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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略論明中都的營建與罷廢及其影響

  • 秋實集
  • 陳梧桐
  • 11858字
  • 2022-05-10 11:51:30

明中都之營建與罷廢,是明初歷史上的一件大事,已有不少學者包括鳳陽當地的學者做過深入的研究。其中,尤以王劍英先生的貢獻最為突出。他利用在安徽鳳陽教育部“五七”干校勞動近六年的時間,尋訪明中都遺址,撰寫《明中都》的專著和《明中都遺址考察報告》[534],不僅論述了明中都的營建與罷廢,而且闡明它的歷史沿革、設計規劃、建筑雕刻藝術及建筑物的變遷情況,得到海內外學術界的廣泛贊譽。本文擬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就明中都之營建與罷廢及其影響談點看法,以就正于方家學者。

一、朱元璋的錯誤決策與明中都的營建

洪武元年(1368)正月初四朱元璋在應天(今江蘇南京)登基稱帝后,馬上就面臨著在何處建都的問題。

朱元璋是在應天就皇帝位的,應天既是他借以發展勢力的基地,又有他當吳王時奠定的宮闕,自然成為他選作都城的對象。早在至正十四年(1354),朱元璋從濠州率兵南略定遠,馮國用與其弟馮勝在妙山歸附。朱元璋征詢天下大計,馮國用即建議:“金陵龍蟠虎踞,帝王之都,愿先拔金陵而定鼎,然后命將四征,天下不難定也。”[535]

龍鳳八年(1362)六月,當大宋政權丟失汴梁(今河南開封),北伐中路軍和西路軍均告失敗,東路軍也丟掉山東的最后一個據點益都(今山東青州),使朱元璋失去北方的屏障之時,浙江臨海儒士葉兌又上書建議:“宜北絕李察罕(察罕帖木兒)之招誘,南并張九四(張士誠小字九四)之僭據,督方國珍之歸順,取閩越之土地,即建康以定都,拓江廣以自資,進則越兩淮規中原而取天下,退則保全方面而自守。”[536]朱元璋身邊的文武大臣大多是淮西子弟,他們留戀鄉土,更希望把都城定在靠近家鄉的應天。但是,有些儒士并不贊成這個方案,他們“皆曰有天下者,非都中原不能控制奸頑”[537]。都城的選擇,一般都要把政治、軍事、經濟和地理形勢等多種因素綜合起來加以考慮。應天背靠鐘山,面臨長江,龍蟠虎踞,形勢十分險要。它所在的江南地區,又是當時的經濟重心,不僅盛產糧食,而且擁有發達的紡織業、制鹽業和繁榮的商業,所謂“天下財賦出于東南,而金陵為其會”[538],經濟條件也很優越。但從軍事的角度來考慮,應天的位置偏于江左,距離對元朝作戰的北方前線太遠,不便于朝廷部署軍事和指揮、調動軍隊,這確實是個很大的缺陷。同時,朱元璋還認為,歷史上在此地建都的東吳、東晉和南朝的宋、齊、梁、陳六朝“所歷年數不久”[539],這也很不吉利。所以,他沒有馬上做出決定。

洪武元年三月,徐達率領北伐軍攻取了山東、河南,“言者皆謂君天下者宜居中土,汴梁宋故都,勸上定都”[540]。四月,朱元璋前往汴梁,改汴梁路為開封府,就地對這個城市做了一番考察,覺得開封地處中原,“四方朝貢,道里均適,父老之言,乃合朕志”[541],決定在此建都,但感到這個城市無險可守,是個“四面受敵之地”[542],又決定把應天也定作都城,實行古已有之的兩京制度。八月初一,便下詔以應天為南京,開封為北京,天子于春秋往來巡狩[543]。

