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七色天虹像是有實體一樣，供應著被選中之人在上面攀登，踩踏。
“金，踩在彩虹身上，腳是什么感覺？”
阿金側頭看了看肩膀上的蝴蝶，不禁笑出了聲。
“腳底告訴我，彩虹是軟軟的，還很有彈性，一點也不硌腳，踩在上面走路很舒服。你看我走了這么久，感覺不到累。”阿金用左手的食指輕輕挑起蝴蝶的軀干，讓它的足穩穩地站起來。“要不要我放你下來，你也親自走一走？”
“你在開玩笑！……我是蝴蝶，我不會走路！”
“真不敢想象，連說話都會的小蝴蝶，卻沒辦法在地面上爬行。你和我印象中的蝴蝶差別很大哎……”阿金把手揣進衣兜，略略抬著頭，迎面撲來強烈的日光。“我所知道的蝴蝶，個頭沒有你這么大，顏色沒有你這么深，翅膀也沒有你這么閃亮。但是它們能飛好高好高，而且飛的還很快。我小時候最喜歡做的事，就是在一塊小花坪上，追好多好多白色的小蝴蝶，用手一捂，有時候運氣好就能捉住一只，從指縫偷偷看，生怕它趁我一不留神就溜走了……”
“是這樣……你所說的，‘現實’中，蝴蝶原來是這樣的嗎？”
金色蝴蝶的翅膀輕輕震動了一下，觸角往回收攏了幾分。
“那不然是什么樣……蝴蝶不都是這樣的嘛！還是說，萬夢的蝴蝶原本就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嗎？”阿金有些疑惑。
“金，‘現實’中的蝴蝶，來自哪里，要去哪里？它們最后的歸宿在哪里？”
“什么，什么？來自……來自它們母親產下的卵，然后尋找食物，幫助花花草草傳播花粉，最后……”
阿金停頓了一下，沒有讓那個字蹦出來。
“……最后等待它們生命停止的那一刻降臨。這就是蝴蝶的一生吧，‘現實’中，大概。什么來自哪里、要去哪里，還有什么歸宿……我不知道你在問什么啊，聽起來真復雜。”
“……”
阿金看著沉默的一動不動的蝴蝶，總感覺有些好笑，就像是一個大人面對一個乳臭未干的小孩子問出天馬行空又高深莫測的問題而無所適從一樣。他決心要摸摸它。他伸出食指，輕輕磨蹭著蝴蝶的翅膀，他很小心不讓指甲尖刮蹭到。那么薄那么透明的翅膀，像紙一樣，輕輕一劃就會碎裂吧……
“真可惜，它們比我們飛的更高，飛的更快，卻反而要度過無趣的一生。”
這是什么意思？阿金頗有些詫異。
……
蝴蝶生于無邊無際的海洋，自降臨起它們就有著觸摸極上天空的執念。
那海洋是那么寬闊，那么純凈，那么平靜。直到一只新的蝴蝶自海洋之底升起，被驟起的浪頭捧起，被新生的泡沫擁抱，被一種深沉和溫柔挾裹。海洋包容它的無能，呵護它的弱小，愛惜它的稚嫩。直到將它送出海平面，海洋仍會凝聚自己的能力，浸潤它的翅膀，洗濯它的軀干，海洋要保證每一只誕生于自己襁褓之中的生靈都經歷神圣的洗禮，并最終目送它離開，目送它的身形離開自己潮濕的海風所能觸及到的范圍。
每一只蝴蝶都過于弱小，它們有著碩大的閃爍著美麗光輝的翅膀，但它們都太脆弱，一陣不大不小的風就有可能將它們最珍視的翅膀摧破難返。它們不擅長飛行，也不擅長在地面上行進。乘風爬升和自由滑翔是不可及的事，略有硬度的支撐就會因摩擦而折斷它們的足部。絕大多數蝴蝶，在真正離開它們的海之母親那一刻，也就注定了它們零落無處的結局。
但它們都有一個執念，盡管它們所念之處是多么的遙不可及。
它們渴望到達距離天空最近的地方，它們渴望著親自用觸角打量著籠罩大地的那一層薄膜。
蝴蝶的壽命極短，正因為體質過于虛弱，幾乎所有的蝴蝶都沒來得及付出一些努力就已經作罷。沒有人知道那些消失的蝴蝶去了哪里，正如沒人知道蝴蝶誕生的那片海洋在萬夢的哪個角落，那也許是整個萬夢僅剩的一處秘境……
