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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 情為何物
  • 龐新智
  • 8958字
  • 2022-05-10 14:49:46

我要給紅姐寫信,盡管我已經(jīng)有了她的更便捷的聯(lián)系方式,是她丈夫紅巖的手機(jī)號碼,但是對于紅姐,我還是要采用這種最古老的溝通方式。我覺得,書信這種方式,不僅能使人“見字如面”,而且比之于打電話、發(fā)短信,更讓對方覺得你鄭重認(rèn)真;很多時候,文字表達(dá)比口頭表達(dá)似乎更有味道,當(dāng)著面我可能無話可說或者不知說啥才好,寫信我卻能洋洋灑灑有說不完的話。

其實(shí)我這封信的實(shí)際內(nèi)容極其簡單。核心是:我已把租房子的事情辦妥,和老伴兒一起入住了,感覺很好。還有你們臨走時安排的事,也有了眉目。當(dāng)?shù)氐念I(lǐng)導(dǎo)和學(xué)校都很支持,領(lǐng)著我們兩口在山下的小學(xué)轉(zhuǎn)了一圈,教學(xué)條件再好沒有。和一些小孩及家長也有接觸,他們都表現(xiàn)出濃厚興趣,前景應(yīng)該非常理想。而且,你還記得小時候跟媽上課時,咱們一起記的筆記嗎?我一本不少地保存著,全都拿來了。這就是現(xiàn)成的教材,至少可以作為參照,略加修改即可??梢哉f是萬事俱備,只候大駕光臨。不知你們那邊情況如何,何時過來,望告。

接著又不由自主地寫了些家長里短的閑話和進(jìn)山隱居這幾天的愉快心境,以及問候之意。

寫完,叫老伴兒來看。老伴兒很快就看完了,一邊笑一邊微微地?fù)u頭,說:“你們倆呀,真是的……挺好,寄出去吧。”

我不知道她說的“挺好”,是說信寫得挺好呢,還是說我倆的事挺好,還是我們幾個義務(wù)教學(xué)挺好,不管是什么,反正是批準(zhǔn)通過了。

我拿過信封,在收信人處寫上“曲紅旗姐姐收”。似覺不妥,又拿過一個信封,想了想改成“郝紅巖賢弟、曲紅旗姐姐收”。看了看仍覺不妥。再拿過一個信封,改成“曲紅旗姐姐、郝紅巖賢弟收”。想想可以了,才把信封好,貼上郵票。老伴兒在一旁看著只是笑,最后說了句“你呀”,笑著走開了。

第二天八點(diǎn)半,我就拿著信去鄉(xiāng)郵所,不遠(yuǎn),在村頭的公路邊,下個坡就到了。我來到柜臺前,把信交給里邊坐著的穿工作服的姑娘。她看了我一眼,熟練地蓋上郵戳,沒等她往柜臺下邊放,我就說:“給我吧?!彼坪跤X得奇怪,但還是把信給了我。

我站在門口等候,沒過幾分鐘,就聽到了縣里郵遞員的摩托車聲。他總在這個時候來的,我觀察過。

他走進(jìn)郵所和姑娘交接了郵件,走出來時,我把蓋好郵戳的信交給他。他看了郵戳就塞進(jìn)車后的綠色郵袋里,跨上車座,一只腳使勁一蹬,車子“突突突”響起來,帶著一溜煙塵飛快跑了。