就在詔書頒布的第二天,北伐軍攻占大都(今北京),元順帝攜后妃、太子逃奔塞北。面對這種形勢,仍以開封為都城是否合適呢?八月下旬,朱元璋為部署向秦晉進軍的軍事行動,又親至開封,連帶對這個城市進行第二次考察,“意在建都以安天下”。據朱元璋親撰的《中都告祭天地祝文》載,他到開封一看,覺得此地“民生凋敝,水陸轉運艱辛,恐勞民之至甚”。中原地區原是元末農民戰爭的主戰場,遭受兵燹的破壞也最嚴重,田野荒蕪,積骸成丘,道路榛塞,民生凋敝,如在汴梁建都,所需的勞力、物料還得從外地調入,但水陸轉運艱辛,“恐勞民之至甚”,老百姓也承受不了。于是“遂議群臣”,讓大臣們展開討論,看看究竟在哪里建都合適。這些大臣多是淮西人,希望能衣錦還鄉,便提出在臨濠建都的建議,“人皆曰‘古鐘離可’”[544]。鐘離原為春秋小國,秦置縣,治今安徽鳳陽縣東板橋境內,元代為濠州州治。吳元年(1367)朱元璋改濠州為臨濠府,鐘離仍為府治所在地。群臣所說的“古鐘離”,即指臨濠。有的學者認為這個記載不可靠,是把以臨濠為中都的決定推給了群臣,而自己卻沒有半點責任。其實,這里說的是群臣提出的建議,而最后決策的責任,是朱元璋自己,朱元璋本人并不否認,這在后文還要說到。盡管群臣提出了在臨濠建都的建議,但未等朱元璋做出決斷,洪武二年八月明軍已平定陜西,將北方的大片地區納入明朝版圖。隨著全國政治、軍事形勢的重大變化,建都地點是否也應進行適當的調整呢?朱元璋再次召集群臣進行討論。許多大臣鑒于北方元朝的殘余勢力尚未消滅,仍然主張在中原建都,“或言關中,險固金城,天府之國;或言洛陽,天地之中,四方朝貢,道里適均;汴梁亦宋之舊京;又言北平,元之宮室完備,就之可省民力”。朱元璋回答說:“所言皆善,惟時有不同耳。”認為大臣們的話雖然都有道理,卻不適應當前的形勢。“長安、洛陽、汴京,實周、秦、漢、魏、唐、宋所建國,但平定之初,民未甦息,朕若建都于彼,供給力役,悉資江南,重勞其民;若就北平,要之宮室不能無更作,亦未易也。”他決定以應天為都城,同時接受淮西勛臣的建議,在臨濠營建中都,說:“今建業,長江天險,龍蟠虎踞,江南形勢之地,真足以立國。臨濠則前江后淮,以險可恃,以水可漕,朕欲以為中都,何如?”在臨濠建都,本來就是淮西勛臣的主意,他們自然都表示贊同。洪武二年九月,朱元璋便正式下詔在臨濠營建中都,“命有司建置城池宮闕,如京師之制”[545]。

營建明中都的詔書頒布后,明廷開始準備營建中都。朱元璋下令設立行工部,具體負責營建工作[546],并命退休的丞相李善長和湯和、吳良及工部尚書薛祥等前往督工[547]。中都的城址,定在臨濠府城西而偏南20里的高亢坡地上。建筑的標準要求很高,殿壇的建筑都很華麗,如圜丘、方丘、日月社壇、山川壇及太廟都“上以畫繡”[548],連石構建筑也要雕飾奇巧。比如宮闕前的“御道踏級文用九龍、四鳳、云朵,丹陛前御道文用龍、鳳、海馬、海水、云朵”[549]。為求堅固,一些建筑的關鍵部位要求灌注熔化的生鐵水,如“城池壩磚腳五尺,以生鐵镕灌之”[550]。在中都的營建過程中,臨濠屢次改名,并不斷擴大管轄范圍。洪武六年九月,改臨濠府為中立府[551],“取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之義也”[552]。七年八月,又改中立府為鳳陽府,并置鳳陽縣[553],“以在鳳凰山之陽,故名”[554],府治隨之從臨淮遷至鳳陽。在中都營建期間,先后劃歸中都管轄的共有壽、邳、徐、宿、潁、息、光、六安、信陽、泗、滁、和等12州和五河、懷遠、定遠、中立(后改為臨淮)、蒙城、霍丘、英山、宿遷、睢寧、碭山、靈璧、潁上、泰(太)和、固始、光山、豐縣、沛縣、蕭縣、盱眙、天長、虹縣、全椒、來安、鳳陽等24縣[555],幾乎包括了整個淮河流域。

對以鳳陽為中都的決定,較有眼力的一些大臣一直持有不同的意見。洪武三年七月,中都營建工程開始不久,吉水儒士胡子祺應征至京,考選拜為監察御史,即曾上奏:“天下勝地可都者四:河東高厚,控制西北,然其地苦寒,士卒不堪;汴梁襟帶江淮,然平曠無險可守;洛陽周、漢嘗都之,然嵩、邙諸山非崤、函、終南之固,瀍、澗、伊、洛非涇、渭、灞、滻之雄,故山河百二,可聳諸侯之望,系宗社之久,舉天下莫關中若也。”[556]朱元璋雖然點頭稱“善”,但并沒有采納。洪武四年正月,朱元璋的重要謀士劉基致仕還鄉,臨行之前更對定都鳳陽直接表示反對,說:“中都曼衍,非天子居也。”[557]朱元璋仍然聽不進去。

