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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朱元璋治理鄉村社會的理念與措施

  • 秋實集
  • 陳梧桐
  • 17056字
  • 2022-05-10 11:51:30

明王朝建立之初,廣大農村經濟凋敝,吏治腐敗,豪強橫行,社會動蕩不安。明太祖朱元璋面對這種嚴峻的形勢,總結歷史的經驗教訓,提出了一套治理鄉村社會的理念,并推行一系列強有力的措施。經過二三十年的整頓治理,收到了由亂到治的成效。本文擬就此作一專門的探討與論述。

由于元末統治者的殘酷剝削,加上長期戰爭的破壞,明初的廣大農村,人口銳減,田野荒蕪。中原諸州遭受戰爭的破壞尤為嚴重,“積骸成丘,居民鮮少”[63]。河北一帶,“道路皆榛塞,人煙斷絕”[64];山東兗州府定陶縣,“井田鞠為草莽,獸蹄鳥跡交于其中,人行終日,目無煙火”[65];河南衛輝府獲嘉縣,“口,土著不滿百,井閭蕭然”[66];安徽淮北潁州地區,也是“民多逃亡,田多荒蕪”[67]。整個農村,呈現一片衰敗的景象,百姓的生活極端困苦,地主貴族難以榨取到地租,國家的稅源幾近枯竭。

明初的各級官吏,又承襲元末官場的腐敗之風,擅權枉法,貪污受賄,巧取豪奪,蠹政害民。“中外貪墨所起,以六曹為罪魁”[68],“天下諸司,盡皆臟罪”[69]。地方官吏,更是群起效尤,魚肉百姓。浙江府縣折收秋糧,按規定米每石官折鈔2貫(2000文),但州縣官吏巧立名目,“取要水腳錢一百文,車腳錢三百文,口食錢一百文,庫子又要辨驗錢一百文,蒲簍錢一百文,竹簍錢一百文,沿江神佛錢一百文”[70]。百姓每折鈔2貫,就要繳納7種附加稅計900文,高達應交折鈔的45%。嘉定縣糧長金仲芳等三人,征糧巧立名目,多達“一十有八”[71]。糧長邾阿仍與譚理、徐付六等人互相勾結,巧立舡水腳米、斛面米、裝糧飯米、車腳錢、脫夫米、造冊錢、錢局和房錢、看米樣中米、燈油錢、運黃糧脫夫米、均需錢、棕軟篾錢等12種名目,計征收米37000石、鈔11100貫。除應征的田賦米1萬石外,共苛斂貪污米27000石,鈔11100貫。“民無可納者,以房屋準之者有之,揭屋瓦準者有之,變賣牲口準者有之,衣服、緞疋、布帛之類準者亦有之,其鍋灶、水車、農具盡皆準折。”[72]至于賣放死囚、買民物不給價錢、侵吞稅款、私吞軍物、販賣私鹽、冒派差役、說事過錢等貪賄行為,更是比比皆是。

各地的豪強劣紳,也多欺凌小民,武斷鄉曲,甚至“有田而不輸租,有丁而不應役”[73],使用灑派、包荒、詭寄、移丘換段等手段,把負擔轉嫁到農民身上,“靠損小民”[74]。如鎮江丹徒大地主曹定等人,“以熟作荒者六十八頃九十八畝”[75]。那些上升為新貴族的勛臣宿將,更是越禮非分,誅求無度。他們倚仗權勢,拼命擴占土地,私納奴婢,侵奪民財,驅役士卒,貪贓枉法,影蔽差徭,胡作非為,無所顧忌。如藍玉即“嘗占東昌民田”[76],“多畜莊奴,假子數千人”[77],并叫家人“中云南鹽萬余引”[78],販賣取利。許多功臣的親戚、家人甚至佃仆、火者,也都倚勢冒法,橫暴鄉里,欺壓百姓。如信國公湯和的姑父席某,即“隱瞞常州田土,不納稅糧”[79],將負擔轉嫁給農民。

經濟的凋敝,使農民的生活十分艱難,而吏治的腐敗,豪強劣紳的橫暴,更使他們的日子雪上加霜。元末農民戰爭后剛剛得到緩解的階級矛盾又日趨激化。不少在元末參加起義的農民,不顧明廷多次下令脅迫或派兵圍剿,仍然屯聚山林,不入戶籍,不供賦役。如陜西漢中一帶,直到洪武七年(1374)冬,起義農民猶多屯集深山,誅茅為屋,焚翳下種,“所種山地皆深山窮谷,遷徙無常,故于賦稅,官不能必其盡實,遇有差役,則鼠竄蛇匿”[80]。在籍民戶,也大批逃亡,如洪武五年,太原河曲等縣,民多逃亡,“負糧二千五百八十余石”[81]。有些地方的農民,還重新拿起武器,發動起義。由于明初在戰亂之后,中原草莽,人口稀少,農民較易獲得土地,江南則無此曠土流民,土地兼并比較嚴重,而且田賦也較北方為重,因此洪武年間的農民起義也多發生于南方地區,遍及湖北、江西、浙江、福建、廣東、廣西、云南、貴州、四川等地,尤以東南地區起義最為頻繁。很多起義者,繼續利用白蓮教等民間秘密宗教,以“彌勒降生”“明王出世”相號召。另有一些起義者,則拋棄宗教外衣,提出了“鏟平”的口號,要求鏟平人間的不平等現象。如洪武十五年十月,南雄侯趙庸鎮壓廣東一支數萬人的起義軍,其首領即號稱“鏟平王”[82]。

面對這種嚴峻的局勢,朱元璋認真總結歷代王朝特別是元朝興亡的歷史教訓,尋求維護朱家天下長治久安的治國之策。他出身貧苦,親身經歷過元末農民戰爭,親眼看見起義農民的偉大力量,驚呼:“所畏者天,所懼者民。茍所為一有不當,上違天意,下失民心,馴致其極而天怒人怨,未有不危亡者矣。”[83]一再引述儒家的名言說:“民猶水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84]他認識到,民對于君既有依存的一面也有制約的一面,君主不僅不能“輕民”,而且必須“畏民”“敬民”,說:“朕則上畏天,下畏地,中畏人。[85]”又說:“朕每觀《尚書》至敬授人時,嘗嘆敬天之事,后世中主猶能知之,敬民之事,則鮮有知者。蓋彼自謂崇高,謂民皆事我者,分所當然,故威嚴日重,而恩禮浸薄。所以然者,只為視民輕也。視民輕,則與己不相干,而畔渙離散不難矣。惟能知民與己相資,則必無慢視之弊,故曰:‘可愛非君,可畏非民。眾非元后何戴,后非眾罔與守邦。’古之帝王視民何嘗敢輕!故致天下長久者,以此而已。”[86]基于這種認識,朱元璋提出了“安民為本”的主張,認為“凡為治以安民為本,民安則國安”[87],要求得天下大治,防止“覆舟”之患,最根本的一條,就是要安定百姓,只有民心安定了,社會才能安定,統治才能穩固。