我一直看著他騎車遠(yuǎn)去,轉(zhuǎn)過了遠(yuǎn)處的山口。

郵遞員帶著我的信走了,摩托車的聲音早已消失在夏日藍(lán)色的天幕里。我仍然不知所以地站著,望向遠(yuǎn)方,我喜歡這樣。

遠(yuǎn)方,青山仍在沉思;腳下,小溪仍在奔忙。

自從那天遇到紅姐,我就開始覺得“天意”這個東西,或許真的是存在的。

那是在半個月前,我和老伴兒在網(wǎng)上看到一篇文章,說的是濟(jì)源太行山周莊村,有個在外地經(jīng)商的周老板,回村看到年輕人紛紛進(jìn)了城,老家?guī)捉揖趴?,除了少?shù)留守老人和孩子,好多院落已經(jīng)無人居住,原有的舊房因年久失修早已破敗不堪,院里更成蓬蒿樂園,其荒涼景象正應(yīng)了那句古語:“暗牖懸蛛網(wǎng),空梁落燕泥?!背藴系椎乃厣杏腥烁N,更多的山上的梯田都撂了荒。周老板覺得可惜,感嘆之余便有了主意。他想,此處山清水秀,環(huán)境優(yōu)美,正是個休閑養(yǎng)老的最佳境地。于是召集鄉(xiāng)親們共同商量,利用這些廢棄的土地和院落,因地賦形,建起一批農(nóng)家窯洞小院。同時還弄出個名叫農(nóng)家樂的酒店,又下功夫組織起一套非常完善的管理服務(wù)隊伍,果然就吸引來一批想要落葉歸根、歸隱田園的退休老人入住。這些老人過得舒適,就有人寫出文章發(fā)在網(wǎng)上。其中有一篇類似“新桃花源記”,全文如下:

周莊公社記

余退休歸里,偶遇故友,曰:濟(jì)源有汝同窗好友周希真者,昔時宦??嘈?,小有所成,每見紅塵熙熙攘攘,時感有違本心之痛,遂辭官歸里,逍遙謀生。未幾便略有積蓄。一日,召集同窗故友曰:三千年讀史,無外功名利祿;九萬里尋道,終歸詩酒田園。人之在世,當(dāng)心靜如水,自由自在,豈可因斗米而心為形役、惆悵獨(dú)悲。迷途未遠(yuǎn),來者可追。吾欲歸故園修建農(nóng)莊,與諸君同食同住同作同息,植樹種菜,自給自足,抱團(tuán)養(yǎng)老,返璞歸真。諸君以為如何。眾人皆曰:善。于是周君歸里,盡傾囊中所積,依山就勢,因地賦形,建起農(nóng)家小院。眾皆應(yīng)招而至,閉山鎖聽,偏處一隅,不知山外四時,今夕何年,實(shí)乃古桃花源之今在也,汝可相隨前往一觀。余欣然應(yīng)諾。

驅(qū)車而行,周莊至矣。俯瞰四方形勝,北依王屋主峰天壇山,古帝祭天之所也,彩云繚繞,連高天之祥瑞;南臨小浪底水庫腹地,華夏母親之河也,碧波萬頃,接地脈之柔陰;西靠大峪鎮(zhèn)狩獵場,蓬蒿茂而鳥獸集,生機(jī)勃發(fā),古樸自然;東望乃百余里懷川,物華天寶,人杰地靈。又溝底有清溪如帶,名硯瓦河,纏繞農(nóng)舍而過;山間有飛瀑灑珠,曰天上水,挾青山薄霧輕飄。入農(nóng)莊訪俗,所見多鶴發(fā)童顏,儀態(tài)溫潤,平靜謙和,君子之風(fēng)也。

每有雄雞司晨,霞光下或起舞于場上,晨霧中或徜徉于溪邊。聽鳥語婉轉(zhuǎn),空谷清響也;看舟分荷塘,漁家收網(wǎng)矣。出工鐘聲響起,眾荷鎬鍬南崗植樹,沿小路魚貫而上,笑語陣陣,溝壑同歡。昔時荒坡今已成林矣,常年桃李花開不謝,四時松柏長綠怡顏;山果熟時,喜邀農(nóng)家采摘,其樂融融,親如家人。午時收工,集體用餐,山村小吃,健康天然,笑品故鄉(xiāng)滋味,樂享口舌之福。餐罷各歸午憩,靜室酣然夢足。起而自由活動,因趣各取所需。有扶杖隨處游覽,盡得山水之樂;有展卷各代經(jīng)典,略知古今異同;有聚而練書描畫,全無名人達(dá)士驕矯之氣,貴在發(fā)自內(nèi)心之稚拙本色;有散而小院打理,皆存草木百姓平和心態(tài),妙在紫藤紅花只求有緣。而或皓月當(dāng)空,清風(fēng)徐來,或相約于高臺之上,或圍坐于小院之中。一壺釅茶,洗卻俗腸;幾杯村酒,暢抒胸臆;娓娓盡肺腑之言,殷殷皆兄弟之情。及至興起,亦歌亦舞,亦戲亦鬧,盡歡而散。及歸,正東墻蟲吟,西塘蛙喧,極靜境界,無夢而眠也。