朱元璋之所以拒絕胡子祺、劉基等人的意見,并且一反他歷來“崇節儉”“戒奢侈”的做法,“官室但取其完固而已,何必過為雕斫”[558],“處富貴正當抑奢侈,弘儉約”[559]的主張,要求把中都建造得非常宏偉華麗,這是因為“圣心思故鄉,欲久居鳳陽”[560]。洪武六年二月,禮部奏制中都城隍神主,尚書陶凱向皇上請示:“他日合祭,以何主居上?”他回答說:“以朕所都為上。若他日遷中都,則先中都之主。”[561]后來,洪武十六年鳳陽的大龍興寺建成,朱元璋親撰《龍興寺碑》,談及建寺的經過時,又說:“洪武初,欲以(鳳凰)山前為京師,定鼎四方,令天下名材至斯。后罷建宮室,名材為積木,因而建(寺)焉。”[562]可見,他是準備在中都建成之后,把都城遷去,以便在家鄉長久居住的。其實,鳳陽并不具備建都的經濟、地理條件。在起義初期,當郭子興準備在滁州稱王時,朱元璋曾出面勸阻,說:“滁,山城也,舟楫不通,商賈不集,無形勝可據,不足居也!”[563]鳳陽也不比滁州好到哪兒去,這里地處丘陵地帶,形勢曼衍,無險可據,加上土地貧瘠,商賈不集,更不是理想的定都之地。朱元璋之所以接受淮西勛貴的建議,決定在家鄉建都,實出于安土重遷、留戀鄉土的小農意識。

明中都的營建,以《周禮·考工記》為準則,來確定其基本布局。按照《周禮·考工記》的規制,都城應該是正方形。洪武五年正月二十日,“定中都城基址,周圍四十五里”[564]。據王劍英先生的考證,最初設計的這個中都城呈正方形,皇城居中,東西對稱。但這樣的設計存在明顯的缺陷,那就是把東邊的獨山和西南的鳳凰嘴山都留在城外,一旦發生戰爭,敵人可據以居高臨下,俯瞰全城,不利于城里的防守。后來便在施工中做了修改,把中都城的東城墻向東推移到獨山東側,又把西南的城墻向南突出一角,整個城墻擴展至“周五十里零四百四十三步”[565],將獨山和鳳凰嘴山都包在城內,使中都城呈扁方彤之狀[566]。

由于中都城的東城墻東移,原本處于城中央的皇城便稍偏西。它建在鳳凰山正南的緩坡上,“席鳳凰山以為殿”[567]。宮闕繼承南京吳王新宮的設計,正殿為奉天殿,后為華蓋殿、謹身殿,左、右為文樓、武樓。謹身殿之后為內宮,兩側序列六宮。皇城四周建有一道“周六里”[568]的城墻,用磚石修筑,四面各開一門,前為午門,后為玄武門,東為東華門,西為西華門。城垣的四角,均建有角樓。皇城外面,筑有一道禁垣,“枕山筑城”,周長“十有四里”[569],用磚石修筑,把鳳凰山主峰及其相連的萬歲山峰也都包繞在內,使宮闕顯得氣勢雄偉。禁垣也開有四門,南為承天門,北為北安門,東為東安門,西為西安門。中書省、大都督府、御史臺三大官署及太廟、社稷壇,都建在皇城外面這道禁垣之內。最外面的中都城,是百姓、商賈的居住區,有街有坊,城垣用土筑成,原計劃開12座城門,到洪武八年建成9座,即正南的洪武門;兩側的南左甲第門、前太甲第門;北墻的北左甲第門、后右甲第門;東墻正中的獨山門,北邊的長春門,南邊的朝陽門;西墻的涂山門。從洪武門經承天門至午門再經玄武門再到已規劃而未建的中都城正北門,有一條南北向的中軸線。其中,從洪武門到午門的一段長達三里多,與中心御道疊合在一起。城內外的主要建筑,皆是南北對稱,或以中軸線為界呈東西對稱的格局。

中都城池宮闕的規劃建設,繼承中國傳統的京城包括元大都和洪武初年的南京之制,但繼承之中有創新。例如太廟和太社稷的配置方式,唐代的長安是分置于皇城的東南、西南隅,元代的大都是分置于宮城之外的左右兩側,朱元璋營建吳王新宮時是分置于“皇城東北”“宮城西南”,顯得過于分散。中都把太廟、太社稷分別置于午門之前中軸線的左右兩側,不僅更突出中心御道的地位,同時也更突顯儒家“帝王受天明命”的思想。太廟、太社稷這種新的配置方式,后來改建南京和永樂年間營建北京都繼續加以沿用,而“建為一代之典”[570]。

