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火[51]尚未西流,京西桂川一帶卻早已有了落葉紛紛之感。或許是因為天氣太過炎熱,道旁偶有成片枯黃落葉的林子像一塊塊篦子一樣,橫插在尚顯翠綠的樹叢間。不知這枯黃是否會復綠,《太平廣記》有載,宋土有種草謂焦茅,高五丈,火燃之成灰,以水灌之,復成茅。這道旁的樹林莫不也會如此消長,道元尋思著?!拔覀兇巳ゴ笥X寺,不知會遇到什么待遇,而實一的來歷,似也頗有疑點?!钡涝P摸著念珠,搖晃著腦袋對身旁的明全說。
明全定了定神,不緊不慢地回答:“你是覺得實一對我們隱瞞了點什么?而且還覺得大覺寺因為丟失佛像,責任牽涉過多,可能不愿告訴我們實情?”
“是的,這是必然的。但對于實一師傅,我卻不愿揣測過多,若有所隱瞞也可理解?!钡涝獙⑸碌男淇诰砩媳蹚?,“實一讓我憶起幼年居木幡時,因我性情頑劣,母親曾為我尋來的一位經師。那位經師和實一一樣,非出身名門,也如實一般是開朗非常的一位僧人,他伴我讀了數月經典,我們關系融洽常有說有笑。一日,經師感腹痛,返寺休養后再未來過。后來我聽聞,經師返寺后腹常絞痛,食欲大減。這樣沒過半年的功夫,已是骨瘦嶙峋,醫人也無計可施,經師不久便西去了。自那時起,我每每獨自讀經便會想起他。為了對得起他的教導,頑劣的性子從此消匿無蹤。我獨處時,常感人世無常,如羽如飛葉掠過溪流,留影留痕,然轉瞬即逝。是為,有形無常?!钡涝粺o嘆惋地說,“實一,快樂還有些狡猾,但那些使他生存下來的經歷已是磨難和不易,我們不能太苛求什么?!?
沿著桂川東行,走到瀨戶川向北拐,小路右旁有個高起的土丘,丘上植滿了松樹,丘旁立有一塊柱石,上書陰陽博士安倍晴明公嵯峨御墓所。安倍晴明是平安朝知名的陰陽師,相傳晴明在京內陰陽寮供職天文得業生時受到賀茂忠行、賀茂保憲兩位陰陽師父子的點撥,習得了陰陽推算之術。天元年間,尚為皇儲的花山天皇指派晴明到那智山封印作祟的大天狗,晴明一戰成名,從此成為了京內首屈一指的陰陽師。貴族們莫不以邀得若有神格的晴明至家中,以陰陽道作法視為幸事。后世有關晴明的記載越來越多,有稱晴明夜行能見鬼,能使式神,能御物件。甚而還有稱其為大膳大夫安倍益材與白狐所生,故生而有靈蘊。實際上,安倍晴明之所以得到宮中和貴族們的青睞,最主要的不是什么能操控神鬼的異術,而是占卜。晴明因占卜靈驗得到了天皇的信賴,要知道在那個充滿神秘未知的平安京時代,能預告未來的占卜是幫助人們解除一切疑惑和消除恐懼的術。晴明因占卜得授天文博士一職,最后升任從四位下左京權大夫,賜法清院頭銜成為了超越其他陰陽師的殿上顯貴?,F今仍在京內大行其道的土御門家神道正是晴明的后代,有意思的是也有記載說晴明是一位得道高僧的轉世。這些有關晴明的傳說是真有其神,還僅僅只是后世將美好愿望寄寓在故事中,用以評述現世,莫能分辨。
平安京的僧人本就有尚禮的傳統,如今又是恰巧經過陰陽大家的墓所前,豈有過而不謁之理?道元沒多猶豫,攙著明全抬腳登丘,這晴明墓所造得奇特,初幾塊石級又高又寬,較之平常的臺階高起半臂,讓人頗為費力。踏上五級后石階又變得平緩,再行了幾級,參道接了一個平臺,平臺的盡頭立有一個石鳥居,鳥居以東坐落有一座流造[52]的神社本殿。道元心里嘀咕,這御墓所造得著實奇特,進來這路如此不便,但走進里面看,雖不似其他神社一樣有幾進院落,但單憑這可見的神道殿宇氣勢,非一般神社可及。等下逮著看守,一定要好好問問其中緣由。
步入石鳥居境內,一溜千本回廊延伸向更深處的松林,蜿蜒緩升在林間看不到盡頭,按說這丘并不高,走進內里盤環林間,卻有深奧幽玄之感。明全留意到在這炎炎夏日,攀附在回廊上的紫藤竟開起了花,一個個總狀花序灑出白色的柔毛,花冠則紫得喜人。緣回廊前行,不辨西北,每隔著一段路,道旁就出現一座懸有五芒星匾額的微型鳥居。元明開口道:“這真神奇,夏天竟然會有紫藤花開?!?
“這里或許有靈異,明全師傅你看到旁邊的那些小鳥居了嗎?”道元將念珠舉過頭頂,示意明全慢行,輕聲說道,“這上頭的五芒星是晴明的桔梗印,用以張開結界保護此處不受妖魔的干擾。我們要禁言慎行莫要打擾了某些神明。”
明全不再作聲,緊跟道元,松林間吹過幾陣東南風讓他的皮膚感到幾絲寒意。待走出步道,明全才開口:“這里不會真有什么式神或鬼怪吧?畢竟晴明那可是一等的陰陽師,生前身后那些鬼怪和被他束縛的妖魔不知會不會還在他的墓所附近徘徊?!?
道元噗哧一下笑出了聲:“哪有什么鬼怪!剛才在回廊間,我是看見有野猴在旁閃過,為防驚擾了它們,才讓你輕聲走慢些的。嵯峨的野猴可是出了名的膽大,指不定住在這日子久了都成了什么精怪,連人都敢打劫呢。你不給他們些吃的東西,我們不一定能走得出來?!?
明全大喘口氣:“嚇死我了,若是連猴都要打劫我,那我今天真該物忌[53]不與你一同出來了。”明全做了個怪樣,“不如待在家高念‘急急如律令[54]’才是!”
