

每次他發出這一聲音的時候,他的眼珠子好像都有從眼眶里迸出來的危險似的。他每說一句話用的都是同一種腔調,總是一個樣,就像一陣風,開始的時候低,接著漸漸高起來,最后又低下去,我再也找不到比這更合適的比方了。

“好吧,”我說,認為交易已經成功,心里很高興,“那就十八便士吧。”

“哦,我的心肝!”老頭嚷道,一面把外套扔在一個架子上,“你給我到鋪子外面去!哦,我的肺,你給我到鋪子外面去!哦,我的眼睛,我的胳膊腿……咕嚕!別跟我要錢,換東西吧!”

我這輩子從來沒有這樣驚恐過,以前沒有,以后也沒有。不過我還是低聲下氣地告訴他說,我急需的是錢,別的任何東西對我都沒有用處。我可以像他說的那樣在外面等著,不去催他。于是我就走出鋪子,在一個角落的陰處坐了下來。我一連坐了好幾個小時,陰處照到了陽光,后來又成了陰處。我還是坐在那兒等他給我錢。

我真希望,在買賣人中別再有他這種酒瘋子了。原來他在那附近一帶是有點名氣的,他已經把自己出賣給魔鬼了。這是我過后不久就知道的。因為來了不少孩子,不斷在鋪子門口侵擾他,高聲嚷著那個傳說,要他把金子拿出來?!澳銊e裝窮,查理,你并不窮。把你的金子拿出來。把你賣給魔鬼的金子拿點出來。喂!金子在床墊子里哪,查理。把床墊拆開,拿點出來給我們!”他們這么叫喊著,許多人還提出要借刀子給他,供他拆床墊。這惹得他怒不可遏,沖出去一整天都在追那班孩子,孩子們則一再逃竄。有時候,他在盛怒之下把我當成了他們當中的一個,直朝我沖來,咬牙切齒的,仿佛要把我撕成碎片;這時,幸好想起是我,于是便奔回鋪子里。我從他的聲音聽出,他又躺到床上了,接著便發瘋似的大唱起那首《納爾遜之死》[90]來。而且在每一句的開頭都加上一個“哦!”字,中間還插進一大堆“咕?!?。好像這還不夠我受似的,那班孩子見我衣服欠缺,而且是這般有耐心、有恒心地坐在鋪子門口,以為我跟這家鋪子有關系,便整天用石頭扔我,作弄我。

那老頭想了很多辦法,想騙我跟他交換物品,有一次拿出一根釣魚竿來,另一次拿出一把提琴,還有一次是一頂三角帽,又有一次是一支笛子。不過所有這一切提議我全都拒絕,始終咬緊牙關坐在那兒,眼中含著淚水,每次都求他給我錢或者是還我外套。最后,他總算開始給我付錢了,每次給半便士,足足花了兩個小時,陸陸續續總共給了我一先令。

“哦,我的眼睛,我的胳膊腿!”停了好久以后,他兇相畢露地朝鋪子外面吼道,“再給你兩便士,你走不走?”

“不成,”我說,“那樣我會餓死的。”

“哦,我的心肝肺,再給你三便士,你該走了吧?”

“我要是不等錢用,你一個錢不給我也走,”我說,“可是我急著等錢用啊。”

“哦,咕……嚕!”(當他從門框后面只露出一顆狡猾的老腦袋瞧著我時,發出了一聲真讓我沒法形容的別扭的喊叫)“四便士,你該走了吧?”

當時我已經筋疲力盡,所以也就同意了他提出的數目,顫抖著從他那爪子似的手中接過錢便走開了。這時太陽快要下山了,我從來沒有這樣又饑又渴過。不過待我花了三個便士后,我便又不饑不渴了,恢復了精力。由于精力較好,我又繼續走了七英里。

這天晚上,我的床就在另一垛干草堆下面,我把磨起泡的腳在小河里洗了洗,用陰涼的葉子盡可能把它們包起來,然后躺下來休息。第二天早上繼續上路時,我發現四周全是啤酒花地和果園。這時已是深秋季節,果園中嫣紅的成熟蘋果掛滿枝頭,在一些地方,收摘啤酒花的人已經在忙碌了。我覺得這一切真是太美了,打算當天晚上就睡在啤酒花地里,想象著跟那些上面纏繞著啤酒花優美藤蔓和葉子的一溜溜桿子,結為舒心的伴侶。