古代中國以農立國,明代的社會是個農業社會。鄉村秩序能否穩定,就成為明朝統治能否鞏固的關鍵。朱元璋認為,理想的鄉村社會,應該是“富者自安,貧者自存”,“富者得以保其富,貧者得以全其生”[88],也就是說,地主階級能夠保有他們的財富,過著富裕的生活,而農民階級也能夠生存下去,具備進行簡單再生產的條件。要實現這個目標,自然必須強化對鄉村的控制,恢復和發展生產,并用法律手段來約束人們的行為,但更重要的是必須協調農村的階級關系,使貧與富、弱與強雙方都能循分守法,和諧共存,不致激化矛盾,形成對抗,導致社會的分裂與動亂。和平時期的農村,富者即勛貴富豪和強者即各級官吏,掌握著主要的生產資料土地和國家權力,處于強勢地位,是矛盾的主要方面。如無適當的限制和約束,聽任他們恣意妄為,肆意榨取和欺壓貧者和弱者,農民必然無法自存。朱元璋出身于貧苦農民家庭,在農村出生長大,對此有著深刻的認識。他深知,貧苦農民最切齒痛恨的,就是豪強劣紳和貪官污吏,他自己“于大姓兼并,貪吏漁取”也是“深惡嫉之”的[89]。因此,朱元璋提出了“鋤強扶弱”[90]的主張,一再告諭百官說:“天生烝民,有欲無主乃亂。所以亂者,正謂人皆貪心不已,動輒互相兼并,以致強凌弱,眾暴寡”。他作為全國的最高君主,必須采取必要的手段和措施,鋤強扶弱,抑富右貧,“使有力大的不敢殺了力小的,人多的不敢殺了人少的。縱有無眼的、聾啞的,他有好財寶、妻妾,人也不敢動他的。若強將了,以強盜論;暗將了,以竊盜論。因此這般,百姓方安”[91]。洪武三年二月,他接見浙西諸郡富民,也諄諄告諭道:“民生有欲,無主乃亂。使天下一日無主,則強凌弱,眾暴寡,富者不得自安,貧者不能自存矣。今朕為爾等立法定制,使富者得以保其富,貧者得以全其生,爾等當循分守法,能守法則能保身矣。毋凌弱,毋吞貧,毋虐幼,毋欺老,孝敬父兄,和睦親族,周給貧乏,遜順鄉里,如此則為良民。若效昔之所為,非良民矣。”[92]清代官修《明史》,將朱元璋這個“鋤強扶弱”的主張稱為“右貧抑富”,說:“(明太祖)懲元末豪強侮貧弱,立法多右貧抑富。”[93]

根據“安民為本”“鋤強扶弱”“右貧抑富”的主張,朱元璋采取一系列措施,從政治、經濟、禮樂、刑政諸方面,對鄉村社會進行有力的治理,以期實現“富者自安、貧者自存”的目標。

朱元璋整治鄉村社會的第一步,是編制戶籍,設置基層行政機構,強化對鄉村的治理,以穩定社會秩序。

金代在漢族地區實行村社制度,“在京府州縣郭下則置坊正,村社則隨戶眾寡為鄉置里正,以按比戶口,催督賦役,勸課農桑。村社三百戶以上則設立主首四人,二百戶以上三人,五十戶以上二人,以下一人,以佐里正禁察非違。置壯丁,以佐主首巡警盜賊”[94]。元承金制,除在鄉都設里正、主首催督賦役外,又于至元七年(1270)下令在廣大農村普遍設立村社組織,“縣邑所屬村疃,凡五十家立一社,擇高年曉農事者一人為之長。增至百家者,別設長一員。不及五十家者,與近村合為一社”[95]。社長的職責是勸課農桑,體察非違,管理義倉,興辦社學。后來,坊里與村社兩種基層機構逐漸合流,社長往往變成里正的助手。

明朝建立之前,經過長期的戰亂,元代的基層組織多已廢弛,就連戶籍也多喪失無存,鄉村秩序自然混亂不堪。控制鄉村的戶口和戶籍,建立基層行政機構,這既是穩定鄉村秩序的必要舉措,同時也是保障國家賦役收入的前提條件。明朝建立后,朱元璋便下令命各地作戰的總兵官及地方官員注意收集戶口版籍,宣布:“凡各處漏口脫戶之人,許赴所在官司出首,與免本罪,收籍當差。”并規定:“凡軍、民、醫、匠、陰陽諸色戶,許各以原籍為定,不許妄行變亂;違者治罪,仍從原籍。”洪武三年,又令戶部榜諭天下軍民:“凡有未占籍而不應役者,許自首,軍發衛所,民歸有司,匠隸工部。”[96]當年,朱元璋即“命戶部籍天下戶口,每戶給以戶帖”。十一月正式“核民數,給以戶帖”。“戶帖各書其戶之鄉貫、丁口、名歲。合籍與帖,以字號編為勘合,識以部印。籍藏于部,帖給之民。仍令有司歲計其戶口之登耗,類為籍冊以進”[97],正式建立戶籍制度。

就在編制全國戶籍、頒發戶帖的同時,朱元璋開始著手建立小黃冊制度。“國初,各都仍立里長。洪武三年以來,催辦稅糧軍需,則為小黃冊之法。”其主要內容是:“每百家畫為一圖,內推丁力田糧多者十名為里長,余十名為甲首。每歲輪流。里長一名,管甲首十名;甲首一名,管人戶九名;催辦錢糧,以十年一周。”[98]隨著小黃冊制度的建立,明代的基層行政機構里甲組織也開始出現了。

洪武十四年,又以賦役不均,在小黃冊制度的基礎上,建立更加周密的黃冊制度。其法“以一百一十戶為里。一里之中,推丁糧多者十人為之長,余百戶為十甲。甲凡十人。歲役里長一人,甲首十人,管攝一里之事。城中曰坊,近城曰廂,鄉都曰里。凡十年一周,先后則各以丁糧多寡為次。每里編為一冊,冊之首總為一圖。其里中鰥、寡、孤、獨不任役者,則管帶于百一十戶之外,而列于圖后,名曰畸零”[99]。黃冊制度推行后,每里由原來的100戶增為110戶,里長由1戶增至10戶,甲首也由10戶增至100戶。每里10甲,每甲11戶。1里長戶下轄10甲首戶,挨甲輪差,10年一周。黃冊編制完成后,便逐漸取代了戶帖,成為明政府征派賦稅徭役的依據,所以時人又稱之為“賦役黃冊”。

