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生考試成績下來了。我們雖然知道公主肯定會是第一名,但沒想到她竟然以接近全分的成績拔得頭籌。
我們很多人英語四級還在等著補考,公主英語六級成績竟然得了九十六分,在全國排名第一,這讓整個學校都轟動了。
更讓學校轟動的是這樣一個成績優(yōu)異、出身高干家庭的漂亮女孩竟然正與一個因打麻將在全系師生面前做檢討的“壞”學生談戀愛,這真讓人想不通。所以,老五和公主到圖書館看書時,經(jīng)常會有人對他們指指點點,即使兩人走在路上,也會有人盯著他們看,在背后竊竊私語。傳聞多了,老五怕影響公主,有一段時間下課后專門與我們一起走,故意與公主拉開一段距離,公主倒顯得滿不在乎。
再有兩三個月就畢業(yè)了,畢業(yè)分配方案還沒有出臺,除了公主順理成章成了老系主任的關(guān)門弟子,我們都還不知道自己的分配去向,因為事關(guān)自己的未來,大家就禁不住到處探聽消息。
長春來要人的單位比較多,今天是這個廳、局,明天是那個公司,老五學業(yè)成績最優(yōu)秀,肯定會有優(yōu)先選擇的機會,大家也就打趣他,說這個廳你可不能去,公主的爸爸當廳長,說不定會整死你;稅務局那個要人名額你讓給我唄,你整天鉆在錢眼里,肯定會橫征暴斂,容易犯錯誤。老五知道大家無非是想探聽他選擇分配的意向,以避開這個強有力的競爭對手,也就很直接地說:“我想考慮那個進出口公司,據(jù)說那邊賺錢多。”
那段時間,老五似乎特別缺錢,菜都很少買,每天就吃辣椒醬拌米飯,大家湊份子聚會時他也多數(shù)會缺席,只是瘋了一樣到處攬家教,在外邊幫工,忙得一天到晚見不到人,頭發(fā)亂蓬蓬地,也顧不上剪,公主有時候都找不到他,常跑到我們寢室來。
過去公主很少來我們寢室,即使來了,也只是規(guī)規(guī)矩矩坐在老五的床邊,不像老八的女朋友。那姑娘一來就脫鞋鉆被窩,兩人拉上簾子嘀嘀咕咕,也不知道在里面干點啥。
公主在寢室立等老五,一般就是拿本書,安安靜靜坐在老五床邊看,全然不管我們在那里噴云吐霧胡謅八扯聊大天。大家與她打招呼,她也只是揮揮手,笑一笑。老五回來看到公主,總是一副歉疚,匆匆洗把臉,就帶公主到食堂打飯。公主倒也不惱,看到老五就瞇著眼睛笑,扯著老五的衣襟,歡快得像只沒有方向的蝴蝶。
只有公主來時,老五才會買菜,買很多菜,兩人端上來,在寢室里與大家一起吃。吃飯時,我們喜歡云山霧罩侃大山,呼三喝四,邊吃邊聊。公主吃飯很細致,總是把嘴里的飯咽到肚子里,再拿老五的杯子喝口水漱漱口,才開始說笑話。
公主喜歡冷幽默,她講的笑話總把大家樂得夠嗆,嚼在嘴里的飯都噴出來。
有一次老二剛放嘴里一瓣大蒜,公主講了一個段子。那時候也有段子,東北人特擅長這玩意兒。老二一笑,大蒜卡在喉嚨里,辣得像猴子一樣上躥下跳,我們都樂岔氣了。公主也歪著腦袋迷蒙著眼,壞壞地笑,老五拿著勺子看著公主,滿眼都是愛和喜歡。
我們整天都盼著公主來吃飯。
公主哭著跑到我們寢室那天,是個周末的下午。
我們正準備去打球,老五也收拾著要去上家教課,門是被公主一腳踢開的。
公主是講禮貌的人,從來都是輕輕敲門,笑語盈盈地與大家打招呼。那天,公主根本沒敲門,直接闖進了我們寢室,全然不管老二正光著膀子,一進門就沖我們?nèi)碌溃骸澳銈兌汲鋈ィ汲鋈ィ腋衔逵性捯劊 ?