那一天遇上的流浪漢比以前的更壞,他們在我心里引起的恐懼直到今天我還記憶猶新。其中有些面目十分猙獰的惡棍,在我走過他們身旁時眼睛直盯著我,或者是停下腳步把我叫回去,向我問話;我要是撒腿逃開,他們就用石頭扔我。我記得有個年輕的家伙——從他帶著的工具袋和炭火盆來看,我猜想他是個補鍋匠——帶著一個女人。他就是那樣轉過臉來直盯著我,接著便拉開嗓門,大聲叫我回去。我只得停下腳步,回頭望著。

“叫你回來,你就回來!”那補鍋匠說,“要不,我就把你那小身子給撕了。”

我想我最好還是回去。快到他們跟前時我滿臉堆笑,想討補鍋匠的好。我看到那女人有只眼睛四周一片青腫。

“你去哪兒?”補鍋匠用一只黝黑的手抓住我襯衣的前襟,問道。

“我要去多佛?!蔽一卮鹫f。

“你從哪兒來?”補鍋匠問道,他的手把我的襯衫一擰,抓得更緊了。

“我從倫敦來?!蔽艺f。

“你是干哪一路的?”補鍋匠問,“是個扒手吧?”

“不……不是。”我說。

“不是?媽的,你要是不跟我說實話,”補鍋匠說,“我就把你的腦漿給砸出來!”

說著他舉起另外那只空著的手,做出要打我的樣子威嚇我,還朝我全身上下打量著。

“你身上有買一品脫啤酒的錢嗎?”補鍋匠說,“有的話快拿出來,免得你大爺動手!”

我本來一定會掏錢出來的,可是我看到了那女人的眼色,看到她微微搖著頭,嘴唇做出個“不!”字的樣子。

“我很窮,”我裝出笑臉回答說,“我沒錢?!?

“什么?你這是什么意思?”補鍋匠說道,惡狠狠地直盯著我,嚇得我只當他已經看到我口袋里的錢了。

“先生!”我結結巴巴地叫道。

“你這是什么意思?”補鍋匠說,“你圍我弟弟的絲圍巾?拿過來!”他一下子就從我脖子上搶走了我的絲圍巾,把它扔給了那個女人。

那女人哈哈大笑起來,好像認為他這是在跟我開玩笑,把圍巾扔還給了我。同時跟先前搖頭時那樣,微微地朝我點了點頭,嘴唇還做出個“走!”字的樣子。不過,我還沒來得及照她的話去做,補鍋匠又從我手上把圍巾給搶走了。因為用力過猛,我就像一根羽毛似的被他甩得老遠。他把圍巾胡亂地往自己脖子上一圍,轉身就朝那女人罵了一句,一拳把她打倒在地。只見她被打得仰面朝天跌倒在堅硬的路上,帽子已被打落,頭發全給塵土染白了。那番情景,我永世難忘。我撒腿跑了一段路,從遠處回頭看去,只見她坐在人行道上(那是大路旁的一個土坡),用自己那披肩的角兒在擦臉上的血。補鍋匠則顧自朝前走著。這也是我永世難忘的情景。

這次遇險把我給嚇壞了,因此打這以后,每當看到這樣的人過來,我就退到一旁,先找個地方躲起來。等到他們走得看不見了,我才再上路。這種情況一再發生,因此我在路上耽擱了不少工夫。但是遇到這種困難的時候,我也像在路上遇到所有其他困難時一樣,想象中我母親在我還沒出生時的少女形象好像一直在支持著我,引導著我,而且一直在陪伴著我。當我在啤酒花叢中躺下睡覺時,這幅形象就在啤酒花叢中。我早晨醒來時,她也跟著我一起醒來。我上路,她就跟我同行,整天走在我前面。從那時起,我一看到坎特伯雷[91]那在灼熱的陽光下打盹的街道,就聯想到母親的容顏;看到那古老的房舍和城門,它那古老、莊嚴的大教堂,以及那些圍繞著鐘樓飛翔的白嘴鴉,我也聯想到她的容顏。后來,當我終于來到多佛附近光禿廣闊的丘陵地帶時,母親的容顏給了我希望,消除了這兒的荒涼景象。直到我出逃的第六天,在我到達我旅程的第一個大目標,真正踏上那個市鎮時,母親的容顏才離我而去。不過說來奇怪,當我腳穿破鞋,衣衫不全,渾身塵土,皮膚黝黑,站在渴望已久的地方時,母親的容顏竟像夢一樣突然消失,撇下我獨自一人,無依無靠,倍感凄涼。