隨著黃冊制度的推行,里甲制度也更趨完善。里長由丁糧多者10戶擔任,每年由輪值的1戶里長帶領10戶甲首,負責催辦錢糧。除了催辦錢糧,里甲還有“追攝公事”[100]的職責,包括祭祀鬼神、接應賓旅以及應付官府的各種征求。此外還要督促農耕,“凡里長部內,已入籍納糧當役田地,無故荒蕪及應課桑麻之類而不種者,俱以十分為率,一分笞二十,每一分加一等,罪止杖八十”[101];要嚴格管轄和約束全里的人戶,“誰貧誰富,誰困苦,誰逃流,誰人錢糧多寡,誰人丁口消長,彼盡知之”[102]。此外,鄰里發生糾紛,里甲也要負責決斷,若“其頑民不服,展轉告官,捏詞誣陷者,正身處以極刑”[103]。

從洪武四年起,朱元璋還下令在浙江、南直隸、湖廣、江西、福建等省區設立糧長,由“田土多者”擔任[104],負責田賦的催征、經收和解運,并負責勸導違法豪戶,勸導鄉民耕種,具報災傷及拋荒土地,請求豁免其稅糧。洪武二十七年,又下令設置里老人,又稱里老、耆宿,規定由“年高有德”“公正可任事者”擔任,實際多由“殷實戶”的老人充當,與里長共主一里之事,“各里一應公務民風,責成里老”[105]。

里甲制度建立后,里甲之內,所有民戶都要“互相知丁,互知務業”,并且“互相作保”,實行連坐。“民間一里之中,若有強劫盜賊、逃軍、逃囚及生事惡人,一人不敢緝捕,里甲、老人必須會集里人擒拿赴官,違者以罪罪之”[106]。民人走出百里之外,必須持有官府發給的路引,外出住宿,亦須檢查路引,“凡無文引私渡關津者,杖八十。若關不由門,津不由渡而越渡者,杖九十。若越度緣邊關塞者,杖一百,徙三年”[107]。里甲負有監視里中居民行動的職責,《御制大誥續編》規定:“若一里之間,百戶之內,見誥仍有逸夫(游民),里甲坐視,鄰里親戚不拿,……逸夫處死,里甲四鄰化外之遷”[108]。這種里甲編制,不僅是封建國家征派賦役的基本單位,而且也是府州縣以下最廣泛的基層組織,兼具農村政權的性質。

由黃冊制度所建立的里甲組織,里甲由“丁糧多者”擔任,糧長由“田土多者”擔任,里老實際上也多由殷實戶充任,他們顯然多為庶民地主,這就是朱元璋所說的:“此以良民治良民”[109],說明明王朝對廣大鄉村的基層統治,依靠的仍然是地主階級,特別是庶民地主。明王朝正是通過里甲組織,對廣大鄉村居民實行政治強制,將他們束縛在土地之上,禁止隨意流動與逃亡,以求社會秩序的恢復與穩定。同時,又通過里甲組織,對農民實行超經濟強制,以保證地主對佃農剩余勞動的榨取,國家對賦役的征派。

朱元璋深刻地認識到:“民窘于衣食或迫于苛政則逃。使衣食給足,官司無擾,雖驅之使去,豈肯輕遠其鄉土?”[110]民之所以不安,主要是由于衣食不能給足,加上統治者的殘酷壓迫和過分榨取,造成百姓的極端貧困。“民富則親,民貧則離,民之貧富,國家休戚系焉!”[111]而當時鄉村的廣大農民,正如朱元璋所描述的,“其終歲勤勞,少得休息。時和歲豐,數口之家猶可足食,不幸水旱,年谷不登,則舉家饑困”[112]。經濟是基礎,要求得鄉村社會的安定,就必須恢復和發展生產,解決廣大農民的衣食問題。為此,朱元璋決定與民休息。登基前夕,他向山東派遣一批府州縣官員,即特地叮囑他們:“今山東郡縣新附之民,望治猶負疾者之望良醫。醫之為術,有攻治,有保養。攻治者,伐外邪;保養者,扶元氣。今民出喪亂,是外邪去矣,所望休養生息耳。休養生息,即扶元氣之謂也。汝等今有守令之寄,當體予意,以撫字為心,毋重困之。”[113]登基即位的當月,又鄭重告諭入京朝覲的各府州縣官員:“天下初定,百姓財力俱困,譬猶初飛之鳥不可拔其羽,新植之木不可搖其根,要在安養生息之!”[114]

休養生息,發展生產的首要措施,是改革土地制度。土地是農業社會的主要生產資料。元代土地高度集中,除官府控制著大量官田外,蒙漢地主階級也大肆兼并土地,特別是江南一帶,“豪右之家連阡亙陌,所收動計萬石”[115]。經過元末農民戰爭,原先為元政府控制的官田和蒙漢地主霸占的土地,部分為農民耕墾,更多的則成為無主荒地。明朝建立后,朱元璋在支持逃亡地主重返家園、恢復產業的同時,為了防止社會矛盾的激化,又實行抑制兼并的政策,限制地主經濟勢力的過分擴張。他規定:“凡威取田宅者歸業主”[116],農民在元末農民戰爭期間直接憑借戰爭的暴力剝奪地主的田地和房產,一律要退還原主。與此同時,他在洪武元年又下詔規定:“各處人民,曩因兵燹拋下田土,已被有力之家開墾成熟者,聽為己業。其田主回還,仰有司于附近荒田內,驗數撥付耕種。”如果地主自己逃亡拋荒的土地,已被農民墾為熟田,就歸農民所有,地主還鄉后,另由官府撥給一塊荒地,作為補償;并鼓勵人們積極耕墾無主的荒地,“各處荒閑田地,許令諸人開墾,永為己業,與免雜泛差役三年,后并依民田起課稅糧”[117]。洪武三年六月,又采納濟南知府陳修及司農官的建議,將北方郡縣近城荒蕪之地授與鄉民無田者耕種,“戶率十五畝,又給地二畝,與之種蔬,有余力者不限頃畝,皆免三年租稅”,“若王國所在,近城存田五里,以備練兵牧馬,余處悉令開耕”[118]。后來發現一些公侯富豪利用洪武元年允許諸人開墾無主荒地的詔令,憑借其雄厚的財力,多犁多占,兼并土地,朱元璋又于洪武四年三月諭令中書省:“今臨濠之田連疆接壤,耕者亦宜驗其丁力,計畝給之,使貧者有所資,富者不得兼并。若兼并之徒多占田以為己業,而轉令貧者佃種者,罪之。”[119]翌年五月,又將這種“驗其丁力,計畝給之”的辦法推向全國,規定:“兵興以來,所在人民拋下產業,逃避他方,天下既定,乃歸鄉里。中間若有丁力少而舊田多,不許依然占護,止許盡力耕種到頃畝,以為己業。若有去時丁少,歸則丁多而舊產少者,許令于附近荒田內,官為驗其丁力,撥付耕種。敢有以舊業多余占護者,論罪如律。[120]”驗丁授田的政策也推行于南方地區,但授田的畝數則視各地人口的疏密、荒地的多寡而定,如蘇州府太倉“見丁授田一十六畝”[121]。后來,還多次下令,“民間田土,許盡力開墾,有司毋得起科”,“但是荒田,俱系在官之數,若有余力,聽其再開”。洪武二十八年,明廷重新規定:“凡民間開墾荒田,從其首實,首實一年后官為收科”[122]。雖然取消了原先永不起科的規定,但農民通過向官府繳納賦稅,卻取得了所開墾土地的合法所有權。經過土地制度的改革,使廣大農民獲得了一份土地,自耕農的數量大量增加,估計占到整個農民階級的多數,從而調動了農民的生產積極性。

