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浪漫的自我中心主義者》艾默里:比阿特麗斯之子
- 人間天堂 This Side of Paradise(雙語經典)
- (美)F.S.菲茨杰拉德
- 24609字
- 2022-05-12 14:50:13
除了零星幾個難以描述的品性之外,艾默里·布萊恩身上所有的可貴品質都遺傳自他的母親,這些品質使他受益匪淺。他的父親,一生碌碌無為,不善言談,但喜歡拜倫的詩歌,常常會在翻看《大英百科全書》時打瞌睡。他父親在三十歲時,憑借兩位在芝加哥做當紅經紀人的長兄的遺贈而發家致富,一時間志得意滿,去了巴爾港[1],并在那里結識了比阿特麗斯·奧哈拉。后來,斯蒂芬·布萊恩接近六英尺的個頭和優柔寡斷的性格,便有了繼承人,他的兒子艾默里就繼承了這兩個特點。多年以來,他徘徊于家庭生活的幕后,成了一個缺乏自信的角色,干枯的軟發遮住了他半張臉,他一直忙于“照顧”妻子,并一直為沒有理解她、無法理解她而感到苦惱。
比阿特麗斯·布萊恩則完全不同!這個女人!從她早年拍攝的照片中,不難看出她那時五官精致,衣裝優雅簡潔。這些照片有的拍攝于威斯康星州日內瓦湖城她父親的莊園,有的拍攝于羅馬的圣心修道院——毋庸置疑,她年輕時接受的教育是只有富家女才能享有的奢華待遇。她接受過優良的教育——她的青春年華在文藝復興的輝煌中度過,她對于那些古老的羅馬家族的新近傳聞也了如指掌;作為一位美國富家千金,她在維托里主教、瑪格麗[2],還有那些只有具備一定文化修養才能知曉的社會名流中,也有些名氣。她在英國的學習使得她偏愛威士忌蘇打,而不是葡萄酒;在維也納度過的那個冬天,她閑聊的話題在這兩方面都得到了拓展。總而言之,比阿特麗斯·奧哈拉接受了不可能再有的良好教育,這種教育可以從一個人能夠嗤之以鼻和傾心喜愛的人或物的多寡得以體現。這是一種富有藝術和傳統卻思想貧乏的教育,它發生在精英教育式微之際,偉大的園丁仍然要去蕪存菁,不惜修剪掉龐雜、低劣的玫瑰花而只為一朵完美的花蕾。
她在人生的低潮期返回美國,遇到了斯蒂芬·布萊恩并嫁給了他,這一切都是因為她當時對生活產生了厭倦,情緒低落。挨過讓人倦怠的冬日之后,她的獨子在一八九六年的春天降生。
艾默里五歲時已經能與母親做伴,讓她開心。他有著一頭紅褐色的頭發,一雙越長越漂亮的大眼睛,他靈巧又富有想象力,穿著花哨。他四歲到十歲的幾年間一直乘著父親的私人轎車陪母親在這個國家游歷,從科羅納多[3]南下到墨西哥城[4]。母親曾因過于頹喪,而在科羅納多的一家豪華酒店里精神崩潰,也曾在墨西哥城感染輕度但極具傳染性的肺結核。這病反倒讓她精神振奮,后來她利用這病,把它變成自己生活氛圍的一部分——尤其是在喝了幾杯驚人的烈酒之后。
因而,當那些多多少少算得上幸運的富家子弟,在紐波特[5]度假區的沙灘上反抗女教師,或是被訓罰,或是教導,或是被迫去讀《敢作敢為》或《密西西比河下游的弗蘭克》[6]時,艾默里正在華爾道夫酒店里折磨那些俯首帖耳的服務生,他正漸漸擺脫對室內樂和交響樂的天生厭惡,并從他母親那里接受一種非常特殊的教育。
“艾默里。”
“唔,比阿特麗斯。”(這么稱呼母親未免有些奇怪,但她讓他這么叫。)
“寶貝兒,不要想著起床。我總是懷疑年輕時早起會引發神經質。克洛蒂爾德馬上會把早餐端過來。”
“好的。”
“我覺得自己今天老態龍鐘,艾默里。”她不由得嘆氣道,她的臉上帶著一種罕見的哀傷,她的嗓音是刻意調整過的,她的手如女演員伯恩哈特[7]的一樣靈巧。“我要神經崩潰了——崩潰了。我們明天必須離開這個鬼地方,去尋找陽光。”
艾默里銳利的綠色眼睛正透過他蓬亂的鬈發看著母親。雖然他還年幼,也已經對她有了很清醒的認識。
“艾默里。”
“哦,是的。”
“我想讓你洗個熱水澡——只要你能承受,盡量熱一點,以便放松你的神經。如果你愿意,還可以在浴缸里看書。”
在他不到十歲的時候,她就給他念《華宴集》[8]的詩篇;他十一歲時就能像追憶似的,暢談勃拉姆斯、莫扎特和貝多芬。一天下午,他被單獨留在了溫泉城那家酒店的房間里,于是趁機偷嘗了母親的杏味甜酒,發現味道宜人,便一直喝到微醺。他開心了好一會兒,興奮之際,他居然還抽起了香煙,屈服于一種低俗粗野的反應。盡管此事讓比阿特麗斯頗感震驚,但她私下里又覺得很好笑,這樁逸事后來也被她的孫輩看成是她“血統”的一部分。
“我的兒子,”他有一次聽到她對著一屋子對她飽含敬畏與羨慕之情的女士說,“十分老成,可愛至極,只是他很纖弱——我們都很纖弱;這兒,你們知道的。”她把手置于胸前,在她迷人的胸部的襯托下,她的手愈發顯得優雅奪目。然后她壓低了聲音,近乎耳語地給她們講了杏味甜酒的事。她是個十分善于講故事的人,講得繪聲繪色的,她們聽得非常開心,但那天晚上,許多餐柜都被上了鎖,以防家里的小鮑比或者芭芭拉效仿……
那些家庭遠游總是難免興師動眾:配上兩名侍女,一輛私家車,布萊恩先生如果有空也要跟著,通常還要帶上一名家庭醫生。當艾默里患百日咳的時候,有四名讓人生厭的專科醫生圍在他的床前面面相覷;當他感染猩紅熱時,醫生、護士,再加上陪護,有十四人之多。然而,好體質勝過營養湯,他最終挺了過來。
布萊恩一家并不囿于一城而居。他們是日內瓦湖城的布萊恩世家,他們不管是在帕薩迪納還是科德角半島[9]都頗有名望,他們的親戚簡直遍天下。但比阿特麗斯越來越喜歡新結交的朋友,因為她總要時不時地把自己的體質狀況、患病歷史,還有多年在異地的生活回憶,演繹一番,嘮叨幾遍。這非常必要,就像弗洛伊德式的夢境,這些必須得宣泄出去,否則就會一擁而上,圍攻她脆弱的神經。然而,比阿特麗斯對美國婦女常有微詞,尤其看不慣早期西部的流動人口。
“她們說話帶著口音,我親愛的,”她對艾默里說,“那不是南方口音或波士頓口音,或者任何一個地方的口音,就是濃重的口音。”她有些恍惚。“她們操著老掉牙的、遭人嫌棄卻還沒有絕跡的倫敦腔,說起話來,就像一個在芝加哥大歌劇院待了好幾年的英國管家。”她開始有些語無倫次,“我猜——每個西部婦女的生活中都會有這么一天——她覺得自己的丈夫發達了,她需要——拿著腔調——她們想讓我對她們刮目相看,我親愛的——”
盡管她覺得自己體弱多病,但是她更覺得自己的靈魂也已病入膏肓,而這些特質在她的生活中意義重大。她曾是一名天主教徒,她發現神父們在她要失去或重拾對教會的信心之際,總是表現得更加殷勤,因而她總是保持一種可愛的搖擺不定的態度。她常常譴責美國天主教會的神職人員本性上平庸粗俗,并且非常確信,倘若她生活在歐洲大陸教堂的蔭庇之下,她的靈魂一定還在偉大的羅馬祭壇上燃著一線火苗。盡管如此,除了醫生,她最愛的人物還是牧師。
“啊,韋斯頓主教,”她表態說,“我可不想談論我自己。我能想象那些瘋女人正拍打著你的房門,乞求你對她們仁慈友善。”——然而,在和牧師交往一段時間之后——“不過我的情緒——真是——異常不一樣。”
她只對主教以及更高級的神職人員透露過她和一位牧師的羅曼史。那時她剛剛回國,遇到了一位來自阿什維爾[10]的異教徒,他是位斯溫伯恩[11]式的青年,她傾心于他的激情熱吻和理智交談——他們從正反兩個方面討論了這件事,他們理性地談情說愛,沒有一點兒虛情假意。然而,她最終還是選擇了門當戶對的結婚對象,而這位來自阿什維爾的年輕異教徒,在經歷了一場精神危機后,皈依了天主教,成了現在的達西大人。
“確實,布萊恩夫人,與他相伴總是讓人愉快——他現在已經是主教的得力助手了。”
“我知道,艾默里總有一天會去找他,”美麗的女士輕聲說道,“而達西大人會像理解我一樣理解他。”