為什么要盡及高天？
因為它們生于海洋。
這像是一個烙印，也更像是一件理所應當的事——對于每一只生于萬夢，歸于萬夢的蝴蝶而言。
“我真沒想到……”
阿金把蝴蝶捧在手中，仔細打量著。蝴蝶的翅膀耷拉著，觸角卻高高揚起，像是在接收熾熱的陽光，看來還有幾分精神。
阿金感覺很是不可思議，無法久飛的小蝴蝶，居然有這樣難以到達的夙愿。
“能夠觸摸天空的地方……那會是哪里？你要怎么去……哦，我可以帶你去！但是我不知道能不能一直陪你走到那個地方……我，我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醒來。這是我的夢，但這已經不單單是我的夢了——顯然這夢里的一切已經完全和現實脫軌了，包括你，包括我腳下的彩虹，還有我喝過的飲料、酒屋，還有那么可怕的地方，還有花岸……不行，太復雜了……我，我不知道我該怎么辦……”
“好啦，金。我們該繼續前進了。”蝴蝶的聲音輕輕在頭上響起。
阿金蹲下來，不停地抓撓著頭。
“金，我們該走啦！“
“走……走？走去哪里？“
“去你要去的地方啊，金。你說的，去花岸。”
阿金像一只被捏住要害的小動物。
“沒關系，不用急，阿金。萬夢太大了，你的時間也足夠長。和我不一樣，你完全可以慢下來，靜靜享受你的夢，去做你喜歡的事。你說你要去花岸，那你就向著花岸前進！我可以陪你一起去——我也想見見你說的美麗的花兒！”
“那你怎么辦？你的時間沒有那么……我是說，如果你無法，無法實現自己的愿望……或者我突然從這里離開，把你丟在這里，你豈不是就……”
有一剎那，阿金周圍的空氣變得安靜，迎著小蝴蝶，他好像看到了一個略帶疲憊的微笑。
“我也想看看花兒……我想看好多好多東西！如果沒有你帶我前行，我可能已經在某個地方干枯了……然而我已經看到了你，看到了這么稀奇的天虹，我以后還會看到更多……所以你一定，一定要繼續帶我去見一見我沒見過的東西！什么都行……什么都行！”
聲音戛然而止，蝴蝶輕輕癱在阿金的手心。剛才那些聲音無疑耗盡了它的體力，此刻的蝴蝶就像是一抹枯草般毫無生氣。阿金小心翼翼地把它放進衣兜，一只手撐開，讓陽光時刻都能照進去。他知道弱小的蝴蝶不能失去陽光的溫暖。他的額頭滲出細細的汗珠。
“如果是我陪你……不，應該說，是你在陪我吧……”
“沒事，都一樣。”
他露出是那種高興的神情，像是如釋重負般輕輕笑了，小步沿著天虹的黃色絲帶前進。巨大的天虹七色絲帶般的路，在前后無限延伸而去。前面的路似乎永遠也走不完，但阿金相信，路總有盡頭，路的盡頭就是他心心念念的花岸。
“等到了花岸，我一定要摘一朵最美最大的向日花。嗯，最美最大的那一朵！”
……
不知過了多久，濃厚的云自四處聚涌而來，將熾熱的太陽逐層掩蓋。像是要徹底將太陽挾裹，不讓一絲陽光逃逸。阿金看著天空，云壓抑的讓人難受。
“要下雨嗎？糟了……”
他翻開衣兜，蝴蝶像是在熟睡，看來沒有受到什么傷害。陽光漸漸暗淡，阿金真的擔心沒有陽光照耀，蝴蝶會受到寒冷的侵襲。他脫下外套，把它反套出來，讓原本在外的衣兜緊貼著自己的身體，試圖用自己的體溫維持蝴蝶的溫暖。
“別下雨，真討厭……這里根本沒辦法避雨！看來只能加速下去了。”
然而他沒有注意到的是，天虹橋在褪色——陽光無法照耀，天虹的顏色也在一點一點暗淡下去。快速跑動的男孩只感覺踏出去的每一步愈加艱難，步伐變得不輕便。他懷疑是自己的勞累所致，就在他氣喘吁吁終于到達天虹橋的最高處時，最后一團云徹底扼住了太陽的咽喉，天虹的七色隨之蒸發，消散的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