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日本文化通史
- 葉渭渠
- 4082字
- 2022-05-20 15:14:51
第三節 原始歌謠的產生
總括來說,日本古代神話、傳說將“神的人格化”和“人的神格化”,“神人同一”,這成為大和民族神話和傳說的重要內容。從中可以明顯地看到原始神道的祭祀和教義的投影,深深地扎根在遠古日本先祖的社會生活和文化概念之中。它們是日本文學藝術寶庫之一,也是潤育日本文化的富饒土壤。
日本原始歌謠,從其生成歷程來看,最初是從一種對生活的悲喜的本能感動發聲開始的,比如勞動的配合、信仰的希求、性欲的沖動和戰斗的呼號,內容多為殯葬、祭祀,以及漁獵、農耕、狩獵、戰斗、求婚、喜宴等,與古代人的實際生活密切結合,純粹是一種原始情緒和樸素感情的表現。原始歌謠,在未形成獨立歌謠之前,是與咒語、祝詞、神話傳說相生的一種復合口頭文學形態,同時也是一種詩歌、音樂、舞蹈的混合體。
據考古發現,飛鳥古層的古文字的前文、后文,字數比較完整,都留下了夾雜著類似原始歌謠用字的痕跡。但最早用文字記錄日本原始歌謠的,則是《三國志·魏書·東夷傳》一書,載有倭國葬禮時“他人就歌舞飲酒”的文字;同時,《日本書紀》敘述伊邪那美生火神被灼而退去,土俗祭此神之魂時,“用鼓吹幡旗,歌舞而祭”。這說明當時已有“歌”(ぅた)的習俗,在文藝諸形態未分化之前,古代的原始歌謠與祭祀的咒語、舞蹈等混同,與神話傳說共存,它尚未成為獨立的歌謠,是一種最簡短、最原始的口誦形式。
《古語拾遺》記載的原始歌謠,形式由單行構成,開始有聲無義,用極其簡單的句,形成歌節,比如,阿波禮(あはれ),即啊——喲!由“啊(あ)”和“喲(はれ)”這兩個感動詞組合而成,即隨著勞動、戰斗、信仰、性欲等,發出或悲或喜的自然叫聲,即發出一種本能的、無技巧的感嘆詞。在文化混沌時期,其他文學形態未出現前,只有這種實為感動詞的“歌”(ぅた)的存在,這是上古歌謠之始源。也就是說,古代最初是通過對人和自然的感動,其后發展到對現實的接觸→認識→感動的過程而產生的感嘆。阿波禮用日語漢字標示“哀”字,最初是賦予它以悲哀感情的特定內容。正倉院古文書列舉了用萬葉假名寫出的“春佐米乃,阿波禮”的例子,體現目睹春雨所感受到的“あはれ”的氛圍,是一種極其纖細的哀傷感情的表現。還有與“哀”的感動相反意味的歡快喜悅的感動。比如《古語拾遺》記載天照大神從天巖戶再現的時候,上天初晴,眾神皆面露喜色,手舞足蹈,連續發出歡喜的感嘆聲:
哀(あはれ),即啊,
阿那于茂志呂(あな面白),即啊,好有趣。
阿那多能志(あなたのし),即啊,好快樂。
阿那佐夜憩(あなさやけおけ),即啊,好清明呀。
這是日本現存的少數幾首最原始歌謠之一,它的用語多為感動詞,近乎一種詠嘆的表現,是在無意識中發出來的無技巧的詠嘆,是對日常生活悲喜的感嘆和對美的感動的表現,完全是單純的感情的自然流露。《古事記》中最原始歌謠,與上述《古語拾遺》的最原始歌謠一樣,也只有最簡單的意義,比如,在描寫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男女二神奉天神敕令,從天而降,他們神婚時,由于交歡的沖動,伊邪那美神先言“阿那邇夜志(あなにやし),愛袁登古袁(好男子を)”。伊邪那岐神后言“阿那邇夜志(あなにやし),愛袁登賣袁(好娘子を)”。
如果說,日本原始社會形成部落和氏族制,出現共同體的生活之前的感動,多是個體感情的表現,那么,這以后對心的感動還帶有部落共同體的共同感情的表現性質,而且它不僅與宗教信仰、祭祀結合,而且存在于共同體的勞動戰斗等集團生活中。比如,《日本書紀》記載了鼓舞士氣的戰斗歌:“此其時矣,此其時矣,呼啦,呼啦,呼啦!此其時矣,男兒們!此其時矣,男兒們!”在《古事記》記錄的著名《久米歌》中,天神的御子乃命賜80個武士以饗宴,對于80人設八十膳夫,各人佩刀,乃命膳夫道:“你們聽見歌聲,便一齊斬殺。”其時示知斬殺土云時歌唱曰:“忍坂的大土室里,住著許多的人,盡管有許多人,勇敢的久米男兒手執石柄大刀,不斬殺誓不罷休!勇敢的久米男兒此其時矣,現在就斬殺去吧!”