營建中都的詔書頒發后,經過選擇地址、制定規劃、調集材料、征調勞力,大約于洪武三年正式開工營建。至洪武八年四月,除奉天殿、華蓋殿、謹身殿未建外,中都的營建“功將完成”[571],一座嶄新的都城已粗具規模,在皖東大地矗立起來了。

二、營建工匠的“厭鎮”事件與明中都的罷廢

洪武八年三月下旬,朱元璋得知中都的營建“功將完成”的消息,決定親自前往“驗功賞勞”。四月初二,他興沖沖地動身離開南京,當天到達滁陽(今安徽滁州),“乘春之景,踏青西郊”,并在醉翁亭下“醴泉備酒”,暢飲一番[572]。十五日到達鳳陽,一面督工、驗工,一面親祭皇陵,并遣官代祭常遇春,命李文忠代祭外祖父揚王。不料,當他來到“大內之正中”的奉天門時,卻發生了服役工匠的“厭鎮”事件——“帝坐殿中,若有人操兵斗殿脊者”[573]。厭鎮又稱壓勝,是古代方士的一種巫術,謂能以詛咒制服所憎惡的人或物。這個事件,反映了工匠對工役繁重的強烈不滿情緒。

原來,為了營建中都,明廷從各地征調了大批人力。當時工部所轄“將及九萬”[574]的工匠,幾乎都在中都做工。除了這些專業工匠,參加中都營建的還有幾十萬士兵、民夫和罪犯。據記載,洪武五年八月,朱元璋曾令吏部尚書呂本、戶部郎中萬鏞會同行大都督府官給參與營建中都的臨濠、懷遠、皇陵、長淮四衛軍士分發7萬件棉襖[575]。六年三月,又“詔于臨濠造金吾、左右羽林、左右虎賁、左驍騎、左右燕山護衛、神策、雄武、興武、廣武、英武、武德、鷹揚、龍驤、鐘山、興化、定遠、懷遠二十一衛軍士營房三萬九千八百五十間”[576]。成化《中都志》又記載在中都設置的衛所:“國初有金吾、左羽林、左虎賁、左驍騎、左龍驤、興武、興化、和陽、雄武、鐘山、定遠、振武等衛。既定鼎金陵,后皆革調。”[577]通過這些史料可知,參加中都營建的除了設在本地的濠梁、定遠、懷遠、金陵、長淮等衛,還有原設在南京的金吾、左右羽林、左右虎賁、左驍騎、左右燕山護衛、神策、雄武、興武、威武、廣武、英武、武德、鷹揚、龍驤、鐘山、興化、和陽、振武等衛,合共26衛。如果按照洪武初年每衛萬人的編制來推算,則有軍士26萬人;如果按照洪武七年八月規定的“大率以五千六百人為一衛”[578]來推算,也有軍士14萬余人。當時,朱元璋還曾下令,將罪犯發往臨濠屯田或做工,如洪武五年正月詔:“今后犯罪當謫兩廣充軍者,俱發臨濠屯田。”[579]八年二月敕刑官:“自今凡雜犯死罪者,免死輸作;終身徒流罪,限年輸作;官吏受贓及雜犯和罪當罷職役者,謫鳳陽屯種;民犯流罪者,鳳陽輸作一年,然后屯種。”[580]后來,“官吏有罪者,笞以上悉謫屯鳳陽”,到洪武九年竟“至萬數”[581]。如果加上謫屯鳳陽的其他罪犯當有幾萬人。此外,從各地移至鳳陽屯田的移民數量也很大,如吳元年十月“徙蘇州富民實濠州”[582],十二月“徙方(國珍)氏官屬劉庸等二百余人居濠州”[583];洪武三年六月令蘇、松、嘉、湖、杭五縣民無田產者往臨濠開種,“徙者凡四千余戶”[584],六年十月徙山西弘州等州縣民于中立府,“凡八千二百三十八戶,計口三萬九千三百四十九”[585],而最大規模的一次移民是洪武七年遷移江南民14萬人[586]至鳳陽屯田。這些移民的數量達二三十萬人,他們除種田納糧,還要為營建中都提供夫役。臨濠在戰爭之后,人煙稀少,田土荒蕪,工役又極繁重,做工的工匠、軍士、民夫、罪犯的生活都苦不堪言。當時待遇最好的要算軍士,官府有時還賜給棉襖和糧食,但他們“盛署重勞,伙食失節,董其役者督之太急,使病無所養,死無所歸”,以致“多以疫死”[587]。至于待遇最差的罪犯,處境更是悲慘,“怨嗟愁苦之聲,充斥園邑”[588]。這些軍士、工匠、民夫和罪徒的心中,郁積著一股強烈的不滿和憤怒情緒。工匠便在朱元璋視察的殿脊上搞了據說可以招來神鬼作怪的“厭鎮法”,以發泄他們心中的積怨。