由于荒地太多,朱元璋又大力推行屯田。屯田分為民屯、軍屯和商屯三種形式。民屯主要是遷徙無業鄉民和降民、罪徒,從地狹人稠地區遷往地廣人稀的地區去墾荒屯種。屯田的移民,由官府授給土地,“給牛、種、車、糧,以資遣之,三年不征其稅”[123]。滿三年才向官府交納賦稅,稅率各地參差不齊,有的是“中分收”[124],有的是“什一取稅”[125],洪武二十六年改為“俱照民田起科”[126],亦即三十稅一。整個洪武年間,移民的數量相當龐大,據統計,有數字可考的即多達160余萬人[127],實際數量可能是這個數字的一倍甚至更多。這些移民,后來也多變成擁有小塊土地的自耕農。軍屯的范圍非常廣泛,“東自遼左,北抵宣大,西至甘肅,南盡滇蜀,極于交趾,中原則大河南北,在在興屯”[128]。軍屯的推行,對土地的開發和軍糧的供應發揮了積極的作用,朱元璋曾夸口說:“吾京師養兵百萬,要令不費百姓一粒米。”[129]商屯主要興起于北部和西南邊陲之地,對邊疆的開發與邊防駐軍糧餉的供應,也都產生了積極的作用。

為了推動農業的發展,朱元璋還大力興修水利。他下令:“所在有司,民以水利條上者,即陳奏。”又諭工部曰:“陂、塘、湖、堰可蓄泄以備旱潦者,皆因其地勢修治之。”[130]洪武年間,明官府調動大批人力和財力,修建了許多大型水利工程,有的工程投入人工達數十萬,可灌田地萬頃至數萬頃。同時,還督促各地官吏組織勞力,利用農閑,修建許多中小型灌溉設施。如洪武二十七年派遣國子監生分赴各地,督促吏民興修水利,到第二年底,計“開天下郡縣塘堰凡四萬九百八十七處,河四千一百六十二處,陂渠堤岸五千四十八處”[131]。

在實行休養生息的同時,朱元璋還提出“藏富于民”的主張,說:“保國之道,藏富于民。”[132]他指出:“軍國之費所資不少,皆出于民”[133],民之貧富,不僅關系到國家的安危治亂,更直接關系到國家的稅源財源。“大抵百姓足而后國富,百姓逸而后國安。未有民困窮而后國獨富安者。”[134]他指出,元朝就是由于“昏主恣意奢欲,使百姓困乏,至于亂亡”的[135]。因此,統治者不能只顧眼前的利益,不顧百姓的死活,竭澤而漁。“茍聽其窮困而不之恤,民將撫然曰:‘惡在其為我上也。’”[136]基于這種認識,朱元璋強調,要把眼前利益和長遠利益結合起來,實行“取之有制,用之有節”[137]的政策,將賦役的征派和國家的財政支出控制在一定限度之內。

根據“取之有制”的原則,朱元璋實行輕徭薄賦,減輕百姓負擔。明初的賦役法規定:“凡官田畝稅五升三合五勺,民田減二升。”[138]官田是地租與賦稅合并征收,所以賦率較重。民田一般畝稅三升三合五勺,按當時畝產最低一石而論,為三十稅一。不論是官田還是民田,負擔都較元末大為減輕。

歷來人民負擔最重的是徭役,朱元璋也作了較大的改革。洪武初年的徭役分為三類。一類是均工夫役,按“驗田出夫”的原則僉派,規定直隸、應天等18府及江西九江、饒州、南康5府,“田一頃出丁夫一人,不及頃者以別田足之”[139],于每年農閑赴京應役,一月遣歸。其他地方僉派的徭役,也貫徹“驗田出夫”的原則。另一類是雜役,也叫雜泛,名目繁多,“以糧富丁多者充之”[140],按丁糧的多寡點當。第三類是里甲正役,它在洪武初年實行于江南地區,洪武十四年黃冊制度與里甲制度推向全國后,里甲正役便普遍推行于全國各地。洪武十四年,朱元璋令戶部諭各府州縣:“凡賦役必驗民之丁糧多寡、產業厚薄以均其力。”[141]第二年,明廷又令各府州縣將民戶分為上、中、下三等編制賦役黃冊,“凡遇徭役則發冊驗其輕重而派役之”[142]。洪武二十六年定制:“凡各處有司,十年一造黃冊,分豁上、中、下三等人戶,仍開軍、民、灶、匠等籍,除排年里甲依次充當外,其大小雜泛差役,各照所分上、中、下三等人戶點差。”[143]此后,均工夫役便廢而不行。除里甲正役外,所有的徭役都統稱為雜役,按丁糧多寡僉派。洪武二十年,明廷又在全國普遍丈量土地,編制魚鱗圖冊,以“魚鱗冊為經,土田之訟質焉;黃冊為緯,賦役之法定焉”[144]。從此“凡百差科,悉由此出,無復前代紛更之擾”[145],使征斂有了一個統一的標準。上述諸種徭役,均工夫役的“驗田出夫”,里甲正役與雜泛差役的“驗民之丁糧多寡”僉派,顯然都是有利于無地或少地的農民的。

此外,朱元璋還下令釋放奴婢,出資贖還因饑荒典賣為奴者。并注意恤貧救災,對一些生活困難的貧民實行救濟。朱元璋在位31年,“賜予布鈔數百萬,米百余萬,所蠲租稅無數”[146]。