艾默里十三歲了,長得高挑瘦弱,越來越能猜透他那位凱爾特人母親的心思。他會不定期地接受輔導——出于要他“保持良好狀態”的想法,讓他在每個地方都能“繼續他上次的功課”,然而,沒有家庭教師知道他上次學到了哪兒,但他的頭腦依舊處于非常好的狀態。如果這樣的生活再持續幾年,他會變成怎樣,尚未可知。然而,他在陪比阿特麗斯去意大利的途中闌尾炎發作了,這很可能是過多在床上進餐導致的后果。那時船剛剛離岸四小時,在向歐洲和美國發送了一系列瘋狂的電報之后,讓所有旅客不可思議的是,這艘大船居然掉轉船頭返回紐約,把艾默里放回了碼頭。你不得不承認,如果不是性命攸關的事,這樣做未免太過聲勢浩大了。
艾默里手術之后,比阿特麗斯經歷了一次類似于震顫性譫妄的精神崩潰,而艾默里則被留在了明尼阿波利斯[12],注定要和他的姨父姨母一起度過隨后的兩年時光。在那兒,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應該說是赤裸裸地感受到了,西方文明粗俗野蠻的氣息。
獻給艾默里一個吻
他讀的時候不禁撇了撇嘴。
“我將要在十二月十七日,周四,五點鐘,”信里寫道,“舉辦一個雪橇聚會,如果你能來參加,我會非常高興。
請速回復。
你真誠的,
米拉·圣克萊爾”
他來到明尼阿波利斯已經兩個月了,在這里最讓他困擾的是,他必須竭力掩飾,不讓人看出他感到自己比“學校里的那幫小子”要優秀得多,然而他自視甚高的信念,是壓根兒站不住腳的。他曾經在法語課上(他讀的是高級法語班)表現了一回,艾默里對里爾登先生的口音頗為鄙視,他故意對著里爾登先生賣弄了一番,讓他窘迫不已,而班上的同學則都興沖沖的。這位里爾登先生不過是十年前在巴黎待過幾個星期,他每次上課一打開書本,就會拿動詞的詞形變化來刁難學生。艾默里還在歷史課上炫耀過一次,那一回他的下場很慘,班上那些和他同齡的男孩在接下來的一個星期里都尖著嗓子,對他含沙射影地嘲弄:
“哦——我覺得,你們知道的呀,美國革命在很大程度上是中產階級惹是生非,”或者——
“華盛頓出身高貴——哦,非常高貴——我覺得。”
艾默里試圖別出心裁,故意出錯,借此挽回一點顏面。兩年前,他就已經開始讀一本關于美國歷史的書,雖然那本書只講到了殖民戰爭,但他的媽媽聲稱它寫得引人入勝。
艾默里最大的劣勢是他不擅長運動,但當他發現運動是檢驗你在學校是否擁有權威與人氣的試金石時,便開始堅持不懈地苦練,力圖在冬季運動會上脫穎而出。他的腳踝因為訓練扭曲疼痛,但他每天下午都堅持到洛勒萊溜冰場刻苦地練習溜冰,心中想著自己不知要過多久才能熟練地操起冰球棒,而不會莫名其妙地讓它絆住自己的冰鞋。
米拉·圣克萊爾小姐邀請他參加雪橇聚會的邀請信,整個上午都待在他的外套口袋里,與一塊臟兮兮的花生脆糖黏在一起。下午他掏出來看了看,不免嘆了口氣。他構思了一會兒,便在卡勒和達尼爾合編的《拉丁語入門》課本的背面,草擬了一封回信:
親愛的圣克萊爾小姐:
今天早上收到您下周四晚會的盛情邀約,不勝欣喜。屆時,我將會當面問候,我為此倍感榮幸。
忠誠的,
艾默里·布萊恩
于是,周四那天,他沿著鏟過雪的濕滑街道若有所思地彳亍而行,當他走近米拉的房子時,已經五點半鐘,他想媽媽一定會贊同他的遲到。他站在門前的臺階上等候,若無其事地微微閉著眼,心里盤算著進門的種種細節。他會從容地穿過大廳,走到圣克萊爾夫人面前,用精準調試過的語調說:
“親愛的圣克萊爾夫人,我為自己的遲到感到萬分抱歉,但我的女傭——”他稍作停留,意識到自己說的話聽起來像是在背書——“但我要和姨父去見一個人——對,我是在舞蹈學校遇見您迷人的女兒的。”
接下來他會和那些略顯拘謹的年輕女士握手,以有些外國的方式微微鞠躬,并對周圍的男士點頭致意。他們全都僵直地站在那里,一動不動,三三兩兩地彼此分開,但又互相關照。
就在這時,一位男管家(明尼阿波利斯僅有的三位管家中的一位)打開了門。艾默里走進屋里,脫掉帽子和外套。他略感意外,因為并沒有聽到隔壁房間傳來刺耳又聒噪的談話聲,便想到這一定是場頗為正式的聚會。這正合他意,正如他偏愛男管家一樣。
“米拉小姐。”他說。
管家夸張地咧嘴一笑把他嚇了一跳。
“哦,對,”管家說道,“她在這兒。”他沒有意識到自己故意用不倫不類的倫敦腔講話,降低了自己的身份,艾默里對他有些冷淡。
“但是,”男管家毫無必要地抬高了聲音,繼續說道,“這兒只剩下她了,其他參加晚會的人都走了。”
艾默里不禁大為驚詫。
“什么?”
“她一直在等艾默里·布萊恩。就是你,對吧?她媽媽說如果你五點半到,你們兩個就乘那輛帕卡德轎車去追他們。”
在看到米拉本人后,艾默里的失望簡直無以復加。米拉把自己裹在一件馬球大衣里,衣服一直包到她耳朵那里,她看起來悶悶不樂,語氣中雖流露出些許喜悅,但顯得很勉強。
“嗨,艾默里。”
“嗨,米拉。”他的聲音也顯得有氣無力。
“好吧——你總算是來了。”
“是的——我跟你解釋一下。我猜你不知道關于車禍的事。”他開始信口開河。
米拉睜大了眼睛。
“誰出了車禍?”
“哦,”他迫不及待地說,“姨父姨母還有我。”
“有沒有死人?”
艾默里停頓了一下,然后點了點頭。
“你姨父?”——一聲尖叫。
“噢,不——只是一匹馬——一匹近乎灰色的馬。”
說到這兒,那個有著蘇格蘭高地蓋爾語口音的管家忍不住偷笑了起來。
“大概是撞壞了汽車的引擎。”他提示道。艾默里真恨不得給他上點兒酷刑。
“我們現在出發,”米拉冷冷地說,“艾默里,你看,我們預訂了好幾輛五人座的大雪橇呢,大家都來了,我們不能再耽擱了——”
“當然,但我也身不由己,不是嗎?”
“所以媽媽告訴我等到五點半。艾默里,我們得在雪橇達到明尼哈哈俱樂部之前追上他們。”
艾默里再也不能鎮定自若。他想象著參加聚會的人們正在冰雪覆蓋的街道上,駕著雪橇一路歡歌,這輛豪華轎車開了過來,他和米拉不得不極其招搖地在眾目睽睽之下下車,面對三十多雙責備的眼睛,他必須道歉——這一回是真正的道歉。這樣的景象讓他不寒而栗,他不禁長嘆一聲。
“怎么了?”米拉問道。
“沒什么。我打哈欠呢。我們肯定能在他們到那兒之前趕上他們嗎?”他依然懷有一絲幻想:他們的汽車可以悄悄地溜進明尼哈哈俱樂部,在那兒和別的人碰面,也許他們可以找到一個幽閉之處,在暖融融的爐火前,他又重新找回自己的從容自若。
“噢,麥克有把握,我們一定能追上他們——快點兒。”
他感到胃里有些不舒服。當他們上汽車的時候,他匆忙把自己之前已經構想好的計劃拋到腦后,取而代之的是一些外交辭令。那是他根據在舞蹈學校里聽來的“恭維話”想到的,那恭維話的意思是說,他“極其英俊,且有幾分英式風范”。
“米拉,”他壓低了聲音,字斟句酌地說道,“我請求你的寬恕。你能原諒我嗎?”
她鄭重其事地看著他,他那雙專注的綠色眼睛和他的嘴唇,對于她這個十三歲,容易被外表所迷惑的女孩子來說,幾乎就是浪漫的精髓所在。當然,米拉很輕易地就會原諒他。
“當然——一定——會。”
他又朝她看了一眼,然后垂下眼瞼,他的睫毛纖長優美。
“我真是糟透了,”他沮喪地說,“我和他們不一樣。我不知道自己為何失禮。我想,是因為我不在乎。”接著,他漫不經心地說:“我抽煙太多。我的心臟已經中了煙毒。”
米拉腦海中出現了一幅整夜沉溺于煙草的放縱場景,艾默里的肺里充塞著尼古丁,他面色蒼白,搖搖晃晃。她不禁倒吸了一口氣。
“噢,艾默里,不要抽煙。會導致你發育不良的。”
“我不在乎,”他陰郁地固執己見,“我非抽不可,我有這個嗜好。我干的許多事要是家里人知道了——”他故意猶豫了一下,好讓她有時間去想象一幅黑暗的恐怖場景——“我上周去看了滑稽劇[13]表演。”
米拉快要受不了了。他綠色的眼睛又盯著她看。
“這鎮上你是唯一一個我喜歡的女孩子,”他一時情緒激動,脫口而出,“你很仁慈和善。”
米拉知道自己未必如此,但這話聽起來很時髦,雖然不那么合適。
車窗外夜幕低垂,就在這時,這輛豪車突然急轉彎,她被甩到了他的身上,他們的手碰在了一起。
“你不該抽煙,艾默里,”她輕聲說道,“你難道不知道嗎?”
