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遭受遺棄
- 大衛·科波菲爾 David Copperfield(雙語譯林)
- (英)查理斯·狄更斯
- 15290字
- 2022-05-13 11:13:13
喪事已經辦好,陽光自然地照進屋子里。這時,謀得斯通小姐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通知佩格蒂,一個月后她將被解雇。雖然佩格蒂不愿意伺候他們姐弟倆,但是我相信,她為了我,本來是寧愿丟掉世界上最好的工作,也要留在我家的。現在她對我說,我們不得不分離了,還告訴了我原因。于是我們十分真誠地互相做了安慰。
至于有關我或我的前途,他們什么都沒有說,什么步驟都沒采取。我敢說,要是他們能在一個月后也把我解雇的話,他們一定會非常高興。有一次,我鼓起勇氣問謀得斯通小姐,我什么時候可以回學校。她冷淡地回答說,她認為我根本不用回學校了。別的話她就沒有多說。我非常焦急地想要知道,他們到底打算怎么處置我,佩格蒂也想知道。可是不管我還是她,有關這件事的消息一點都沒有得到。
我的情況有了一個變化,這種變化雖然緩解了當時我心中的許多不安,可要是我能仔細考慮一下的話,那就會使我對自己未來的前途更加忐忑不安了。事情是這樣的:他們原先對我的種種約束全都取消了。他們不僅不再要我死死釘在客廳里我那單調的崗位上,而且有好幾次,當我坐在那兒時,謀得斯通小姐甚至還對我皺眉頭,要我走開。他們不但不再禁止我跟佩格蒂在一起,而且要是我不在謀得斯通先生面前時,他們絕不會來尋找我或問起我。開始時,我每天都提心吊膽,生怕謀得斯通先生又要親自來給我上課,或者由謀得斯通小姐親自負責教我。可是不久我就發現,這種擔心害怕是毫無根據的。我應該想到的不是別的,而是他們對我的忽視。
當時,我并沒有考慮過他們這樣待我給了我多大的痛苦。我還處于因為喪母之痛帶來的震驚而感到頭暈目眩之中,對于一切次要的事都像傻了愣了一般。我記得,當時我偶爾也曾想過,也許我再也不能受教育了,再也沒有人照顧了,我會長成一個庸俗消沉的人,在鄉下虛度一生;也有可能擺脫這種境遇,像故事中的主人公一樣遠走高飛,擺脫眼前看到的這一切去尋找我的幸運。不過,這些全是轉瞬即逝的幻象,全是我睜眼坐著做的白日夢,這些幻景好像隱隱約約地或畫或寫在我房間的墻上,可一會兒就消失了,留下的仍是一片空白。
“佩格蒂,”一天晚上,我在廚房的火爐旁烘手時,思索著低聲說,“謀得斯通先生現在比以前更不喜歡我了。他一向不大喜歡我,佩格蒂;可是現在,要是能辦到,他連見都不想見到我了。”
“也許他正傷心難受吧。”佩格蒂撫摩著我的頭發說。
“我得說,佩格蒂,我也很傷心。要是我相信他是因為傷心才這樣的話,我是根本不會那么想的。可是事情并不是那樣。哦,不,絕不是那樣。”
“你怎么知道事情不是那樣呢?”佩格蒂沉默了一會兒后,問道。
“哦,他的傷心是另一回事,跟這完全不同。這會兒,他跟謀得斯通小姐坐在壁爐前,正傷心著呢。可要是我一進去,佩格蒂,他就會變成另一副樣子了。”
“會變成什么樣子呢?”佩格蒂問道。
“生氣,”我回答說,同時不由自主地學著他的模樣,陰險地眉頭一皺,“如果他只是因為傷心,那他就不會那樣看著我。我要是只是傷心的話,會使我變得更和氣的。”
佩格蒂沉默了一會兒,什么也沒說。我烘著手,也像她一樣,沒有作聲。
“大衛。”她終于開口了。
“什么,佩格蒂?”
“親愛的,我想盡了我能想到的所有辦法——一句話,辦得到的也好,辦不到的也好,我都想了——我想要在這兒,在布蘭德斯通,找個合適的活兒。可是,親愛的,我沒能找到這樣的活兒。”
“那你打算怎么辦呢,佩格蒂?”我傷感地說,“你打算去尋找你的幸運嗎?”
“我看我只能去雅茅斯了,”佩格蒂回答說,“先在那兒住下再說。”
“我還以為你要走得更遠,我們再也見不著面了呢!”我聽了心里一亮,說,“我會去雅茅斯看你的,我親愛的老佩格蒂。你不會去世界的另一頭吧?會嗎?”
“不會的,感謝上帝!”佩格蒂非常激動地叫了起來,“只要你在這兒,我的寶貝,我這輩子每個星期都會來看你,我這輩子每個星期都要來看你一趟!”
