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正躺在破舊的搖椅上,一深一淺前后晃悠著。他右手捏著一只烏黑的煙斗,煙斗周身浮現(xiàn)出大塊大塊的污垢。他把煙斗湊到嘴邊,輕輕嘬了一下,呼哧哧出了半天的氣,緊接著是一陣破音的咳嗽,胡須上濺滿了唾沫星子,還有若隱若現(xiàn)的血絲。他的手一哆嗦,煙斗咣當一聲掉在地上。他拉下眼瞅了瞅,把一只腳蹭出去,拼力想要夠到他的寶貝煙斗,卻不曾想,腳觸碰到地面的那一刻,就再也無法挪動半分,一種討厭的麻木感切斷了他和腳的聯(lián)系。任憑他怎么嗚嗚地喊叫,煙斗都不聞不問,拒絕回到他的手上。
“貓咪,貓咪,咪咪,咳咳咳……”
一只比地面還黑的臟兮兮的貓從墻角竄出來,然后慢悠悠過來,厭惡地看了看老人,在破舊搖椅的附近停下來站住,用黏糊糊的舌頭舔了舔爪子,拱起背,發(fā)出好像要往外吐痰的咔咔聲,比老人的聲音更為恐怖。
“貓咪,好貓咪,煙斗,推過來,煙斗……”
嗷的一聲,貓一頭把地上的金屬管煙斗撞飛出去,然后又發(fā)出令人害怕的咔咔聲,回頭瞪著老人,瞳孔不自然地放大。
“不對,是這邊兒……你把它弄到哪里了?我看不清……”老人睜著左眼努力地尋找,右眼緊閉著,不時有粘稠的分泌物順著眼角溢出來。“算了,算了。找不到,貓咪,過來吧,貓咪……貓咪?”
一聲生硬的貓叫,像是受到什么刺激一樣,貓彈射出去,撞在老人懷里。老人又發(fā)出一陣劇烈的咳嗽,嘴里不受控制地不斷咀嚼著什么。貓咪用胡須扎著老人的溝壑縱深的雙手,用牙齒撕扯著老人的褲子,用爪子在老人手背上撓出一道血口子,叫喚個不停,使勁想要掙脫老人的懷抱。老人瘦弱的胳膊此時卻像兩條冰冷的鐵鏈子,狠狠地纏繞著貓的身體,像是要守護什么重要的寶貝一樣,死死抱住貓,身上衰敗的氣味讓貓不停吐舌頭。
“好了好了,好貓咪,別動,別亂動。”
老人機械似的拍打著貓的身子,動作輕飄飄的,拍打的幅度一次比一次小。
“……你怎么摸起來比昨天更小了點,好貓咪?你沒吃到東西嗎?你是餓瘦了嗎?……別動,別亂動!好吧,你下去,下去吧,去找吃的,我要打個盹兒。你安靜點,別太吵鬧……”
老人的頭往后一歪,像是徹底喪失了意識一樣,只有嘴角不斷淌出的涎水,還有嗓子中仿佛堵著東西一樣發(fā)出斷斷續(xù)續(xù)的鼾聲,能夠讓人判斷出這間廢舊屋子里還有一絲活人的氣息。貓順著老人的雙腿爬下來,用頭輕輕拱了拱老人那條失能的腿,把它頂回去,然后翹著尾巴,鉆到了大衣柜后面,騰起一陣陣塵土。
窄小低矮的房間壓迫地讓人窒息,衣柜的上面緊緊頂著天花板。四面的墻壁上涂滿了煞白的漆,多少有些扎眼。沒有窗戶,屋內的采光全憑著正面開的大口子——沒有安裝門。很不巧,光線幾乎很少造訪,屋內昏暗難辨。在吱呀作響的搖椅另一邊,地上四處凌落著一堆雜物——一個裝滿了碗筷的大鍋,幾個半滿的紙箱子,幾張破爛不堪的報紙,還有一個煙斗。煙斗緊貼著一張嚴重傾斜的床板,上面只有揉成一團的開線的羊毛毯子,起伏不平的釘子突兀地冒出頭來,其中一個掛著一把剪刀。床板的下面端正地擺放著一個有缺口的碗,里面裝著些半發(fā)餿的剩飯剩菜。
貓確實有些餓了,沒一會兒就從角落里走出來,繞開老人和躺椅,跑到床下。它只是輕輕舔了一下碗沿,就跟炸了毛一樣氣急敗壞啃嚙著碗邊。噗的一聲,碗被整個掀翻過來,腥臭的湯湯水水糊了它一臉。它拼命想抖落干凈,最后還是喵喵叫著飛跑出去,跳進外面石階上的水盆里,水濺得到處都是。
屋外是一個雜草叢生的院子,用磚頭圍得嚴嚴實實,只在一邊留了兩扇通向外面的鐵門,一扇永遠是開著的,另一扇則用一根燒焦的木頭頂住。院子里依墻建起一圈柵欄,圍住三只有著長角的黑山羊,兩只矮小的綿羊,都在一聲不吭的撿食圈內的枯草。圈外趴著一只老長毛狗,半截尾巴埋在沙子里,遠遠看去就像一團無生命的毛線,難以判斷它是否還有生氣。
一只山羊費勁的抬起頭,剩下兩只山羊趁機把它擠到一邊,埋頭撥弄著地面,試圖搶到部分遺漏的食物。
抬頭的山羊抻著脖子尖叫了一聲。
……
“嗯?”