我先在漁夫中間打聽姨婆的消息,他們的回答說法不一。一個說,她住在南福爾蘭的燈塔里,所以胡子都給燒焦了;另一個說,她被綁在港外的大浮標上,要等潮水半漲半落時才能去看她;第三個又說,她因為拐了小孩,給關在梅德斯通[92]監獄里了;第四個則說,上次刮大風時,有人看見她騎著一把掃帚往加來[93]去了。接著我又在馬車夫中間打聽。他們同樣愛開玩笑,很不正經。至于那些開鋪子的,一看到我這副樣子就討厭,沒等我開口,就說他們沒有什么可以給我。我感到,我現在比出逃后的任何時候都更加悲慘、更加困苦。我的錢都花光了,也沒有什么東西可賣了。我又饑又渴,筋疲力盡。現在,離我的目的地似乎跟在倫敦時一樣遙遠。

一上午的時間就這樣消磨在打聽上了。我在市場附近街角的一家空鋪子前的臺階上坐了下來,盤算著是不是要到前面那些去過的地方再打聽一番。就在這時,一個趕車的趕著馬車經過,掉下了馬衣。我拾起馬衣遞給他,發現這人面相和藹,便大膽地問他,是否知道特洛伍德小姐住在哪兒。雖然因為這句話問的次數太多,我幾乎沒說出口就咽回去了。

“特洛伍德?”車夫說,“讓我想一想。我知道有這么個人。是個老太太?”

“是的,”我說,“沒錯?!?

“腰板兒挺直的,是不是?”他說,同時也伸直了自己的腰板。

“沒錯,”我說,“我想是這樣?!?

“常拎個手提包?”他說,“一個能裝很多東西的大提包,是不是?脾氣挺倔的,跟你說話的時候老斬釘截鐵似的,是不是?”

我承認他這番形容很準確,但心里不由得涼了半截。

“那我就告訴你吧,”他說,“往那邊上去,”他用鞭子指著前面的高坡,“一直往前走,走到有幾座朝海的房子那兒,我想,到那兒你準能打聽到她。不過,我看她什么都不會給你的。所以還是我這兒給你一個便士吧。”

我感激不盡地收下他的贈款,用它買了一個面包。我一路走一路吃,照那位車夫朋友所指的方向走去。走了好久,還沒有看到他說的那幾座房子。最后,終于看到前面有幾座房子。我走上前去,走進一家小店鋪(就是我們家鄉通常叫作雜貨鋪的那種),求鋪子里的人告訴我,他們是不是知道特洛伍德小姐住在哪兒。我本是向柜臺后面那個男人打聽的,他正在給一個年輕的女人稱米,但那個年輕女人以為我是在問她,連忙轉過身來。

“你問我家小姐嗎?”她說,“你找她有什么事,孩子?”

“對不起,”我回答說,“我有話要跟她說。”

“你是說,你要向她討乞吧?!蹦枪媚锝幼煺f。

“不是,”我說道,“真的?!辈贿^我突然想到,實際上我來這兒并非為了別的目的,于是一時間慌亂得說不出話來,覺得臉也紅了。

我姨婆的女仆(從她說的話里,我認為她是我姨婆的女仆)把米放進一只小籃子里,然后走出店門;她對我說,要是我想知道特洛伍德小姐住在哪兒,可以跟她走。我當然用不著再求得她的允許,便跟她前去了,可是當時我心里又惶恐又激動,兩腿禁不住直打哆嗦。我跟著那年輕女人,不久就來到一座整齊干凈的小屋子跟前。小屋有著敞亮的凸肚窗,屋前是一個鋪有石子的四方小院或花園,里面種滿花草,收拾得整整齊齊,到處是一片芳香。

“特洛伍德小姐就住在這兒,”那年輕女人說,“這會兒你已知道;我就只能說這么多了?!闭f完就匆忙走進屋去,好像要推卸帶我來的責任似的,留下我獨自一人站在花園的柵欄門旁,憂郁不安地從門上朝小客廳的窗子里張望。只見薄紗窗簾半開半掩,窗臺上安有一個綠色小圓屏或者扇子,還有一張小桌子和一把大椅子,這使我想到,這會兒我姨婆也許正在那兒凜然端坐呢。