兩僧繼續行走,經過陡峭的石階往上,穿過一座巨大的鳥居來到了墓所的平臺,正中一座不高的塔上刻著五芒星和晴明公的字樣,塔后一座圓型的墳丘呈凸形正座,周圍以石塊砌成墻體,頂上以碎石封作圓弧頂,不似大和式樣。整個平臺周圍遍植松樹和一些不知名的植物而清香撲鼻,空氣也不似來路干燥炎熱,因走得吃力,來到平臺上兩人站定緩一緩神,此時此地兩位僧人感覺到有涼風輕襲。道元突聽見有人聲,掃視平臺,隱隱只見墳丘后一位著白衣的老者,正拿著一卷文書口中喃喃自語,拇指飛快地在其他幾個指尖跳躍,似是在掐算些什么。老者見有人來,緩緩收起了書軸,向兩位僧人微微點頭:“算來,中元盂蘭盆節將至,京中必有暗涌啊?!?
兩位僧人看著老者,互相對視了下,正摸不著頭腦,抬眉顯出不解的表情。
老者也不作解釋,站在原地對著兩位僧人繼續侃侃而談:“我近來觀北極紫微,?;薨挡幻?,偶有幾夜竟不見蹤影,然其旁長庚星清晰明辨。昨夜我在陰陽寮側夜觀,見一顆火流星自紫微長庚間流逝,紫微初晦,后亮恢復如初,而火流星逝于京西此處附近?!崩险哒衿鹗掷锏陌咨绒D身起舞道,“妙?。∶钤眨∵@真是玄妙的歷事??!”
說完老者停下舞踴,緊走兩步,從墳丘后轉出來到兩位僧人跟前,將身子湊近道元:“知為不知,不知為知,求真無得。”哈哈一笑,“莫再究,放下,放下。”接著又舞起了扇子,朝大鳥居走去,還未及兩僧發話,忽地鳥居前升起一縷煙霧,老者憑地就不見了蹤影。
道元和明全面面相覷,不知剛發生了何事。
“剛才是鬼怪,還是晴明大人顯靈了?”明全驚訝地說,顯然還在因看到剛才奇異的一幕未緩過神,說話有些不連貫。
道元說:“陰陽道除了占卜,也常習一些異術,我們剛所見所聞,大概只是我們的錯覺,或許是遭了土御門家用以守護這里的咒術。”道元緊了緊眉頭,“我只是一本正經地在說出我的猜想,其實我也不清楚。細想來,剛才那位老人,著了淺沓[55]應不是來此祭演今樣[56]或白拍子[57]的?!?
道元環顧四周,看到晴明公短塔前擺放著一卷什么東西,道元走到塔前拾起卷軸,仔細瞧看邊幅,認清應為老者先前所閱的文書。小心翼翼打開,只見上面用小楷寫著:“今朝逆北條……”
道元呢喃:“似是一篇檄文的抄本。”
明全也來瞧看,端詳片刻指著文書說:“我看這應是宮中才有的文卷呢?!?
“何以見得?”
“你看這卷本,雖無題簽,但這押竹和襯頁都不是普通材質,卷絹上有朱雀暗紋,這本紙也應是京紙。這等裝飾,除了下賜給各寺社的,那只有宮中才有。再看這小楷,為鼠須或狼毫筆所寫,但這紙頁不夠古舊,當為近來抄錄?!?
“如此,當是舊時的故文,后面還沒能簽押?!?
明全里外仔細翻看了下,見再無其他特殊,卷起卷本,將繩系復原樣。
“明全師傅,我們還要趕去大覺寺,這卷本怎么處置?”道元問。
“且先帶走吧,不知留予我們為何。若今無用,便當是神佛安排的際遇,先供奉起來?!?
“甚好,便如此吧?!钡涝獙⒕肀痉湃氡扯抵?,以宮內禮術向著短塔作揖,意為謁別。攙扶著明全師傅,沿著原路返回去大覺寺的小道。
下了陵丘,日頭已偏西轉,因在晴明御墓所耽擱了約一個時辰,為免趕不及大覺寺申時[58]放哺[59]食齋,道元和明全未多作停留,也未顧及欣賞沿路的景色。由瀨戶川北行,經過相傳曾為光源氏[60]宅邸的清涼寺,折向西北,穿過稻田和大覺寺門前宮下町以及一座不知來歷的古墳。兩人行到了一大池塘前,這個池塘名喚大澤池,一半置于沒安籬笆的寺墻外,一半置于寺內殿舍旁,使寺內僧眾于殿內坐禪行修時,不挪半步,便可眺望池塘和池外的農田山林,頗有野趣。大澤池或許是日本最早的庭院澤池了,數百年前,在大覺寺尚未開山還只是嵯峨天皇離宮時,天皇曾命工匠依唐土洞庭湖樣掘泥修池,才有了現今又稱“庭池”的大澤池。而今,春秋的櫻楓,還有上元的賞月已成為京內眾人依時令造訪大澤池的流行,看到了大澤池便知是已到了大覺寺領內。
因曾是皇室離宮,除了山門外,大覺寺的殿宇格局更似御所的規格。除了寺院建筑,池旁有兩座對稱而建的釣殿,釣殿近岸建在池中,兩座釣殿經過長廊連接著東西中門,西邊中門廊經過廊橋通往寢殿,東側有一座小橋跨在小渠之上連接著東屋。主殿、走廊、釣殿和“庭池”環抱著殿前的草木平地。遠看,殿宇群呈倒轉的凹字形。東西兩屋兩側各建有近侍間、車房。正中的寢殿北側為內庭院,亦有過道連接著西院屋,北屋,東北屋等數座零星的建筑。