案發后,朱元璋下令“盡殺”搞“厭鎮法”的工匠,但營建工匠對繁重工役的不滿情緒,仍然使他受到強烈的震動。他清楚地記得,吳元年四月,為了拓建應天城,徐達令江南各查驗民田,征磚甕城,曾引起上海農民的反抗,3萬多農民拿起農具,在錢鶴皋的率領下,攻破松江府治,捕殺知府茍玉珍[589]。在災荒連年的元末,元廷征發17萬軍民修治黃河,激起農民大起義的情景,更是不時浮現在朱元璋眼前。他逐漸清醒過來,開始意識到元朝統治剛被推翻,民困未蘇,而統一戰爭尚在進行之時,就決策營建中都,并要求建得雄壯華麗,是個重大的失誤。離開中都之前,他在圜丘祭告天地,懷著沉重的心情向皇天后土請罪:“此臣之罪有不可免者。”[590]

四月二十九日,朱元璋悶悶不樂地回到南京,又得知劉基已經去世[591]的消息,心情越發沉重。劉基是在當年正月吃了左丞相胡惟庸所派醫生下的毒藥,三月間被朱元璋送回南田老家養病的。乾隆《鳳陽縣志》云:“《劉基傳》:基有妻喪,請告歸,時帝方營中都,基臨行奏曰:‘鳳陽雖帝鄉,非建都地也。’罷建中都,蓋因基之奏云。”(清光緒二年刻本)王劍英先生認為,“這個說法不過是出于揣測附會,并不確切”。他將工匠的“厭鎮法”事件拔高為“勞動人民的英勇斗爭”,認為“罷建中都的根本原因是爆發了得到廣泛支持和同情的工匠的反抗斗爭”[592]。但得知劉基的死訊,還是讓朱元璋想起劉基臨還鄉之前所說的“中都曼衍,非天子居也”的忠告。劉基反對在鳳陽建都,雖然主要是從地理條件考慮,但朱元璋卻從劉基被毒死這件事看到淮西勛貴勢力的膨脹,為自己的皇權深感憂慮。

朱元璋在起義期間,主要是依靠同自己有鄉里、宗族關系的淮西將臣打天下的。登基之后,他對淮西將臣采取優待、重用的政策,不僅賞賜淮西將臣大量土地、財產和各種經濟特權,使他們由昔日的農民武夫變為擁有大量土地、佃戶的貴族地主,而且給他們加官晉爵,使之成為身居高位掌權握兵的上層官僚。洪武元年正月,朱元璋剛就帝位,即任命李善長、徐達為左、右丞相,位列文武百官之首,湯和、鄧愈為御史臺的左右御史[593]。隨后,又以李善長兼太子少師,徐達、常遇春兼太子少傅,常遇春兼太子少保[594]。洪武三年十一月大封功臣,封公者有李善長、徐達、常遇春之子常茂、李文忠、馮勝、鄧愈等6人,其中徐、常、馮、鄧與李文忠5人為淮西籍的渡江舊人,且以鳳陽人數量居多,李善長原籍歙縣但在蘄黃起義后已徙居滁陽[595],在渡江前已投奔朱元璋,人們一般也將他看作淮西老臣。此后,朱元璋又陸續分封一批公、侯、伯。終洪武之朝,封公者計11人,除上述六國公,另有信國公湯和、涼國公藍玉、梁國公胡顯、開國公常昇,也都是淮西老將,潁國公傅友德雖是碭山人,但“其先宿州人,后徙碭山”[596],也可算是淮西籍。封侯者計57人,仍以淮西籍居多。只有封伯者6人皆非淮西籍。而所封的侯、伯,其中有些只是恩賜給戰敗的對手的一種名譽性的爵位,如歸德侯陳理、歸義侯明昇、承恩侯陳普才、歸仁侯陳友富、懷恩伯陳友直、崇禮侯買的里八刺等,他們并沒有什么實權和地位[597]。此外,朱元璋還通過聯姻的方式,來籠絡淮西將臣。他除娶武定侯郭英之妹為寧妃,又聘開平王常遇春之女為皇太子妃,太原衛指揮使謝成之女為晉王妃,衛國公鄧愈之女為秦王次妃,中書右丞相、魏國公徐達之長女為燕王妃,宋國公馮勝之女為吳王妃,大都督僉事王弼之女為楚王妃[598],并將自己的大女兒臨安公主下嫁給中書左丞相、韓國公李善長的長子李祺為妻[599]。昔日的淮西將臣,便由開國元勛變成新朝顯貴,成為執掌朝廷軍政大權的最高統治階層。