聽了她這一許諾,我心里感到如釋重負;但是不僅這樣,佩格蒂接著說:“你聽我說,大衛,我打算先去我哥哥家住上兩個星期——直到我重新定下神來,有時間細細盤算一下。我正在琢磨,這會兒他們不想你待在這兒,也許會讓你跟我一起去呢。”
當時,我除了盼望能跟周圍的人(佩格蒂除外)改善關系外,如果還有別的什么事能使我高興的話,那就是佩格蒂的這個提議了。我想到自己又重新來到那些忠厚老實的人中間,看到他們對我笑臉相迎;重新領略美妙的周日清晨的寧靜,聽著悠揚的鐘聲,往海水中扔石子,看朦朧的船影從霧中冒出;重新跟艾米莉一塊兒到處游蕩,把我心中的煩惱告訴她,在海灘上撿拾貝殼和小石子來化解煩惱。想到這一切,我的心情平靜了下來。可是沒過多久,說實話,一想到謀得斯通小姐也許不讓我去,我的心又亂了。不過就連這一擔心也很快得到了解決,因為正當我在談話時,她來儲藏室做晚間巡查來了;這時,我萬萬沒想到,佩格蒂竟鼓起勇氣,當場把這一要求提出來了。
“這孩子在那兒會變懶的,”謀得斯通小姐一面說一面往泡菜壇子里瞧著,“懶惰是萬惡之源。不過,老實說,我看他在這兒——或者在任何地方,都會變懶的。”
我可以看出,佩格蒂已經準備給她一個不客氣的回答了,可是為了我,話到嘴邊又咽下了,不作聲。
“哼!”謀得斯通小姐說,眼睛仍看著泡菜,“眼下,我弟弟決不能受到侵擾,不能讓他感到不舒服,這比什么都重要——這是最最重要的。所以我想,我還是答應讓他跟你去的好。”
我向她道了謝,但是一點都沒有流露出高興的樣子,生怕我一高興會使她收回成命。她的目光從泡菜壇子里收回并轉向我時,像帶著一大股酸氣,仿佛她那雙黑眼睛已經攝進了壇子里的東西。因而我不禁心想,我的謹慎做法是對的。好在她這句出了口的諾言一直沒有收回。一個月的期限到了,佩格蒂和我做好了動身的準備。
巴基斯先生來我家替佩格蒂搬箱子。以前,我從來沒有見過他進花園的柵欄門,可是這一回,他直接走進我們的屋子里來了。當他扛著佩格蒂那只最大的箱子往外走時,他朝我看了一眼,我想其中是有意義的,如果可以說巴基斯先生的臉上能流露出意義的話。
佩格蒂多年來一直把這兒當作自己的家,何況這兒還有她一生中最疼愛的兩個人——我母親和我——一旦要離開這兒,心里自然很難過。那天一大早,她還在教堂墓地里徘徊了很久。她上了馬車后,坐在那兒,一直用手帕捂著眼睛。
在她這樣坐著的時候,巴基斯先生沒有一點活動的跡象。他以往常的姿勢坐在往常坐的地方,活像一個很大的模型人。可是,當佩格蒂開始朝四周觀望以及跟我說話時,他就頻頻地點頭咧起嘴來。當時我一點都不明白,他這是在跟誰點頭咧嘴,為什么要點頭咧嘴。
“今天的天氣真好啊,巴基斯先生!”為了表示禮貌,我說道。
“天氣不壞。”巴基斯先生回答說。他總是說話不多,很少明確表態。
“這會兒佩格蒂很舒服了,巴基斯先生。”我說道,為了讓他放心。
“是嗎?”巴基斯先生說。
琢磨了一會兒后,巴基斯先生神氣活現地朝佩格蒂看著,問道:“你真的很舒服嗎?”
佩格蒂笑了笑,做了肯定的回答。
“你知道,我問的是:是不是真的、確實的。”巴基斯往佩格蒂坐的地方挪近了一點,還用胳膊肘朝她輕輕捅了一下,說,“怎么樣?是不是真的、確實很舒服?是嗎?呃?”每問一句,巴基斯先生都要朝她挪近一點,都要輕輕地用胳膊肘捅她一下。因此,最后我們都給擠到了車子左邊的角落里,我都被擠得受不了啦。
佩格蒂提醒他,說我已經被擠得受不了啦,巴基斯先生立即給我騰出了一點地方,一點一點地離開我們。不過我不得不說,他似乎認為自己已想出一種絕妙的方法,用一種干凈利落、直截了當的方式來表達自己的意思,從而免去找話說的麻煩。他顯然因了這種方式暗中樂了一陣。他又慢慢地轉向佩格蒂,重復問道:“你真的很舒服嗎?”接著又像先前那樣朝我們這邊擠,擠得我幾乎連氣都喘不過來了。過了一會兒,他又問了同樣的話,接著故伎重演,重新朝我們挪過來。最后,只要我一看見他朝我們過來,就急忙站起來,站到踏板上,假裝去看四周的景色。在這以后,我就很舒服了。
巴基斯非常殷勤,為了款待我們,他特意在一家酒館門口停下車子,請我們吃烤羊肉,喝啤酒。而正當佩格蒂在喝啤酒時,他又來那一套了,差點把佩格蒂嗆死。不過當我們快到旅行的終點時,他要做的事比較多,獻殷勤的時間就比較少了。等到我們到了雅茅斯的石鋪路上時,我覺得,我們都被顛簸折騰得夠受了,已經沒有閑情做任何別的事了。
佩格蒂先生和漢姆在老地方等候我們。他們非常親熱地接待了我和佩格蒂,也跟巴基斯先生握了手。巴基斯先生把帽子戴在后腦勺上,據我看來,他不僅臉上一副忸怩的樣子,就連兩條腿也是一樣,顯得無所適從。佩格蒂先生和漢姆各提起佩格蒂的一只箱子,正當我們要離開時,巴基斯先生用食指鄭重地跟我打招呼,把我叫到門廊的下面。
“我說,”巴基斯先生哼聲說,“事兒很順利。”
我抬頭看著他的臉,故意做出很深沉的樣子,回答了一聲:“噢!”
“事兒并沒了結,”巴基斯先生對我信任地點著頭說,“一切順利。”
我又回答了一聲:“噢!”
“你知道誰愿意,”我的朋友說,“是巴基斯,只有巴基斯呀。”
我點了點頭,表示贊同。
“事兒很順利,”巴基斯先生握著我的手說,“咱們倆真稱得上是朋友。你一開頭就使得事兒很順利。一切順利!”
為了試圖表現得格外清醒,巴基斯先生顯得格外神秘,要不是佩格蒂叫我走,我真想站在那兒朝他臉上看上一個小時,但從他的臉上不會看到什么信息,就像從一只停走的鐘的鐘面上看到的一樣。當我們一塊兒往前走著時,佩格蒂問我巴基斯先生跟我說些什么;我告訴她說,他說事兒很順利。
“他太放肆了,”佩格蒂說,“不過我不在意。親愛的大衛,要是我打算結婚,你怎么想呀?”