澤前的一塊區域,建有大量民房和沿街商鋪,說是民房其實也不過是些草葺的成片屋舍,都是大覺寺的產業。這里被稱為門前登之町,町內一條筆直的參道由南向北連接著宮下町和大覺寺山門,參道兩旁服務于寺務的匠人鋪和售賣佛具的商屋在忙碌地經營著,匠人正“叮叮當當”用力捶打著農具和鐵器,佛具店的店主則笑臉弓著身招徠過往的僧人和從京來參拜的旅人。道元和明全緩步前行,透過窗欄可以看到,米鋪的老板正悠閑地坐在店內的賬柜前敲打算盤,手指飛快地翻過厚實的賬本,想來最近是賺了不少。一個小鋪的雨簾下,一位琵琶法師和盲女歌手正彈撥吟唱著哀怨的故事。兩位僧人走在參道上,瀏覽著沿街的店鋪,頗有興趣地東瞧瞧西看看,除了京內的東西兩市,這里或許是最熱鬧的京外小村集了。道元盤算著,實一師傅就是棲身在這里吧,等在大覺寺掛了單后再來問不遲。
兩位僧人來到山門前。因達官顯貴經常出入,大覺寺山門前并未像其他寺院一樣無人值守大門敞開。除了一位年輕僧人拿著一條長棍站在山門內,還有兩位著腹當[61]的武士分立山門兩旁,一位似是頭領的武士戴著侍烏帽子穿著直垂和袴站在門前正中,注視著道上過往的行人,時不時抬起右手遮住額頭看看太陽的位置,盼著早點收工。他們是盤檢入寺的侍衛,因先前已與北條時房大人見過面,知道他會入住大覺寺,道元和明全對這寺前的陣仗并不意外。在交驗了名冊[62]后,兩位僧人順利進到寺院內,山門以唐門式樣建造,高額厚檐,兩扇門扉正中鐫有菊紋樣,顯示著大覺寺的特殊地位。跨過門檻得進山門內,似也有了越龍門的感覺,道元某一刻突然閃過這樣一個奇怪的想法。
天弘九年[63],日本逢饑荒,嵯峨天皇在弘法大師的勸導下,以禮天、禮地、禮人的一字三禮誠意,抄寫了般若波羅蜜多心經獻于寺內,弘法大師則在嵯峨院持佛堂五覺院向五大明王祈愿,驅散了持續多日的饑荒。自此,大覺寺便一直由入道的親王或皇家親族任門跡,現在的主持信圓師傅出身攝關家與皇族親密,故得赴任此寺。道元和明全向里走過曲徑幽深的庭園,跨過一座橫在小溪之上的寬木橋,通過內院的南門,再往前穿過連有回廊的中門,繞過東西中三座金堂和佛塔,從回廊北面的一扇便門出,來到了經堂前,等候持事僧通傳主持接見。這是大覺寺的后院,正北是經堂,兩側各立有鐘樓和經藏兩座閣樓,槭樹、圓柏、光葉櫸和黑松栽種在經堂兩旁,樹木的枝條被刻意修剪得很規整。沒過多時,持事僧人就領著拜帖來將兩位僧人引入經堂。
這座經堂與京內及奈良等處的寺社建筑不同,構造不顯高挑,卻如京御苑中的殿宇平矮而寬廣。走進堂內,繪有七十二賢士的幈和描有秦叔寶、尉遲恭、力士像的幛子將內部分隔成若干空間,其中最大的一間,就是寺內日常執行法事的場所,在每隔數年才有的重大節歷時,僧眾可推開所有移門,屆時法事儀軌和佛像將敞開展示給聚集在戶外經堂前中庭的信眾。內間寬廣的地上以席鋪滿,靠北一部分被故意墊高,以接待敕使或大僧正的來訪。此刻主持信圓正端坐其上,一旁陪坐的,正是今日上午在道旁相逢的北條時房大人。
“兩位師傅,歡迎造訪大覺寺,今日時房大人已與我談起兩位將要來訪。本寺必當好好招待二位?!毙艌A緩聲道。信圓身披法衣,法衣上繡著仙鶴和萬字符,領口是以一種被稱為僧帽領樣式配以黃絹織就綢布墊飾的開襟,用以罩住僧袍。這位大和尚的所著所言,無一不透著京內皇親貴胄風雅的傲氣。
“多謝大師接待,今日我等來大覺寺參拜,一是為了研讀大覺寺經藏所著寶典,二是京內東寺恰有事相托。此番前來拜會,還望寺內給予方便?!?
“這是自然,同是京內的法門,無分東西,均是我佛的弟子。兩位師傅就請在本寺住下,與我們同用齋。我會先讓侍僧備下客房,兩位師傅只管好好歇息,有何需要我們幫助的,本寺僧眾一定盡心?!?
道元和明全與信圓和時房大人客套了幾句后,被小侍僧領去了客房。大覺寺的客房坐落在主殿的后面,一個個獨立的廂房被木石拱衛成一個個陸上小島,由走廊聯結起來,廂房旁枯山水和蘭草散布,一條蜿蜒的小水槽穿梭其中,遠看猶如阡陌交通,只是詩詞中描述的雞犬相聞,在這里由螽斯的響亮鳴聲代替了。只此一廂加周圍園景的大小,就比建仁寺整個客堂大了許多。兜兜轉轉了半天,小侍僧將兩位師傅引進一間附有竹簾門院墻的廂房,廂房頂部以八角造修葺,使整個廂房看起來如亭如塔。小僧“吱咯”推開門,屋子正中一張唐式案幾上呈著紙和筆,小僧挨個點亮房內柱上的角燈。
一柱線香在案上被點燃,一絲如絹般的煙氣幽幽上升,再消失回蕩在整個客房內。這是一支氣味豐韻立體的檀香,嗅著香味,房內幾位僧人感到心靜怡然。一側,一株鮮花正在微微開放,花枝被綁在一條竹筋上,花蕊由上至下由淺而深形成三層叢朵,花葉纖細柔美。
“這莫不就是聞名天下的嵯峨菊吧?”道元發出贊嘆的聲音。
“是的,這是只有大覺寺領內才有的嵯峨菊,花種密不外傳。”
大覺寺內一點一滴儀軌,一絲一毫擺設都會透著深沉奢華的感覺,這樣的寺院開支,道元心里暗暗嘖嘖了一下,不知會否入不敷出。
小侍僧安排停當,便向兩位僧人施禮,帶上房門退了出去。
“道元,你覺得如何?”明全打坐,手結法印輕聲詢問,“我們有否失禮?大覺寺如此招待我們,估計還不知道我們此行的目的?!?