當然,在優待、重用淮西將臣的同時,猜忌多疑的朱元璋還采取一系列措施來防范他們逾禮犯分的行為。一是利用禮制和法令來約束淮西將臣的行為。除制定各種禮制和法令,要求功臣宿將嚴格遵守外,洪武三年十月還令省臺延聘儒士,于每月朔望早朝之后,在都督府的官署為諸將講論經史及君臣之禮,“庶幾忠君愛國之心,全身保家之道油然日生而不自知也”[600]。五年,又作鐵榜申誡公侯,規定內外各指揮、千戶、百戶、鎮撫并總旗、小旗等,不得私受公侯金帛、衣服、錢物;非奉特旨,不得私役官軍;凡公侯之家,除賜定儀仗戶及佃田人戶,不得私讬門下,影蔽差徭,不得倚侍權豪,欺壓良善,虛錢實契,侵奪人田地、房屋、孳畜,等等。對違反上述禁令,還逐項規定了處罰和用刑的辦法[601]。八年二月,還編纂御制《資世通訓》,要求臣僚認真學習,做到“勿欺勿蔽”,效忠君主[602]。二是在中書省和六部安插非淮西籍官員,用這些非淮西籍的官員來監視、牽制淮西籍的官員[603]。三是加強對淮西將臣的監視。除利用檢校和錦衣衛的特務伺察淮西將臣的活動外,還“以公、侯、伯于國有大勛勞”,給每個公、侯、伯加賜120名士卒,名曰“奴軍”[604],供其驅使,實際上是“防其二心,且稽察之也”[605]。

但是,這些淮西勛貴根本不聽約束,不僅恃功驕恣,屢屢干出越禮非分的勾當,而且極力排擠、打擊非淮西籍大臣。洪武三年七月,他們將山西籍的中書右丞楊憲傾陷致死[606];四年三月,又將浙東籍曾任朱元璋顧問的劉基排擠出朝。在中都營建期間,這些權貴爭權奪利的活動更加猖獗。洪武五年,朱元璋決定在中都為6公27侯營建第宅之前,武定侯郭英等竟私自役使營建中都宮殿的將士替自己建造私宅[607]。后來,江夏侯周德興也“恃帝故人,營建第宅逾制”[608]。左丞相胡惟庸還公然對劉基下毒手,派醫生給他下毒藥,使之中毒而死[609]。朱元璋接受淮西勛貴的建議,在鳳陽營建都城,原本想同他們一道衣錦還鄉,一起共享安樂,共同維護明王朝的統治。但是,淮西勛貴一系列逾禮越制的行為,又不能不引起他的警覺。他由此想到,如果在鳳陽建都并遷都于此,淮西勛貴利用家鄉盤根錯節的宗族、鄉里關系擴大勢力,對皇權的威脅更大,那時局面就難以收拾了。于是,他下決心拋棄鄉土觀念,在回到應天當日即洪武八年四月二十九日下詔“罷中都役作”[610],放棄了營建中都的計劃,從此不再返回鳳陽老家。十月,下令對營建工匠進行安撫,命中書省“凡工匠有死亡者,皆給以棺送至其家,復其役三年”[611]。翌年五月,又復賜現役工匠鈔幣“凡六萬三百六十余錠”[612]。

罷建中都后,朱元璋決定對南京進行改建。在罷建中都之前,他曾于洪武七年寫下《閱江樓記》一文,比較在何處建都才是“道里適均”的問題,認為在中原建都是“偏北而不居中”,而在南京建都倒是“道里適均”。如果在此建都,“萬邦之貢,皆下水而趨朝,公私不乏,利益大矣”[613]。因此,他在洪武六年六月,命留守衛都指揮使司“修筑京師城”[614],至八月完工,“周九十六里”[615]。又于八年九月下詔改建南京的大內宮殿,要求盡量簡樸,說:“唐虞之時,宮室樸素,后世窮極奢麗,去古遠矣。朕今所作,但求安固,不事華麗,凡雕飾奇巧,一切不用,惟樸素堅壯,可傳永久。吾后世子孫,守以為法。至于臺榭苑囿之作,勞民費財之事,游觀之樂,朕決不為之。其飭所司,如朕之志。”[616]洪武十年十月,南京大內宮殿改建完成。十一年正月,朱元璋下詔改南京為京師,同時罷除北京,仍稱開封府[617]。猶豫10年之久的建都問題,至此算是解決了。