當時我的鞋子已經破爛不堪。鞋底已一片片脫落,鞋幫的皮也已多處破裂,失去了鞋的樣子。我的帽子(也被用作我的睡帽)已壓得又扁又皺,就連垃圾堆上沒柄的破湯鍋跟它相比,也不用自愧不如了。我的襯衣和褲子上全是汗漬、水跡,沾滿草莖和肯特郡的泥土(我就睡在它上面),而且也撕破了?,F在我這副模樣站在姨婆的花園門口,園里的鳥兒也許都要讓我給嚇飛了。我的頭發打從離開倫敦那天起,就沒有碰過梳子和刷子。我的臉、我的脖子和我的手,由于從來沒有受過這樣的風吹日曬,現在已烤成紫褐色。我從頭到腳沾滿白堊和塵土,好像剛從石灰窯里出來似的。就這樣一副狼狽相,而且對此還有著強烈的自知之明,我等著把我自己介紹給我那位令人生畏的姨婆,等著她對我的初步印象。

過了一會兒,小客廳的窗子那兒仍舊靜悄悄的,因而我斷定,我姨婆并沒在那兒。于是我便抬頭往小客廳上面的那個窗子看去。只見那兒有一位和藹可親的先生,面色紅潤,滿頭白發。他閉上一只眼睛,做了個怪相,朝我點了幾下頭又搖了幾下頭,然后笑了笑,走開了。

在這以前,我的心緒本來就夠亂的了,看了他這種意外的舉動,我更加不安了。我正想偷偷溜開,先考慮一下怎么辦再說。這時從屋子里走出來一位女士,帽子上扎著一條手帕,手上戴著一副園丁的手套,身上圍了個收稅人的圍裙似的園丁工具袋,手上拿著一把大刀子。我一看就知道,這一定是貝特西小姐。因為她從屋子里昂首闊步走出來的樣子,跟我可憐的母親常對我說的她昂首闊步走進布蘭德斯通我們家鴉巢的花園時一模一樣。

“去!”貝特西小姐說著,搖著頭,還用手中的刀子遠遠地在空中做出砍劈的樣子,“走開!這兒不許小孩進來!”

我提心吊膽地看著她,只見她走到花園的一個角落里,俯下身子在那兒挖掘什么小根子。這時,我雖然一點勇氣都沒有了,但是我有著不顧一切的決心,于是便悄悄走進花園,站在她身邊,用手指碰了碰她。

“對不起,女士。”我開口說。

她吃了一驚,抬起了頭。

“對不起,姨婆!”

“?。俊必愄匚餍〗泱@叫了起來,我從來沒有聽到過類似這樣的驚叫聲。

“對不起,姨婆,我是你的侄孫。”

“哎呀,我的上帝!”姨婆說,一下子坐在花園的小徑上。

“我是大衛·科波菲爾,住在薩福克的布蘭德斯通——我出生那天晚上你去過那兒,見過我的好媽媽。我媽媽去世以后,我的日子過得很苦。沒有人關心我,什么人都不管我,還逼我獨自謀生,要我干不該我干的活兒。所以我就逃到你這兒來了。我剛一上路便讓人給搶了,我是一路走來的,打從出發那天起,我就沒在床上睡過覺。”說到這里,我的自制力一下子完全失去了。我用手朝自己指了指,要姨婆看看我衣衫襤褸的樣子,證明我確實吃了不少苦頭,接著便傷心地大哭起來。我相信,這場痛哭已在我心中憋了整整一個星期了。

我說這番話的時候,我姨婆的臉上除了驚訝,什么表情都不見了。她一直坐在石子鋪的小徑上,兩眼直愣愣地盯著我。一見我開始放聲大哭起來,她便急忙站起身子,揪住我的衣領,把我帶進了小客廳。她到了那兒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是打開一個高柜子的鎖,拿出好幾個瓶子,把瓶子里的東西各往我嘴里倒了一些。我想,這些瓶子她一定是隨便拿的,因為她倒進我嘴里的東西,我嘗出有茴香水、鳀魚醬、色拉調料。她給我服了這些有助于恢復精力的東西后,見我還是歇斯底里地哭個不停,就把我放在沙發上,在我的頭下墊了一條披巾,她頭上的手帕則給我墊了腳,為的是免得我把沙發套弄臟。然后她自己就坐到我前面提到過的綠色團扇或小圓屏的后面,因此我就看不到她的臉了,只聽到她過一會兒便叫一聲“我的天哪!”就像是放致哀禮炮或遇難求助炮[94]似的。

過了一會兒,她搖了搖鈴?!罢淠萏?,”當她的女仆進來時,我的姨婆說,“上樓去,給我稟告狄克先生,說我有事想跟他談一談?!?