道元回答:“你太過敏感了,像大覺寺這樣的寺院,雖然內里肯定有許多不為人知的秘密,但也無瑕過問我們這類如行腳一般的僧人。大覺寺每日迎來送去的公卿和僧人無數,像我們這般因有時房大人引薦又稱有東寺所托,要不能不能見著信圓還不一定呢?!钡涝D了頓,繼續道,“倒是麻衣僧實一師傅,托了我們幫他進言,想必正急著等消息呢。他雖是滑頭,我們卻不能辜負于他?!?
明全微微點頭贊同。兩僧整理停當了行李,沿著木廊兜兜轉轉往東經過供奉有御筆心經的敕殿,跨過護城溝,來到了寺中供有五社明神和放生池的大澤池北岸。大覺寺原為天皇寓居的嵯峨院,至今還保留著原院城旁的護城溝,溝之內是僧眾居住的內院,外院則包含了大澤池以及大覺寺境內嵯峨山林的大部。道元和明全沿著放生池和大澤池中間的堤岸棧橋向右經過五重塔護摩法堂,在敬禮膜拜了奉有付法七祖和傳持七祖的大日堂后,行過一座朱色虹橋來到大澤池上的天神島。
此刻的日頭已經西斜,紅光灑在大澤池上,風一吹,浮現出如魚鱗般連綿的小片金色光澤,道元和明全站在天神島的鳥居前南向望,雙手合十頌起了金剛經。日頭一點點西沉,山上的樹影已開始向東斜長延長,兩僧只覺心意清涼,輕風帶著池上的濕氣撫過天神島,蟲鳴也變得悠揚了起來,似是因聞聽了佛法正在同兩僧一起誦念經文。
明全說:“道元,我兩于這池中小島,如身處這大千世界一般,我們所處之地,在你我的心內還是心外呢?”
道元沉默片刻答:“在心內吧?!?
明全微笑:“何故安此小島于心?”明全接著說,“地藏桂琛[64]嘗問[65]法眼文益,片石存乎心焉?法眼文益的回答便如你現在這樣。其實片石如我們所處之處一樣,原無名無相。類似的問題溈山靈祐[66]也曾向香嚴智閑[67]問起,榮西禪師同樣問過我。當年,我如你一樣曾這樣回答禪師,自以為是機靈的回答。然而,后來我明白過來,卻是我心妄動了?!?
“明全師傅,我想和實一先談談?!钡涝獙墒謱Σ逶谛淇诶镙p聲說:“我覺得是個機會,至少是個較在這寺內更清晰明了的機會,讓我們了解究竟發生了什么?!?
明全答:“嗯,我們且先用了齋飯便去吧,時間也不早了,我們去會會實一,在天黑前回來,早去早回。”
兩位僧人回轉進了內院,到時刻在齋堂用了些齋飯轉身出了大覺寺。
登之町傍晚也有行人走動,因有奉公人和寺院的看守巡視,登之町的傍晚較之京內的許多地方更為安全。一些小館舍也為前來參拜的旅人提供了宿房以方便食宿和娛樂,實一師傅便居住在這魚龍混雜的町中。兩位僧人并不清楚實一居住在哪,但憑著一路問:“看化野的僧人住哪?”不一會兒就在鐵匠鋪后方的一條狹窄的巷子里,找到了實一寄居的茅草頂小間。
兩人扣扉進屋時,實一正啃著魚干,對兩位僧人的傍晚造訪頗感意外,整齊了下屋內的草墊將兩人迎到圍爐旁。
道元盤腿坐穩,開門見山向實一發問:“實一師傅,你可知道大覺寺丟失大黑天一事?若知曉內里詳情,我們必不會告發你。因我同明全師傅此行身負所托,這丟失大黑天或許便是解開這謎團的鑰匙,故若知道一二內情還請明示!”
實一張著口,手微微地顫抖。
“大黑天的確是我在看守時丟失的,我也因此被降罪發配化野當值。”實一不無懊惱地說:“但我不知道啊,我只是貪酒,拿了幾個錢,可沒想到他們是想偷佛像。小件東西他們以前也私自夾帶偷賣出去不少,卻讓我頂了這個罪責。”實一拍著大腿繼續忿懣地說,“那一日,是我值夜,都維那[68]將我叫去悄悄給我塞了一袋錢,并叫我不要聲張,晚上自顧在寺里尋處地方吃酒?!?
明全問:“后來呢?”
“后來,后來,這也不是第一次了。以往都維那都是讓我們值守的僧人,給開條邊門,他們會派人將寺內的器物捎帶出走。那天晚上我也心領神會,但沒想到他們竟將大黑天盜了去。事后我也只敢認未盡職之罪,卻也沒敢將都維那供出來。要是供出來我在這寺內就待不下去了,可能還會被送檢非違使查辦?!?
道元湊向前:“實一師傅,雖然這樣做可能有風險,但因牽涉很深,明日我們將在在堂上和信圓大人交涉,我希望若有必要,你能出來指認維那。作為交換,我會在信圓大人面前為你洗脫牽連,我和明全師傅與北條家時房大人是舊識,這幾日時房大人正駐此處,相信信圓大人看在時房大人的面子上也不會為難你,你看如何?”
“如是這樣就太好啦,那個從化野退役的事還請有勞二位?!睂嵰徽f著,雙手交叉對著道元一個拜伏?!盀樽C所言不虛,兩位師傅,我這藏了都維那從內殿偷出的一幅卷軸,非我貪心,只是都維那幾次三番從寺內將東西運出去,我也自然要留一手?!闭f著,實一像只猿猴一樣,從屋的立柱旁踩著一個木櫥攀爬上梁架,從房頂的空隙里掏出一卷東西。
除了包裹的油紙,展開是一卷垂畫,實一小心翼翼地將垂畫展開,待圖窮,一本小冊子顯露了出來。實一又一次露出了招牌式的狡詰笑容:“這就是每次他讓我拿東西出來時的賬冊,我都有記著。這副畫嘛,二位請看,據傳是唐土白馬寺的真跡。繪有馱經白馬和十八尊者、竺法蘭、攝摩騰像。這畫卷是都維那所看守的經藏里的,那天他監守自盜讓我把許多法器卷軸偷運出寺時,我就悄悄截留了下來。憑這賬本和卷軸,都維那是怎么也抵賴不了的?!?