這兩首原始歌謠都是戰斗行為的感動表現,詠唱時聲調高昂激越,有助于將感情推向高潮,充分反映了當時人們在戰斗生活中涌起的充實的生命感。這兩首討伐時的合唱歌謠,與上述的伊邪那岐、伊邪那美二神神婚和唱的歌謠,是屬于最原始的歌謠。
據統計,現今留存下來的古代歌謠總數約300首,大部分是屬于《古事記》《日本書紀》中的歌謠,原始的歌謠直接通過口頭傳承,記錄下來的并不多。
原始歌謠已有音律,且帶動作,它的形式不定,句數也無固定。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古代歌謠漸次演進由五七音節組成句,出現短歌的最初形態,大量的歌謠以戀愛為主題。可以說,這一純日本式的七五調的誕生,就在形式上以其樸素、短小的特色,以及沒有構思雄大的敘事詩,也沒有反映時代精神的思想詩而有別于漢詩,而且一律用大和語創作,形成短歌的雛形,作為民族的歌,其傳統持續和傳承了1300余年。當然,在七五調內里自然地潛藏著兩股潮流,一是原初的生活感情(生產勞動、信仰、性欲),一是原初的審美感情(對色與光的審美感情),已經涌動著一股原初文學意識潮。
這股文學意識潮的涌動,催生了“歌垣”。據考,所謂“歌垣”最初是帶有原始的宗教性質的,即神前游樂的性質。這既是一種宗教儀式,又頗具余興的意味。它是以司萬物生成的神作為中心意識,但后來逐漸向性欲的戀愛性質位移,成為“男女集合詠和歌,契交接之所也”。這時歌垣才成為上代的一種求婚儀式,即每年春秋兩季,古代部落共同體的男男女女聚在一起,互相對歌和跳舞,選擇自己的配偶,男女進行性欲的游樂之事。這是一種原始的性解放儀式。最大的一次“歌垣”,集合男女凡230人。有的學者認為“歌垣”的原始歌謠,是從前述的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男女兩神圣婚時所唱的歌開始的,但到了正式形成“歌垣”時,就將原始歌謠所具有的感嘆聲和反復部分聯結起來,漸次形成獨立的歌謠。它雖不完整,但都已初步形成原初短歌的形式。
隨后,歌垣也逐漸擺脫原來的意義,從單純的求婚轉化為一種明顯的風雅行為。比如,《風俗歌》的古代歌謠是:“我若棄君有他心,啊,那波濤啊!波濤翻越末松山,波濤翻越啊,波濤翻越啊!”《古今和歌集》的近似內容的一首是:“我若有他心,波濤翻越末松山。”前者顯然尚未獲得獨立的文學生命,但從其內容和形式來看,它的進一步發展,就產生了后者這樣一首歌。這首歌已將上述歌垣的原初短歌的感嘆聲和反復部分的聯結進一步提升,正式形成一種定型的短歌,而且這原初短歌已使古代歌謠詠頌的主題從神、自然物,以及神與自然物的關系,漸次轉向人與神、人與人的關系,努力作為一種帶個人感情的表現,具有一定的抒情歌性質。歌垣的原初短歌起源于純粹的日常生活,從農耕神事的頌歌到種田除草、賞花、游山的詠唱,歌詞的內容發生了變化,民間性質得以強化,其中最具代表性的《盂蘭盆歌》曰:“高山望谷底,稻田地里花盛開。”《種田歌》曰:“深山割草時,栗花藤花齊盛開。”