珍妮特見我直挺挺地躺在沙發上(我生怕動起來會讓我姨婆不高興),顯得有點吃驚,不過她還是履行她的使命去了。我的姨婆背著雙手在小客廳里來回踱著,直到從樓上窗口沖我擠眼的那位先生笑著走了進來,她才停下腳步。

“狄克先生,”我姨婆說,“別傻里傻氣的了,你只要愿意,就比誰都有見識。這我們都知道。所以不管怎么樣,你都別犯傻了?!?

那位先生的神情立即變得嚴肅起來,他朝我打量著??此潜砬?,我心里想,好像是求我別說出他在窗口的樣子。

“狄克先生,”我姨婆說,“你聽說過我對你提起過大衛·科波菲爾吧?行了,別裝作你記性不好,因為你我對這都很清楚?!?

“大衛·科波菲爾?”狄克先生說,我看他那樣子,對這好像不太記得,“大衛·科波菲爾?啊,沒錯,是的。大衛,我當然記得?!?

“行啦,”我姨婆說,“這就是他的孩子,他的兒子。要不是這孩子也像他的母親,就十分像他的父親了?!?

“他的兒子?”狄克先生說,“大衛的兒子?真的!”

“對,”我姨婆接著說,“他還干了件相當出色的事。他是逃到這兒來的。??!要是他姐姐,貝特西·特洛伍德,就絕不會干出這樣的事來?!蔽乙唐艌远ǖ負u搖頭,對那個未出世的女孩的品格和行為充滿信心。

“啊!你認為她不會逃跑?”狄克先生說。

“啊呀,你這人真是的!”我姨婆厲聲叫了起來,“你瞎說些什么呀!我還不知道她不會嗎?她一定會跟我這個監護人生活在一起,我們倆彼此一定相處得很好。請問,如果是她的姐姐貝特西·特洛伍德,她會從哪兒逃跑?又會跑到哪兒去呢?”

“沒有去處?!钡铱讼壬f。

“那就行了,”我姨婆聽他這樣回答,口氣緩和了下來,“狄克,你原本看問題很敏銳,像外科醫生的手術刀似的,怎么又裝作心不在焉,發起傻來了呢?瞧,你已經看到小大衛·科波菲爾就在你的面前了。我要問你的問題是,我該拿他怎么辦?”

“你該拿他怎么辦呢?”狄克先生搔著頭皮,有氣無力地說,“噢!該拿他怎么辦呢?”

“對,”我姨婆表情嚴肅地舉起一個食指,說,“喂!我要你給我出個好主意?!?

“啊,我要是你的話,”狄克先生一面考慮一面茫然地看著我,說,“我一定……”他注視著我,好像突然靈機一動,想出了一個主意,便輕松地接著說,“我一定先讓他洗個澡!”

“珍妮特,”我姨婆暗暗得意(當時我并不懂為什么),轉過身來叫道,“狄克先生給我們指明道路了。燒洗澡水!”

雖然我用心細聽著他們的這番談話,但是在對話進行中,我也禁不住對我姨婆、狄克先生和珍妮特觀察了一番,同時也完成了對房間里的情況進一步的審視。

我姨婆是一個個子高高的、面色嚴厲的女人,但是絕不難看。她的面容、她的聲音以及她的步態和舉止里,都有著一種剛強不屈的神情,難怪像我母親那樣溫順的人對她會有那樣的印象。不過她的面貌雖然嚴峻凜然,五官倒也頗為端正。我特別注意到,她的眼睛靈活明亮,炯炯有神。她的頭發已經花白,樸樸實實對半分開,上面戴著一頂我想是叫作“頭巾式女帽”的帽子——我的意思是說,這種帽子當時比現在流行得多,它的兩邊各有帽翼,用帶子系在下巴下面。她的衣服是淡紫色的,非常整潔,但是做得很簡樸,好像她盡量要求輕便,少受拘束一樣。我記得,當時我認為她的衣服式樣十分像騎馬服,不過把多余的下擺給剪掉了。她在腰上掛了一只男式金表(我這是根據它的大小和式樣看出來的),還配有跟它相配的鏈子和墜子。她的脖子上圍著一條頗像襯衫領口的領子,手腕上還有著襯衫袖口似的東西。