一路看來,唏噓不已。友笑問如何,余答曰:真世外桃源,吾所愿也。友嘆曰:此境雖佳,然其名不貼也,汝試命之。余沉吟良久,對曰: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大千世界,無奇不有,如周學(xué)弟諸君能跳出三界,識破紅塵,舍繁華而就簡樸,遠(yuǎn)名利而求本真,排眾議而持獨(dú)行,棄俗欲而親自然者,實(shí)不易且難得也。此處既有個人空間,更重群體享受,各取所樂,各盡其能,人人關(guān)愛,關(guān)愛人人,和睦相處,堪比至親,植一片森林于當(dāng)世,傳一段佳話于后人,足見志趣高遠(yuǎn)矣。其意與儒家之天下公平,與道家之清靜無為,與佛家之空靈自在,甚而與今人追求之大公理想,均有相通之處,莫如命名曰周莊公社,敢問可貼否?友大笑曰:善,何不秉筆以記之。余頷首應(yīng)諾。

既歸,展紙疾書,題曰:周莊公社記。

我和老伴兒讀完文章,也對這個地方有了興趣,就決定前去實(shí)地看看,權(quán)當(dāng)老兩口出去旅了趟游。

那天和老伴兒一起來到周莊,游人還真不少。村里村外轉(zhuǎn)了一圈,感覺確實(shí)不錯。路過一座小橋時,和一群人擦肩而過。在這群人的前面,有個十來歲的男孩跑得飛快,那群人里就有人高喊:“慢點(diǎn)兒,別跑太快,注意安全!”

好熟悉的聲音!好熟悉的話語!我不禁停住了腳步,回頭尋找那喊話的人。小橋那邊喊話的人也正回過頭來張望,是個老太太。我倆就這么看著,突然我的心要跳出來了,天哪,這不是紅姐嗎?老太太頓時也明白過來,顫聲問:“你……你是紅星吧?”

我急答:“是,我是紅星,你是紅姐!你……你讓我找得好苦??!”

事情來得如此突然,猶如做夢一般。

我倆都快步走上小橋,就在拱形小橋的中央,四目相對,對望了很久,還是她先開口,說:“我們都老了?!?

我說:“是,我們都老了。”

其他人都圍過來,紅姐拉過一個老漢,給我介紹說:“這是老郝,你姐夫,叫紅巖,其實(shí)比你小,小兩個月,你吃虧了?!庇纸o紅巖介紹:“這就是紅星,你知道的?!?

紅巖大方地和我握手,我也很熱情地握住他的手,上下打量。第一印象敦實(shí)健壯。留個板寸頭,雖然頭發(fā)有些稀疏且夾雜些許白發(fā),但仍然不失干練。特別是那張典型的國字臉,很有大將風(fēng)度。

他緊緊握著我的手說:“說了你幾十年,今天總算見到真人了,哈哈哈,怎么頭發(fā)全白了?白了就顯老,不過白了有風(fēng)度。我猜你是個文人,靠腦子吃飯,不像我這工人,出力不費(fèi)腦,自然身板兒好,你說是不是?哈哈哈?!币贿呎f一邊用另一只手拍我的肩膀,感覺很有力量,相伴著的又是一陣笑聲,甕聲甕氣,爽朗極了。

我也指著老伴兒給他們介紹:“這是我老伴兒,高國慶,初中的同學(xué)?!?