“哦——我想,到那時你一定會像現在這樣疼我的吧,佩格蒂?”我考慮了一下回答說。
聽了我的話,這位好心人立刻停了下來,把我摟在懷中做了許多她對我的愛永遠不變的表示,使得街上的行人和走在前面的她的親戚都大為驚訝。
“告訴我,你的意見怎么樣,親愛的?”她放開我后,我們一起往前走時,她又問道。
“你是說,要是你打算結婚——嫁給巴基斯先生,我有什么意見,佩格蒂?”
“是的。”佩格蒂回答。
“我認為這是一樁很好的事情。因為那樣的話,你知道,佩格蒂,你就隨時有馬車載你來看我了,不用付車錢,而且想什么時候來就什么時候來。”
“瞧我的小寶貝多有見識!”佩格蒂叫了起來,“這正是我一個月來心里想的!沒錯,我的寶貝;你知道,我想我就可以更自主了。至于在自己家里干活兒,比給隨便哪家人家干活兒更舒暢,這就不用說了。這會兒要我到陌生人家去當個仆人,我真不知道該怎么干才好呢。要是我嫁到那兒,還可以一直不遠離我那心肝寶貝的墳地,”佩格蒂沉思著說,“我多會兒想去她那兒看看,馬上就可以去。到了我也閉眼躺下那天,我可以躺在離我那寶貝姑娘不遠的地方!”
我們倆有一會兒什么也沒有說。
“不過,這事要是我的寶貝大衛不贊成,”佩格蒂高興地說,“我是連想都不會去想的——哪怕在教堂里問我個三十三遍,哪怕磨爛我口袋里的訂婚戒指,我也決不會去想的。”
“看著我,佩格蒂,”我回答說,“看看我是不是真的樂意,是不是真的盼望你結婚呀!”我真的是全心全意贊成這件事的。
“好吧,我的命根子,”佩格蒂說,又緊緊地摟抱了我一下,“我日日夜夜都在琢磨著這件事,我能想到的辦法都想過了,我希望這是一個好辦法;不過我還得再琢磨琢磨,另外我還得跟我哥哥商量商量。這會兒咱們先別告訴別人,大衛,只有你和我知道。巴基斯是個忠厚的好人,”佩格蒂說,“只要我對他盡我的本分,我一定會很舒服的;要是我不是……要是我不是很舒服,那一定是我的錯。”佩格蒂說著便開懷大笑起來。
從巴基斯先生那兒得來的這一句話,用得這般恰當,把我們兩個都逗樂了,我們笑了又笑,十分開心,直到來到看得見佩格蒂先生的船屋的地方。
船屋的樣子仍和從前一樣,不過在我眼里,也許縮小了一點。葛米治太太又在門口迎接,仿佛打從上次以來,她就一直站在那兒似的。屋子里的一切仍跟從前一樣,就連我臥室中那只藍杯子里的海草也沒變樣。我走進外面的那間小木屋,朝四下里看了看,只見那兒堆著同樣的龍蝦、螃蟹和小龍蝦,它們仍舊碰到什么就夾住什么,在原先那同個一角落里,還是那么互相糾結在一起。
可是我沒有見到小艾米莉,于是我就問佩格蒂先生,她上哪兒去了。
“她去上學了,少爺,”佩格蒂先生一面說,一面從額頭上擦去給佩格蒂搬箱子搬出來的汗水。“她很快就要回來了,”他朝那只荷蘭鐘看了一眼,說道,“再過二十分鐘到半個小時就回來了。喲,我們大伙全都惦記著她呢!”
葛米治太太嘆了一口氣。
“高興起來吧,老小妞!”佩格蒂先生大聲說。
“我可比別的人更惦記她,”葛米治太太說,“我是個孤苦伶仃的苦命人,不跟我作對的恐怕只有她一個人了。”
葛米治太太抽泣著,搖著頭,專心吹火去了。當她這樣做時,佩格蒂先生轉身朝著我們,用手遮住嘴低聲說,“又是那個老頭子!”從這一點我可以正確地斷定,打從我上次來過以后,葛米治太太的心情并沒有好轉。
啊,這整個地方依然是,或者說一直是,像以前一樣可愛。可是它給我的印象卻又有所不同,總覺得不免有點掃興。也許是因為小艾米莉不在家的緣故吧。我認識她回來要走的那條路,于是便立刻沿著那條路走去接她。
沒過多久,遠處便出現了一個人影,我很快就認出,那正是小艾米莉。她雖然年歲長了,但看身材依舊是一個小女孩。可是待她走近時,我發現她的藍眼睛看起來更藍了,她那生有酒窩的臉更有光彩了,她整個人都更漂亮、更動人了。這時,我腦子里突然冒出一個奇怪的念頭,裝作不認識她,像在看遠處的什么東西似的,自顧自從旁邊走過去。要是我沒弄錯的話,后來我也曾做過這種事情。
小艾米莉一點也不加理會。她分明看見了我,可是她不但沒有轉過身來叫我,反而笑著跑開了。這樣一來,我只好在后面追她;她跑得很快,直到快到船屋時,我才追上她。
“啊,原來是你,是嗎?”小艾米莉說。
“你知道是誰,艾米莉。”我說。
“難道你不知道是誰嗎?”艾米莉說。我打算上去吻她,可是她用雙手捂住自己櫻桃般紅紅的嘴唇,還說她現在已不是小孩子了,說完便大聲笑著跑進屋里去了。
她好像喜歡戲弄我,她的這一變化使我感到很奇怪。茶桌已經擺好,我們原來坐過的那個小矮柜也放在了老地方,可是她并沒有過來跟我并排坐,而是跑到那個愛抱怨的葛米治太太身邊,跟她做伴去了。佩格蒂先生問她為什么這樣做時,她故意捋亂頭發,把臉遮住,一味笑著,什么都沒說。
“真像一只小貓!”佩格蒂先生用他的大手拍著她說。