至于狄克先生,我已經說過,面色紅潤,滿頭白發。我這么一說,本是可以概括他的全貌了,不過他的頭老是奇怪地耷拉著——這并不是年紀大的關系;他的這一模樣,讓我想起薩倫學校的學生挨打以后的樣子——而且他那雙灰色的眼睛又大又凸出,里面還含有一種奇怪的水汪汪的亮光。這一切,再加上他那副呆頭呆腦的樣子,對我姨婆的馴服態度,以及受到她夸獎時那副孩子般的高興勁兒,都使我疑心,他這個人,精神可能有些不太正常??墒撬钦娴木癫徽#趺从謺轿乙唐胚@兒來的呢,這真讓我十分迷惑不解。他的穿著打扮跟一般的紳士一樣,上身是寬大的灰色晨衣和背心,下身是白色長褲;表放在褲子的表袋里,錢放在衣服的口袋里;他老把錢弄得喀啦喀啦作響,好像自己有錢很神氣似的。

珍妮特是個漂亮的花季少女,大約十九歲或二十歲,十分整潔。雖然當時我并未對她做進一步的觀察,但我得在這兒提一下我后來的發現。原來我姨婆接連雇用過不少女孩,她就是其中之一。姨婆的用意,分明是要把她們教育成跟男人斷絕關系,可結果,她們總是以嫁給面包師來實踐不嫁人的誓言。

小客廳里也收拾得跟珍妮特和我姨婆一樣整潔。剛才我放下筆來想了想當時的情景。從海上吹來的風帶著花香,又吹進了房間。我又看到了擦得雪亮的老式家具,看到了在凸肚窗里綠團扇旁我姨婆神圣不可侵犯的椅子和桌子,看到了蓋著覆毯[95]的地毯,看到了那只貓,用以防止燙手的鍋柄裹布,兩只金絲雀,古瓷,裝滿干玫瑰花瓣的酒缽,擺著各種瓶瓶罐罐的高櫥;同時,我還看見了我自己,渾身塵土,躺在沙發上,觀察著一切,跟這兒的所有東西都顯得極不協調。

珍妮特給我做洗澡的準備去了。這時,我姨婆突然使我大吃一驚,她有一會兒工夫突然氣得全身發僵,幾乎都喊不出聲音來了,她叫道,“珍妮特!驢子!”

珍妮特聽到這一聲叫喊,就像房子著火似的,急忙從臺階那兒跑上來,往外沖到屋前的那一小塊草地上,原來草地上竟大膽闖進來兩頭馱著兩個女人的驢子。她把這兩頭驢子趕了出去。這時,我姨婆也沖出屋外,抓住了另外一頭馱著一個小孩的驢子的韁繩,讓驢子轉過身去,把它拉出這個神圣的地方。同時還給那個倒霉的趕驢孩子扇了幾個耳光,因為他竟敢褻瀆這片神圣的土地。

一直到現在,我都不知道我姨婆是否擁有這片草地的法定通行權。不過她自己心里認定她有這個權利。有或沒有,對她來說,反正都是一樣的。她一生認為最無法無天的行為,要不斷給予懲罰的,就是驢子踐踏這片圣潔的草地。不管她正在做著什么事,也不管她正在跟別人興致勃勃地談著什么,只要一出現驢子,她的思路馬上就會改變,她就會立刻朝它撲過去。她把水罐、噴壺都裝滿水,藏在秘密的地方,準備隨時用來澆淋前來侵犯的孩子。門后還藏有棍子,隨時準備出擊,戰事不斷發生。也許,那些趕驢子的孩子覺得這好玩,很刺激,也許是那些比較聰明的驢子懂得這是怎么一回事,出于它們倔強的天性,偏偏愛走這條路。我只知道,在洗澡水燒好之前就有過三次警報,以最后一次最危急。我看見我姨婆單槍匹馬地跟一個十五歲的有著淺棕色頭發的男孩交起手來。當她抓住他的頭往柵欄門上撞時,那孩子好像沒鬧明白這是怎么回事。這場插曲讓我覺得特別可笑。因為當時我姨婆正用大匙子在給我喂湯(我已經使她完全相信,我確實一直在挨餓,所以一開始只能給我吃少量的東西),我張開嘴正要接她喂我的那匙湯時,她突然把匙子放回盆子,大叫一聲:“珍妮特!驢子!”便沖出去發起進攻了。