老伴兒就和紅姐很有風(fēng)度地握手:“老同學(xué),還認(rèn)識我嗎?初中我在四班,姐和紅星在二班,姐早就是我們的偶像,忘了你是全縣初中會考的女狀元?長得又漂亮,還洋氣,才貌雙全,咱們那一茬女同學(xué)誰不崇拜你呀!后來的事我也知道,紅星跟我說過的。”

“咋能不認(rèn)識呢?你比那時候更漂亮。”紅姐抿著嘴笑,用一種神秘的眼神盯著老伴兒看,又朝我瞟一眼說:“你倆還一塊兒演過戲呢!”

老伴兒就哧哧笑起來,在我肩上使勁拍了一下,臉也紅了。

紅巖就搶上來和我老伴兒握手:“弟妹很漂亮嘛!想當(dāng)年一定是朵校花?!闭f著扭頭又看紅姐,說:“俺家紅旗也很漂亮,年輕時你倆有一比?!?

老伴兒也不讓他,笑著“批判”他:“謝姐夫夸獎。人老嘴不老,說出話來照樣甜,可想當(dāng)年是咋騙紅旗姐的。這輩子占了紅旗姐的便宜,還不滿足呀?”

紅巖仰天大笑一陣,回敬道:“弟妹你說這話可不對,當(dāng)年可是她死活要追我的,非我不嫁!不信你問她?!?

他們倆說著話,紅姐拉過那個小男孩,給我們介紹:“這是我孫子,名叫希望,今年十一歲。”又指指我和老伴兒對孩子說:“這是閃爺爺,這是高奶奶。”孩子很有禮貌地大聲叫著“爺爺好,奶奶好”,給我倆各深深鞠了一躬。

老伴兒高興得很,說:“希望這個名起得好,又通俗又有味兒,大俗大雅。大到國家,小到個人,只要有了希望,就有了精氣神,一切也都有了意思?!闭f著話,就從兜里掏出錢來,兩張一百元,親切地說:“真是好孫子,這是爺爺?shù)模@是奶奶的?!币粡堃粡堖f給孩子。

紅旗、紅巖急忙阻攔,推來讓去。老伴兒有點(diǎn)急了,對他們說:“你倆都別管,這也是俺的孫子,頭次見面,俺咋能不懂禮數(shù)?”

他們兩口這才不再阻攔,孩子說聲“謝謝爺爺奶奶”,接過錢又遞給紅姐。我在心里直夸老伴兒腦子快,我還真沒想到這老禮數(shù)呢!

大家結(jié)伴而行,我這才發(fā)現(xiàn)紅巖腿腳不大利索,走路有點(diǎn)跛。我看了老伴兒一眼,老伴兒向我使了個眼色,我知道不便多問,倒是紅巖樂呵呵的,問我老伴兒:“弟妹長得這么漂亮,咋起了個男孩名字呢?”

老伴兒說:“好多人都問過我,其實(shí)我也曾經(jīng)覺得別扭,我是四九年生,陽歷十月份,剛過了開國大典,舉國同慶,我家又姓高,爺爺就和父母商量,起了‘高國慶’這個名,說是喜上加喜。后來我想改個女性化的名,爺爺說托了共產(chǎn)黨、新中國的福,有紀(jì)念意義,就沒人再提改名的事,也就這么叫過來了。其實(shí)名字就是個符號,叫順了也覺得挺好。全國不知有多少人叫國慶,說明大家都認(rèn)為這名字好,你說是不是?”

紅姐聽著瞪大了眼,似乎很吃驚;紅巖聽了又是一陣哈哈大笑,說:“這真是巧了,不瞞弟妹說,我也是開國大典后生的,原本也叫國慶的,加上我家姓郝,你念念,好國慶,比你那高國慶還直接。后來那本很有名的小說《紅巖》出來了,我伯父就是渣滓洞牢房里的烈士,為了紀(jì)念伯父,也因為我特別喜歡《紅巖》這本書,才改成‘郝紅巖’這個名字了?!?