此后,朱元璋利用從各地調至鳳陽的各種建筑材料,修建了皇陵、十王四妃墓和大龍興寺。

三、明中都營建與罷廢對明朝歷史發展的影響

由淮西勛臣倡議、朱元璋決策的明中都營建,雖然僅僅持續將近六年的時間即告罷廢,但它對明朝的歷史發展卻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第一,明中都的營建,延緩了明初經濟的恢復與發展。

明中都營建之時,明王朝剛剛建立,百業凋零,經濟殘破。特別是作為元末農民戰爭主戰場的中原諸州,“受禍最慘,積骸成丘,居民鮮少”[618]。河北州縣,“道路皆榛塞,人煙斷絕”[619]。山東的博平、清平、夏津、朝城、觀城、范、館陶7縣,“產少地狹”[620];兗州定陶縣“井田鞠為草莽,獸蹄鳥跡交于其中,人行終日,目無煙火”[621]。河南的獲嘉縣在洪武三年縣太爺上任時,“口,土著不滿百,井閭蕭然”[622];潁州地區則是“民多逃亡,田多荒蕪”[623]。就是朱元璋的老家濠州一帶,也是“百姓稀少,田野荒蕪”[624]。人民力竭財盡,百姓生活極端困苦,地主貴族難以榨取到地租,國家的稅源幾近枯竭,各地官府不斷傳來報告,“累年租稅不入”[625]。但是,地主階級仍在拼命追逐土地和財富,并用隱瞞土地和丁口的辦法,逃避自己應當承擔的賦役,向農民轉嫁負擔,而功臣宿將則倚仗權勢,違法亂紀,橫征暴斂,貪污腐化。剛剛緩和下來的階級矛盾又日趨激化,小股農民起義不時發生。再加上統治階級內部各派勢力互相爭權奪利,北元殘余勢力不時南下騷擾,東南沿海又有倭寇的侵擾,明初的政治局勢顯得動蕩不安。面對這種局面,朱元璋著力重建和完善全國的封建政權,制定律法,強化專制統治,同時實行休養生息,輕徭薄賦,調整土地配置,移民屯墾,興修水利,獎勵農桑,大力恢復和發展生產。

朱元璋營建中都之舉,同他的休養生息政策顯然是背道而馳的。中都的營建,每年都要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和財力。由于史無明載,人們無法了解其具體數額。就勞力的征發而言,永樂年間營建北京,“民以百萬之眾,終歲在官服役”[626],營建中都的勞力大概與此相當。就物料的征調而言,僅燒造城磚一項,從鳳陽已發現的地名磚來看,就有22府69州縣燒造的磚,而這還不包括軍隊燒造的磚、字號磚、無字磚[627]。除城磚之外,還有大木、銅、鐵、石灰、油漆、顏料等物料。至于財力的耗費,《明史·食貨志》說:“明初工役之繁,自營建兩京宗廟、宮殿、闕門、王邸。采木、陶瓷、工匠造作,以萬萬計。”[628]這里的兩京指的是南京、北京,營建中都的工程質量要求高于改建南京和營建北京,其費用至少不低于“以萬萬計”的數額之半。在民窮國困、百業凋零的洪武初期,耗費如此巨大的人力、物力和財力來營建中都,不僅極大地加重江南百姓的負擔,而且使他的休養生息政策大打折扣,延緩了明初經濟的恢復和發展。

第二,明中都的營建罷廢之后,使明初經濟的恢復和發展走上正軌,得以較快地向前推進。

服役工匠的“厭鎮”事件,給了朱元璋當頭一棒,使他清醒過來,而劉基的死訊,又促使他進一步深思在鳳陽建都的嚴重后果,從而痛下決心拋棄鄉土觀念,罷廢中都的營建,并發布一個類似于漢武帝“輪臺罪己詔”的《中都告祭天地祝文》,公開承認自己決策的失誤:“此臣之罪有不可免者。”稍后下令改建南京的大內宮殿,要求盡量簡樸,“但求安固,不事華麗,凡雕飾奇巧,一切不用,惟樸素堅壯,可傳永久”,并要求“后世子孫,守以為法”。大內宮殿改建完工后,朱元璋見“制度不侈,甚喜”,對侍臣說:“朕常念昔居淮右,頻年饑饉,艱于衣食,鮮能如意;今富有四海,何求不遂,何欲不得,然檢制其心,惟恐驕盈不可復制,夙夜兢惕,弗遑底寧。……非故為矯飾,實恐暴殄天物,剝傷民財,不敢不謹。”[629]