老人不喜歡被吵醒,但也無可奈何,他已經沒有力氣去發(fā)脾氣了——也沒有能夠發(fā)泄的對象。和非人的畜生們發(fā)脾氣?那只能氣自己。他準備將頭歪到另一邊繼續(xù)睡,但就在他微睜的左眼掃過屋外時,他停住了。
外面站著一個人。
他大睜開左眼,再三確定。外面站著的確實是一個人——不是他的長毛狗在作揖(盡管它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用后肢站起來過了),也不是他的貓騎在山羊背上嬉鬧,他的貓這時正在石階上目不轉睛的和他看著同一個存在,露出一只尚且鋒利的尖牙并低吼著——沒有搞錯,確實是一個人。
“啊?”
老人無力的喊了一聲。
外面的人影愈加清晰,先是外形,再是身體,然后是五官——是一個孩子。
老人突然一陣恐慌,肺部尖嘯著,喘不上氣來。眼前這個人,這個孩子,他距離自己這么近,他的個頭遠遠超過了自己,他的頭成功擋住了最后幾縷光線,突兀地占領了老人的視野。他是人——他對于自己是多么陌生的存在,在老人心中,外人的出現(xiàn)比牲畜的失蹤更嚴重。他是人,他是個個頭比自己高大的孩子——他闖進來這里,他打擾了自己的夢,如果他愿意,他完全可以更進一步做更加難以想象的事。他也許會扼住自己的喉嚨,簡單粗暴地讓自己的心臟停擺;他也許會把屋內搞得亂七八糟,讓自己沉浸在氣憤惱怒而無能為力的苦痛中無法自拔;他也許還會賴在這里,讓自己再也不得消停,不能再入睡,不能再入食,不能再撫摸親愛的貓咪,不能再慢慢悠悠而略帶期待地等待下去……
身影更近了一步。
不,別過來!
身影逐漸亮出了自己的真面目。
別過來,站住!停下,停下!
“嗯……不好意思,老爺爺,請問這是哪兒?”
“哪兒?哪兒……這里是我家!”
兩人長久的對視了一會兒。看得出來,男孩有些尷尬。老人的嘴角抽動個不停。臟兮兮的貓咪從外面跑進來,一頭撞在男孩的小腿上,男孩晃動了一下,平穩(wěn)地站住。他彎下腰,想要輕輕摸一摸貓咪,但貓咪跑開了,跳到了老人的身上。
“你是誰?你是怎么來到這兒的?”老人言語有些不清楚,男孩想湊近去聽,但老人懷中的貓咪拱起背,時刻做好撲擊的準備,這讓男孩有些膽怯,下意識后退了一步。
“你是怎么來到這兒的?”
男孩拍了拍自己的腦袋,“老爺爺,對不起,我不是有意到這兒的……我記不得我是怎么來的了,我也不知道這里是什么地方……”
“不記得……你不知道這里是哪兒?你在撒謊!”老人的嗓子里傳來不連續(xù)的爆炸的聲音。
“是真的!”男孩蹲下身來,“我不知道這里是哪兒,我只記得,我好像,好像從什么地方掉了下來,我太害怕,就暈了過去……醒來就看見前面有一個小院子,鐵門開著一半。我就進來想問問路……”
“……”
看到老人沒有再生氣的樣子,男孩輕輕湊近了些。
“老爺爺,可以告訴我這是哪兒嗎?”
“這是哪兒……我怎么知道!這里是我家,這里就只是我家!”老人拍了拍搖椅的扶手,虛張聲勢一樣,卻仍然掩飾不住身體的虛弱無力。男孩的臉上流露出為難的神色。“問路……什么路?你要去哪兒?”
男孩想了想,好像是突然得到什么提示一樣,回答說:“我要去花岸。”
老人突然擺出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兩只手在搖椅的扶手上哆嗦個不停,指甲不停碰在上面,發(fā)出雜亂的嗒嗒聲。男孩正在猶豫要不要上前確認一下,貓卻搶先一步,狠狠咬了老人的手一口,強迫老人鎮(zhèn)靜下來。
“啊,好貓咪,謝謝好貓咪……”老人上氣不接下氣,神情卻柔和了許多。他招呼道:“我可不知道你說的是什么地方。不過看起來,你確實不是故意到這里的,算了,幫我個小忙……額,幫我個小忙,我就不計較了。你快離開吧。”
“好吧——您說吧。”
老人把貓放出去,貓蹲在一旁。老人咳了幾聲,說:“煙斗……給我煙斗。”
男孩留意到床板下面靜靜躺著的金屬管,臟的不成樣子。他遲疑了一下,把它撿起來放到老人手中。老人哆哆嗦嗦把煙斗撐到嘴邊,僅僅是含了一下,就讓煙斗掉了下來,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呵——謝了,孩子。我要睡覺了,不要來打擾我。”
看到老人又陷入睡眠,男孩無可奈何地聳聳肩,轉身就要往外走。就在這時,在他的衣兜里綻放出幾道金色的光芒,讓整個屋子的沉寂和黑暗減輕了幾分。他吃驚地回過頭,看見原本已經熟睡的老人此刻又睜開眼睛,帶著一絲微笑。
老人向他招了招手,示意讓他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