“是這樣!是這樣!”漢姆大聲說,“大衛少爺,她是像只小貓!”他坐在那兒,對著她笑了一陣,懷著又喜又愛的心情,他的臉漲得通紅。
說實在的,小艾米莉讓大家給寵壞了。特別是佩格蒂先生,比誰都寵她。只要她跑到他跟前,把她的小臉蛋靠在他那蓬亂的連鬢胡子上,她要求他做什么他就會去做什么。這是我的看法,至少我看到的時候是這樣。我認為佩格蒂先生完全沒錯。艾米莉是這般熱情、溫柔,而且舉止動人,既俏皮又靦腆,比以往更使我著迷了。
小艾米莉也是個心腸很軟的姑娘。當我們吃過茶點,圍坐在火爐邊時,佩格蒂先生吸著煙斗,提起了我母親不幸去世的事。小艾米莉眼中噙著淚水,從桌子對面那么溫存地看著我,使我對她非常感激。
“啊!”佩格蒂先生說,一面把她的鬈發握在手中,讓它像流水一般在手中滑過,“你瞧,少爺,這也是一個孤兒。這兒,”他用手背在漢姆胸口拍了一下說,“還有一個。盡管他看起來不太像個孤兒。”
“要是有你做我的監護人,佩格蒂先生,”我搖著頭說,“那我想,我也不太會感到像個孤兒的。”
“說得好,大衛少爺!”漢姆欣喜若狂地喊了起來,“好哇!說得好!你不會再覺出來的!哈!哈!”說到這兒,他也用手背朝佩格蒂先生的胸口拍了一下,小艾米莉站起身來吻了吻佩格蒂先生。
“你那個朋友怎么樣啦,少爺?”佩格蒂先生問我。
“斯蒂福思嗎?”我說。
“正是這名字!”佩格蒂先生大聲說,把臉轉向漢姆,“我知道,這名字跟咱們這一行有關。”
“你原來說他叫魯特爾福思。”漢姆笑著說道。
“嗨!”佩格蒂先生反駁說,“你不是用舵來操縱方向[65]的嗎?這不是一碼事嗎。他怎么樣,少爺?”
“我離開學校時,他一切都很好,佩格蒂先生。”
“這才是朋友!”佩格蒂先生把煙斗往外一伸說道,“要說朋友的話,這才是朋友!嗨,我的老天爺,能見到他真是一種眼福呢!”
“他長得很英俊,是不是?”我說,聽到這樣夸獎他,我心里熱乎乎的。
“英俊!”佩格蒂先生大聲說,“他往你面前一站,就像……就像一個……哦,我簡直無法形容他有多招人喜歡!他膽量大得很呢!”
“是啊!他正是那樣的人,”我說,“他勇敢得就像一頭獅子。你還真想不到,佩格蒂先生,他有多坦率。”
“哦,我相信,”佩格蒂先生透過他煙斗里冒出來的煙霧看著我說,“說到書本上的學問,什么都難不倒他吧。”
“沒錯,”我高興地說,“他什么都知道。他聰明得讓人吃驚。”
“這才是朋友!”佩格蒂先生莊嚴地突然把頭一抬,低聲說。
“好像什么都難不倒他,”我又說,“不管是什么功課,他只要看一下就會了。他還是個優秀的板球手。下棋也是這樣,他可以隨你的意讓你多少子兒,最后照樣輕輕松松地贏你。”
佩格蒂先生又突然抬了抬頭,意思等于說:“他當然可以。”
“他的口才真是好極了!”我繼續說,“辯論起來他能贏任何人。還有,要是你聽到他唱歌,我真不知道說什么才好呢,佩格蒂先生!”
佩格蒂先生又突然抬了抬頭,意思等于說:“我完全相信。”
“還有呢,他是個非常大方豪爽、非常杰出高尚的人。”我說道,這時我已完全讓這個我最喜歡的話題弄得飄飄然了,“反正不管你怎么夸他,都不算過分。我要說,在學校里他那樣仗義護著我,我對他真是感激不盡,而且我年紀比他小得多,班級也比他低得多。”
我一面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地說著,一面朝小艾米莉的臉上看了一眼,只見她正俯在桌子上,屏氣凝神地聽著,藍眼睛像寶石似的閃閃發光,兩頰布滿了紅暈。她的模樣是那么誠摯,那么漂亮,使我驚奇得打住了話頭。這時大家也都看到了她的模樣,因為我一停下來,大家都看著她大笑起來。
“艾米莉像我一樣,”佩格蒂說,“很想見見他呢。”
艾米莉被我們大家看得不知所措起來,低下頭,羞得滿臉通紅。她透過披散的鬈發朝外面偷偷看了看,看到我們大伙兒仍在看她,(我敢肯定,拿我來說,我就可以一連看她幾個小時)就拔腿跑開了,直到快就寢時都沒露面。
我躺在船尾小屋里原先那張小床上,風仍像從前一樣嗚嗚地掠過荒灘。可是,這時候我不由得想象,它這是在為那些死去的人悲嘆;這會兒我想的,已不是海水會漲起來把船屋漂走,而是打從上次我聽到它的聲音之后,海水已經漲起,把我的幸福的家給淹沒了。我記得,當風聲和濤聲在我耳中開始變弱時,我在我的禱告中加了一句話,祈求上帝保佑我長大后能娶小艾米莉為妻。我就這樣滿懷愛意地進入了夢鄉。
日子幾乎像從前一樣一天天過去,只有一點不同——這是個很大的不同——那就是現在小艾米莉跟我很少一起去海灘游玩了。她得學習功課,還得做針線活兒,每天大部分時間都不在家。不過我覺得,即使不這樣,我們也不可能像以前那樣到處游玩了。艾米莉雖然依舊無拘無束,活潑天真,滿腦子孩子念頭,但她已不再是我想象中的小姑娘,而是成了個小大人了。在這短短的一年多時間里,她似乎跟我大大地拉開距離了。她依舊喜歡我,可是她笑話我,作弄我。我特意去接她,她卻故意偷偷走另一條路回家;看到我失望地回來時,她卻站在門口哈哈大笑。我們倆最美好的時光是,她靜靜地坐在門口做活兒,我坐在她腳旁的木頭臺階上,念書給她聽。直到現在我仍覺得,我從沒再見過像那些明亮的四月下午那般燦爛的陽光;我從沒再見過像坐在船屋門口的艾米莉那樣如此溫柔快樂的小姑娘;我也從沒再見過那樣的天,那樣的水,那樣駛進金色海空中的美麗航船。