明全和道元相視一點頭,正待開口,只聽“啪”地一聲,實一一手捂住脖頸倒在了爐前,隨之手腳開始抽搐,眼珠似要迸出。道元剛想伸手去堵住實一脖子上往外淌血的創口,明全一把拉住道元的手:“有毒,別碰!”只一瞬的功夫實一便氣絕不再動彈。緊接著一個黑影掠過,一把抄過卷軸和賬冊就沖出門去,明全抄起爐邊燒燙了的鐵鉗飛擲過去,正巧砸在黑影的手肘上。因又硬又熱,黑影“呀!”地一聲將夾在腋下的畫軸丟在了地下,但還緊攥著賬冊不放。道元也已經追了出來,眼看就要被圍擊,黑影“哼!”了一聲拿著賬冊沖進町旁的樹林,消失在夕陽的暮靄中。
明全再跟了兩步,站在道上回頭問道元:“實一沒氣了吧?”
“沒氣了?!钡涝獨獯跤醯鼗卮稹?
明全撿起畫軸交給道元:“先收起來不要示人,告訴差役這里遭了劫。”明全皺眉緊鎖,“看這身手,不是一般的搶匪,我們這次可能惹上了大麻煩?!?
道元點點頭,飛快地朝大覺寺跑去。
大覺寺境內地處嵯峨遠郊,非國衙三使[69]管轄,檢非違使無法涉及,京畿山城的追捕使、押領使又因是寺界不便駐留,故町內的大小治安由寺內的執杖僧兵負責,僧兵頭領常一手持經書一手握薙刀帶領當值僧兵巡視寺前境內以示威儀。道元來到山門前和看守山門的年輕僧人說明了情況,讓僧人入寺召集僧兵一同趕回狹巷,頭領仔細瞧看了現場,讓手下僧兵從領旁的鋪子要了條席子把實一的尸體裹上抬出町外。
頭領右手手指并攏向道元和明全一施禮:“兩位法師,請隨我一同回寺稟明主持一切前后事宜?!?
道元沒再多說,袖子里套著卷軸和明全跟著頭領回到大覺寺。曲折經過一道道門禁,又來到了經堂內。信圓一手支著頭,伽坐靠在扶登上,緩緩有節奏地吸吐著氣息。時房大人此時應已回了寺內的別院吧,道元這樣想著。
聽到僧兵頭領來報,信圓緩緩半睜開微閉的雙目,頭領跪坐在席前尊敬且又謹慎地將接報和處置實一命案的前后一一呈報。
“是兩位法師發現的嗎?”信圓問。
“是的主持。”
“有搜尋出什么東西么?”
“那位僧人平日里為寺里幫雜并無什么財物,但兩位法師說賊人有奪去實一,就是遭害僧人的東西。”
信圓直起背脊:“兩位師傅有何見解?”
道元一低頭:“大人,我們前去尋實一是因我們在來路曾遇到實一,據信實一知道一些與我們此行有關的事。今日用了齋后,我同明全師傅一同去到實一的住處,相談不過多時,實一就被暗箭所傷。犯人奪去了實一的一樣東西,看身手應該不是一般謀財的賊人,似為懂些忍術的刺客?!?
“哦?有丟失什么重要的東西嗎?”信圓不緊不慢地吐出話。
“是一份有關貴寺維那的冊子?!钡涝痤^,眼中閃過興奮。
信圓說:“維那,維那與那個雜役僧何干系?”
道元伸出右掌做了個握起朝左袖子里塞的手勢:“據說就是都維那的賬冊?!?
信圓眼袋一抖,露出為難的表情:“道元師傅,我寺都維那出缺,一周以前維那不慎失足跌落池塘淹死了,因時值迎京內貴客,所以未大肆宣揚?!?
道元驚訝于巧合,一時無法回答。
信圓坐直了身子發話道:“我覺得實一就是隨便一說,本寺的僧眾人數眾多,總會有一些懷有私欲的雜役會有些手腳不干凈。實一這個雜役僧?!毙艌A單手合十一念佛號,“愿他早日成佛。他生前隨口一說,卻推諉于都維那卻是不該啊。所謂死無對證,既兩位僧人均已故去,這其中的是是非非就當了了吧。但有強人覬覦我寺境內町眾財物,還敢于謀財害命,我作為大覺寺主持絕不會姑且的?!?
信圓重重一掌拍在凳子扶手發出“啪”地的一聲響:“我寺僧眾需加緊巡查,勿使強人再敢犯本寺!”
“嚯嚯!”僧兵頭領伏拜領命。
“兩位法師,我會著侍僧明日一早將此事通報檢非違使,町內常駐有從京來的香客,幸得此回只是本寺遭了損失,若是傷及無辜貴賓或是行路的町人那可真是本寺的大罪過了。兩位法師想必也受了驚擾,今日就請早些歇息吧。明日時房大人還將供養護摩,也請兩位法師到場一同共護法體?!?
道元和明全不約而同皺起了眉,不便于多說什么,起身隨著侍僧沿著一如下午前來的路徑經過走廊回到住處。
“可惜了實一,這畢竟是死了一個人哪,信圓大師怎么能如此淡然!”明全咬著嘴唇。
道元坐在案幾前拿著木魚錘輕輕扣著自己的腦袋:“實一觸碰了什么不該觸碰的東西,我倆也牽扯其間。但卻沒人對我們下手,說明我們暫時還是安全的。不知道是因為我們還沒了解真相,還是因為我們與東寺和大覺寺有關而不方便傷害我們。”
正說著話,有人輕拍房門“篤篤”兩下,明全起身打開房門往外看了看,沒有人。只見地上留了一封信,打開信箋,上書:“請不要再過問,嵯峨的事請隨嵯峨自己解決?!?