朱元璋登基之前,即對右御史大夫鄧愈等指出:“治天下當先其重且急者,而后及其輕且緩者。今天下初定,所急者衣食,所重者教化。”[147]在他看來,教化是治民之本,是重中之重,強調:“治道必先于教化,民之善惡,即教化之得失也。……不明教化之本,致風陵俗替,民不知趨善,流而為惡,國家欲長治久安,不可得也。”[148]

朱元璋施行教化的舉措多種多樣。首先,是大力提倡儒家思想。登基伊始,即針對元代實行蒙古文化本位之政策,將儒學與儒士邊緣化的狀況,明確宣布:“仲尼之道,廣大悠久,與天地相并,故后世有天下者,莫不致敬盡禮,修其祀事。朕今為天下主,期在明教化以行先圣之道。”[149]漢代以來被定于一尊的儒家思想,再次被明廷確定為國家的主流意識形態和社會的核心價值體系。他反復告諭廷臣:“道之不明,由教之不行也。夫五經載圣人之道也,譬之菽粟布帛,家不可無。人非菽粟布帛,則無以為衣食,非五經四書,則無由知道理。”[150]他規定,學校生員必修四書五經。北方因長期戰亂,經籍殘缺,他還特地向北方學校頒賜一批經書。在儒家學說中,宋代的程朱理學將封建綱常化為主宰萬物的精神實體——“天理”,比先秦的孔孟學說、漢代的經學、唐代的佛學更加精密,更有哲理性,也更加適應在戰亂的廢墟上重建封建統治秩序的需要。因此,朱元璋提倡儒學也更側重于程朱理學,特諭國子監祭酒許存仁教授生徒應“一以朱子之學”,“令學者非五經、孔孟之書不讀,非濂洛關閩之學不講”[151]。在國子監與各府州縣學均立有一塊臥碑,上書“國家明經取士,說經者以宋儒傳注為宗,行文者以典實純正為主”,“不遵者以違制論”[152]。全國的科舉考試,一概從四書五經中出題,以程朱注疏為準。并大力表彰恪守孔孟之道、程朱理學有突出表現的臣民。恪守婦道的,旌表其門;孝悌力田者,提拔做官。

除了儒家思想、程朱理學,朱元璋還積極扶植佛、道,發揮其淑世勸導、化惡為善的教化功能,起到“暗助王綱”的作用。

其次,是制禮作樂。朱元璋認為:“教化必本諸禮義”[153]。禮是儒家文化的一個核心內容。儒家所說的禮,一般包括樂在內。禮的內容非常寬泛,它既是仁義道德的規范,也是人際行為的準則,具有定尊卑、明貴賤、辨等列、序少長的作用。儒家的樂,不是今人所說的音樂,而是被賦予某種道德屬性的德音雅樂,起到陶冶性情、淑化人心、協調人群、團結社會的作用。禮用以辨異,分別貴賤的等級;樂用以求同,緩和上下的矛盾。朱元璋說:“朕觀刑政二者,不過輔禮樂為治耳。……大抵禮樂者,治平之膏粱;刑政者,救弊之藥石。”[154]因此,在明教化之中,朱元璋特別強調要“明禮以導民”[155],將制禮作樂作為治國之先務來抓。

元朝的禮制,帶有濃厚的蒙古色彩,朱元璋決定摒棄不用,而依據中原傳統的禮制,結合明初的社會現實,重新加以厘定。建國前夕,他務未遣,吳元年(1367)六月即“首開禮樂二局,廣征耆儒,分曹究討”[156],著手修纂禮書。明朝剛建立,又從各地陸續征調一批耆儒,參與禮書的修纂。洪武元年,中書省會同禮官擬定新的祀典及官民服喪之制、官民房舍及服飾等第。洪武三年九月,《大明集禮》編成,計50卷。后來,又陸續撰成《洪武禮制》等一批禮書,厘定包括吉禮、嘉禮、賓禮、軍禮、兇禮在內的各種禮制,充分體現官員內部的上下等級和官民之間的尊卑貴賤。“元時古樂俱廢,惟淫詞艷曲更唱迭和,又使胡虜之聲與正音相雜,甚者以古先帝王祀典神祇飾為舞隊,諧戲殿廷,殊非所以道中和、崇治體也”,朱元璋也下令“悉屏去之”[157]。他特地指示作樂的儒臣,要恢復華夏古代雅樂的傳統,所撰詞章要“和而正”[158],棄絕諛詞;所作樂曲,要和諧自然,“協天地自然之氣”[159]。根據朱元璋的諭旨,洪武年間相繼制成一批朝賀、祭祀、宴饗的樂歌,其中有些詞章還是由朱元璋親自撰寫的,如《圜丘樂章》《方丘樂章》《合祭天地樂章》《先圣三皇歷代帝王樂章》等。

在制禮作樂的過程中,朱元璋注意協調農村的階級關系。元代地主與佃戶之間貴賤等分甚嚴,法律明確規定地主與佃戶行主仆之禮,佃戶的地位等同于地主的奴仆,地主打死佃戶,僅科以“杖一百七,征燒埋銀五十兩”[160]了事。故佃戶對地主皆“拱侍如官府”[161],在路上遇到,“不敢施揖,伺其過而復行”[162]。經過元末農民戰爭,“王公甘久辱,奴仆盡同升”[163]。洪武五年五月,朱元璋便下詔規定:“佃見田主,不論齒序,并如少事長之禮。若在親屬,不拘主佃,則以親屬禮行之。”[164]明制父輩曰“尊”,兄輩曰“長”。農民與地主的關系,由仆主升為少長,農民雖說仍被置于地主的封建宗法統治之下,但較元代的身份地位畢竟有了提高。

再次,興辦教育科舉。朱元璋認為:“教化之道,學校為本。”[165]“今天下初定,所急者衣食,所重者教化。……足衣食者,在于勸農桑;明教化者,在于興學校。”[166]朱元璋即位前后,即相繼在中央建立國學,在各府、州、縣建立儒學,又稱郡學,在基層建立社學。社學有部分設在城鎮,更多的是設在鄉村。洪武四年,方克勤出任濟寧知府時曾“設社學數百區”[167]。洪武八年,朱元璋又下詔:“今京師及郡縣皆有學,而鄉社之民未睹教化,宜令有司更置社學,延師儒以教民間子弟,庶可導民善俗也。”[168]此后,社學便廣泛地在各地鄉社建立起來。據統計,洪武年間全國各個府、州、縣,平均辦有社學61所[169]。社學以教化百姓為首務,主要是學習一些儒家倫理道德的啟蒙讀物,兼讀朱元璋所撰的《御制大誥》及本朝律令。朱元璋下詔規定,有司考課“必書農桑、學校之績,違者降罰”,如其所在地區“師不教導,生徒惰學”,皆“論如律”[170]。隨著學校教育的發展,明廷于洪武十七年頒行《科舉成式》,科舉制度從此正式確立,并走上規范化、標準化的軌道,反過來又推進了學校教育的發展,呈現出空前繁榮的景象。“無地而不設之學,無人而不納之教,庠聲序音,重規疊矩,無間于下邑荒徼,山陬海涯,此明代學校之盛,唐宋以來所不及也”[171]。