他搖了搖頭。
“沒人在乎。”
米拉欲言又止。
16
“我在乎。”
艾默里受到了某種觸動。
“噢,是的,你確實!你迷上了弗洛吉·帕克。我猜每個人都知道。”
“不,我沒有。”她慢吞吞地說。
車里一片寂靜,艾默里卻感到一陣興奮的悸動。米拉身上散發著某種迷人的氣質,隔絕了暗淡寒冷的氣息,顯得溫柔可愛。米拉坐在那里,被衣服裹成了一團,幾縷金黃的鬈發從她的滑雪帽中露了出來。
“因為我也迷上了一個人——”他停了下來,沒有說下去,因為遠處傳來年輕人的歡笑聲,透過霧氣彌漫的玻璃窗,沿著華燈初上的街道,他辨認出了那是來參加雪橇聚會的人們的身影。他必須立刻行動。他猛地靠了過去,抓住了米拉的手——準確地說,是她的大拇指。
“跟他說,讓他直接開到明尼哈哈,”他低聲說,“我想要跟你談談——我必須和你談談。”
米拉認出了他們前方的聚會人群,媽媽的身影在她眼前閃過,還有——哎呀,也要顧及禮節吧——她瞥了一眼她身邊人的那雙眼睛。
“走這邊小路,理查德,直接去明尼哈哈俱樂部!”她對著傳聲筒喊道。艾默里坐下來,陷進靠墊里,長吁了一口氣。
“我可以親她,”他想,“我打賭我可以。我打賭一定可以!”
夜幕籠罩的天空,一半微光掩映,一半霧氣彌漫,夜色中透著寒氣和緊張的氣氛。道路從鄉村俱樂部的臺階處開始延伸,如同白色毯子上的黑色褶皺,道路兩邊堆積的巨大雪堆好像一排排巨大的防波堤。他們在臺階上徘徊了一陣,注視著節日里的白色月亮。
“這樣皎潔的月亮——”艾默里做了一個若有所指的手勢——“會讓人顯得神秘莫測。你看起來就像一個沒戴帽子、頭發亂蓬蓬的年輕女巫——”她用手抓住頭發——“哦,算了,這樣挺好的。”
他們拾階而上,米拉在前面引路,帶他走進夢想中的小窩,屋里有一個巨大的軟沙發,沙發前面,溫暖的爐火燒得正旺。幾年之后這里將是艾默里的大舞臺,是他眾多情感危機的搖籃。而這會兒,他們聊了一陣兒關于雪橇聚會的事。
“總會有那么一小撮害羞的家伙,”他大發議論道,“坐在雪橇尾部,縮頭縮腦,嘀嘀咕咕,還相互推推搡搡。然而,也總是會有一個斗雞眼的姑娘,瘋瘋癲癲的——”他做了一個很嚇人的模仿——“對著陪他們外出的監護人嘰嘰喳喳地說個沒完。”
“你真是個有趣的家伙。”米拉迷惑地說。
“你這是什么意思?”艾默里的注意力立即集中起來,隨后,他終于又感到踏實了。
“哦——總是談這些無聊的事兒。要不你明天過來陪我和瑪麗蓮滑雪?”
“我白天不喜歡女孩子。”他簡短地說。緊接著,又覺得這樣有些唐突了,他便又補充道:“但我喜歡你。”他清了清嗓子。“我第一喜歡你,第二喜歡你,第三還是喜歡你。”
米拉的眼睛開始變得迷離。這一切如果講給瑪麗蓮該多么神奇!我和這個英俊少年在這沙發上——前面是暖融融的爐火——我們就這樣單獨待在這所大房子里——
米拉被征服了。這里的氣氛再合適不過。
“從第一到第二十五,我都喜歡你。”她表白道,聲音顫抖著,“弗洛吉·帕克排在第二十六名。”
弗洛吉在一個小時之內就落后了二十五名。對此他還毫無察覺。
但艾默里,就在她的身邊,他飛快地側身在米拉的臉上親了一下。在這之前他還從未親過女孩子,他好奇地舔了舔嘴唇,好像品嘗某種新鮮的水果。接著,他們的嘴唇輕輕碰在一起,宛若嬌嫩的野花在風中搖曳。
“我們太可怕了。”米拉嬌聲地歡呼。她的手滑落到他的手心,她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艾默里忽然感到一陣惡心、反感,對整件事情充滿了厭惡感。他迫切地想要奪路而逃,永遠不再和米拉相見,永遠不再親任何人;他突然意識到他們彼此靠近的臉龐,他們拉在一起的手,他想要從自己的身體里逃脫出去,躲進一個無人可見的安全的地方,躲進他頭腦中的某個角落。
“再親我一次。”她的聲音從一片廣袤的空間傳來。
“我不想。”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如是說。接著又停頓了一下。
“我不想!”他激動地重復道。
米拉跳了起來,她的虛榮心被重重地挫傷,兩頰漲得通紅,扎在腦后的那個蝴蝶結仿佛也同情她似的顫動著。
“我恨你!”她尖叫起來,“你休想再和我說話!”
“什么?”艾默里結巴起來。
“我要告訴媽媽你親了我!我一定會!我一定會!我會告訴媽媽,她再也不會允許你跟我玩兒了!”
艾默里站起身,無助地看著她,仿佛她是降臨到這世上的一個新鮮物種,而他竟一直毫無察覺。
門忽然開了,米拉的媽媽站在門口,撫弄著她的長柄眼鏡。
“哦,”她先開了口,一邊慈祥地擺弄她的眼鏡,“前臺的先生告訴我說你們兩個小孩子在這兒——你好啊,艾默里。”
艾默里注視著米拉,等待著一場沖突——然而,什么也沒發生。氣呼呼地噘起的嘴已經平復,臉上的緋紅也已消退,米拉在回母親話的時候,聲音平靜得如同夏天的湖水。
“哦,媽媽,我們出門太晚了,所以我想我們最好——”
當艾默里默不作聲地跟隨母女二人下樓時,他聽到樓下傳來尖厲的笑聲,嗅到了讓人乏味的熱巧克力和茶點的氣味。留聲機的音樂聲混雜著女孩們的講話聲,在空氣中嗡嗡響著,他感到臉上微微地發熱,隨后這股暖流傳遍了他的全身:
凱西·瓊斯——攀上了火車頭,
凱西·瓊斯——把命令握在手。
凱西·瓊斯——攀上了火車頭,
朝向天國不回頭。[14]
年輕自我中心主義者的快照
艾默里在明尼阿波利斯度過了差不多兩年的時光。第一年的冬天,他腳上穿的是一雙莫卡辛軟皮鞋,鞋子原本是黃色的,但在許多次的擦油浸漬之后,顏色日漸陳舊,后來變成了偏暗綠的棕色。他身上穿一件灰格子的羊毛大衣,頭上戴一頂紅色的雪橇帽。那頂紅帽子被他那只名叫德爾蒙伯爵的狗給咬爛了,所以他的姨父送給他一頂灰色的。這頂灰帽子拉下來可以遮住他的臉,但麻煩就是,如果你在里面呼出熱氣,水汽很快就會結成冰。有一次他的臉就這樣被凍住了。他在臉上搓了雪,可還是和原來一樣青一塊紫一塊的。
德爾蒙伯爵曾經吞了一罐漂衣用的藍色漂白粉,居然也無甚大礙。可后來,它發了瘋似的在街上亂竄,撞上籬笆墻,在陰溝里打滾,后來它一路延續著自己的怪異路線,從艾默里的生活里消失了。艾默里躺在床上大哭了一場。
“可憐的小伯爵,”他哭道,“哎,可憐的小伯爵!”