我們抵達雅茅斯的第一個晚上,巴基斯先生就帶著一副呆頭呆腦的木訥神情出現了,他還帶來了一包用手帕包著的橘子。由于他對這包東西只字未提,當他離開時,大家還以為他偶爾忘了帶走了,直到追去還他的漢姆回來,才知道這是送給佩格蒂的。打這以后,他每天晚上同一時間都會出現,總是帶來一個小包,而且照舊只字不提,把它留在門背后。這些表示愛情的禮物種類繁多,而且也頗為古怪。我記得,其中有兩對豬蹄子,一只很大的針插,半蒲式耳[66]左右的蘋果,一副黑玉耳環,一些西班牙洋蔥,一匣骨牌,一只金絲雀外加一只籠子,還有一只腌豬腿。
巴基斯先生的求婚方式,據我所記得的,是頗為奇特的。他很少說話,總是像坐在馬車上的姿勢那樣坐在火爐旁,呆呆地瞧著坐在對面的佩格蒂。一天晚上,我猜是受了愛情的激勵,他突然搶過佩格蒂用來潤線的那塊蠟頭,放進自己的背心口袋,帶走了。打那以后,每當佩格蒂要用它時,他就把那黏在口袋里的半融化狀蠟頭掏出來,待她用過后,再把它放回自己的口袋。這件事成了他的一大樂趣。他好像非常自得其樂,一點也沒覺得有談話的必要。即便在他帶著佩格蒂到海灘上散步時,我相信,他也沒有為這感到不自在過,而只是偶爾問一聲“她是不是很舒服?”就心滿意足了。我還記得,有時候他走了之后,佩格蒂會把圍裙蒙住臉,笑上半個來小時。說實在的,我們大家多多少少都覺得這事很有趣,只有那個成天愁眉苦臉的葛米治太太是例外。她當年經歷的求婚方式大概跟這完全一樣,因而這些舉動使她不斷地想起她的老伴來了。
當我做客的日子快結束時,他們終于宣布說,佩格蒂和巴基斯先生要去度一天假,叫我和小艾米莉跟他們一塊兒去。想到可以一整天跟艾米莉待在一起的歡樂,頭天晚上我一夜都時睡時醒。第二天,我們很早就起來了。當我們還在吃早飯時,巴基斯先生就在遠處出現,趕著一輛輕便馬車,朝著他鐘愛的對象駛來了。
佩格蒂還是平常打扮,穿著那身整潔、素凈的孝服,而巴基斯先生卻穿得煥然一新。他上身穿的是一件藍色的新外套,裁縫給他量的尺碼真是太妙了,袖子大得在天冷時可以不用戴手套,那條領子高得使他的頭發全都豎到了頭頂。那些發亮的紐扣也是最大號的,再配上淺褐色的褲子和暗黃色的背心,打扮得整整齊齊。我認為巴基斯先生真可說是一位了不起的體面人物。
當我們都在門外忙著做準備時,我發現佩格蒂先生準備了一只舊鞋,為的是朝我們身后扔過來,求個吉利。他把鞋子遞給葛米治太太,要她來扔。
“不,最好還是讓別人來扔吧,丹,”葛米治太太說,“我是個孤苦伶仃的苦命人,一切讓我想起不孤苦伶仃的人的事都不合我的意,都跟我作對。”
“來吧,老小妞!”佩格蒂先生叫道,“你就把它拿起來扔出去吧!”
“不,丹,”葛米治太太搖著頭,抽泣著說,“要是事情往我心里去得少一點,我就可以做得多一點。你不像我這樣,什么事都愛往心里去,丹,事情不跟你作對,你也不跟它們作對,最好還是你自己扔吧!”
可是這時候,佩格蒂已經匆匆地一個個吻過所有的人。我們都已坐在車上(艾米莉和我并排坐在兩把小椅子上)。佩格蒂在車上喊著,一定要葛米治太太扔。葛米治太太扔倒是扔了,可是說起來我感到難過,她給我們這次歡天喜地的出游潑了一盆冷水,因為她扔了以后立即大哭起來,正要暈倒,幸虧讓漢姆給抱住了。她嘴里還說,她知道自己是個負擔,最好還是立刻把她送到救濟院去。我當時覺得,這確實是個很合理的好主意,漢姆應該照著這主意去辦。
不過,我們還是動身去做我們的假日旅行了。路上我們做的第一件事,是把車停在一座教堂門前,巴基斯先生把馬拴在一排欄桿上就跟佩格蒂進教堂去了,把艾米莉和我留在了馬車上。我趁這機會摟住了艾米莉的腰,提議說,因為我很快就要離開了,我們應當相親相愛,快快活活地度過這一整天。小艾米莉答應了,還允許我吻她。于是我變得不顧一切了,我記得,我對她說,我永遠不會再愛別的人了,如果有什么人企圖向她求愛,我就要放他的血。
小艾米莉聽我這么一說,樂得有多厲害啊!這個小仙女似的小姑娘,帶著一種比我老成、懂事得多的嚴肅神情,說我是“一個傻孩子”,接著她便大笑起來,笑得那么迷人,使我在看著她的快樂中,忘了她這一很不中聽的說法給我帶來的痛苦。
巴基斯先生和佩格蒂在教堂里待了不少時間,不過后來到底還是出來了。跟著我們便趕車往鄉間駛去。我們往前走著的時候,巴基斯先生轉身朝我眨了眨眼——順便說一句,我以前真沒想到,他還會眨眼使眼色——說:“還記得我寫在車篷上的名字是什么嗎?”