最后,移風易俗。朱元璋認為:“古者風俗淳厚,民相親睦,貧窮患難,親戚相救;婚姻、死喪、疾病,鄰保相助。近世教化不明,風俗頹敝,鄉鄰親戚不相周恤,甚者強凌弱,眾暴寡,富吞貧,大失忠厚之道。”[172]“移風善俗,禮為之本;敷訓導民,教之為先。故禮教明于朝廷,而后風化達于四海。”[173]為此,他決心移風易俗,淳厚人情。朱元璋規定,基層的里甲組織,除了催征錢糧、勾攝公事外,還需負起教化之責:“一里之間,有貧有富。凡遇婚姻死喪、疾病患難,富者助財,貧者助力,民豈有窮苦急迫之憂?又如春秋耕獲之時,一家無力,百家代之,推此以往,寧有不親睦者乎?”[174]“每村置鼓一面,凡遇農忙時月,五更擂鼓,眾人聞鼓下田,該管老人點閘。若有懶惰不下田者,許老人責決。”[175]朱元璋還下令,在全國鄉村普遍設置申明亭、旌善亭,以旌善懲惡。申明亭始建于洪武五年二月,除張貼法令文告外,“凡境內人民有犯,書其過名,榜于亭上,使人有所懲戒”[176]。后來,覺得將犯人所犯罪過不分大小,一律在申明亭上公布,會“使良善一時過誤者為終身之累”,在洪武十五年改為“自今犯十惡、奸盜、詐偽、干犯名義、有傷風俗及犯贓至徒者,書于亭,以示警戒。其余雜犯、公私過誤、非干風化者,一切除之”[177]。旌善亭的始建時間現已無考,但一些地方在洪武十六年已建有旌善亭[178]。亭內既書“民之孝子順孫、義夫節婦及善行之人”,也錄“有司官善政著聞者”[179],張榜公布官民的善政善舉,以示旌表。此外,朱元璋還命人編撰《公子書》《農工技藝商賈書》及《律令直解》等通俗讀物,頒行各地,使士農工商各類人等,知所遵循。

朱元璋強調“明禮以導民”,但也不排除“定律以繩頑”[180]。他指出,只有禮法并用,才能建立“上下相安、和氣充溢、天地清寧”的社會秩序。當臣民不能遵守禮制的規范時,就必須齊之以刑,用刑罰來迫使那些桀驁不馴的“頑民”就范。否則,如果“法縱民玩”,使“奸者得以恣肆,良者含冤而受暴,雖欲善治,反不可得矣”[181]。鑒于元朝沒有制定過像《唐律疏議》那樣的刑法典,僅只“取所行一時之例為條格而已”[182],這些條格不僅繁雜重出,往往同罪異罰,易被官吏上下其手,而且也不適應已經變化了的形勢,無法繼續使用。在明朝建立前夕,朱元璋即于吳元年十月下令議定律令,于當年十二月編成以唐律為藍本的律285條。洪武建國后,經洪武七年、九年、十六年、二十二年的幾次修訂,最后于三十年五月正式頒行全國,這就是通行有明一代的《大明律》。除《大明律》外,朱元璋還親自匯集一批針對“情犯深重、灼然無疑”的“奸頑刁詐之徒”施行法外加刑的案例,加上一些峻令和自己的訓話,編成《御制大誥》四編,先后頒行于洪武十八年十月、十九年三月和十二月、二十年十二月,作為《大明律》的補充。洪武三十年五月重新頒布改定《大明律》時,又擇取《御制大誥》四編的有關條目,與有關律文一起編成《欽定律誥》,附載于《大明律》之后,規定“其遞年一切榜文禁例,盡行革去。今后法司只依律與大誥議罪”[183]。

明初制定的《大明律》與《御制大誥》,作為地主階級專政的工具,對農民的反抗活動做出了嚴厲的懲罰規定,要求他們循分守紀,當差納糧;同時又依據朱元璋鋤強扶弱、右貧抑富的主張,對農村的階級關系作出適當的調整,以緩和階級矛盾,穩定鄉村的社會秩序。

明律的“扶弱”“右貧”,主要體現在用法律形式肯定元末農民戰爭的某些成果,提高了農民的身份地位。在唐律中,奴婢、部曲、雜戶、官戶的地位均低于良人,明代已不存在與良人不同的部曲,故明律未見有與此相應的條文。關于奴婢,《大明律》明確禁止庶民之家存養奴婢,禁止官民之家閹割役使“火者”,禁止將他人迷失子女、在逃子女賣為奴婢,禁止冒認良人為奴。洪武二十四年,明廷還規定,役使奴婢,公侯家不過20人,二品不過10人,三品不過8人[184]。唐律中有關部曲的某些規定,《大明律》改為“雇工人”,但其法律地位高于部曲。如唐律規定雇主毆死部曲,徒一年;故殺,徒一年半。《大明律》規定雇主毆死雇工人,徒三年;故殺,絞。唐律規定部曲殺、傷、毆打主人或其親屬者,處刑與奴婢同,即殺主,斬;過失殺主,絞;毆傷主之近親,斬或絞。《大明律》則規定:“若雇工人毆家長及家長之期親若外祖父母者,杖一百,徒三年;傷者,杖一百,流三千里;折傷者,絞;死者,斬;故殺者,凌遲處死;過失殺、傷者,各減本殺、傷罪二等。”[185]唐律規定部曲罵詈、奸污、告發等干犯主人之罪,處刑與奴婢無大區別。明律則規定,雇工人奸家長妻、女,與奴婢同罪,但罵詈及告發家長,處罰較奴婢為輕。另外,明律對于雇工人對家長有犯雖以“賤人”論處,但對“良人”有犯則往往以“良人”論處。凡此種種,表明雇工人的身份地位是介于“良人”與“賤人”之間,而高于奴婢的。佃戶與地主的關系,也由元代的仆主升為少長。在有關鄉飲酒禮的律條中還規定,舉行鄉飲酒禮時,“除乞丐外,其余但系老年,雖至貧,亦須上坐,少者雖至富,必序齒下坐”[186]。也就是說,不論富貧,一律按年齡的大小入座,即便是貧窮的佃農,年齡大的就坐上席,即便是富裕的地主,年齡小的就坐下席。農民的身份地位有了明顯的提高,其人身依附關系有所松弛,對他們的超經濟強制有所削弱。