這個澡洗得舒服極了。由于我幾天來都睡在田野里,這時開始感到四肢劇痛難當,而且我的身子又那么疲乏和虛弱,要想連續五分鐘不合眼都辦不到了。洗完澡,她們(我指的是我姨婆和珍妮特)給我穿上了狄克先生的襯衣和褲子,又用兩三條大披巾把我裹了起來。我被裹成像個什么樣子,我現在說不上來,當時只覺得全身很熱,而且又累又困,很快便又躺在沙發上睡著了。

這也許是個夢,是占據我內心很久的想象引起的,但我醒來后有一個印象,覺得我姨婆曾來到我跟前,俯下身子,捋開我臉上的頭發,把我的頭擺得舒服些,然后站在旁邊瞧著我,好像還聽到她說了“漂亮的孩子”“可憐的孩子”這類話。但是待我醒來時,卻又確實沒有別的跡象表明,可以相信這話是我姨婆說的,因為她正坐在凸肚窗內,從那綠團扇后面凝視著大海。那團扇是安在一種轉軸上的,能朝任何方向轉動。

在我醒后不久我們就吃飯了,有烤雞和布丁。我坐在餐桌旁,跟一只捆扎著的雞[96]沒有多大不同,我的兩臂動起來非常困難。不過,既然是我姨婆把我裹扎成這樣,雖然感到不方便,我也就忍著不抱怨了。在這整段時間里,我都急于想知道,她打算拿我怎么辦。可是她吃飯時始終默不作聲,只是偶爾朝坐在對面的我看上一眼,說一聲“我的天!”可這一點也不能減輕我的焦慮。

桌布撒去了,桌子上放上了雪利酒,也給了我一杯。這時姨婆又打發人去樓上請來了狄克先生,跟我們坐在一起。姨婆要他仔細聽我的話,他就盡量做出明白事理的樣子。姨婆一連串問了我不少問題,一步步把我的經歷都套出來了。在我講述的時候,姨婆的眼睛一直看著狄克先生,要不我想他早就睡著了。而且每當他露出笑臉時,我姨婆就會皺一皺眉頭,把他給制止住。

“我真弄不明白,”我講完后,姨婆說,“到底是什么迷住了那個倒霉的可憐娃娃,使得她又去嫁一次人!”

“也許是她愛上了她的第二個丈夫了吧。”狄克先生推測說。

“愛上了!”我姨婆重復說,“你這是什么意思?她為什么要這樣做?”

“也許,”狄克先生想了想,傻笑著說,“她這么做是為了找快樂吧。”

“找快樂!真不錯!”我姨婆回答說,“那可憐的娃娃,竟把她天真無邪的癡心誠意寄托在這樣一個狼心狗肺的人身上,他那樣千方百計地虐待她,她可真是找到快樂了。她自己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我倒真想知道!她已經有過一個丈夫了,她眼看著大衛·科波菲爾離開了這個世界——那孩子從搖籃里起就愛追蠟娃娃了。她已經生過一個孩子——啊,在那個星期五的晚上,她生下坐在這兒的這個孩子時,就有了一對娃兒了——她還有什么不滿足的呀?”

狄克先生暗地里朝我搖了搖頭,好像是說,這真是沒有辦法。

“她連養孩子都跟別人不一樣,”我姨婆說,“這孩子的姐姐貝特西·特洛伍德在哪兒呀?一直沒出世。真是哪兒的事!”

狄克先生好像感到十分吃驚。

“那個腦袋總是歪在一邊的小個子醫生,”我姨婆說,“那個齊利普,或者叫別的什么吧,他會點什么?只會像只知更鳥似的——他真的像只知更鳥——說,‘是個男孩!’呸!他們那一伙全是白癡!”

這一聲突然的大叫,把狄克嚇了一大跳。如果說實話的話,我也是這樣。

“還有,好像這還不夠,她還沒有害夠這孩子的姐姐貝特西·特洛伍德似的?!蔽乙唐耪f,“她還要嫁第二次——嫁給一個謀財害命者,或者是名字像個謀財害命者——結果把這個孩子也害了!這么一來,自然而然的結果是,這孩子只好獨自謀生,到處流浪了。除了吃奶的孩子,這一結果是誰都可以預料到的。他還沒有長大,就像個該隱[97]了。”

狄克先生仔細地朝我打量著,仿佛要看看我像不像這個人。

“還有那個姓‘異教徒’[98]的女人,”我姨婆說,“那個佩格蒂,后來也跟著她嫁了人了。因為她還沒有看夠嫁人帶來的害處,據這孩子說,她也跟著嫁人了。我只希望,”我姨婆搖著頭說,“她的丈夫是報上常登的那種撥火棍丈夫,常用撥火棍揍她才好?!?