“克萊拉·佩格蒂呀!”我回答說。
“要是這輛車也有篷的話,現在我得寫什么名字呢?”
“還是克萊拉·佩格蒂吧?”我試著說。
“克萊拉·佩格蒂·巴基斯!”他回答說,接著迸出一陣大笑,笑得馬車都震動了。
一句話,他們倆結婚了,他們去教堂就是為了辦這件事。佩格蒂決定悄悄地舉行婚禮,所以請教堂執事做了主婚人[67],連觀禮的人也沒有。當巴基斯先生突然宣布他們倆結合的這一消息后,佩格蒂顯得有點不知所措,一味緊緊地摟著我,以表明她對我的愛決不會因此受到損害。不過沒過多久她便又鎮靜下來,并且說,她很高興這件事已經過去了。
我們驅車來到支路旁一家事先約好的小旅店,在那兒美美地吃了一頓,心滿意足地度過了這一天。哪怕佩格蒂在最近十年里每天結一次婚,對結婚這件事,她也不可能比現在更若無其事了。結婚并沒有使她發生任何變化。她仍跟以前一樣,在吃茶點之前,帶著我和小艾米莉出去散了一會兒步。巴基斯先生則在旅店里泰然自若地抽著煙,我猜想,他正在自得其樂地玩味著自己的幸福呢。如果真像我想的這樣,那他的這番玩味使得他胃口大開。我清楚地記得,他在吃飯時已經吃了許多豬肉和青菜,還吃了一兩只雞,可是吃茶點時,他還要吃冷的煮咸肉,而且不動聲色地吃了很多。
打那以后,我時常想,這是一場多么奇特、簡樸、不同尋常的婚禮啊!天黑后不久,我們又上了馬車,高高興興地趕車回家了。一路上,仰望著天空的星星,我們便談論起星星來。我是主要的講解人,我的講解使巴基斯先生大大地長了見識。我把我所知道的一切全都對他講了,不過,不管我腦子里想對他講什么,他全都相信,因為他對我的才能深深地欽佩,而且就在那一次,他當著我的面,對他的太太說,我是個“小羅西烏斯”[68]——我想他的意思是說我是個神童吧。
當我們把有關星星的這個話題說夠,或者不如說當我把巴基斯先生的那點理解力耗盡時,小艾米莉和我就用一塊舊包袱布做成一件斗篷,一路上我們倆就一起披著它,直到這次旅行結束。哦,我多么愛她啊!我心里想:要是我們結了婚,隨便去什么地方,住在林中和田間,不會再長大,不會更懂事,永遠是孩子,手牽手在光輝燦爛的陽光下散步,在鮮花盛開的草地上閑游,晚上倒頭躺在青苔上,進入清純寧靜的甜蜜夢鄉,死了就由鳥兒來把我們埋葬,那我們該多幸福啊!一路上,我心里老想著這樣的情景,完全脫離了真實世界,只閃爍著我們的天真的光輝,像遠處的星星一般撲朔迷離。一想到在佩格蒂結婚時,有小艾米莉和我這樣兩顆天真無邪的心靈相伴,我就感到高興。一想到愛神和美神能以這般輕快歡樂的姿態,參加他們簡樸的婚禮,我就欣喜萬分。
就這樣,當天晚上我們又按時回到了船屋門前。巴基斯先生和巴基斯太太向我們告了別,高高興興地趕著車去他們自己的家了。到這時,我才第一次感到,我已經失去了佩格蒂。要不是我睡的屋子里有個小艾米莉,那我去睡時,心里真不知有多痛苦了。
佩格蒂先生和漢姆好像知道我心里的想法,所以準備了晚餐,滿臉熱情地款待我,為我解愁。小艾米莉特意過來坐在我的身旁,我們兩人并排坐在那只小矮柜上,這是我這次做客期間唯一的一次。這真是一個奇妙日子里的一個奇妙的結束。
那一晚漲夜潮,所以我們上床不久,佩格蒂先生和漢姆就出海捕魚了。他們把我一個人留在這所孤零零的房子里,做艾米莉和葛米治太太的保護人,我覺得自己非常勇敢,真盼望有獅子、大蟒,或者什么兇惡的怪物來襲擊我們,我可以消滅它們,使自己獲得榮譽。可是那天晚上,并沒有那類東西來雅茅斯的海灘活動,于是我便盡可能想法加以代替:整夜做有關毒龍的夢,一直做到天亮。
天剛亮,佩格蒂就來了。她仍像往常一樣,在我的窗下叫我起床,仿佛那位馬車夫巴基斯先生,從頭到尾只是一場夢。吃過早飯,她帶我到她自己的家。這個家雖小,但是很美。在所有家具中,我最感興趣的是小客廳(磚地的廚房是通用的起居室)里一個相當舊的烏木書柜。它有一個活動的頂蓋,可以打開、放下,變成一張書桌。那里面放有一本大四開本的福克斯的《殉教者書》[69]。我一下子就發現了這部寶典(現在可一個字也記不起來了),而且還立即讀了起來。此后我每次來這兒,總要跪在一張椅子上,打開藏有這部寶典的柜子,把我的兩只胳臂放在書桌上,重新貪婪地讀起這部書來。我現在想,這本書中最讓我受啟迪的,恐怕是那些圖畫。里面圖畫很多,畫有各種各樣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場面。從那時起,這些殉教者和佩格蒂的房子在我的腦子里再也分不開了,直到現在還是這樣。
