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在萬米高空遇見莊子
- 在萬米高空遇見莊子
- 李德武
- 2575字
- 2022-05-11 11:07:26
近日外出去海南,隨身攜帶一本書——《莊子》,準備在旅途中閱讀。飛機起飛,我也打開書頁。這本書我讀過多遍,但每次讀都有新收獲。這一次,我仍然像第一次閱讀一樣,認真而專注。飛機在爬升,地面的一切漸漸渺小。城市和村莊變得稀薄淡遠,人同沙粒無法辨識。這時,我開始讀《莊子·逍遙游》。
我突然明白了莊子為什么用“鯤鵬”起篇。一瞬間,坐在飛機上,我也有一種“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之感。在這種小得意中飛機已經至萬米高空。云在下,天在上,已不見人間。正是:“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而無所至極邪!”
這時,我見飛機舷窗外一老者端坐虛空,卻與飛機同步飛行。本能地我想到他莫非就是莊子?于是叩窗而問:“喂!老頭,你是莊子嗎?”
“讀我書,卻不識我;受我啟,卻不敬我。早知此,我當初就不該留下半個文字。”我聽到窗外的老者說。
“你一定是裝神弄鬼假扮莊子,若是你本人,你可記得自己說過的話,叫‘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你若在意維護自己的著作權和尊嚴,你不也是一個‘有己’的人嗎?特別是,你最反對儒家那一套假惺惺的禮儀了,你干嘛還在意我叫你老頭呢?”我對舷窗外的老者說。
“你燕雀之輩,何以有此辯才?”老者看也不看我。
“你若真是莊子,我倒要批評你幾句了,你有那么大的智慧,看破了天地人神,唯獨沒有看到在自然之外還有一個技術的世界。你看,我不是鯤鵬,不也一樣飛行于萬米高空嗎?這個飛機就是你一直反對的人的巧智造出來的。”我得意地說。
“我以為你果真有鯤鵬之翅,原來你寄托在一個籠子里。一個籠子在地為籠,在天也為籠。而虛空之界無極,你若有本事,出來與我同坐。”老者說。
“魚可化鵬,飛機也是物的造化。這有何差別嗎?飛機運用的流體力學正是遵循你‘御風而行’‘乘天地之正’的原理,你看,我們不是同樣坐在虛空之中嗎?”我說。
“哈哈!你在空不過轉瞬,我在空已經2000年了。我飲天地正氣而存命,你卻要呆在機艙里,吃飛行餐。人之妄念都被技術搞得不知天高地厚了!”老者笑我說。
“你活2000年有什么了不起?眾生勞苦,你卻只顧自己逍遙。不要看不起飛機,就是這個東西,讓我等凡夫之輩可以有萬米高的眼界。雖在空不過一瞬,但瞬間明了也會徹悟大道。”我本來對莊子的思想佩服得五體投地,但也受不了他對人創造力的漠視。
“你雖在萬米之高,但眼界不過舷窗之一孔。又怎知道我所說逍遙的真正意義呢?人本來是自然存在物,自然是人的家,天地是人的父母,但人們為利而爭,劃地擴疆,毀地傷天,人成了利益的存在物。人之墮,皆為小利所惑,享年不過百,不知心游物外,隨天地感化,自由自在,不墮也不滅,可享千年自在。這樣的大利,以你舷窗之孔見,又怎么能看得到呢?”老者說。
“活那么久干嘛!如今之人喜歡快樂一把就死。人間到處都在倡導工匠精神,正是你看不起的雕蟲小技。你向來以無用著稱,道理不錯,但大而無用。這是你不如孟子之處。孟子以人為本,之后有國有家有天下,這是適于人間的道理。”我說。
“既然這樣,你也不該抱怨霧霾、添加劑、毒奶粉、水污染,不該渴求碧水藍天,不該仇視貧窮和戰爭,甚至,不該仇視為非作歹的人,難道作惡的人沒有‘快樂一把就死的權利嗎’?”老者不屑地說。