我和老伴兒都“噢”了一聲。

我正陷入深思,老伴兒已經(jīng)找到了新話題,對紅巖說:“姐夫要是這么說,那咱倆可得排個大小。我是陽歷十月五號,你是幾號?”

紅巖撲哧笑了,只不說話。老伴兒覺得有戲,逼他快說。紅巖只好有些泄氣地說:“算你能,比我早一天,我是陽歷六號。”

老伴兒得意起來:“想著你就比我小,怎么樣?以后不能吃虧,不叫你姐夫了,你改叫我姐,聽見了嗎?”老伴兒開始擺起譜來。

紅巖不同意,反駁她:“要這么說,咱這兩家不就亂了嗎?”

老伴兒寸步不讓:“咋亂了?咱們各叫各的,紅旗姐是紅旗姐,你該叫我姐就叫我姐,聽起來更親切。紅旗姐你說是不是?”

紅姐連答“是是”,抿著嘴笑。

我們就這樣一路說笑著,在山里邊走邊看,兩家真的親如一家。最后老伴兒提議今天住下不走了,兩家的故事相互說了幾十年,上天安排今日得見,怎么能不好好說說話呢?

紅巖隨即表態(tài)贊成:“對對對!我正想說呢,弟妹先替我說了,哈哈哈?!?

老伴兒推他一把,瞪眼瞅著他。

紅巖不解,也瞪眼瞅著老伴兒:“咋了咋了?”

老伴兒笑著問:“你剛才叫我啥?”

紅巖愣了一下,忽然明白過來:“噢噢,不能叫弟妹,該叫國慶姐!我這輩子正缺個姐疼我呢,老了老了,天上掉下個姐姐來,哈哈,大喜大喜?!闭f著話停下腳步,雙手扳過老伴兒的肩膀,一副鄭重其事的架勢說:“咱可得說好,我叫你姐可以,姐也得有姐的樣子不是?你可得好好疼我?!?

“疼你歸疼你,”老伴兒笑起來,“你可得乖一點(diǎn)兒,不然姐打你?!?

紅巖也笑了:“要說我有點(diǎn)虧,你只大我一天,對了,以后我就叫你小姐,對,叫你小姐,哈哈哈!”

老伴兒隨即在他背上捶了一拳:“胡說,是老姐!”

紅巖說:“是小姐?!?

老伴兒說:“是老姐。”

于是他倆小姐、老姐,老姐、小姐地鬧起來,結(jié)果連他倆自己也說亂了,大家都笑得前仰后合。

紅姐瞟了紅巖一眼,小聲問他:“照你說的,我這輩子就沒疼你了?”

紅巖恍然大悟,用手拍著嘴說:“打嘴打嘴,我可沒有這個意思,這輩子要不是你疼我,我咋能有這么好的身板?”又面對我們認(rèn)真地說:“你們紅姐是真疼我,可是我知道,她心里可是還一直疼著紅星哩?!庇置嫦蚶习閮赫f:“小姐——老姐你不會吃醋吧?”

老伴兒撇著嘴笑看紅巖一眼說:“你也太小看你老姐了,有人背地里疼俺家紅星,說明啥?說明俺優(yōu)秀,說明俺有艷福唄?!?

紅姐仍然只是抿著嘴笑,嘴角的兩個酒窩讓嘴變成了向上彎曲的彎彎的月牙。

我看著紅姐,突然,她的這副神態(tài),一下子把我?guī)Щ氐搅肆昵啊?