就在那一天,我告別了佩格蒂先生、漢姆、葛米治太太,還有小艾米莉,在佩格蒂家閣樓上的小房間里過了一夜(床頭的一個架子上放著那本鱷魚書)。佩格蒂說,這個小房間永遠是我的,永遠為我這樣保持著。
“不管年輕還是年老,親愛的大衛,只要我活著,只要我頭頂還有這座房子,”佩格蒂說,“你就會看到,我無時無刻不盼著你來這兒。我每天都要把它收拾得整整齊齊,就像收拾你從前那間小房間一樣,我的寶貝。哪怕你去了中國,你也可以這樣想,你不在時,這兒仍會保持得跟現在一樣。”
我衷心感到我這位親愛的老保姆的篤實和真誠,想盡情向她道謝。可是這已經不大可能了,因為她摟著我的脖子對我說這番話時是在早晨,而就在這天早晨,我就要回家了。這天早晨,我在佩格蒂和巴基斯先生的陪同下,乘馬車回到了家里。他們在柵欄門旁心情沉重、難舍難分地跟我道了別。我眼看著馬車漸漸遠去,載走了佩格蒂,把我留在那些老榆樹下望著那座房子,房子里再也沒有一張懷著愛心或歡心的臉來看我了,我感到一片凄涼的景象。
當時我完全處于一種沒人理睬的境況,那種境況,即使現在回想起來,都不能不使人感到辛酸。我立刻落入了一種孤零零的境地——沒有任何友愛的關心,沒有任何同齡孩子的交往,除了我獨自無精打采的沉思,也沒有任何伴侶——這種境況,現在寫來,似乎都還在紙上投下了陰影。
哪怕把我送進有史以來最嚴厲的學校,讓我學點什么也好啊!——不管學點什么,不管怎樣學,也不管在哪兒學——可是看不到一線希望。他們討厭我,他們陰沉沉地板著臉,神情嚴肅冷酷,對我不理不睬。我現在想,也許謀得斯通先生當時在經濟上比較緊張。不過問題并不在這里,他就是容不下我這個人。我認為,他這是想用這種把我打發開的方法,來排除掉他對我負有一切責任的想法——他如愿以償了。
他們并沒有沒命地虐待我,我也沒有挨打或挨餓,但是他們對我的使壞、對我不理不睬,一時半刻都沒有收斂,而是按部就班、冷酷無情地進行著。過了一天又一天,過了一周又一周,過了一月又一月,他們一直對我不理不睬,冷酷無情。我有時候想,要是我病了,不知道他們會怎樣對待我;我是否得躺在我那間孤寂的小房間里,像平常那樣孤苦伶仃,慢慢死去,還是會有什么人來幫助我,把我拯救出去呢?
謀得斯通先生和謀得斯通小姐在家時,我跟他們一起吃飯,他們不在家時,我就獨自一人吃喝。不論什么時候,我都可以隨便在住宅附近溜達,只是他們不許我交任何朋友。也許他們覺得,要是我交了朋友,我就會對某個人訴苦。因為這個緣故,雖然齊利普先生經常叫我去看他(他是個鰥夫,他的淡色頭發的小個子太太在幾年前去世了。我只記得,在我的印象里,把她跟一只灰白色的玳瑁貓連在了一起),我卻去得很少。我很喜歡在他的手術室里過一個下午,讀讀某本我不曾讀過的藥氣撲鼻的書,或者在他溫和的指點下,在一個藥缽子里搗某種藥,可是我很少能享受到這種歡樂。
出于同樣的原因,再加上他們無疑對佩格蒂的舊惡,所以他們也很少允許我去看她。佩格蒂則信守自己的諾言,每星期都來看我一次,或者到家里來,或者在附近的什么地方,而且從來都不是空著手來的。可是我要求到她家去看她卻得不到允許,這種失望有過多次,味道是很苦的。不過日子久了,也有過很少的幾次,他們允許我上她家看她一次。直到這時候我才發現,巴基斯先生有點吝嗇,或者像佩格蒂不失婦道的說法那樣:“手緊了點”。他把錢都藏在自己床底下的一只箱子里,但卻佯稱里面裝的只是衣服和褲子。在這個金庫里,他把自己的財產保存得那么嚴密,要想從那兒弄出一丁點兒來,都得費盡心機。
因此,為了每個星期六的花費,佩格蒂都得設計出一個像火藥陰謀案[70]那樣的詳盡計劃。
在這段時間里,我深深感到,我的一切希望和前途正在消失,完全沒有人關心我、理睬我,要不是還有幾本舊書,我毫無疑問真是要痛苦不堪了。那些舊書是我唯一的安慰;正如它們忠于我一樣,我也忠于它們,我把它們讀了又讀,不知道讀了幾遍。
我現在正寫到我一生中的這一階段,只要我還能記事,我是決不會忘卻這段時期的。對這段時期的回憶,往往不需要我的祈求召喚,它就會像鬼魂似的來到我的面前,把我的較為歡樂的歲月,攪得不得安寧。一天,我無精打采、神情恍惚地默想著(這是我這種生活造成的)在外面溜達,正當走到我家附近一條籬笆路的拐彎處時,遇上謀得斯通先生和另一位先生迎面走來。我慌了,正打算從他們旁邊走過時,那位先生突然叫道:“喲!布魯克斯!”