“人間這點破事你都知道的?”我驚訝地問。
“2000年前我就知道了。”老者說。
“那你為什么不阻止人們的行為呢?做個講師也好,做個環保公益人士也好,你要不斷宣傳你的思想啊!你躲在萬米高空,看著人們的處境一步步變得糟糕,你于心會安嗎?你看孔子,為了宣傳自己的思想,建立了孔子學院,使得其思想代代相傳。你為什么不成立一個莊子學院呢?如果你肯做,我保證有很多大佬肯給你投資。”
“我就知道你脫不了俗。愛談論的人都是這樣,前三句還假模假樣,第四句就會露出本來面目了。你還不懂我說過的‘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虧也。道之所以虧也,愛之所以成也’之意。看你在萬千人中,唯一坐飛機讀莊子之人,覺得你有一絲清凈氣,但以上之言,讓我大失所望。”老者說。
“哎,長輩不要生氣。我就是隨口一說。我似乎理解你所說的逍遙游大意了。”
“道在行,不在想。想生疑慮,行用無窮。”老者打斷我的話,提醒我。
“人們都把你的思想當成無用來批判,你卻說行用?是人們誤解了你嗎?”我問。
“不存在誤解,井蛙不可以語于海,夏蟲不可以語于冰,曲士不可以語于道,皆出于個人見識的局限性。正如你從舷窗看天空和我在虛空看天空是不一樣的。我早就說過了,‘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論,六合之內,圣人論而不議’。又怎么會與無知者爭辯呢?爭論要和有同等智慧的人爭論。否則,沉默吧。不反駁,那些詆毀你的人也傷不到你。”老者說。
“我知道有學者把你尊奉為中國藝術自由精神之祖,當代學者也不斷在運用比較學,把你和亞里士多德的自然哲學思想以及全球化時代背景下的共同體學說相聯系。你怎么看待后人對你思想的研究和繼承?”我問道。
“還有人把我和階級斗爭相聯系,這些與我何干?與道何干?我說南郭子綦‘形如槁木,心如死灰’,是表明一個合乎道而為的人,不顯人相,不顯帝王相,不顯神相,而顯天地相。如今我告訴你,唯有息止分別攀取心,靜如處子,方可與蒼茫藍天合一。”老者說。
“感謝老師開示,弟子萬死莫忘點化之恩!”我心中陡生敬意。
“算了吧。別跟我搞這些佛系的客套,也別說萬死千死的話。你要替飛機上的人著想。他們要是知道你和我說的話還不撕碎了你!什么意思?你是不希望飛機回到地面嗎?已經有一架馬航MH370客機失蹤了,人間最好不要出現第二個類似的悲劇。不過,這也就是技術的局限。記著,以后談論技術的時候給自己留點回旋的余地。”老者仿佛無所不知。
“我正好有疑惑想要請教你。今天已經進入智能機器時代,人類如何處理好機器與人、機器與自然、機器與天地萬物之間的關系?你所說的‘天倫’如今已被打破,還存在一個必須遵守的‘天倫’嗎?”我問道。
這時飛機里傳出播音員的聲音:“各位旅客,我們的飛機還有半小時就要到達海口美蘭國際機場,飛機開始下降。請大家收起小桌板,打開遮光板,關閉手機,調直座椅靠背。謝謝大家的配合!”
我本能地合上書,收起小桌板。等我做好這些再抬頭望向舷窗,發現老者已經不見了。我探著頭努力朝外看,卻看到了地面的村莊和城市,由渺茫漸漸清晰。我的問題沒有得到莊子的回答,心中難免有一絲失望。不過,我能親耳聆聽莊子的教誨,已經感到十分幸運了。我唯一的慚愧就是我們對莊子有多少誤解呀!
2018年7月1日于石湖滴水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