幾個月后,他懷疑伯爵是位做浮夸表演的高手。
艾默里和弗洛吉·帕克認為文學中最偉大的句子來自《紳士大盜》[15]的第三幕。
他們總是坐在星期三和星期六午后場的第一排。這句話是:
“如果一個人不能成為偉大的藝術家或偉大的戰士,那接下來的最好選擇就是成為一名偉大的罪犯。”
艾默里又戀愛了,還寫了一首情詩。詩是這樣寫的:
瑪麗蓮和莎莉,
兩個姑娘都讓我著迷,
相比莎莉的甜蜜溫柔,
瑪麗蓮更勝一籌。
他興趣多樣:明尼蘇達州的麥克高文[16]在全美最佳橄欖球運動員的遴選中位居第一還是第二,撲克牌魔術怎么變,硬幣魔術怎么玩,變色領帶是怎么回事,孩子是如何出生的,還有“三指布朗”[17]是否是比克里斯蒂·馬修森[18]更厲害的棒球投手。
他閱讀廣泛:《為校爭光》、《小婦人》(兩遍)、《普通法》、《薩福》、《危險的丹·麥克格魯》、《大路朝天》(三遍)、《厄舍古屋的倒塌》、《三周》、《瑪麗·維爾》、《營房謠》、《警察雜志》,還有《吉姆—詹姆·杰姆斯》[19]。
他持有亨特[20]對歷史的種種偏見,對瑪麗·羅伯茨·萊因哈特[21]精彩的探案故事情有獨鐘。
上學使他的法語都荒廢了,還讓他對主流作家的作品頗為抵制。他的老師們都說他懶散、滑頭,愛耍小聰明。
他從許多女孩子那里收集她們的頭發,手上戴著好幾個人送他的戒指。到后來,再也無人借給他戒指了,因為他總是在緊張的時候把戒指咬得變形。看來,他這個壞習慣,難免被后面要借戒指的人猜忌和提防。
整個夏天的幾個月里,艾默里和弗洛吉·帕克每個星期都要到劇團去看演出。之后他們會在八月夜晚的暖風中,穿過熱鬧的人群,沿著亨內平和尼科萊特大道,一路暢想,一起散步回家。艾默里納悶,為什么人們總是注意不到他是一個日后要名耀四方的少年,當他在人群中迎向那些朝他看過來的面孔和說不清楚是什么意味的眼神時,他總是一副無比浪漫的表情,仿佛腳踩氣墊,漫步在他十四歲的柏油路上。
通常,他上床之后,總會聽到一些聲音——模糊、遙遠又充滿魅惑——仿佛就在他的窗外,而在他快要睡著的時候,他會想到一個他清醒時最喜歡的夢,有時是成為一個出色的橄欖球后衛;有時是在日本人入侵的時候,他成了這個世界上最年輕的將軍,并因此而受到嘉獎。他總是夢到自己成為這些人物,而這并不是真的。這當然也是極具艾默里特色的。
年輕自我中心主義者的準則
在母親叫他回日內瓦湖城之前,他第一次穿上了西服長褲,這讓他有些不好意思,然而心里卻無比喜悅,西服搭配了一條紫色的折疊式領帶,一副邊角整齊、扣得嚴絲合縫的“培爾蒙”式衣領,一雙紫色襪子,還有一塊鑲著紫色邊的手帕從他上衣胸前的口袋里探出頭來。然而,更為重要的是,他形成了自己的第一個哲學觀念,一種可以遵從的準則,如果要貼切地描述它,不妨把它稱作一種高貴的自我中心主義。
他已經意識到自己最大的利益與一個變化多端的人物緊密相連,息息相關,為了能讓他的過去和自己產生認同,這個人物被賦予了一個標簽,那就是艾默里·布萊恩。艾默里把自己看作一個幸運的年輕人,有著向善和向惡的無限潛能。他不認為自己有“很強的個性”,但他可以依仗自己的才能(才思敏捷)和優越的心態(讀過不少深奧的書)。他引以為傲的是他永遠不會成為機械或科學天才,但除此之外他幾乎無所不能。
身體上——艾默里認為自己儀表堂堂,英俊瀟灑。他的確如此。他想象著自己是一位很有發展前途的運動員和肢體柔軟的舞者。
社交上——在這個方面,可以說,他的處境極其危險。他承認自己的人格、魅力、風度、姿態足以讓他在同齡的男性中獨領風騷,同時也足以讓女性神魂顛倒。
心態上——完全地、毋庸置疑地高人一等。
是時候做一個坦誠的交代了。艾默里像清教徒一樣常常受良心的折磨。這并不是說他總是屈就于它——他在后來的人生歲月里,幾乎一舉將自己的良知剿殺了——而此時,在他十五歲的時候,他的良心使他相信自己比其他的男孩子要糟糕得多:不擇手段,肆無忌憚……妄圖左右他人,甚至不惜教唆人為非作歹……冷漠無情到近乎殘忍……見異思遷……自私狹隘……雖然懵懂,但對性及其相關的一切,都有按捺不住的好奇。
他身上還有一種讓人捉摸不透的軟弱特性,與他光鮮的外表不乏悖逆……那些大一些的男孩子(大男孩們通常都反感他)奚落他幾句,他就會無所適從,變得敏感脆弱,或者膽怯又沖動……他完全受制于自己的情緒,盡管他可以不管不顧,大膽妄為,但他知道那絕不是因為自己有勇氣,有百折不撓的意志或者自尊。
艾默里愛慕虛榮,其中夾雜著自我懷疑,姑且不說有無自知之明。他的心中涌動著一種“所有人唯我是從”的豪情,一種想要“超越”別人登上世界之巔的愿望,正是在這樣的心理背景中,艾默里悄然開啟了自己的青年時代。
為偉大的冒險做準備
火車帶著仲夏的慵懶氣息緩緩駛進日內瓦湖城,艾默里看見車站的礫石路上,媽媽正坐在她的電汽車里等他。那是一輛老式的電汽車,屬于早期的一種型號,車身是灰色的。艾默里看見她坐在那里,腰身微微挺立,面龐美麗又莊重,帶著一抹從回憶中喚起的夢幻般的微笑,他的心中涌出一股以母為榮的情緒。他們很自然地行了貼面禮,在他坐上電汽車的一剎那,他感到一種一閃而過的擔憂:他擔心自己已經失去了可以和母親相配的那種魅力。
“我的寶貝兒子——你都這么高了……看看后面,有沒有什么車過來……”
她左看看右看看,非常小心地將車速降到每小時兩英里,同時還請求艾默里為她看路;在一個繁忙的十字路口,她讓他下車,在前面像交警一樣指引她通過。比阿特麗斯應該算得上一位非常小心的司機了。
“你長高了——但你還是很帥氣——你越過了那個尷尬的年紀,是十六歲吧,或者是十四歲或十五歲;我總是記不清;但是你已經過去了。”
“別打趣我了。”艾默里嘟囔著。
“可是,我的寶貝兒子,你穿的這是什么呀!它們看上去像是一套的——不是嗎?難道你的底褲也是紫色的?”
艾默里沒好氣地嘟囔了一聲。
“你得去一趟布魯克斯兄弟[22]那兒買幾套真正考究的西服。哦,我們今晚或者明晚得好好談談。我想跟你談談你的內心——你很可能忽視了你的內心——而你還不知道。”
艾默里覺得自己這一代人的時髦打扮未免太過膚淺。除了有些許靦腆,他感到自己原有的和母親如出一轍的玩世不恭一點沒變。然而,回家最初的幾天里,他倍感孤單,常常一個人在花園和湖畔漫步,或是窩在車庫里和某一個司機一起抽“公牛”牌香煙,從而獲得一種無所事事的滿足。
莊園六十英畝的領地上疏落地分布著舊有的和新建的避暑房屋,還有許多噴水池和白色的長椅,常常在綠葉掩映的蔭蔽處驀然映入眼簾;白貓家族的成員在急劇而穩定地增加,它們在花叢間潛行,到了晚上會突然出現,在昏暗的大樹下投下黑色的剪影。比阿特麗斯就是在這樣一個幽暗的林間小路上最終抓到艾默里的,那時,布萊恩先生已經像往常一樣到自己的書房休息了。她先是責怪艾默里總是躲著她,后來和他在月光下進行了一次促膝長談。他無法讓自己對她的美視而不見,但那畢竟是他的母親,她有著精致的頸項和肩膀,身上流露著一個幸運的三十歲女人的優雅。
“艾默里,寶貝兒,”她輕聲軟語,“和你分開之后,我經歷了一段奇怪的、不同尋常的時光。”
“是嗎,比阿特麗斯?”
“那是我最后一次精神失常。”——她好像在說起一次英勇無畏的壯舉。
“醫生告訴我”——她的語氣好似在談論一件機密要事——“如果任何一個活著的人像我一樣不間斷地酗酒,他的身體早就垮掉了,親愛的,他應該已經進了墳墓了——早就進了墳墓了。”
艾默里皺了皺眉頭,他在想弗洛吉·帕克聽了會有什么反應。
“是這樣的,”比阿特麗斯悲嘆道,“我老做夢——夢見宏大的場面。”她把兩只手掌壓在眼睛上。“我看見古銅色的河水拍打著大理石的河岸,空中有巨鳥在盤旋,這些鳥五彩繽紛,羽毛色彩斑斕。我聽見奇怪的音樂和野蠻號角的鳴響——怎么了?”
艾默里在偷笑。
“怎么了,艾默里?”
“我說繼續,比阿特麗斯。”
“就是這些——它只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現——夢里的花園百花爭艷,萬紫千紅,這里的園子與之相比,實在是不值一提。月亮在旋轉搖晃,那是比冬天的月亮更為清冷,比秋收時的月亮更為金黃燦爛的月亮——”
“你現在感覺還好嗎,比阿特麗斯?”
“非常好——好得不能再好了。艾默里,沒有人理解我。我知道這無法向你表述,艾默里,但——沒有人理解我。”
艾默里見這情形很受感動。他用胳膊摟著媽媽,把頭靠在她的肩膀上輕輕摩挲。
“可憐的比阿特麗斯——可憐的比阿特麗斯。”
“說說你自己,艾默里。你這兩年過得很糟糕嗎?”
艾默里想著要編造一通,但隨即又改了主意。
“不,比阿特麗斯。我過得很好。我適應了中產階級的生活。我越來越保守。”他自己也很吃驚居然說出了這些話,他想象著弗洛吉如果在場,定會聽得目瞪口呆。
“比阿特麗斯,”他突然冒出一句話來,“我想到外面去讀書。明尼阿波利斯的每個人都會去外面讀書。”
比阿特麗斯不免有些驚慌。
“但你只有十五歲。”
“是的,但大家都是十五歲出去上學,我也想去,比阿特麗斯。”
聽從比阿特麗斯的建議,他們在接下來的散步中沒有再提及這個話題,但一周以后,她給了他一個驚喜,告訴他:
“艾默里,我已經決定讓你得償所愿。如果你還想去上學,那就去吧。”
“是嗎?”
“到康涅狄格州的圣瑞吉斯中學念書。”
艾默里感到一陣狂喜。
“已經安排好了,”比阿特麗斯接著說,“到外面念書也好。我本想讓你去讀伊頓公學,接著去牛津的基督堂學院,但現在似乎并不可行——接下來我們還是讓讀大學這件事順其自然。”
“你接下來要怎么辦,比阿特麗斯?”
“天知道。看起來我注定要在這個國家蹉跎殘年了。我從未有一刻后悔自己是美國人——真的,我覺得只有那些粗俗之人才會有這樣的懊悔,我確信我們國家必將成為一個偉大的國家——即使尚未實現”——她嘆了口氣——“我覺得自己應該在一個更古老、更醇美的文明里,在一個綠樹成蔭、秋葉斑斕的國度里消磨時光,渾渾噩噩度日——”
艾默里沒有作聲,于是他的媽媽繼續說道:
“我只是遺憾你還沒有去過國外,但話說回來,你是個男子漢,最好在這個咆哮之鷹的國度長大——咆哮之鷹,是這么說嗎?”
艾默里承認就是這么說。反正她是不會贊成日本人入侵的。
“我什么時候去學校?”
“下個月。你要早一點動身去東部參加考試。在那之后,你會有一個星期的自由時間,所以我想讓你沿著哈德孫河順流而下,去拜訪一個人。”
“拜訪誰?”