老二本想開個玩笑,老大卻看到了公主滿眼都是淚水,立即制止了老二,招呼大家說:“走,走,我們打球去,誰也不許留屋里。”
老五一臉愕然,看到公主在哭,心疼得要死,忙不迭地從老四的床頭取了面巾紙,一邊笨手笨腳地給公主擦眼淚,一邊焦急地問:“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公主撲在老五懷里,哇哇大哭,哭得肩膀聳動,渾身顫抖,半天喘不過氣來。老大把我們趕出門,有點不放心,一邊揮手讓我們走,一邊和老二站在門外,豎起耳朵聽。
老五抱著公主,輕輕拍著她的后背,好半天,公主才哭噎著說:“媽媽知道我跟你談戀愛了,她不同意,要我與你斷絕關(guān)系,否則,就把我送國外去,我……我……我要跟你生米煮成熟飯。”
立在門外的老大和老二大驚失色,一下子都愣住了,兩人相互看了看,誰也沒說話,呆立半晌,老大才拽起老二,倒退著躡手躡腳地離開了。
在球場上,我們問發(fā)生什么事了?老二吭都不吭,只埋頭練球,把籃球<口邦><口邦>地往籃板上砸。老大倒是點了一支煙,慢吞吞地說:“年輕人談戀愛,哪有不鬧點小別扭的?”
我們知道,應該不是鬧點小別扭那么簡單。而且很明顯,那別扭不是鬧給老五的。
我們回來吃晚飯的時候,公主已經(jīng)走了,只有老五一個人呆坐在屋里,眼睛通紅,神情呆滯,還打開了老大的一包煙,問他怎么了,一句話都不說。
那天晚上,老五一夜沒睡,男廁所的窗臺下,扔了一地的煙頭。
從那天起,公主就再也沒有來過我們寢室。
老五情緒很低落,神情有些恍惚,每天不說一句話,搞得我們都不知道該怎樣勸他。反正只要老五在,寢室里氣氛就異常沉悶。
日子過得很無聊。
有一天,老二百無聊賴地坐在窗臺邊,抽著煙,看著外邊的行人,突然嘖嘖贊嘆起來。
“怎么了?看到美女啦?”
“美女倒是沒有,有輛小汽車停在咱們宿舍門口了。靠,這娘兒們派頭十足呀,下車還得讓司機來開門,自己沒手呀?喲喲喲,這屁股擰的,你這是要上天呀!”
“上什么天?這不是上咱們宿舍樓里來了嗎?”
老二和老四還在閑磨牙,“嗒、嗒、嗒……”樓道里就傳來了高跟鞋撞擊地面的聲音,急促而有力。
“朝咱們這邊來了。”老八正在桌邊喝水,聽到高跟鞋響,忙放下水杯,準備扒著門縫往外張望,剛走到門后,就聽到了“咚咚咚”的敲門聲。
果然氣場很足,門一開,我們立刻就感受到了撲面而來的冰寒,有些殺氣騰騰。
“阿姨,您找……”老八還沒有說完,就被女人毫不客氣地打斷了。
“你們哪位是武修德?”
“他沒在屋,我去外邊找找看。”老大感覺到來者不善,他站起來,選了個干凈點的杯子,一邊讓老八給阿姨倒水,一邊笑著說。
老大還是有些敏感的,女人那盛氣凌人的架勢讓他覺得勢頭有些不對,本想去把上廁所的老五攔在外邊,正往外走時,老五卻推門進來了。
從我們慌亂的眼神里,女人馬上明白了。老五一進門,她就迎了上去,劈面問道:“你就是武修德?”