聽到我的老保姆受到這樣的詆毀和詛咒,我忍不住了。我對我姨婆說,她實在錯怪佩格蒂了。我說,佩格蒂是世界上最好、最可靠、最誠實、最忠心、最肯自我犧牲的朋友和仆人。她一直非常疼愛我,也一直非常疼愛我的母親;我母親臨死的時候,頭就是枕在她的手臂上的,我母親最后那感激的一吻,也是親的她的臉。我想起我母親和佩格蒂,就哽咽住了。我正想說下去時,便禁不住哭起來了。我斷斷續續地哭著說,她的家就是我的家,她的一切就是我的一切,我本想去她那兒安身,只是因為她家境貧寒,去了怕給她添麻煩——我說這些話的時候,忍不住一直哭著,把我的臉伏在桌子上的雙手中。

“好啦,好啦!”我姨婆說,“這孩子懂得維護護著他的人,很不錯——珍妮特!驢子!”

我完全相信,要不是那些倒霉的驢子,我們雙方本可以互相取得很好的了解的。因為我姨婆已把手放在我的肩上,在這種鼓勵下,我有一種沖動,想要摟住她,求她保護了??墒沁@一打岔,以及她投身進去的外面這場騷亂,把眼前較為溫馨的氣氛給破壞了,惹得我姨婆氣憤地朝狄克先生直嚷嚷,說她決定要訴諸國家法律,把多佛所有侵犯別人的養驢人都告上法庭。她一直這樣叫嚷到喝茶的時候。

喝完茶以后,我們就坐在窗口——從我姨婆臉上那嚴肅的表情來看,我猜想,為的是怕有人畜再來侵犯——一直坐到黃昏時刻。這時,珍妮特端來了蠟燭,還往桌子上擺了一副雙陸棋盤,然后放下了窗簾。

“現在,狄克先生,”我姨婆說,像以前那樣表情嚴肅地舉起一根食指,“我要問你另一個問題。你瞧這孩子。”

“大衛的兒子?”狄克先生說,臉上的表情既專心致志又顯得困惑茫然。

“一點沒錯,”我姨婆回答說,“現在,你打算拿他怎么辦?”

“拿大衛的兒子怎么辦?”狄克先生說。

“對,”我姨婆回答,“拿大衛的兒子怎么辦。”

“哦!”狄克先生說,“對。怎么辦——我得讓他去睡覺。”

“珍妮特!”我姨婆喊道,她同樣面帶喜色,跟我以前說過的一樣,“狄克先生給我們指明道路了。要是床鋪好了,我們帶他睡覺去。”

珍妮特報告說床早已鋪好,于是她們就帶我上樓。她們的態度很和藹,但是我有點像個囚犯,我姨婆走在前面,珍妮特殿后。給我一點新希望的唯一一個情況是,我姨婆在樓梯上問,那兒有股煙火味是怎么回事。珍妮特回答說,她在廚房里拿我的舊襯衫引火了??墒窃谖业姆坷?,除了我身上穿的那堆可笑的東西之外,沒有別的衣服了。現在只留下我一個人了,還有一支小小的蠟燭,我姨婆預先警告過我,這支蠟燭只能點五分鐘。我還聽到她們把我的門從外面鎖上了。我把這些事在心里琢磨了一番后,認為可能我姨婆還不了解我,也許疑心我有逃跑的習慣,所以采取了預防措施,以保證我的安全。

我住的房間非常舒適,高踞頂樓,俯瞰大海,海面上閃耀著皎潔的月光。我做完禱告,蠟燭也已熄滅,我記得我仍坐在那兒眺望著海上的月光。我覺得,那仿佛是一本發光的書,我希望能從中看出我的命運,或者看到我母親,帶著她的孩子,沿著那條發光的路自天堂而來,像我最后一次看到她那慈愛的面容時那樣,望著我。我記得,后來我把目光從海上移開,看到掛著潔白帳子的臥床,莊嚴的感覺變成了感激之情,安適之感——至于躺在松軟的床上,蓋上雪白的被單,這種感激之情、安適之感就更強烈了!——我記得,我怎樣想起了夜空下我睡過的那些荒涼的地方,我怎樣默默祈禱,但愿永遠不要再做無家可歸的人,也永遠不要忘記那些無家可歸的人。我記得,后來我好像就沿著海面上那道發人憂思的輝光,飄飄然進入了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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