“拜訪達西大人,艾默里。他很想見你。他畢業于哈羅中學,后來去耶魯讀了大學——成了一名天主教徒。我想讓他跟你談談——我想他能夠幫助你——”她溫柔地用手撫摸著他紅褐色的頭發。“親愛的艾默里,我的艾默里——”
“親愛的比阿特麗斯——”
于是,九月初的時候,艾默里帶著他的行裝——六套夏天內衣,六套冬天內衣,一件毛衣或者說T恤衫,一件運動衫,一件外套,冬天的衣物等,動身前往新英格蘭,那個名校云集的地方。
安多佛和埃克塞特兩所高級中學歷史悠久,新英格蘭塵封已久的記憶在校園中依然有跡可循——兩所學校的校園都很大,還有像大學一樣的民主管理制度;圣馬可、格羅頓和圣瑞吉斯預備學校僅從波士頓和紐約的荷蘭裔家族中招收子弟;圣保羅學校有大型的溜冰場,而龐弗雷特和圣喬治則以富麗堂皇的建筑及其美麗的外觀著稱;塔夫脫和霍奇科斯學校招收中西部的富家子弟,并會把他們培養成耶魯社交圈的佼佼者;此外,還有珀林、威斯敏斯特、喬特、肯特等一百余所學校。年復一年,這些名校不斷地為社會輸送體格健壯、知書識禮、出類拔萃的各類人才。學校直接的思想動力是讓學生通過大學的入學考試,而更籠統的目標則是像數以百計的文告上表述的那樣,“通過全面的智力、品德和體格的訓練,培養有基督教精神的紳士,讓他們有能力應對自己以及時代所面臨的問題,為他們在文學和科學領域的學習打下堅實的基礎”。
艾默里在圣瑞吉斯待了三天,帶著咄咄逼人的自信完成了各科的考試,之后他原路折返,再出發去紐約拜訪他學業上的監護人。紐約這座大都市沒有給他留下什么印象,他幾乎沒來得及看一眼,他只記得那天一大早在哈德孫河上的渡輪中看到那些高聳的白色樓房,而產生了一種干凈清爽的感覺。的確,他滿腦子想的是他在學校里獲得了高超的運動技藝,從而美夢成真,這次拜訪在他看來不過是偉大冒險之前一段無聊的序曲。然而,事實證明并非如此。
達西大人的房子位于俯瞰河谷的一座小山上,是一幢古舊的、布局凌亂的建筑。房子的主人足跡遍布羅馬天主教世界的各個地區,他在外出訪問的間歇住在這里,宛如一位遭到流放的斯圖亞特王朝的國王,隨時準備被召喚回去統治自己的領地。達西大人,那時四十有四,精力充沛——他身材矮小,體格壯碩但不夠勻稱,一頭金絲般的頭發,他聰穎過人,深藏不露。當他身著紫色長衫,配上從頭到腳一身行頭盛裝出現在一個房間時,他就宛如透納[23]的一幅印象派夕照畫作一樣,讓人屏氣凝神,頓生敬慕之情。他寫過兩本小說:一本是激烈地反天主教的作品,作于他皈依之前;五年之后他又創作了第二本,在第二本里,他試圖把自己那些對天主教的討巧的譏諷,都轉變成更為巧妙的對新教圣公會的含沙射影。他是個地道的崇禮派,情感熱烈,慷慨激昂,熱愛上帝并立誓獨身,還是位愛鄰如己之人。
孩子們愛慕他因為他就如同一個孩子,青年人樂于與他為伴因為他依舊青春洋溢,且有著從容的氣度。假如生在一個合適的國度和時代里,他可能會成為紅衣主教黎塞留[24]之類的人物——但現在,他是一位非常正派、篤信教義(即使并不是特別虔誠)的神職人員,因為能運籌帷幄而顯得神秘莫測,即使不能完全地享受生活,他依然對生活全情投入,充滿感恩。
他和艾默里一見如故——一位是和顏悅色、卓爾不群的長者,是可以在外交舞會上使一眾人物黯然失色的教長;另一位是眼眸青綠、神情熱切的年輕人。這位后生初出茅廬,第一次穿起西裝長褲,他們不過才聊了半個小時,已經感到彼此間的關系親如父子。
“我親愛的孩子,這么多年來我一直在等著和你見面。拿把大的椅子過來,我們好好談談。”
“我剛剛從學校過來——圣瑞吉斯,你知道的。”
“你母親說了——她可是位了不起的女性;來支煙吧——我知道你一定抽煙。好吧,如果你像我一樣,你一定厭惡所有的科學和數學——”
艾默里不住地點頭。
“全都不喜歡。只喜歡英文和歷史。”
“當然。你會有好一陣子對學校感到厭惡,但我很高興你要去圣瑞吉斯。”
“為什么?”
“因為這是一所紳士學校,你不會過早地接觸民主制度。等你讀了大學,你會發現到處都是民主制度。”
“我想讀普林斯頓大學,”艾默里說道,“我也說不清楚為什么,總是覺得讀哈佛的都是些娘娘腔,像我以前一樣,而讀耶魯的人總是穿著藍色毛衣,抽煙斗。”
達西大人莞爾一笑。
“我就是其中一員,你知道。”
“哦,你不一樣——我覺得普林斯頓的學生,作風散漫,長相俊俏,帶著些貴族氣質——你知道,就像明媚的春日。哈佛的學生似乎都愛閉門不出——”
“而耶魯的學生像十一月的天氣,清新,活力十足。”達西大人總結道。
“完全正確。”
他們聊得很投機,彼此視若知己,再無隔閡。
“我曾喜歡過漂亮王子查理[25]。”艾默里表態說。
“你當然喜歡——還喜歡漢尼拔[26]——”
“沒錯,還喜歡南方聯邦。”他熱愛自己的國家,但常常為自己擁有愛爾蘭凱爾特人的血統而感到不安——他懷疑自己的愛爾蘭血統讓自己趨于平庸——但達西大人安慰他說,愛爾蘭是一個富有浪漫精神的、失落的國度,愛爾蘭人都風采迷人,毫無疑問,達西大人的這一認識是他頑固的個人偏見之一。
他們又抽了幾支煙,興致盎然地暢談了一個小時,言談之間,達西大人得知艾默里居然沒有被培養成一個天主教徒,這讓他頗感意外,但還沒有到讓他震驚的地步。隨后,他說自己還要見另外一位訪客。這位客人就是波士頓的桑頓·漢考克閣下,他曾是美國派駐海牙的公使,是一部內容博大精深的中世紀史書的作者,還是名門之后,他的家族聲名顯赫、居功至偉,他是這個家族最后的成員。
“他來這里休息一下。”達西大人推心置腹地說,他現在已經把艾默里當成自己的同輩來看待了。“我這兒就是一處逃避不可知論折磨的避難所,我想我是唯一一個了解他的人,他古板老朽的思想早已在海上迷失了方向,迫切需要一個像教會一樣堅固的大椽給他支撐。”
艾默里對他們第一次在一起共進午餐的情景記憶猶新,那是他早年生活中最為難忘的事件之一。他那天神采飛揚,顯得格外機靈、有吸引力。達西大人不斷地提問并給出建議,幫助他把自己所能想到的最好的一面都展示了出來,艾默里的心中涌動著數不清的沖動、欲望、厭惡、信念和恐懼,他滔滔不絕,顯得睿智機敏,才華橫溢。只有他和達西大人在侃侃而談,那位長者略顯木訥和遲疑,但絕非冷漠,似乎更愿意傾聽,他沐浴在陽光里,顯得悠閑愜意。午后的陽光在他們中間閃動跳躍,溫暖和煦。達西大人對于許多人來說就如同陽光一樣,光明溫暖,艾默里也給人同樣的感覺,因為他此時正值青春年少,就是在他更年長一點的時候,陽光的感覺仍未消退,但兩人從未像現在這樣明亮奪目,交相輝映。
“他真是個前途無量的孩子。”桑頓·漢考克心下思忖著。他一生閱歷豐富,曾經目睹了兩個大陸的輝煌,與巴涅爾、格萊斯頓和俾斯麥親王[27]都有過交談——后來他對達西神父進言說:“但他的教育不該交付給任何一所學校或大學。”
然而,在接下來的四年里,艾默里的精力和心思都用來研究如何更受歡迎,大學社交圈的機關門道,以及以巴爾的摩茶舞會和溫泉高爾夫為代表的美國社交團體。
……總而言之,艾默里度過了美好的一周,在這一周艾默里的思想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他無數的理論得到了肯定,他在生命中感受到的喜悅此時讓他躊躇滿志。感謝上帝——談話都與學業無關。艾默里對蕭伯納是誰都模模糊糊——可達西大人非常注意分寸,他對《親愛的流浪漢》和《奈杰爾騎士》[28]大加闡釋,卻絲毫沒有讓艾默里覺得自己孤陋寡聞。
但是,號角已經吹響,艾默里和自己同輩人的初次交鋒已近在眼前。
“你大可不必為離別感到傷感。對于我們這樣的人,誰不是四海為家?”達西大人說。
“可我還是難過——”
“不,你不要這樣。在這個世界上,沒有哪個人對你我是不可或缺的。”
“好吧——”
“再見。”
