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日本文化通史
- 葉渭渠
- 3832字
- 2022-05-20 15:14:51
第二節 口頭文學與神話的流傳
日本土生土長的文化源流之一,是上古的神話、傳說,但至飛鳥時代仍無文字記錄。天武天皇即位后,“聞諸氏族傳來的帝紀及本辭,多加虛偽”,為了“邦家之經緯”(國家組織的根本)和“王化的鴻基”(天皇德化的基礎),遂詔令撰書“削偽定實,欲傳后世”,于奈良文化時代初期才問世了第一部文學歷史書《古事記》(712)及其后的《日本書紀》(720),才有可能將上古的神話、傳說用文字記錄下來。
日本上古的神話傳說這一口頭文學的生活意識,離不開其最古老的文化根源。究其原型,都可以還原為上古原始神道的“言靈信仰”。《神代記》所載大國主神生產出云國,特別提到“乃興言曰,‘夫葦原中國,本自荒芒。至及磐石草木咸能強暴。然,吾已催伏,莫不和順’”。同時寫道:“然,彼此多有螢火光神及蠅聲邪神,復有草木咸能言語。”這里所載的磐石、草木是十分理解言靈的。它們以此對抗強暴或邪神,目的是為了滿足上古人對現實的要求,其實現的方法是把人的語言能力理想化。《續日本紀》(797)也寫道:“萬代祈盼天皇之治世,向佛也向神祈禱。語言是依靠這個國家的本來語言,而不是借用漢語”;“日本這倭國是言靈豐富的國家,有古語流傳下來,有神語傳承下來”。這說明日本神話傳說這類口頭文學“向佛也向神”,以神為主流,用自己獨特的“言靈”來探索宇宙的開辟、神靈的顯現、人類的起源、國土的創造,等等。也就是說,上古先民生活在原始的狀態,對混沌的世界不甚了然,把許多未能把握的社會現象和自然現象都歸結到“神代”的事,將一切神化,以此對種種混沌的現象做出自己的解釋。
因此,日本神話分為天地創始神話、自然生成神話、政治文化始源神話、風土神話四大類:
(一)天地創始神話。日本神話的歷史主要是從“神代”開始,《古事記》記錄了天地始分的混沌狀態:“世界尚幼稚,如浮脂然,如水母然,漂浮不定之時,有物如蘆芽萌長,便化為神。”于是,日本神話故事記述了天地始分,先生成高天原造化五神,五神的性格都是抽象的東西,稱“別天神”五神。連同其后的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二神,并稱“神世七代”。天神命令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男女二神,去修理堅固那個漂浮著的國土,二神遂到了天浮橋上,用天神賜給的天之瓊矛攪動海水,成為一島。二神降到島上,生產諸島和八百萬神,然后天地分離,八百萬神人格化。《日本書紀》敘述這段神話故事時,從一開始就排除“別天神”五神的介入,將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二神作為“神世七代”的最后一代,他們的行動不是受命于天神,而是主體“共議”。它是這樣敘述這段神話故事的:“古天地未剖,陰陽未分,混沌如雞子,隱約萌芽。清澄者成天,沉濁者成地,精妙易群聚,混濁難凝結,故先成天,后成地。”
它說明天地是對等的世界,將伊邪那岐、伊邪那美二神作為陰陽的體現,伊邪那岐是天神、伊邪那美是地神,通過他們的和合,生成綿亙天地的世界和萬物。關于這段神話故事,在原初的歌謠《萬葉集》中也有所反映:“天地初開天河原,八百萬神集神言。天照大神治葦原,瑞穗之國長天久。”
(二)自然生成的神話。主要以自然界為對象,以當時的認識來說明自然界的現象,并將其神格化,其中最主要的是自然生成神話。《古事記》神話寫到伊邪那岐從黃泉國歸來,至筑紫日向之桔小門之阿波岐原,舉行祓禊,洗滌身體的污穢時:“伊邪那岐洗左眼時所生的神名為天照大神,其次洗右眼時所生的神名為月夜見神,再次洗鼻時所生的神名為速須佐之男神。”這里的天照大神、月夜見神、速須佐之男神三神,也就是日神、月神和暴風雨神來歷的神話故事。
在日本神話中,“日月成為天的兩眼”,日神天照大神成為皇祖神,又稱太陽女神。《日本書紀》神話與此“眼生”的故事不同,敘述了“鏡生”的故事,即由伊邪那岐左右手持白銅鏡,生了日神、月神,二神回頭望著鏡子,又生下速須佐之男神。《記·紀》[49]這個生三子的故事,成為天孫降臨神話的前提。二書以此為出發點,展開一個個“神代”的“天孫降臨”及其后的神話故事。
(三)政治文化始源神話。主要敘述與先祖的農耕生活有關的文化現象,與農業起源有關的火神、食物神等的故事,以及與政治、宗教文化有關的故事等。比如《古事記》神話中記載伊邪那美得天神之助,生產國土、山川草木和八百萬神之后,生火神時死去,是這樣寫的:“(伊邪那美)生火之夜藝速男神,又名火之炫毗古神,亦名火之迦具土神。伊邪那美神因生此子之故,陰部被灼傷,乃臥病。從所嘔吐之物而生的神名為金山毗古神、金山比賣神,……伊邪那美神因生火神的緣故,遂爾逝去。”于是,伊邪那岐尾隨伊邪那美一直到了黃泉國。伊邪那岐從黃泉國歸來后,舉行祓禊,他拋棄的身上諸物,都成了神。但是,《日本書紀》敘述這個故事時則寫道:“伊邪那美生火神時,被灼而神退去矣。”