我和紅姐的認(rèn)識,純屬天意。

那是建國初期的1956年夏天,我七歲。當(dāng)時國家還很窮,農(nóng)村和山區(qū)更不用說。我家住在豫西的淺山區(qū),應(yīng)該說家里啥都缺,但最缺的還是零花錢。吃的也不寬余,但你總還能去地里刨,可有些東西是必須要花錢的,你總得吃鹽吧,總得點(diǎn)燈吧,諸如這些花銷,通常也就靠采點(diǎn)山果、攢點(diǎn)雞蛋,拿到山下?lián)Q錢,或者偶爾有貨郎擔(dān)到村里來時拿出來直接交換。

我父親小時候讀過一年半私塾,算是村里的文化人,也確實(shí)比別人有些見識。頭一年農(nóng)閑時,父親去山下的鎮(zhèn)上軋花——現(xiàn)在的人已經(jīng)不知道軋花這個詞了,那時候人們穿衣,全是自家織的土布,也叫粗布。要織布就得先種棉花,新摘的棉花里是帶著籽的,叫籽花,需要送到軋花作坊“脫籽”,這就叫軋花。然后再送到彈花作坊去彈花,讓棉花蓬松。然后回家利用高粱芯搓成尺把長的細(xì)條,才能在紡車上紡線。然后再經(jīng)過幾道工序,才能織成土布。最后再買染料染上顏色,才能一針一線做成衣服。所以,那個時代人們穿的衣服很單調(diào),原因就在于此了。

在軋花坊里軋花,是不花錢的,只把棉籽留下就行了。人家把棉籽賣給榨油的油坊,一轉(zhuǎn)手就有了收入。父親在軋花坊里坐著,進(jìn)來了一位同樣是來軋花的瓜農(nóng)。兩人坐著沒事,也就閑聊起來,聊著聊著,就成了朋友。

既然是朋友,人家就給指了一條路:你回去跟社里說說——當(dāng)時已經(jīng)從初級社轉(zhuǎn)成高級社,大村一個村算一個社,小村幾個村合成一個社,下邊分幾個小隊,土地、牲口、大型農(nóng)具當(dāng)然都已經(jīng)歸公。

那位瓜農(nóng)對父親說:“你跟社里說說,不如少種點(diǎn)西瓜,也沒有賣不掉的壓力。山上旱地瓜甜,成熟也早,利用這時間差弄到城里,人都愛吃個新鮮,價格也好,不圖掙大錢,解決個日?;ㄤN是不是?”

父親覺得很有道理,就跟人家學(xué)了種瓜技術(shù),回來跟社里商量,選了一塊墑情好的土地試種。收完麥,頭茬瓜就熟了。父親摘了瓜,裝在獨(dú)輪車上,次日趕早推到了縣城去賣。我家離縣城三十多里,全是最原始的鄉(xiāng)間土路。父親讓我跟著去,路上也好幫著拉拉坡,更重要的是想讓我開開眼界、長長見識,我可是還從未出過山呢,當(dāng)然也興奮得不行。

我們雞叫頭遍就出發(fā)了,到了縣城,大約才九點(diǎn)多鐘。父親推著獨(dú)輪車在街上走,要選個熱鬧的地方。我卻兩眼忙不過來看新鮮:乖乖!這就是縣城呀!房子這么好,賣東西的這么多,人來來往往不斷頭兒,天天都有廟會呀!

這次進(jìn)城,給我留下終生難忘的印象。其實(shí)那時的縣城,也不過是個大農(nóng)村。后來每每想起,我都會告訴自己,人是很容易滿足的,起點(diǎn)不同而已。

父親選了個街口的地方,將瓜切開,一牙一牙擺好——那時賣西瓜,可不是現(xiàn)在這樣整個賣的。

生意不錯,城里人就愛嘗個鮮。過了晌午,來了一個“客人”——只要是買瓜的,父親都稱他們“客人”。這人三十來歲的樣子,長得細(xì)高,清清瘦瘦,白白凈凈,留著小分頭,大概是個子有點(diǎn)高,背就有點(diǎn)彎。看到我們的瓜攤停下來看,嘴里說:“西瓜可下來了,您是哪兒的?”

父親熱情地招呼他,告訴他:“俺是西山的,旱地瓜熟得早,客人不嘗個鮮?”