自我中心主義者的挫折
艾默里在圣瑞吉斯度過了兩年的時光,他勤學苦讀,也算學有所成,然而這段經歷在他的生命中并沒有多少切實的意義,就像美國的預備學校對于一般的美國生活而言,也并無多少裨益,因為這些預備學校和大學生活比起來,簡直不值一提。我們這里沒有幫助統治階層建立自我意識的伊頓公學,我們有的是干凈體面、疲軟乏力、無關緊要的預備學校。
他在學校里一開始頗為不順,被人認為自大傲慢、目中無人,因而遭到普遍的排斥。他熱衷于橄欖球訓練,有時候表現得勇猛無畏,有時又縮手縮腳,只顧著體面地保全自己不受傷害。有一回他和一個跟自己個頭差不多的男孩子打架,他一時膽寒,在一陣巨大的恐慌中落荒而逃,引得圍觀者一眾哄笑;一周之后,他氣急敗壞地想要挽回一點顏面,專門找了一個比他個頭大得多的男孩子挑事,結果被痛扁一頓,可是他反而對此倍感自豪。
他對所有對他嚴加管教的老師都懷恨在心,再加上他對待課業總是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這幾乎惹惱了學校里的每一位老師。他頻頻受到打擊,進而把自己想象成一個社會的棄兒,總是一個人在角落里生悶氣,還故意在熄燈之后才開始看書。因為不甘于孤身一人,他也結交了幾個朋友,但他們都不是學校里的精英人物,因而艾默里把他們權當自己的鏡子,當作一幫必不可少的觀眾,這樣在他忍不住要裝腔作勢的時候就不僅僅是顧影自憐。他感覺到難以忍受的孤獨,郁郁寡歡。
些許的慰藉也還是有的。即使是被淹沒了,艾默里的虛榮心也一定是最后沉沒的部分,因而當那個講話“嗚哩嗚哩”、年老耳背的看門人說他是自己見過的最英俊的男孩子時,艾默里還是不免喜形于色。他為成為學校第一支橄欖球隊里最靈活、年齡最小的球員而沾沾自喜。當杜戈爾博士在一場熱烈的研討會后告訴他,只要他肯努力就能拿到全校最高分時,他倍感歡欣鼓舞。但杜戈爾博士說錯了。就艾默里的稟賦而言,要得到全校最高分簡直就是天方夜譚,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悲苦不堪,遭受重重束縛,既不受老師待見,也不受同學歡迎——這就是艾默里第一學期的寫照。然而在圣誕節的時候,他回到了明尼阿波利斯,對學校里的事緘口不言,還表現得異常歡快。
“哦,我一開始到那里,難免有些生疏,”他帶著一副居高臨下的派頭對弗洛吉·帕克說,“但我很快就適應了——我是球隊里最靈巧的。你應該出去念書,弗洛吉。那真不錯。”
好心教授事件
第一學期末的最后一個晚上,教務長馬格特森先生派人傳信到自修室,請艾默里九點鐘到他的辦公室去一趟。艾默里猜想自己要被教訓一頓了,但決定要表現得彬彬有禮,因為這位馬格特森先生對他一向和藹可親。
召艾默里來的這位先生神情嚴肅,示意他在椅子上坐下。他嗯嗯咳了幾聲,清了清嗓子,有意地擺出一副和藹可親的樣子,就像一個處于微妙境地的人必須十分小心謹慎一樣。
“艾默里,”他開口道,“我請你來是為了一樁私事。”
“好的,先生。”
“今年我早就注意你了,并且我——我喜歡你。我認為你很有潛質——會成為一個非常優秀的人。”
“是的,先生。”艾默里勉強開了口。他討厭被人評頭論足,好像他是一個無可辯駁的失敗者。
“但我觀察到,”這位老先生繼續糊里糊涂地說道,“你和男孩子們處得不怎么好呀。”
“是這樣的,先生。”
“啊——我想你可能并不十分清楚他們——啊——反對的是什么。我來給你講講吧,因為我認為——啊——當一個男孩子知道問題的癥結所在時,他就能更好地處理問題——去迎合別人對他的期望。”他停頓了一下,嗯嗯啊啊地清了清嗓子,一副諱莫如深的樣子,繼續說道:“他們大概覺得你——啊——有些無禮吧——”
艾默里再也無法忍受了。他猛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幾乎已經無法控制自己的聲音。
“我知道——哦,你以為我不知道嗎?”他的嗓門越來越大,“我知道他們是怎么想的;你真以為非得由你來告訴我嗎?”他稍稍停頓了一下。“我要——我現在得回去了——希望我并沒有太失禮——”
他匆匆離開了辦公室。戶外的空氣很涼爽,當他返回寢室的時候,他為自己拒絕了幫助而感到一陣陣的興奮。
“那個老東西!”他大吼了一聲,“還以為我真不知道!”
隨即,他就有了主意,這件事情是個很好的借口,當天晚上他是不會再回自修室了。于是,他就舒舒服服地窩在宿舍,一邊嚼著納貝斯克[29]的夾心餅干,一邊讀完了《鐵甲騎士隊》[30]。
美麗姑娘事件
二月里誕生過一個燦爛如星的人物。華盛頓誕辰日這天,人們期盼已久的慶祝活動隆重登場,這讓來到紐約的艾默里大開眼界。他曾經對這個城市有過驚鴻一瞥,湛藍天空映襯下的白色建筑物給他留下了明艷的記憶,在他的腦海中,它宛如一幅絢麗的圖畫,可以和《天方夜譚》里的夢幻城市相媲美;而這一次,他看到的是燈火輝煌的紐約、百老匯戰車大戰[31]的廣告牌和阿斯特酒店女人的雙眸中透露的晶瑩閃爍的浪漫色彩,他和自己圣瑞吉斯的同學帕斯卡特一起在阿斯特酒店共進了晚餐。他們去了劇院,當他們穿過劇院的過道時,迎面傳來的是正在調弦的小提琴緊張的撥弦聲和刺耳走音的和弦聲,撲鼻而來的是香粉胭脂挑逗神經的濃重香味,他感到自己正游走于縱情歡悅之中。周圍的一切都令他著迷。上演的劇目是喬治·M.科恩[32]主演的《小百萬富翁》,劇中有位讓人驚艷的褐發美人,她的舞姿讓他神魂顛倒。他坐在那里,眼里噙滿了淚水,看得出了神。
哦——你——美麗的姑娘,
你是一個多么美麗的姑娘呀——
男高音的歌聲回響在耳邊,艾默里默默地但充滿激情地應和著。
你——所有——美妙的話語
都讓我心醉神迷——
小提琴奏出了最后幾個音符,琴聲激響,震顫激昂,那個姑娘在舞臺上伏倒,猶如一只折翅的蝴蝶,劇場中隨即爆發出熱烈的掌聲。哦,就這樣墜入愛河,在這樣柔和優美、充滿魔力的旋律中如癡如醉。
最后一幕的場景是在一個屋頂花園,大提琴聲嗚咽悠揚,向著劇中的月亮嘆息,輕松的冒險經歷和膚淺的泡沫喜劇在舞臺的石膏背景中來來回回地迅速變幻著。艾默里情緒激昂,恨不得變成屋頂花園的常客,去邂逅一個那樣的姑娘——或者更好,邂逅的就是那姑娘本人。她的長發沐浴在金色的月光中,一個面容模糊的侍者就在他的手肘邊,為他們斟滿美酒。當演員們最后一次謝幕完畢,他不免長嘆一聲,坐在他前面的觀眾轉過身來,對他打量了一番,然后用大得他能聽得到的聲音說:
“長相多么英俊的男孩!”
這句話讓他回過神來,他把劇撇在一邊,納悶起來:自己在紐約人的眼里,是否真有這么英俊。
他和帕斯卡特默默地朝他們的酒店走去。帕斯卡特打破沉默,先開了口。他十五歲尚在變化中的聲音突然響起,帶著悲傷的聲調,打斷了艾默里的沉思。
“我巴不得今晚就和那姑娘結婚。”
沒有必要去追問他說的是哪個女孩子。
“我要是能帶她回家,把她介紹給我的家里人,我會感到很驕傲。”帕斯卡特緊接著說道。
艾默里大為震動。他真希望這些話是他而不是帕斯卡特說的。這話聽起來顯得很成熟。
“我很疑惑,那些女演員,她們都很壞嗎?”
“不,老兄,外表可看不出來,”那個故作精明的少年強調說,“我知道那個姑娘很善良,有顆金子般的心。我看得出來。”
他們繼續漫步街頭,混入百老匯街區的人潮中,伴著咖啡廳里飄出的音樂聲想入非非。陌生的面孔在人群中閃現,又倏忽即逝,好像無數明滅的燈火,蒼白的或涂著脂粉的面孔上滿是倦意,但又被一種疲憊的興奮支撐著。艾默里著了迷似的注視著他們。他正在規劃自己的人生。他要生活在紐約,在每一間餐廳和咖啡館都賺得名頭,穿著燕尾服出入其間,從傍晚挨到次日清晨,然后在中午前的無聊時光里酣眠。
“是的,老兄,我今晚就要和那姑娘結婚!”