“阿姨,您是……”
宿舍里猛然有個女人堵著自己,老五不免一愣,也就下意識地點了點頭,問候的話還沒有說出口,女人卻柳眉倒豎,沖著老五抬手就是一個大耳光,老五猝不及防,被打得一個趔趄。
宿舍里的人頓時都愣住了,老五更是暈頭轉(zhuǎn)向。
“阿姨,有話好說,您別動手。”就在女人第二次掄起巴掌的時候,老大忙一個箭步?jīng)_上去,拉住了女人的胳膊。
“她是誰呀?”一邊攔著女人,老大一邊扭臉看向老五。
或許,老大以為這是老五做家教時結(jié)識的哪個學生的家長呢。
老五卻一臉茫然地搖了搖頭,說:“阿姨你是否認錯人了?我不認識您呀。”
“今天就讓你認識認識。”女人說著,對著老五又是一巴掌。雖然老大橫亙在女人和老五中間,但老大個子矮,女人的胳膊直接越過老大的頭頂,啪的一聲,結(jié)結(jié)實實地打在老五的下巴上。
“我……我……我……”老五本來嘴就笨,這下挨了打,更說不出話來,只是捂著臉,在那里結(jié)巴著。
“你什么你?你不就是老五武修德嗎?打的就是你。”女人邊說,再次掄圓了胳膊,從老大頭頂上扇向老五,扇得老五捂著臉節(jié)節(jié)敗退。
寢室里的男子漢們念了幾年大學,平時也常發(fā)“恨不逢亂世、仗劍覓封侯”的感慨,可從中學到大學,誰也未曾真正踏足過社會半步,哪里見過這陣勢?一時間,仿佛突然變成被叫了家長的中學生,一個個都耷拉了腦袋委頓著,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只有個子最矮的老大,老大很忌諱別人對他的身高品頭論足,但女人兩次羞辱般從他腦袋頂上掄過巴掌,這應該是把老大徹底激怒了,這般奇恥大辱,讓他以后在兄弟們面前還怎么混?老大發(fā)了怒,自然就拍了桌子,大聲嚷道:“朗朗乾坤,大學宿舍是你鬧事的地方嗎?”說罷,似乎感覺氣勢還不夠,又猛地蹦起來,躥到了椅子上,一只腳更夸張地踩到了桌子上,就像《列寧在一九一八》電影里發(fā)表演說一樣,居高臨下,厲聲喝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憑什么打人?”
老大一嚷嚷,大家才反應過來,我們已經(jīng)是天之驕子的大學生了,何況,這是我們的主場呀,一群五大三粗的漢子們被一個半老的女人欺凌著,還有一個捂著腮幫子躲在角落里,被揍得鼻青臉腫,這成何體統(tǒng)?看到老大振臂一呼,也都一個個緩過神來,紛紛站起身,在那女人身后七嘴八舌地吵道:“動手打人,那還了得,今天要不說清楚,就別想出這個門。”
雖然是一群?蛋,但擱不住人多勢眾呀,大家一吵吵,那女人的氣焰也就收斂了些,嘴上卻依舊囂張:“看把你們能耐的,還大學宿舍!大學怎么了?大學也歸我管著呢,你們校長都得給我面子,你們幾個小毛孩子,怎么著?還想打群架嗎?”
老五這個時候也揉了揉被打的臉,嘟囔道:“那您也不能隨便打人呀。”
“哼!”女人鄙夷道,“你也算個人?也不照照鏡子看看自己啥模樣,癩蛤蟆還想吃天鵝肉?”
小汽車、管大學、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一直沒咋說話的老四像突然想起來什么似的,怯怯地問了句:
“阿姨,您不會是公主……不、不,蘇禹的媽媽吧?”
“我丑話告訴你,姓武的,你就死了這條心吧,你再敢糾纏蘇禹,我一定讓人打斷你的腿。”女人沒理老四,繼續(xù)炮轟老五。
但這話已昭然若揭。大家再次面面相覷。尤其是站在椅子上正擺著造型的老大,尷尬地僵在那里,愣了半晌,還是灰溜溜跳下來,臊眉耷眼地指揮著哥兒幾個刷杯子找茶葉。
但蘇禹的媽媽根本不吃這一套。
老二從皮箱里拿了自己都舍不得喝的茶葉,把茶泡好,雙手遞過去,見女人正眼都沒有瞧他,也就把茶杯輕輕放到女人前面的桌子上,訕訕地說:“阿姨,您喝口茶,消消氣。蘇禹是我們同學,她人聰明,成績好,我們都很佩服她,她也常來我們寢室……”
或許這句“常來我們寢室”的話刺激了蘇禹媽媽,她突然失控了,臉色一變,抄起桌子上的茶杯,沖老五就扔了過去,似乎覺得不解恨,又抓起桌上的一個不知道誰吃剩還沒洗的飯盆,照著老五的腦袋就砸過去。
“你個王八蛋,小兔崽子,上周末在這里,你跟蘇禹干啥啦?你個王八犢子鄉(xiāng)巴佬,打麻將,全校做檢討,不嫌丟人,竟然還敢欺負我的女兒!”