“這信!看來無處是安全的?!钡涝Z氣沉重。
明全將信箋拿在手上放到燭前透過燭光查看:“似乎是表紙,紙里還摻了些朱砂,可能是解簽的紙。”明全接著說,“刺殺實一的刺客來去嫻熟,且手上還受了傷,應該不會如此輕易地潛入寺內。況且,信圓接了僧兵的匯報,必定加強了巡查。這應該不是刺客所為,你看上面寫的是嵯峨,大覺寺雖說是嵯峨別院,但若寫嵯峨那就是從這里到野宮到桂川都是嵯峨,這嵯峨指的是什么?我們已處在這局中,刺客已知我們了解了大覺寺的事,才會對實一下手。這信箋應該不是刺客遞來的,但這就又多了不知道是哪一方的人,不知是敵是友,究竟誰在暗中觀察,身在這漩渦中我們只能慢慢循著線索去撩撥開迷霧了?!?
明全同道元閉目結法印,誦念拔一切業障根本得生凈土陀羅尼經為實一超度,這樣持續到了午夜,始得歇息。
第二天一清早,待得洗瀨干凈,兩位僧人便早早趕到了經堂聆聽早課。大覺寺作為密宗真言大覺寺一系的首寺,對早課尤為重視,除了密宗經典的頌讀,經師還常引據其他佛學經典對包括密宗禪修、護摩與曼陀羅等佛學參悟進行旁征博引。信圓大師上座正前,除了引領誦經外偶也說上幾句偈語,以開悟眾僧。北條家的時房大人也著了禮服,端坐在堂上,只因時房大人出身高貴,得以和信圓大師并齊,面向眾僧而坐。區別只是座位蒲團未及時房大人高,以示虔誠聆聽學習。
早課結束,眾僧都去了齋堂,侍僧則引著信圓、時房和道元、明全一起踱往內里的庭院用齋。如前所言,大覺寺因是受皇家眷顧,且平日里還有特別用途,在有貴客蒞臨時,用餐中也會零星有玉子即雞蛋和京都的香魚奉上。
今日的早齋,每位客人面前都盛放著香魚。明全覺得有一絲尷尬,信圓大師和時房大人很自然地將香魚裹進木碗的粥里,倒入口中。邊食邊談笑,道元也不介意同樣將香魚肉裹著野菜送入口中,一邊聽著時房大人詼諧地趣話一邊配合地點頭微笑。
道元喝完了木碗內的粥,用和紙抹凈了手上的油漬:“信圓大人,近來日本各地有野僧行游四方,宣揚立地成佛,您怎么看?”
信圓將食碟放到食盒里:“這類游方僧的信仰不足道?!毙艌A喝了口茶,“欲成佛,若非有上師有妙法引薦,怎會輕易成佛,連修驗道也是需有密法輔以山岳修持才行。像那種野僧的立地成佛,也就騙騙鄉村野夫而已?!?
時房笑著附和:“看來我是無法成佛了,我也不愿那么早去到佛祖那侍奉,我更情愿在今世多修持,向信圓師傅,還有道元師傅這樣的高德僧人請教,這也是我為北條家增福的積德發愿了?!?
信圓點頭道:“正是如此,但時房大人也需多加留心,野僧持這種異端信念說辭,可是很容易就鼓動庶民的。作亂的也是這些別有居心的野僧,嚴守僧籍,護持佛法可是朝廷賴以平穩的大事業。還請時房大人多多關照。如昨日,我寺雜役僧人的遭難,也難說是否與此有關。有了巧言邪說,歹人連像我們大覺寺這樣的佛門清凈地都欲侵擾,傷人隕命,這是對朝廷、對幕府、對佛祖的藐視。”
北條時房三指捏著筷子,用箸尾輕輕敲擊自己的脖子:“妖言惑眾,只有讓這些莽夫早點覺悟才不會那么麻煩?!闭f完,時房同信圓相視哈哈大笑。
道元正襟平視前方,用一種低沉的嗓音緩緩說道:“真實掩藏在表象后,很多表象是模糊不清的,而真相只是每個人描述和認識的不同版本的訊息,有的人看透了一切,人們稱呼這些人‘覺者’。你相信那些真相,你就是你所相信的真相的一部分。人們信什么,什么便有了力量,無論那信仰的是什么事物?!?
信圓慢慢地講:“時房大人,還有兩位師傅,你們知道比山賊和貧苦或暴亂更令人不安的是什么嗎?”
信圓緩緩自答道:“是現世的絕望,十七年前京城大疫,我那時還是個小沙彌,時疫流行百里無行人無雞鳴,天皇急召京內各寺執藥事,醫治京畿眾民。怎知疫事兇猛,寺內眾僧接治得病的公侯和町人后,也先后感染死者無數。我在那些垂死的貧民和公卿的眼睛里看到了我自己,那時京城大亂,我也被感染了,被棄置在那些人中間。我這氣喘的病……”信圓用手抵住口鼻輕咳了幾下,“就是那時留下的?!?
“或許是佛祖眷顧,也或許是佛祖讓我還需再積德償還前世的孽債,我活下來了。疫情消散后,活下來的町人和公卿依舊行獵嬉鬧如舊,那些因救人感染死去的行醫僧,也無人再去祭奠?!毙艌A深吸一口氣再吐了出來。人間之事,于每個人的點化都不同,經歷的因與果往往反復纏繞,你經歷了果或是某個因,直到你開悟的那天,所經歷的一切才會消散而不再反復折磨你的記憶。
四人用完早齋后,移步院中登上心經寶塔,北望寺產的田地,南眺大澤池。艷陽緩緩爬升,蟬聲又開始響起,浮橋伸入池中,帶有斜檐的屋船以油布覆蓋停在池旁。荷葉已經張開占滿了沿岸的大片水域,荷花還未盛開。水鳥左顧右盼,黑色的蜻蜓自水間飛起,飛到心經寶塔樓上,然后又盤旋消失不見。
回轉下塔,大澤池旁一片紫陽花正盛開,花徑旁撐開用以遮陽的大傘配以飲茶歇腳的茶榻,遠處飄來僧眾們念佛的聲音和些許檀香味。信圓坐到榻上,邀了同行的時房、明全和道元一同就坐,接著讓侍僧回避片刻。輕輕地問兩位僧人:“東寺這回使兩位師傅前來,究竟為何事?”