滿堂喝彩的英雄
在艾默里的記憶中,他在圣瑞吉斯的第二年,也就是最后一年的十月,對他來說是一個巔峰時期。那是一個晴朗宜人的下午,他們和格羅頓中學的比賽從下午三點一直持續到涼意漸起的秋日黃昏。艾默里擔任四分衛,他聲嘶力竭地大聲喊叫,進行難度極大的擒抱,不停呼喊著給隊友的信號,直到聲音嘶啞,變成憤怒的哀鳴。即使頭上纏著帶血的繃帶,他也不忘歡慶,那些猛撲、身體沖撞、四肢的疼痛讓他感受到令自己疲憊不堪又榮耀至極的英雄主義。在那樣的時刻,勇氣如十一月釀酒季的黃昏里出產的葡萄酒一般噴涌而出,他就是不朽的英雄,他就是在古挪威大船的船頭挺立的海盜,他就是羅蘭,是賀雷修斯,是奈杰爾騎士,是泰德·科伊[33],經受鍛煉和磨難,從而使自己調整到了最佳狀態,然后憑借自己的意志在最后時刻挺身而出,力挽狂瀾,遠處雷鳴般的喝彩聲不絕于耳……最后他遍體鱗傷,筋疲力盡,但對方依然困不住他,他躲過一個邊衛,轉身,變速,伸手擋開……撲倒在格羅頓守門員的身后,兩個人壓在他的腿上,那是整場比賽中唯一一個觸地得分。
老滑頭的人生哲學
艾默里的成功和身處六年級的獨特優越感使他在回望之前一年時,不免有些許時過境遷的感慨。在艾默里·布萊恩身上發生的改變是前所未有的,他與之前的自己已經判若兩人。艾默里、比阿特麗斯加上他在明尼阿波利斯的兩年時光——這些就是剛來到圣瑞吉斯的艾默里的主要組成部分。但明尼阿波利斯的兩年時光給他的影響,并沒有厚重到足以掩蓋他性格中“艾默里加上比阿特麗斯”的底色,這對于這個寄宿學校里那些雪貂般明亮的眼睛來說,是顯而易見的。因而,圣瑞吉斯費盡周折地要把比阿特麗斯的影響從他的個性中去除,而后,開始給那個更根本的艾默里加上一層新的、更為保守的加固材料。然而,圣瑞吉斯和艾默里本人都沒有意識到,那個根本的艾默里并沒有絲毫改變。原本那些讓他飽受折磨的品質:多愁善感,故作姿態,懶惰散漫,以及愛干蠢事,現在都不再是問題了,這些都被看作是這個明星四分衛、這個聰明的演員、《圣瑞吉斯閑話》雜志主編所特有的怪異之處。看到那些易受影響的小男生模仿自己虛榮自負的行為,艾默里大為疑惑,要知道,這些在不久之前還是他被人嘲弄的短處。
橄欖球賽季結束之后,他陷入了一種飄飄然的自我滿足之中。假期前的舞會之夜,他偷偷溜走,早早地上了床,聆聽著小提琴的樂聲從草地的另一邊傳來。樂聲在他的窗前回旋蕩漾,他感到由衷的快樂。許多個夜晚,他躺在那里想入非非,半夢半醒中看到蒙馬特神秘的夜總會,在那里皮膚如象牙般白皙的女人和外交官、雇傭軍人一起追逐著浪漫的神秘,樂隊在演奏著匈牙利華爾茲,空氣中彌散著濃郁的異國氣氛,陰謀、月光和奇遇正輪番登場。春天,他按照老師的要求讀了《快樂的人》[34],一時間靈感迸發,文思泉涌,創作了不少抒情詩,主要是抒寫阿卡迪田園牧歌式的生活以及潘神之笛的浪漫故事。他特意移動了床的位置,以便被清晨照進來的陽光喚醒,然后他起身穿衣到那架老式秋千那里去,秋千掛在一棵蘋果樹下,就在六年級的教室外面。他會在秋千上越蕩越高,直到他覺得自己仿佛置身于廣闊的天空中,進入了遠古的神話世界,那里有半人半羊的森林之神在吹笛子,還有金發的水澤仙女,她們的臉龐和紐約東切斯特大街上和他擦肩而過的那些金發女孩一樣。當秋千飛到最高處時,阿卡迪仿佛就隱現于某座小山的山脊處,泥土路面在那里漸漸消失,最終融進一個金色的圓點。
剛滿十八歲的那年,整個春天他都在一本接一本地讀大部頭的作品:《印第安納紳士》《新天方夜譚》《馬庫斯·奧登那的道德標準》《名叫星期四的男人》,最后這一本雖然沒讀懂,但他還是很喜歡;《斯托弗耶魯求學記》[35]幾乎成了一本教科書;他讀狄更斯的《董貝父子》是因為感到自己應該讀點更經典的作品;此外,他還讀了羅伯特·錢伯斯、大衛·格雷厄姆·菲利普斯和菲利普斯·奧本海姆的作品全集,還有丁尼生和吉卜林零星的幾部作品。在他所有的功課中,只有《快樂的人》和立體幾何中些許嚴整明晰的特質,勉強能讓他有點興趣。
六月臨近之際,他感到有必要找個人進行對話,來形成自己的觀點,出乎意料的是,他找到了六年級的學生會主席拉希爾。他發現拉希爾和自己一樣有著哲學家的思維。他們常常相談甚歡,或是在公路上,或是趴在棒球場的邊上,或是深夜里伴著在黑暗中忽明忽暗的煙頭,他們在交談中找到了學校的根本問題,并且提出了“老滑頭”這樣一個說法。
“有煙嗎?”一天晚上熄燈剛剛五分鐘,拉希爾就把頭探進門里,壓低了聲音問道。
“當然。”
“我過來了。”
“拿幾個枕頭過來,躺在窗臺那邊,聽見沒?”
艾默里從床上坐起來,點了根煙,拉希爾也安頓停當,準備好了聊上一陣。拉希爾最喜歡的話題是六年級學生各自的前程,艾默里從自身考慮,也總是不知疲倦地列舉規劃。
“特德·康弗斯?很簡單。他考試過不了關,整個夏天都要在哈斯特蒙學校[36]補習,差不多滿足了四項條件才勉強進了謝菲爾德學院[37],結果第一學年才念了一半就因為掛科而不得不退學。然后,他回到西部老家,四處惹是生非,混了一年半載,最后他爸把他弄去做油漆生意。接下來,他會結婚,生四個兒子,個個都是傻蛋。他會一直認為是圣瑞吉斯毀了他,所以把兒子們都送到波特蘭的走讀學校上學。他在四十一歲上就死于脊髓癆,他老婆會把一個受洗臺或者隨便你叫它什么,送到長老會教會,上面寫著他的名字——”
“打住,艾默里。這也太他媽的悲慘了。說說你自己吧,你怎么樣?”
“我是讀高級班的。你也是。我們是哲學家。”
“我可不是。”
“你當然是。你有一個了不起的腦瓜子。”但艾默里知道,任何泛泛而談、抽象的、理論的或者概括的說法,都無法打動拉希爾,只有具體、實在的細節才能觸動他。
“算了吧,”拉希爾堅持道,“我在這兒就是被人使喚的,我自己什么也沒得到。我就是我那幫朋友的獵物,真他媽的——幫他們做作業,為他們排憂解難,暑假里還不忘傻乎乎地去拜訪他們,還幫著他們照顧小妹妹;他們一門心思只想著自己的時候,我還得憋住不發火,然后,他們覺得投我一票,叫我一聲圣瑞吉斯的‘老大哥’就算是報答我了。我想去的是一個人人都能管好自己事兒的地方,我可以給他們些指導。我已經厭倦了要去善待學校里的每一個可憐蟲。”
“你不是個老滑頭。”艾默里突然冒出這么一句。
“老什么?”
“老滑頭。”
“那是什么意思?”
“嗯,那是指——指——其實有許多這樣的人。你算不上,我也不是,但我比你更像一點。”
“那誰是?怎么才算是?”
艾默里沉思了一會兒。
“嗯——嗯,我想老滑頭有個標志就是頭發蘸了水梳到后面,梳得油光發亮。”
“像卡斯蒂爾斯?”