《記·紀》神話中谷物生成的故事是:“大氣津比賣神從口鼻及肛門取出種種美味,作為種種食品而進之。速須佐之男神窺見她的所為,以為她以穢物祖食,遂殺大氣津比賣神。從被殺的神的身體上生出諸物,頭上生蠶,兩眼生稻,兩耳生粟,鼻生小豆,陰部生麥,肛門生大豆。神產巢日御祖神使人采集,即為谷類的種子。”這些神話故事都是人類利用火和開始燒田農耕起源的重要事件的傳承,是與原始農耕文化生活有著直接聯系的。
在二書的神話中,與政治文化神話有關的“征服八岐大蛇”“讓國”等英雄神話,也是比較重要的神話故事。“征服八岐大蛇”,講述天照大神的兄弟速須佐之男神剛被逐,從天上下至出云國肥河地方,乃見老翁老婆圍著一少女哭泣。速須佐之男探明原委,知道老翁老婆有八個女兒已被高志地方的八岐大蛇吃掉,現在又是大蛇來的時候了,所以為女兒擔心而哭泣。速須佐之男神問清楚八岐大蛇的形狀后,讓老翁將身邊的女兒給他,于是他乃將此少女變作木梳,插在頭發上,又吩咐其左右神釀加濃的酒,用籬笆圍起來,開八個入口,每個入口做八個臺,臺上各放一酒糟,放滿釀好的酒。八岐大蛇來喝酒,喝得酩酊大醉,速須佐之男神遂用所佩的十握的劍,將大蛇切成幾段,取出一把鋒利的大刀,獻給了天照大神。相傳這把大刀成了王權的圣器。
“讓國”的故事是:天照大神將建御雷神、天鳥船神遣往下界,二神降于出云國伊那佐之小浜,問大國主神道:“你所領有的葦原中國,原來是歸我兒子所統治而賜給他的。你的意思怎么樣?”大國主神的兒子八重言代父神作答曰:“將此國土謹奉還給天神的御子孫吧。”此時,大國主神的另一個兒子建御名方神手擎一塊大石頭來比氣力,但他一敗涂地,答應不違父神和兄神之命,將葦原中國奉獻給天神的御子。這樣建御雷神乃回到天上,復奉葦原中國已歸順平定了。相傳這“讓國”事件,被作為大和民族和平統一的象征。
(四)風土神話。主要記錄在《風土記》中,是以地方素材為中心而傳承下來的,其中出云神話和播磨神話最具代表性。比如,《出云風土記》是以出云國為舞臺的地方神為主,尤以諸神造天下、隱退和黃泉國等的敘述更具樸素的地方性格。它是從速須佐之男神下到出云國開始展開一系列以地名起源和經營國土為中心的故事。
《風土記》記錄了男女愛情的神話,此前的原始神話,就已有香具男山神愛上畝火女山神,耳犁男山神起而相爭的故事,這個三山相爭的神話故事,口頭傳誦,后來記入《播磨風土記》中:“上岡鄉,地之中下。出云國阿菩大神,聞大倭國的畝火、香具、耳梨三山相斗,此欲諫止,上來之時,至于此處,即聞斗止,遂坐其所乘之船而返。故號神阜,阜形似覆蓋。”這個神話故事還通過口頭傳承,形成古代原始歌謠:“香具耳犁愛畝火,相爭神代已形成。古來相傳既如斯,現世此事更難平。”《萬葉集》中這首原初歌謠出現“神代”與現世“人代”的聯系與區別,神代的諸神成為皇室的先祖——皇祖神之御代,隨之產生歷史傳說故事,記載神武天皇至推古天皇三十三代皇室的史績和英雄史詩,并將他們神格化。與神話故事有區別的是,此后的傳說主要以歷史上的事件為參照而形成國史傳說和英雄傳說——當然,其中也有不少史實依據不足的人物——尤其是神武天皇“建國”和東征、日本武尊獲得神劍的加護平定了筑紫和東國的賊寇、神功皇后征戰新羅的英雄事跡等,是最具典型意義和最具歷史傳說性格的。日本古代神話傳說,明顯地落下了原始神道的祭祀和教義的投影,深深扎根在古代日本人的生活和文化概念之中。
上古大和民族的本土原始神道文化精神滋潤著這一時期的口頭文學,而口頭文學又凝練和提升了大和民族的本土精神,促成《古事記》《日本書紀》《風土記》等神話傳說和部分歌謠在編纂態度上的某些自覺性。《古事記》就提出“到能煩野之時,思國以歌曰”,“思國”便是出于淳樸的村落共同體和原初國家的目的意識,但仍不具完全的自覺性。它們以神話形式表達“神代”以來神的地位,歷史傳說創作部分則受儒教影響,宣揚“圣帝”,重點述說以天皇為中心的統治權威,以及天皇的正統性,略含道德性的意味。但是,更多的是受原始神道精神的支配,認為世上萬事必須遵從神意,護神護國,成為日本古代文學意識萌芽期所表現的皇祖神意識和原初國家意識的原點。可以說,日本古典文獻對神話和傳說的歸納、取舍和建構都貫穿了這種目的意識。
日本的神話、傳說本來是部族制社會的口頭傳誦,顯露了先人的生活感情和想象力。后來建立律令制社會,為適應大和朝廷的政治需要,根據其目的意識來決定敘述故事的框架,經過修改、潤色和整理才形成文字,納入體系結構,作為大和朝廷承傳的神話傳說而載入《古事記》《日本書紀》《風土記》等古典文獻中,成為上古日本敘事性的最初表現,從而具有散文的要素,開始了日本敘事文學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