此后,朱元璋確實“惟恐驕盈不可復制,夙夜兢惕”,決定恢復過去營建江南根據地的傳統,戒奢行儉。他反復告諭大臣:“惟儉養性,惟奢蕩心。居上能儉,可以導俗,居上而侈,必至厲民。獨不見茅茨卑宮,堯、禹以崇圣德。阿房、西苑、秦、隋以失人心。”“自古王者之興,未有不由于勤儉;其敗亡,未有不由于奢侈。”[630]“元世祖在位,躬行儉樸,遂成一統之業。至庚申帝驕淫奢侈,飫粱肉于犬豕,致怨怒于神人,故逸豫未終,敗亡隨至。”“節儉兩字,非徒治天下者當守,治家者亦宜守之。”[631]朱元璋不僅要求大臣戒奢行儉,而且以身作則,做出榜樣。他說:“人君不能無好尚,要當慎之。蓋好功則貪名者進,好財則言利者進,……夫偏于好者,鮮有不累其心,故好功不如好德,好財不如好廉,……夫好得其正,未有不治;好失其正,未有不亂。所以不可不慎也。”[632]朱元璋不僅這樣說,也確實這樣做。史載,他“平日無優伶暬近之狎,無酣歌夜飲之娛。正宮無自縱之權,妃嬪無寵幸之昵。或有浮詞之婦,察其言非,即加詰責。故各自修飭,無有妬忌。……每旦星存而出,日入而休,慮患防危,如履淵冰。茍非有疾,不敢怠惰。”[633]在國家財政的收支中,繼續堅持營建江南根據地時所秉持的“取之有制,用之有節”[634]原則,既實行輕徭薄賦之策,又盡量壓縮和減少官府的財政支出,以減輕百姓的負擔。不僅在改建南京大內宮殿時要求盡量簡樸,而且一些大規模的營建工程也都盡量加以限制,“必度時量力順民情而后為之,時可為而財力不足,不為也,財有余而民不欲,不為也”[635]。并下令:“凡有勞民之事,必奏請而后行,毋擅役吾民。”[636]一般的工程盡量安排在農閑時進行,不很急需的則緩建。洪武十一年五月,浙江都司申請建造臺州衛所并重修臺州城墻,朱元璋說:“農事方殷,未可為也,候秋成議之。”[637]十二年八月,馮勝在開封府督工建造周王府宮殿,擬于九月開工,朱元璋認為其時民當種麥,遣使敕諭之曰:“中原民食,所恃者二麥耳。近聞爾令有司集民夫,欲九月赴工,正當備種之時而役之,是奪其時也。過此則天寒地凍,種不得人土,來年何以續食?自古治天下者,必重農時。朕封建諸子,將以福民,今福未及施,而先奪農時,朕恐小民之怨咨也。敕至,其即放還,俟農隙之時赴工未晚也。”[638]十三年九月,山東都司請筑德州城,計劃役工2.66萬人,“上不許”[639]。同年十月,已經致仕的兵部尚書單安仁建議疏浚儀真從南壩到樸樹灣的長江航道,他答復說:“所言雖善,然恐此役一興,未免重勞民力,姑緩之。”[640]十七年正月,應天府因京師大中、昇平、幕府、金川、百川、云集6座橋梁年久失修,請求調集民夫加以修治,朱元璋“以東作方興,恐妨農務,命犯法者輸作贖罪,官給其費”[641]。因此,在罷廢明中都的營建后,社會經濟的恢復與發展便逐步走上正軌,得以較快地向前推進,呈現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可以說,工匠的“厭鎮”事件,使壞事變成了好事。

第三,明中都的規劃布局對改建南京與營建北京產生了深刻的影響。

洪武八年四月,朱元璋“詔罷中都役作”后,放棄了定都鳳陽的打算。同年九月,下詔改建南京大內宮殿,要求“惟樸素堅壯,可傳永久。吾后世子孫,守以為法”。這次改建,是將八年前剛剛建成的吳王新宮拆了重新改建的。據《明太祖實錄》的記載,改建后的南京大內宮殿,“制度皆如舊,而稍加增益,規模益宏壯矣”[642]。所謂“制度皆如舊”,指的是按照明中都的規劃布局來進行改建,而稍加增益,顯得比改建前的吳王新宮規模更為宏壯。后來,朱棣從其侄子建文帝手中奪取帝位,登基之后,禮部尚書李至剛建議改北平為北京,“宜遵太祖高皇帝中都之制,立為京都”[643]。后來,朱棣遵照乃父關于“但求安固,不事華麗”“吾后世子孫,守以為法”的祖訓,營建北京,“凡廟社、郊祀、壇、場、宮殿、(門)闕,規制悉如南京”[644]。因此,改建后的南京和朱棣營建的北京,其布局多有與明中都相似之處,如太廟、太社稷皆分置于午門之前的左、右兩側,即襲自明中都的布局。

[原載《江南大學學報》第18卷第4期(2019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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