“對——沒錯。他就是個老滑頭。”
他們花了兩個晚上為“老滑頭”下一個準確的定義。老滑頭一般來說相貌英俊,或者整潔體面;他很有頭腦,尤其是在社交方面,也就是說,他不惜使用各種手段,在誠實的大道上勇往直前,贏得人心,博得贊美,而又不卷入是非爭端之中。他衣著得體,尤其注重外表的整潔,顧名思義,他總是將頭發修剪得干凈利落,蘸了水或者發乳,在中間分開,模仿流行的發式,向后梳得油光滑溜。那個年代的老滑頭都戴著玳瑁眼鏡,那是他們的標志物,這讓他們很容易被認出,艾默里和拉希爾從未看走過眼。老滑頭遍布學校的各處,他們總是比同齡人更足智多謀,管理一些隊員或者別的什么,并且總是小心地深藏不露。
艾默里一直到讀大學三年級的時候才發現,老滑頭是一個最有價值的歸類,因為那時這一類人的輪廓界定變得模糊并且難以確認,以至于不得不進行許多更細的分類,這個歸類最終變成了對一種品質的描述。艾默里內心深處的理想人物具有所有老滑頭的品質,然而,除此之外,還有勇氣、非凡的頭腦和天賦——同時,艾默里也承認自己身上有一個古怪的個性,是與正宗的老滑頭品性水火不容的。
這和學校傳統中的偽善格格不入,是第一次對偽善的真正的背離。毫無疑問,老滑頭是明確的成功分子,和預備學校里的“老大哥”有著本質的不同。
“老滑頭” “老大哥”
1.深諳社交的價值。 1.愚笨,不懂社交的價值。
2.衣冠齊整。假裝認為以貌取人很膚淺——但知道其實不然。 2.認為以貌取人很膚淺,對穿衣打扮毫不在意。
3.參加那些自己有優勢的活動。 3.出于責任感,事事躬親。
4.讀大學,并取得世俗的成功。 4.讀大學,但前途未卜。脫離了自己的圈子就會茫然失措,常掛在嘴邊的話是:畢竟,學校的日子是最幸福的。回母校做講座,匯報圣瑞吉斯學子們當下的作為。
5.頭發油光發亮。 5.頭發黯淡無光。
艾默里決定非普林斯頓不讀,即使那一年圣瑞吉斯只有他一人報考該校。根據在明尼阿波利斯流傳的故事和入選了耶魯“骷髏會”[38]的圣瑞吉斯學子的說法,耶魯是浪漫且充滿魅惑的,但普林斯頓因為擁有色彩明快的氛圍和全美最宜人的鄉村俱樂部的美譽,依然對艾默里有著最大的吸引力。在準備入學考試的陰影中,艾默里的校園生活很快就成了過去。許多年后,他重返圣瑞吉斯,似乎早已忘記了六年級的輝煌,而把自己想象成一個愣頭小子,因為無法融入環境,總是急匆匆地穿過走廊,受到那些求知若渴的偏執少年的嘲笑。
注釋
[1]巴爾港(Bar Harbor),美國緬因州南端的海島小城,受到上流社會和富裕階層青睞的旅游度假勝地。
[2]瑪格麗特王后(Margherita of Savoy,1851—1926),意大利王后。
[3]科羅納多(Coronado),又稱科羅納多島,位于加利福尼亞州圣迭戈境內,美國著名旅游勝地。
[4]墨西哥城(Mexico City),位于美國圣地亞哥。
[5]紐波特(Newport),位于羅德島,美國新英格蘭地區著名的避暑勝地。
[6]《敢作敢為》(Do and Dare,1884),美國作家小霍雷修·阿爾杰(Horatio Alger Jr.,1832—1899)所著的少年勵志故事;《密西西比河下游的弗蘭克》(Frank on the Lower Mississippi,1867),美國作家查爾斯·奧斯汀·傅斯迪克(Charles Austin Fosdick,1842—1915,筆名哈利·卡斯曼[Harry Castlemon])早年創作的少年歷險小說。
[7]莎拉·伯恩哈特(Sarah Bernhardt,1844—1923),法國名伶。
[8]《華宴集》(Fêtes Galantes,1869),詩集,法國象征主義詩人保爾·魏爾倫(Paul Verlaine,1844—1896)的代表作之一。
[9]帕薩迪納(Pasadena),美國西海岸加利福尼亞州城市;科德角半島(Cape Cod),位于美國東海岸的馬薩諸塞州東南部。
[10]阿什維爾(Asheville),美國北卡羅來納州城市。
[11]斯溫伯恩(Algernon Charles Swinburne,1837—1909),英國詩人、劇作家、小說家、文學評論家,以抒情詩見長,創作上有唯美主義傾向,代表作有《卡里頓的阿塔蘭達》(Atalanta in Calydon,1865)、《詩歌與民謠》(Poems and Ballads,1866)等。
[12]明尼阿波利斯(Minneapolis),明尼蘇達州密西西比河畔的工業港口城市,現為該州最大的城市。
[13]滑稽劇包含脫衣舞、女演員半裸的歌舞表演等內容。
[14]凱西·瓊斯(Casey Jones,1863—1900),美國鐵路工程師、火車司機。在一起列車相撞事故中,他奮力阻止仍在運行中的列車而英勇獻身。他的事跡使他成為美國家喻戶曉的英雄。這是根據他的英勇事跡創作的一首民謠。
[15]《紳士大盜》又名《亞森·羅平》(Arsène Lupin),劇作,改編自法國作家莫里斯·勒布朗(Maurice Leblanc,1864—1941)所創作的系列偵探小說。
[16]麥克高文(John McGovern,1887—1963),1909年入選橄欖球全美最佳陣容,他是第一位來自明尼蘇達大學的入選球員。
[17]莫迪凱·布朗(Mordecai Brown,1876—1948)的綽號,他早年右手被機器所傷,失去二指,但他克服困難,成了一名優秀的棒球投球手,名噪一時。
[18]克里斯蒂·馬修森(Christopher “Christie” Mathewson,1880—1925),美國職業棒球大聯盟著名投球手。
[19]《為校爭光》(For the Honor of the School,1900),美國小說家拉爾夫·亨利·巴勃(Ralph Henry Barbour,1870—1944)以校園生活為題材的長篇小說;《小婦人》(Little Women,1868),美國女作家路易莎·梅·奧爾科特(Louisa May Alcott,1832—1888)所著的長篇小說;《普通法》(The Common Law,1911),美國作家羅伯特·錢伯斯(Robert W.Chambers,1865—1933)所著的長篇小說;《薩福》(Sapho,1884),法國小說家阿爾豐斯·都德(Alphonse Daudet,1840—1897)的一部長篇小說;《危險的丹·麥克格魯》(Dangerous Dan McGrew,1907),加拿大作家羅伯特·塞爾維斯(Robert Service,1874—1958)的一部抒情詩集;《大路朝天》(The Broad Highway,1910),英國歷史小說家杰弗里·法諾爾(Jeffery Farnol,1878—1952)所著的一部較有影響的長篇小說;《厄舍古屋的倒塌》(The Fall of the House of Usher,1839),美國作家埃德加·愛倫·坡(Edgar Allan Poe,1809—1849)的短篇小說名作;《三周》(Three Weeks,1907),英國女作家艾麗諾·葛林(Elinor Glyn,1864—1943)所著的以女性生活為題材的長篇小說;《小上校的密友:瑪麗·維爾》(The Little Colonel's Chum:Mary Ware,1908),美國作家安妮·菲洛斯·約翰斯頓(Annie Fellows Johnston,1863—1931)的系列長篇小說之一;《營房謠》(Gunga Din,1890),英國作家約瑟夫·吉卜林(Joseph Rudyard Kipling,1865—1936)所著的敘事長詩;《警察雜志》(The Police Gazette),期刊,主要報道轟動一時的重要案件;《吉姆—詹姆·杰姆斯》(Jim-Jam Jems),20世紀初葉的一本流行雜志。
[20]亨特(George Alfred Henty,1832—1902),英國小說家,擅長創作以歷史事件為題材的冒險小說。
[21]瑪麗·羅伯茨·萊因哈特(Mary Roberts Rinehart,1876—1958),美國作家,著有多部探案小說。
[22]布魯克斯兄弟服裝公司(Brooks Brothers),美國歷史最悠久的服裝公司。
[23]透納(Joseph Mallord William Turner,1775—1851),英國畫家,19世紀上半葉英國學院派畫家的代表,擅長風景畫,尤其以對光的表現和色彩的運用見長。
[24]黎塞留(Cardinal Richelieu,1585—1642),法王路易十三的國務秘書兼御前會議主席、樞機主教。
[25]查爾斯·愛德華·斯圖亞特(Charles Edward Stuart,1720—1788),詹姆斯·斯圖亞特的長子,蘇格蘭的民族英雄,始終無緣英王的寶座,史稱“漂亮王子查理”(Bonnie Prince Charlie)。
[26]漢尼拔(Hannibal Barca,前247—約前183),迦太基將軍,在第二次布匿戰爭(Punic War)中,翻越阿爾卑斯山,數次擊敗羅馬軍隊,但始終未能攻克羅馬城。
[27]巴涅爾(Charles Stewart Parnell,1846—1891),愛爾蘭自治運動的領導人;格萊斯頓(William Ewart Gladstone,1809—1898),英國自由黨領袖,曾四度出任英國首相;俾斯麥親王(Otto von Bismarck,1815—1898),政治家,普魯士王國的宰相,史稱“鐵血宰相”。
[28]《親愛的流浪漢》(The Beloved Vagabond,1906),英國作家威廉·約翰·洛奇(William John Locke,1863—1930)所著的長篇小說;《奈杰爾騎士》(Sir Nigel,1906),英國偵探小說家柯南·道爾(Arthur Conan Doyle,1859—1930)的長篇歷史小說。
[29]納貝斯克(Nabisco),美國著名的食品公司。
[30]《鐵甲騎士隊》(The White Company,1891),英國小說家柯南·道爾的歷史小說,記錄騎士英雄奈杰爾的傳奇故事。
[31]戰車大戰指的是路易斯·華萊士(Lewis Wallace,1827—1905)的小說《賓虛》(Ben-Hur,1880)中描述的賓虛與羅馬執政官進行戰車競技的場景,是全書的高潮部分。
[32]喬治·M.科恩(George M.Cohan,1878—1942),美國著名藝術家,集劇作家、詩人、作曲家、導演、演員、歌唱家、舞蹈家于一身,是百老匯的傳奇人物,《小百萬富翁》就是由他創作、執導并演出的一部音樂劇。
[33]羅蘭是法國中世紀的英雄史詩《羅蘭之歌》(The Song of Roland)中描述的騎士英雄;賀雷修斯是古羅馬帝國的英雄。傳說他獨自堅守在橋上,阻擊了伊特拉斯坎斯人的進攻。奈杰爾是柯南·道爾的小說中的傳奇英雄人物;泰德·科伊(Ted Coy,1888—1935)是美國橄欖球明星。
[34]《快樂的人》(L'Allegro,1632),英國詩人彌爾頓(John Milton,1608—1674)的田園抒情詩。
[35]《印第安納紳士》(The Gentleman from Indiana,1899),美國作家布斯·塔金頓(Booth Tarkington,1869—1946)所著的長篇小說,塔金頓曾就讀于普林斯頓大學,本書的后文中有提及;《新天方夜譚》(The New Arabian Nights,1882),英國作家史蒂文森(Robert Louis Stevenson,1850—1894)所著短篇小說集;《馬庫斯·奧登那的道德標準》(The Morals of Marcus Ordeyne,1905),英國作家威廉·約翰·洛奇所著長篇小說;《名叫星期四的男人》(The Man Who Was Thursday,1908),英國作家切斯特頓(G.K.Chesterton,1874—1936)所著的偵探小說;《斯托弗耶魯求學記》(Stover at Yale,1912),美國作家歐文·約翰遜(Owen Johnson,1878—1952)所著的長篇小說。
[36]哈斯特蒙學校(Harstrum School),位于康涅狄格州諾瓦克的一所補習學校,幫助學生準備耶魯的入學考試。
[37]耶魯的謝菲爾德科學學院(Sheffield Scientific School),學制三年,入學條件較之四年制的耶魯本科寬松一些。
[38]骷髏會(Skull and Bones),耶魯大學本科生的高級秘密社團,成員多為學生干部或成績優異的優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