“不,先生,我是大衛·科波菲爾。”我說。
“別說了,你是布魯克斯,”那位先生說,“你是謝菲爾德的布魯克斯,這就是你的名字。”
聽了這話,我再仔細地朝那位先生看了看。他的笑聲也提醒了我,我認出他是昆寧先生。以前我跟謀得斯通先生去洛斯托夫特時曾見過他——至于什么時候這無關緊要,也用不著想了。
“你過得好嗎,在哪兒上學,布魯克斯?”昆寧先生問道。
他把手放到我的肩上,把我轉過去,要我跟他們一同走。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猶豫不決地看著謀得斯通先生。
“他現在待在家里,”謀得斯通先生說,“沒在哪兒上學。我不知道拿他怎么辦才好。真是個難題。”
他那老奸巨滑的目光在我身上停了一會兒,接著眉頭一皺,兩眼便暗了下來,帶著憎惡,轉向別的地方。
“嘿!”昆寧先生說,我覺得他朝我們倆看了看,“天氣真好!”
接著大家都沒有作聲。我則正在琢磨,怎樣才能更好地讓我的肩膀擺脫掉他的手,我好趕快走開。這時他開口了:“我猜你仍跟從前一樣犟吧?是不是,布魯克斯?”
“哼!他犟得夠可以的,”謀得斯通先生不耐煩地說,“你最好還是讓他走吧。你這樣煩他,他不會感激你的。”
聽了這話,昆寧先生放開了我,于是我就趕緊往家里走。我走進屋前花園時,回頭一看,只見謀得斯通先生靠在教堂墓地的邊門上,昆寧先生正跟他說著什么。他們倆都朝我這邊看著,我知道,他們正在談論我。
那天晚上,昆寧先生在我家過的夜。第二天早上,吃完早餐,我推開椅子正要走出屋子時,謀得斯通先生把我叫了回去。隨后他嚴肅地走到另一張桌子跟前,他的姐姐正坐在自己的寫字臺旁。昆寧先生雙手插在口袋里,站在那兒朝窗外看著。我則站在那兒看著他們幾個。
“大衛,”謀得斯通先生說,“對年輕人來說,這個世界是個立身創業的地方,不是供人游蕩、無所事事的處所。”
“就像你這樣。”他姐姐插嘴說。
“簡·謀得斯通,請你讓我來說吧。我說,大衛,對年輕人來說,這個世界是個立身創業的地方,不是供人游蕩、無所事事的處所。對一個像你這樣脾氣的年輕人來說,更是這樣。你的這種脾氣需要大改特改。對你這樣的脾氣,除了強迫你遵守這個不停運轉的世界的規矩,把這種脾氣壓服、摧垮外,沒有其他更好的辦法。”
“脾氣倔強,在這兒不管用,”他的姐姐說,“它需要的是壓服,必須把它壓服,它也一定能壓服!”
謀得斯通先生朝她看了一眼,一半是叫她不要再說,一半是贊成她說的話,然后他接著說:“我想你是知道的,大衛,我并不富有。不管怎么說,你現在該知道了。你已經受了不少教育。教育是很費錢的;而且即使不費錢,我能供得起,我也認為,繼續上學對你毫無益處。你的前途是,自己到社會上去奮斗,而且越早開始越好。”
我想,我當時就覺得我已經開始奮斗了,雖然我人小力薄。反正不管怎么說,我現在覺得我早就開始了。
“你大概聽說過‘貨行’吧。”謀得斯通先生說。
“貨行,先生?”我重復道。
“謀得斯通—格林比貨行,專做酒買賣的。”他回答說。
我想,當時我一定露出疑惑的樣子,因為他連忙接下去說:“你一定聽說過這個‘貨行’,再不就聽說過買賣、酒窖、碼頭,或者別的跟這有關的什么。”
“我想我聽人說起過這個買賣,先生,”我說,我記起,我隱隱約約地知道一點他跟他姐姐的生活來源,“不過我不記得是什么時候了。”
“什么時候無關緊要,”他回答說,“昆寧先生負責管理那樁買賣。”
昆寧先生正站在那兒朝窗外看著,我滿懷敬意地朝他看了一眼。
“昆寧先生提議說,貨行既然雇用了幾個別的孩子,他覺得為什么不能以同樣的條件雇用你呢。”
“這是因為,”昆寧先生半轉過身子來低聲說,“他沒有別的前途了,謀得斯通。”
謀得斯通先生做了個不耐煩的、甚至有些生氣的手勢,沒有去理睬他說的話,顧自繼續說道:“這些條件是,你掙的錢足夠供你自己吃喝和零用。你的住處我已安排好,可以由我付錢。你的洗衣費也由我負擔。”
“這些開支不得超出我的預算。”他姐姐插嘴說。
“你的衣著也由我負責,”謀得斯通先生說,“因為你自己一時還沒法負擔。因此,大衛,你眼下就得跟昆寧先生去倫敦,靠你自己去開創一番事業了。”
“簡單地說,你受到了撫養,”他的姐姐說,“以后你就得盡自己的義務了。”
盡管我十分清楚,他們的目的是要除掉我,不過我已記不清當時我是高興還是害怕。我的印象是,有關這一問題我心里很亂,動搖于這兩點之間,任何一點都沒有觸及。再說,我也沒有很多時間來清理我的思想,因為昆寧先生第二天就要走了。
看看我吧!第二天,我頭上戴了頂破舊的小白帽,為了給我母親戴孝,上面纏了條黑紗,上身穿了件黑色短上衣,下身穿的是一條又硬又厚的燈芯絨褲子——謀得斯通小姐認為,這條褲子是現在我走上社會去奮斗時保護雙腿最好的裝備了——瞧,我就是這樣一副穿著打扮,帶著裝在一只小箱子里的全部家財,正像葛米治太太說的那樣,成了個“孤苦伶仃”的小家伙,坐上載昆寧先生去雅茅斯的驛遞馬車,然后在那兒改乘去倫敦的公共馬車。瞧啊!我們家的房子和教堂漸漸地越來越遠,教堂墓地里樹下的墳墓已被別的東西擋住,教堂聳起的尖塔從我嬉戲的地方已經看不見了,天空只剩一片空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