這兩首歌都是根植于大眾生活的廣袤土壤中,是個人感情的自然流露。七八世紀的飛鳥、奈良時代,原初短歌作為抒情歌的發展,逐漸進入朦朧的文學意識形態。在這里值得特別強調的是,《古事記》《日本書紀》已開始接觸到歌的感興和語言表現問題,如提出“聆是歌,則有感情而歌之曰”等。它們的內容主要由宗教生活和共同體鄉土生活的需要產生,試舉在古代歌謠和原初短歌中占有一定比重的思國望鄉歌為例:“大和是個好地方,重疊青山作屏障。萬綠叢中大和國,實實在在好風光。”這是《古事記》的倭建神東征,從三重到了能煩野的時候思鄉而作的歌。此時大部分歌已從《古事記》《日本書紀》的歌謠向原初短歌連續演進,釀造出初期的萬葉歌。
以《古事記》的八千矛神的歌話與《萬葉集》正述心緒歌作比較來看,《古事記》的八千矛神的歌話中,八千矛神將求婚于高志國的沼河比賣,到了沼河比賣的家里,乃作歌道:“八千矛尊神,在八島國里找不到妻子,在遠遠的高志里,聽說有賢淑的女人,聽說有美麗的女人,跑去去求婚,走去去求婚,大刀的系帶還沒有解,外套的衣服也沒有脫,在姑娘睡著的門板上,站著推了來看,站著拉了來看,青山上怪鴟已經叫了,野鳥的雉雞也叫了,家禽的雄雞也叫了,可憎呀那些叫的鳥,把這種鳥都收拾了吧!急走的帶信使者,這事情就是這樣的傳說吧。”[50]《萬葉集》的正述心緒歌中的一首歌曰:“到異國他鄉,尋找美滿的婚姻。大刀的系帶,尚未來得及松解。啊,天色已經黎明。”
從上述這首歌謠和原初短歌可以發現兩者的連續與非連續的關系,前首歌謠唱出到高志里求婚,大刀的繩索還沒有解,怪鴟、雉雞、雄雞已叫,即天已黎明,這是一篇大長歌,使用了重復疊句;后首歌詠頌異國結婚行,大刀未解已黎明,它們都是抒發了求婚之夜的心境和敘述當夜的情狀,定型在七五調上。從詩歌發展史來說,它反映了古代歌謠完成了向短歌形態的過渡。其標志是:
(一)已經完全超越于原始情緒的流露和樸素感情的表現,向個人抒發心情的方向發展,抒情的空間更為廣闊,初步確立了抒情歌的性格。同時將歌詞獨立于舞蹈、說話物語,古代歌謠與原初短歌完全分離,作為一種具有一定獨立性的抒情文學形態,已具韻文的要素。
(二)已經從混沌的形式發展到均整的形式,每句構成的音數定型化,形成原初短歌的七五調。開始為五七句,添加七音一句,即成為五七七形的“片歌”;五七句,反復二句,即五七五七形的“混本歌”。最后形成三種基本形態:(1)二句片歌并列,即五七七五七七形的“旋頭歌”,也稱“雙本歌”;(2)五七反復二句添加七音一句,即五七五七七形的短歌;(3)五七反復三句以上,又反復五七最后添加七音一句,即長歌。在長歌的最后添加數首短歌,此乃后世所稱的“反歌”的始源。
(三)已經使形式與內容相適應,從上代歌謠到原初短歌,創造了許多新的內容,直接表現古代民族的生活內容。因此,古代歌謠就開始分為兩大類,一類是個人的歌謠,包括戀歌、挽歌、思鄉歌、詠物歌等;一類是民族的歌謠,包括戰斗歌、酒宴歌、問答歌等。
古代歌謠最后通過詠歌的內部變革,以短歌形態為主體,完成了日本詩歌的形式——和歌的形態,于奈良文化時代,產生了日本文學史上第一部和歌總集《萬葉集》(764-769),開始了抒情詩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