這人連說“嘗嘗、嘗嘗”,就讓父親給稱了兩牙。

他拿起一牙咬了一大口,連說:“不賴,不賴。”

父親就和他閑聊起來——來縣城的路上父親就教我,做買賣就得嘴甜,會跟客人聊天,三聊兩聊就親近了,買賣就好做了。

父親試著問他:“客人一定是國家干部吧?”

他邊吃瓜邊回答:“也算吧,在初中教書。”

父親問他:“貴姓?”

他說:“免貴姓高?!?

父親笑了,說:“這就對了?!?

那人有點(diǎn)不解,仰起頭看著父親。

父親仍然笑著,說:“你姓高,個子也長得高,職位也高,當(dāng)了國家干部,學(xué)問也高,就能來城里教書了。”

那人顯然覺得意外,“撲哧”一聲把嘴里的西瓜噴了出來,哈哈大笑起來,說:“我還當(dāng)你說啥哩,你說的和我姓高沒啥關(guān)系,老鄉(xiāng)你真會說話?。 闭f著笑著站起來,從制服口袋里掏出一塊疊得很方正的洋布手巾擦嘴。

父親也很高興,說:“不說不笑不熱鬧,大家高興就好?!?

高老師應(yīng)著“是是”,又坐下繼續(xù)把瓜吃完,付了錢笑著走了。

看著客人走遠(yuǎn),父親對我說:“看見了吧,這就是買賣人。嘴要甜,會說話,讓人家掏了錢,心里還高高興興的。”

瓜攤前暫時沒人,父親就讓我把地上的瓜皮收拾干凈。我彎腰撿瓜皮時,突然發(fā)現(xiàn)地上有一塊錢,疊了兩折,紅色的,混在瓜皮里很不顯眼。我拿給父親看,父親說肯定是高老師掉下的。我說是,高老師掏手巾時,我就覺得有啥掉下來了。父親離開瓜攤走到街道中間,朝高老師走的方向望了望,知道人已走遠(yuǎn)了,轉(zhuǎn)回來對我說:“你把錢拿好,興許高老師過一會兒會回來找,一定要還給人家。”

我很認(rèn)真地點(diǎn)點(diǎn)頭,把一塊錢緊緊地攥在手里。

高老師一直沒有回來。到了下半晌,就只剩下一個瓜了。父親想了半天說:“這個瓜不敢切開了,萬一賣不了,咱又得趕著回家,不就可惜了?”

父親決定再等等看,實(shí)在沒有機(jī)會就推回去。然而等來等去,雖然有人來買,但父親堅決賣整不賣零。眼看時間不早,我們正準(zhǔn)備收拾回家,突然來了一個騎自行車的人,三十多歲,戴著眼鏡,車子后面帶著一捆書。他看見我們就跳下車,問瓜咋不切開,父親說賣整不賣零。那人覺得奇怪,父親就說了原因。那人“哦”了一聲,問我們是哪村的,然后就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問我們:“三十多里呢,回到家還不半夜了?”說著開始打量我,問我?guī)讱q了。

我小聲回答七歲。他點(diǎn)點(diǎn)頭說:“也該上學(xué)了?!?

父親打量著他,試探著問:“客人高就?”

那人大約覺得父親文縐縐說話好笑,說:“啥高就不高就,在初中教書。”

父親一聽大喜,忙說:“這就好了,我向您打聽個人,高老師您可認(rèn)識?”就把剛才拾錢的事講了一遍,我也伸開手讓他看已經(jīng)被汗浸濕的一塊錢。

也許是被我滿懷期望的眼神所打動,他看了我半天,很認(rèn)真地問:“地上拾來的錢,不就是自己的嗎?”