道元說:“信圓師傅,昨遭歹人殺害的雜役僧人實一。我們此來嵯峨別院路上曾遇到過,他告訴我們些東西,這也正是我們受東寺公慶師傅所托,前來尋求幫助的原因。東寺近日曾失竊一尊不動明王,而據實一所說大覺寺也曾失竊過一尊佛像。我們懷疑,此事若屬實,當為同一賊人所為。茲事體大,因東寺所遭盜的佛像系宮內關系,牽涉朝廷顏面,故東寺不愿聲張?!?
信圓面露難色:“兩位師傅,這事就請不要再追查下去了。我寺并未丟失佛像,就算有那么一兩件因為賊人順手竊去的,我們也無暇顧及或追查,只由得官府人馬緝查便是。東寺的事便是我寺的事,只是這等如兩位師傅所言的佛像,我從未聽說,實在是愛莫能助?!?
北條時房在旁插嘴道:“信圓師傅也不必過于為難,如果真有發生這樣的事也是自然的。在宮中,我每月拿到的例錢是其他大臣的兩倍,而在宮中服侍君上的,都不及其他大臣的一厘。那這些人怎么過活呢?自然是行走殿間為宮外的人行些方便?!北睏l時房右手捏著胡須酩了口茶,“為人行方便,無非也就在殿上人和君上周圍說說好話,捎帶禮物信件。再有最低等的仆役,只有靠著侍從的施舍,或者……”北條時房挽起袖子,做出一個手向下提起東西一抓的手勢,“自有取之有道的非君子之法了?!?
“然也,然也,北條大人說的極是。雖為宵小的作為,但我作為出家人,也應有慈悲和寬容來度化這些世罪,北條大人的胸懷乃是真大丈夫?!?
夏天,是令人愉悅的季節。京城周圍大大小小的寺社都在忙著摘取夏日的植物供奉神佛,大覺寺的這片京郊的寺內小徑花圃背襯著寺內殿宇,在紫陽花的簇擁盛開中顯得分外綺麗大氣。信圓取了身旁竹盤中的剪子小心翼翼地從花莖中斜剪,留下三層如掌大的綠葉。用紙將紫陽花包起,揚手招呼侍僧取了去,囑咐趕在當日送呈宮中御前。供花,亦稱立花是日本流行的供于神佛前或茶室堂前的一種形式,據傳源自隋的佛前供花,圣德太子在京的紫云山頂法寺為供奉護持佛如意輪觀音而引入了佛前立花的儀軌,漸而每年夏秋當花植茂盛時,京內的貴胄都會入園或親自行腳至京郊帶回花朵供于佛龕或置于茶柜前,形成了一種流傳千百年的習俗。
三僧一武者徜徉在夏日的花朵和蟬樂的鳴奏中,暫時拋卻了人間的煩擾,只專注于此刻所感受到的一花、一樹。四人循序漸進,論述著自己對佛法對現世人間諸相的理解,走著走著大家沿著大澤池踱了小半圈,太陽高照,微波凌凌中一尾錦鯉躍出水面,在日光的照射下,錦鯉的腮和腹部閃出銀白色的光澤。四人驚嘆,不知是否預示著祥瑞。日間無多事,時間很快在輕閑的意境中逝去。
這日晚,時房大人在寢臥處睡著睡著覺得有些畏寒,便將被子裹了嚴實,這可是大夏天的晚上啊,過了一會兒又覺得很熱。第二天一早,時房起床發現自己出了一身的汗,及至上午用了餐,仍覺沒有精神?!斑扪剑扪?,是不是還是睡得不夠?。俊睍r房這樣想道,沒多言語,和信圓隨便招呼了幾句,中午仍回到里間小睡。待躺下休息了一刻起來,突覺脖子和腰間奇癢無比,撓了下并不解癢,沒過多久周身和臉上乃至頭部發間竟長出一個個水泡來。時房此時慌了神,忙差侍者尋了信圓前來查看,信圓領著寺內僧醫查詢完畢避出了時房的內間。
“時房大人得的是什么???”信圓小聲問。
“是有疫疹了?!鄙t回答。
“嚴重嗎?”
“吃不準,但會傳染,請主持遠離。”
“如此?!?
道元與明全因與北條時房屬舊識,也前來探望,聽了寺醫的說法,旋即到里探問了幾句,此時的時房瘙癢遍身且伴有低燒,只得赤身躺在席子上側臥休養,好在神志尚清。
明全問:“信圓大人,北條大人的這病,可否由小僧合力醫治?”
“哦,明全師傅也懂醫術?”
“略知淺表。”
“時房大人這個可有治愈可能?可需立即通傳京內?”
“這個還不好說,但我有三五成把握?!?
“明白了,那我現在先寫書信急送京內?!毙艌A說完轉去寫信。
明全輕聲向身旁的道元說:“道元,請幫我到寺前市上買點艾葉,另去唐藥鋪取些苃葀[70]我要用來做外敷?!?
道元悄聲地問:“你確定能治得好?”
明全說:“因為這病我幼年也生過,宋朝醫書稱之為痘瘡,雖來勢兇猛,但只要照撫及時,十數日便可痊愈。唯一要熬過的就是這頭幾日如蟲蟻侵擾般的瘙癢難耐?!?