此外,明律適應以父權、夫權為中心的封建宗法關系和倫理道德規范相對松弛的社會現實,相對減輕了觸犯宗法關系和倫理道德行為的懲處。并適當放松對間接觸犯封建專制統治行為的處罰。

明律的“鋤強”“抑富”,主要表現在對地主階級貪暴行為的防范與懲治方面。明律首先降低貴族官僚的法律特權地位。唐律規定,皇族、貴戚、達官享有“八議”的特權,除“謀反”“謀大逆”等“十惡”重罪之外,幾乎都可免受審判和刑罰。《大明律》則不然,只規定“凡八議者犯罪,實封奏聞取旨,不許擅自勾問。若奉旨推問者,開具所犯及應議之狀,先奏請議,議定奏聞,取自上裁。其犯十惡者,不用此律”[187]。還規定,文武官員犯公罪,只有笞刑可以聽贖。如犯私罪,“笞四十以下,附過還職;五十,解見任別敘;杖六十,降一等;七十,降二等;八十,降三等;九十,降四等;俱解見任。流官于雜職內敘用,雜職于邊遠敘用。杖一百者,罷職不敘。若軍官有犯私罪,該笞者,附過收贖;杖罪,解見任,降等敘用;該罷職不敘者,降充總旗;該徒、流者,照依地里遠近,發各衛充軍”[188]。其余所有法律特權,一概取消。這些規定,大大減少了貴族官僚借助法律特權違法犯禁而逃避懲處的機會。

明律還嚴禁公侯之家侵占官民田地財產、接受投獻、隱蔽糧役,禁止藩王侵占民田。并嚴禁官豪勢要侵占他人田宅以及脫漏版籍、移丘換段、挪移等則、以高作下、詭寄影射等欺隱自己田地糧差的舞弊行為;禁止接受朦朧投獻;禁止官員在現任處所置買田宅。如有違反,處罰都極其嚴厲。如“豪民令子孫、弟侄、跟隨官員隱蔽差役者,家長杖一百。官員容隱者,與同罪。受財者,計贓,以枉法從重論。跟隨之人,免罪充軍。其功臣容隱者,初犯,免罪附過;再犯,住支俸給一半;三犯,全不支給;四犯,依律論罪”[189]。

明律對官吏的貪污受賄,處罰尤為嚴厲。朱元璋曾下令:“官吏犯贓罪者無貸”[190],并敕諭戶部:“官吏受贓者,并罪通賄之人,徙其家于邊,著為令。”[191]明廷又規定:“凡官吏人等犯枉法贓者,不分南北,俱發北方邊衛充軍。”[192]“官贓至十六(按:應作六十)兩以上,剝皮貫草。”[193]依據朱元璋旨意制定的《大明律》,專為懲治貪污開列了許多條文,朱元璋的《御制大誥》四編更有121條專講懲治貪贓受賄、科斂害民問題,占到總條數201條的56.3%。《大明律》規定:“凡官吏受財者,計贓科斷。無祿人,各減一等。官追奪除名,吏罷役,俱不敘。說事過錢者,有祿人,減受錢一等;無祿人,減二等;罪止杖一百,各遷徙。有贓者,計贓從重論。”[194]并規定,受財枉法者,1貫以下杖70,每5貫加1等,至80貫絞;受財不枉法者,1貫以下杖60,每10貫加1等,至120貫,罪止杖100,流3000里;監守自盜倉庫錢、糧等物,不分首從,并贓論罪,在右小臂上刺“盜官錢(糧、物)”三字,1貫以下杖80,每2貫500文加1等,至25貫杖100,流3000里,40貫斬。至于官吏私借官府錢糧和借官物、挪移出納、冒支官糧、多收稅糧斛兩、隱瞞入官家產等,明律也都規定了很重的刑罰。就連因公乘坐官畜、車、船附載物超過規定重量者,也要處罰。

朱元璋不僅制定了一系列懲治貪污的律令,而且有令必行。一旦發現官吏的貪污行為,立即嚴加懲處,罪行輕的處以笞、杖、謫戍、屯田、工役之刑,重的則處以墨面文身、挑筋、剁指刖足、閹割為奴、枷項游街、免死發廣西拿象、全家抄沒發配遠方為奴、迫令自殺、梟首、凌遲、族誅等各種非刑。而且不避親貴,即使是皇親國戚、勛臣權貴,一旦貪污受賄,也照樣處刑,毫不寬待。洪武末年,駙馬都尉歐陽倫,命家奴周保等令陜西布政司派車為之販運私茶,朱元璋即下令將歐陽倫和陜西布政司官員賜死,周保等家奴全部處斬,茶貨全部沒收入官。除了平時的隨時懲辦,朱元璋還對貪官污吏進行集中的打擊。如洪武四年的錄天下官吏、八年的空印案、十八年的郭桓案、十九年的逮官吏積年為民害者,聲勢都很浩大。郭桓案“自六部左右侍郎下皆死,贓七百萬,詞連直省諸官吏,系死者數萬人”[195]。

對豪強地主橫行不法、肆意兼并的行為,朱元璋也嚴厲加以打擊。除洪武十四年在全國普查戶口,編制賦役黃冊外,洪武二十年又完成全國性的土地丈量工作,編制魚鱗圖冊,防止豪強隱瞞丁口和土地,逃避國家的賦役征派。明律還對隱瞞丁口和土地的行為,規定了嚴厲的處罰。它規定,人戶以籍為定,若詐冒脫免、避重就輕者,杖80。凡一戶全不附籍、將他人親屬隱蔽在戶不報,及相冒合戶附籍、隱瞞自己或他人成丁人口不附籍,均嚴加懲處。還規定:“諸人不得于諸王、駙馬、功勛大臣及各衙門,妄獻田土、山場、窯冶,遺害于民,違者治罪”;“各處奸頑之徒,將田地詭寄他人名下者,許受寄之家首告,就賞為業”;“將自己田地移丘換段、詭寄他人及灑派等項,事發到官,全家抄沒”[196];典賣田宅必須過割,“不過割者,一畝至五畝,笞四十,每五畝加一等,罪止杖一百,其田入官”[197]。