我也很認(rèn)真地回答:“拾的是別人的錢,不是自己的。”

他不住地點(diǎn)著頭,微笑著夸獎我:“這孩子不簡單。”又轉(zhuǎn)臉對父親說:“你教育得好?。 苯又f到剛才的高老師,他說這個高老師不僅認(rèn)識,而且就在一個學(xué)校,然后說:“這樣吧,這個瓜我買了,只是沒法拿,你幫我送到家,就在前面不遠(yuǎn),可以嗎?”

父親連說“中、中”,趕忙收拾東西。

那人住在一個很深的院子里,我向四周瞅瞅,是好幾家合住在一起的。父親把瓜搬起來,那人卻并不去接,只是對屋里叫了一聲:“小秋,來客人了。”

隨著門上竹簾掀起,一個女人應(yīng)聲而出,也戴著眼鏡,身條細(xì)細(xì)的,下巴尖尖的,說話弱弱的:“屋里坐吧。”

父親推讓再三,還是搬著瓜跟進(jìn)屋里。

那人開始自我介紹,說他姓曲,叫曲忠義,是縣里初中的教師,女的是他的愛人,叫鐘望秋,桌子旁坐著看書的是女兒,叫紅旗。解放了,紅旗插遍全中國,就起了這個名字。

他們大人說話,我就站到紅旗旁邊,想看看她讀的什么書,剛伸出手,她就一把將放在一邊沒讀的書拉到自己面前,微微抬著頭,拿眼睛瞪著我。我急忙收回手,只覺得她的一雙眼睛好大。

一旁的大人都看到了這一幕。曲老師叫了一聲“紅旗”制止她,她的媽媽卻轉(zhuǎn)身過來,拍拍紅旗的肩膀弱弱地說:“人家是客人,你們是小朋友,我們家紅旗當(dāng)然是懂禮貌的?!庇谑谴笕说脑掝},就轉(zhuǎn)到了我們兩個孩子身上。

曲老師問我的情況,父親回答:“七歲了,屬牛,解放那年七月七生的,是農(nóng)歷,孩子落地時天上的雨剛好停了?!鼻蠋熡悬c(diǎn)吃驚:“這就巧了,我們家紅旗也是那年生的,農(nóng)歷七月七,乞巧節(jié)嘛,深夜兩點(diǎn)半出生,是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你們家孩子是幾點(diǎn)?”

父親也覺得巧了,說:“農(nóng)村不論鐘點(diǎn),就是后半夜吧,過一個多時辰天就亮。”

曲老師仰頭算了算,說:“這么說我們紅旗比這個孩子大一個時辰。”

曲老師就拿眼睛打量著我,問:“你喜歡讀書嗎?”

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

又問:“讀過什么書?”

我低下了頭。

父親替我回答:“沒有讀啥書,只是跟我學(xué)過《三字經(jīng)》啥的,會背?!?

曲老師就讓我背一下聽聽,我就很流利地背起來。沒背多少他又讓我停下來,說:“那我問你,知道‘昔孟母,擇鄰處’是啥意思?”

我答:“就是不要和不好的人在一起,要和好人在一起?!?

曲老師高興起來,大聲說:“孺子可教?!庇只仡^看了看鐘老師,鐘老師會心地微笑著點(diǎn)了點(diǎn)頭,扭身在紅旗肩上輕輕拍了一下,問:“怎么樣?”

紅旗又用大眼翻著我,說:“還可以吧。”

氣氛已經(jīng)很熱烈了。曲老師就招呼鐘老師上飯。父親不肯,曲老師也不讓,說還有幾十里路呢,家門都進(jìn)了,咋能讓您空著肚子回。父親見辭不掉,就一起吃飯。飯后,鐘老師從抽屜里拿出一塊錢交給曲老師,曲老師塞到父親手上,說是買瓜錢。父親哪里肯收,說是飯都吃了,還沒付飯錢呢。

推來讓去,曲老師說:“也罷,過些天還會見面的,今天就算認(rèn)了一門親戚?!备赣H這才千恩萬謝地告了別。

出縣城不遠(yuǎn),天就黑了。一路上父親感慨萬分,不知說了多少個“好人哪,一家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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