茶杯砸在老五腦袋上,砰的一聲,滾燙的茶水順著老五的臉流到脖頸子上,老五沒有躲,也沒有去抹滿頭滿臉的茶水,只是梗著脖子一遍遍地說:“我沒有欺負她,我絕對沒有欺負她。”
“欺負”這個詞,或許是一個愛女心切的媽媽一時慌不擇言,對于情竇初開的我們,并沒有特別了解其背后的深刻含意和所指。老四還賠笑勸解道:“阿姨,您不知道,只能是公……不是,是蘇禹欺負老五,老五絕不會欺負蘇禹的。”
只有老大和老二,那天他倆出門時聽到了蘇禹說“要把生米煮成熟飯”的話,兩人相互對視了一下眼神,都低下了頭,誰都沒說話。
“他倆只是哭來著,啥也沒干。”老八突然站出來,沖到女人面前,“阿姨,您可能誤會了。那天的事我最清楚。下午,蘇禹是來了,哭著來的,讓我們都出去,我那天正發(fā)著燒,在床上躺著睡覺。您看,那邊那個,角上的那個上鋪,就是我的,因為拉了簾子,他倆沒看到我。我那天生病確實不想動彈,當然,我可能也想偷偷看看他倆要干啥,就一直躺在床上,沒有動。那天蘇禹一進來就哭,說媽媽知道他倆談戀愛了,堅決反對,要他倆分手,她說要按書里說的那樣,把生米做成熟飯,逼迫媽媽同意。老五就勸她說不能那樣,要慢慢做媽媽的工作,只要他倆真心好,誰也阻攔不了。兩個人就在那兒,您坐的那邊,一邊哭一邊聊,整整一下午,一直在嘀嘀咕咕說話,什么都沒干,連水都沒喝。天地良心,我要說了半句假話,讓我出門被汽車撞死。”
老八說得正氣凜然,連自己的齷齪想法都和盤托出,這讓大家都有些愣住了,連蘇禹的媽媽也一時愣在了那里,有些不知所措,嘴里卻不停地埋怨:“真是個傻孩子,真傻呀。讀那么多書,還是傻呀。”
老三干咳了一聲,清了清嗓子,又沉吟了片刻,似乎鼓足了勇氣,也站起來,說:“阿姨,您剛才罵老五,不,武修德,打麻將,做檢討。我們班的人都知道,老五從來不打麻將,這事學校和系里追查了幾次,我都沒承認。那天,打麻將的人其實是我,我去廁所,央求老五替我抓了把牌,結(jié)果就被學校逮著了。他和蘇禹的事,同不同意在您,但他打麻將是為我背的黑鍋,這話我得跟您說明白了。”
蘇禹媽媽看看老三,又看看老八,搖了搖頭,突然抽泣起來。
老四慌忙從皮箱里翻出面巾紙,遞過去,女人抽了幾張,說了聲“謝謝”。老四又轉(zhuǎn)身把面巾紙遞給老五,老五沒有接。遲疑了一下,老四還是湊過去,抽出兩張紙巾,輕輕地幫老五擦去了臉上和脖子上的茶葉。
“你們都是同學,我也是做家長的。”蘇禹媽媽用紙巾擦了擦眼淚,嘆了口氣,“武修德,我告訴你,蘇禹將來是要出國留學的,你們不可能在一起,我也絕不會同意她與你在一起。你要真心為她好,就死了這份心,離她遠遠的,你們就此拉倒,我可以既往不咎。如果你再敢糾纏她,你就試試,你們校長與我熟得很,何況你們也應該知道蘇禹爸爸的能量。”
說完,把紙團往地上使勁一丟,站起身,摔門而去。
大家面面相覷,一時無語。
老二和老四見女人出門,立即賤兮兮地沖到窗邊,目送著趾高氣揚的蘇禹媽媽走出宿舍大門,等她坐進車里,離開后,二人才把目光轉(zhuǎn)回來,不約而同地都聳聳肩,不明所以地相互嘆了口氣。
老大拿了濕毛巾,幫老五清理腦袋上的飯粒。
一直沒有下床的老九突然問道:“老大,她最后好像說蘇禹爸爸的能量,應該是能力吧?能量不是一個物理名詞嗎?”
老大沒理他,或許他也不清楚吧。
這些從未出過校門的書呆子們,走入社會后,才算真正明白“能量”所體現(xiàn)的內(nèi)在含義哪里是“能力”這個單薄的詞語所能表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