對那些不遵守法令、敢于頂風作案的豪強劣紳,朱元璋則進行無情的打擊。當時的江南地區,地主經濟最為發達,豪強劣紳也最為橫暴,朱元璋對他們的打擊也最為嚴厲。明初派到江南的官吏有不少酷吏,就是這一政策的堅定執行者。如薛嚴守鎮江,執法極嚴,“豪強為之屏跡”[198]。蘇州太守王觀,因當地拖欠稅糧,就將全府的富豪都叫到府衙,命令他們拿出家中儲積代為賠納。朱元璋還借幾起大案,牽連誅殺了許多豪強勢族。如郭桓案“核贓所寄借遍天下,民中人之家大抵皆破”[199]。特別是胡惟庸黨案和藍玉黨案,江南的豪強受牽連者更多,僅吳江一縣,罹禍的就“不下數千家”[200]。除了誅殺,朱元璋還將許多豪強劣紳遷離故土,徙置他鄉。即位前后,他即開始執行這一政策,將張士誠、方國珍、陳友諒的部將和元朝的孤臣孽子以及依附他們的江南地主遷離故土,徙置于濠州、臨淮、潁上等地。此外,朱元璋又仿效劉邦徙天下富民實關中的做法,如吳元年十月“徙蘇州富民實濠州”[201];洪武二十四年七月又諭工部臣曰:“昔漢高祖徙天下富豪于關中……京師,天下根本,……其令有司驗丁產殷富者,分遣其來。”于是“工部徙天下富民至者凡五千三百戶”[202]。這些豪強地主一離開故土,其田產也隨之喪失,便無法再橫行鄉里,欺壓小民。

朱元璋治理鄉村社會的理念與措施,經過二三十年的實踐,取得顯著的成效。

首先,打擊貪官污吏和豪強劣紳。貪官污吏和豪強劣紳,是農民最痛恨的兩股惡勢力,也是誘發社會動亂的兩個毒瘤。朱元璋用嚴厲手段整飭吏治,雖然存在打擊面過大過濫的偏差,但還是起到了“整頓一代之作用”[203]。在嚴刑酷法之前,大多數官吏還是重足而立,不敢恣肆妄為,“郡縣之官雖居窮山絕塞之地,去京師萬余里外,皆驚心震膽,如神明臨其庭,不敢少肆。或有毫發出法度,悖禮義,朝按而暮罪之”[204]。經過長期的整治,一大批腐敗的官吏遭到懲處和打擊,官場的風氣逐漸發生變化,吏治漸趨清明,“一時守令畏法,潔己愛民,以當上指,吏治渙然丕變矣。下逮仁、宣,撫循休息,民人安樂,吏治澄清者百余年”[205]。嘉靖、萬歷年間的著名清官海瑞贊揚說:“我太祖視民如傷,執《周書》‘如保赤子’之義,毫發侵漁者加慘刑。數十年民得安生樂業,千載一時之盛。”[206]

朱元璋對豪強劣紳的打擊也不遺余力。一批違法犯禁的大家勢族特別是江南地區的巨姓大族遭到誅殺、籍沒,或遷離故土,他們武斷鄉曲、欺壓小民的活動因受到了嚴格的限制而大大減少。方孝孺在談到明初對豪強劣紳的打擊時說:“太祖高皇帝以神武雄斷治海內,疾兼并之俗,在位三十年間,大家富民多以逾制失道亡其宗。”[207]吳寬說他的家鄉長洲在洪武之世,“鄉人多被謫徙,或死于刑,鄰里殆空”[208],并談及三吳地區的情況說:“皇明受命,政令一新,豪民巨族,刬削殆盡”,“一時富室或徙或死,聲銷景滅,蕩然無存”[209]。貝瓊也說,當時的三吳巨姓“既盈而復,或死或徙,無一存者”[210]。

其次,緩解農村的階級矛盾。朱元璋即位之后,下令釋放奴婢,還對畜奴作出限制,并相應提高了佃農的地位。隨著土地制度的改革,許多無地或少地的農民獲得土地,自耕農的數量大量增加。加上休養生息、藏富于民、輕徭薄賦、抑制兼并政策措施的實行,對貪官污吏和豪強劣紳的打擊,農民的生活逐漸得到改善,階級矛盾逐漸得到緩和,社會秩序逐漸趨于穩定,“商旅行,農夫耕,老瓦盆中冽酒盈,呼囂隳突不聞聲”[211],呈現一片國泰民安的祥和景象。民間甚至流傳著“道不拾遺”的傳說,謂“聞之故老言,洪武紀年之末,庚辰(建文二年,1400)前后,人間道不拾遺,有見遺鈔于涂,拾起一視,恐污踐,更置階圮高潔處,直不取也”[212]。

最后,促進生產的恢復與發展。朱元璋采取的一系列措施,對嚴重摧殘生產力的貪官污吏和豪強劣紳進行打擊,并在一定程度上保障勞動者最基本的生產條件,加上社會秩序的漸趨穩定,有力地推動著農業生產走出殘破凋敝的困境。“流離漸懷歸,沉療漸蘇醒”[213],呈現一片蓬勃發展的景象。全國的耕地面積大量增加,洪武二十六年達到850萬余頃[214],比北宋最高的耕地數字、天禧五年(1021)的524萬余頃[215],多了300多萬頃。國家的稅糧也隨之增加,洪武二十六年歲征糧食32789800多石,布帛512002匹、絲綿、茶等物3654000余斤[216],其中僅稅糧一項就比元代歲入12114000多石[217],多了一倍多。隨著農業生產的發展,“四民各有定業,百姓安于農畝,無有他志,官府亦驅之就農,不加煩擾,故家給人足,樂于為農”[218]。在洪武年間奠定的基礎上,社會經濟在此后的永樂、洪熙、宣德三朝繼續發展,“土無萊蕪,人敦本業”,“百姓充實,府藏衍溢”[219],“宇內富庶,賦入盈羨,米粟自輸京師數百萬石外,府縣倉廩蓄積甚豐,至紅腐不可食”[220],促成了明前期盛世的出現。

當然,朱元璋治理鄉村社會的理念和措施,是為了強化封建專制主義的統治,維護朱家天下的長治久安,無法從根本上解決地主和農民的階級矛盾,這是階級和時代使然。但是,作為明朝的開國君主,他從地主階級的長遠利益出發,能認真總結歷史的經驗教訓,針對明初的社會現狀,提出“安民為本”“鋤強扶弱”的主張,采取一系列有力的措施,協調農村的階級關系,經過二三十年的艱苦努力,終于收到由亂至治的顯著效果,為近三百年的大明江山打下了較為扎實的根基。對此,無疑應當給予歷史的肯定。

[原載《江南大學學報》2012年第11卷第5期(2012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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