明全明白事有緊急,夜里忙帶了兩個武僧出了寺門在寺前市集敲開了藥鋪的門。藥鋪老板一臉睡眼惺忪,剛要出口責怪,見是寺內的大師傅前來,知是有急事,這鋪子還是賃的寺產,也惹不起,忙一臉陪笑招呼進鋪。明全將需要寫有艾葉,苃葀的方子給老板,老板又推薦了些羊甘石說是可以和著水用緩解疹癢。
道元將取來的藥材用藥杵碾碎,將藥泥以綿布蘸著涂到北條時房赤身顯于表皮的一個個疹子上。時房稍有緩和,但不久頭部又奇癢難忍,道元將藥鋪老板給的羊甘石和著苃葀涂到頭皮上,時房方才可以稍事放松睡去了。
這樣依著明全的方子反復上藥看護了兩整天,時房不再出疹但身體仍感虛弱。北條家的小侍接了消息已從京內趕來嵯峨別院接手看顧的活,小侍將時房扶了斜靠枕頭坐起:“明全師傅,真的萬分感謝,這次是你救了我。無以回報,日后您若需要什么幫助我定當傾盡全力?!?
道元也不客氣,召喚旁邊的小侍送來雙陸棋盤:“來來來,時房大人,不妨與我一弈如何?若我贏了只求大人答應我們一件事,斷不會讓大人為難。若大人贏了,我也應允大人一件事?!?
時房微笑:“如此甚好!”時房雖是武者,但常年行走內里宮家和武家之間,幼時即諳熟六藝,棋即是六藝的數,自是了然于胸。當即揉搓掌心,興奮了起來。沒承想,不知是運氣差還是棋藝不如人,剛過招僅僅一盞茶的功夫便連輸了兩局,頭上竟出了不少汗。他哪知道道元這位僧人有事沒事就依著各流派的棋譜在那琢磨,是雙陸高手,而且雙陸這一游戲,據傳源自天竺,除了博弈娛樂之用外,古時還有占卜等用,故而道元常練習,借此參悟天機。
“道元,我認輸了,感謝你們救治了我,其實這棋局不論輸贏我都會答應你們的。”
“時房大人過謙,救人乃是僧人的大恩德,也是佛祖的安排。若是方便的話,時房大人可否與信圓大人和京內的大小府衙通融下,給小僧等行個方便調查佛像失盜一事?!?
“這好說!”時房的神志已清,只是還略有低燒精神不濟,“明全師傅的事就是我時房的事,必當全力而為。我會知會大覺寺和六波羅上下,請師傅任意取調?!?
“六波羅還請不要明言,因牽涉較大?!?
“自然,全憑師傅差遣?!?
有了北條時房的默許,又得了信圓大師的首肯,道元和明全在寺內提調了一些在平日工作里同麻衣僧實一有交接協作的人。因得了寺內的應允,僧人們倒也挺配合,老老實實對道元提出的問題一一作了回答。道元見再也問不出過多的線索,就囑咐明全到寺前街市去探探情況。
憑著這幾天走動,明全輕車熟路帶著一臉憨厚的笑容,敲開了寺前町一個個匠人鋪子和食肆的柵欄門,一陣閑扯打趣后,所有人都對明全這位樸實的和尚開了口。明全探聽了一圈回到寺內,找到道元悄悄傳遞了剛了解到線索:“還真問出了點名堂,據食肆老板說,實一好賭,以前老賒賬還不上。所以這寺前的店鋪都不愿讓他拖欠,但就在前幾日,實一突然有天把所有欠的賬都清了。還在食肆,請了所有在鋪里食宿的客人喝酒?!?
“看來實一是接了一筆橫財啊?!?
“是的,據食肆老板說,實一精得很,只是這精卻從不用在正道上。手里一有錢,必定撲在賭桌上,還會到風月場喝酒爛醉幾日。但這樣放縱的日子也就幾天,等錢一花完,他就又變回那個天天來回野宮的打雜窮僧人了?!?
“明全師傅,你看我們還能在大覺寺探出些什么嗎?到現在這個時候,東寺丟失了一尊特別的不動明王像,還多了一尊可能與大覺寺有關的大黑天,盜賊留下線索引我們來大覺寺。大覺寺似乎對丟失不是很在意,但不久我們就在寺內收到讓我們停止調查的匿名警告,我猜想這或許與實一有關,再后實一也因此丟了性命??雌饋砦覀兊拿恳徊秸{查都在沿著有人為我們鋪設的路徑前行,奇怪的是,引導我們人似乎也在阻止我們,這個矛盾我始終沒有想明白。”
“想不明白的問題,就不是什么問題。多去思考并不會給我們更多的線索,因為我們掌握的信息還不足。我看我們在大覺寺也掛單了挺多時日,時房大人的狀況也已趨于好轉,不妨我們先回京,回了公慶師傅的差,免得他記掛我們,也好讓他知道我們此次嵯峨行有什么收獲?!?
辭別了北條時房和信圓,道元和明全沿著來路返回京都,因東寺就在回建仁寺的路上,兩位僧人決定先將這次的經過和已探得的消息告知公慶,而后再計議后面的行程。
沿著來路自嵯峨西京回轉西京極大道,改走九條大路折到五條大路再由朱雀大路南行,這條路平順寬敞,但也僅在早上天氣好的時候有人走。有傳說,百鬼夜行和每月天一神[71]游行的行徑便是這五條和朱雀地方。朱雀大路的兩端,一端是平安宮禁里的朱雀門,另一端是羅城門,也就是曾有傳說有鬼寄居其上的羅生門。
道元一路和明全閑聊并欣賞著街市,慢慢悠悠在六條附近向南行,約莫還有半個時辰就可以抵達東寺了。
“這里就是當年源氏經常造訪的地方?!泵魅f道,“光源氏和六條御息所[72]的戀情釀成的災禍似乎比他們間有些不倫的愛更叫人感興趣。御息所的生靈總是傷及無辜,卻從不愿報復光源氏,還真是個癡情的女人。可業障終究是業障,這樣的戀情由種子種下的那一刻開始便注定不會結出像樣的甘甜果實?!?
“呀呀呀呀,明全師傅。你老給我說這些男男女女的事,會讓我很困惑的呢?!钡涝{侃道。
“只是有感而發,沒有親身體驗過啦。不過密宗有種修驗的方法便是入市,體驗這世間的一切,而后輔以一些密法悟道出脫。一般人很難用這種方法獲得圓滿,悟道出脫也是禪和其他宗門的普遍用法。只不過一些講究體驗融入解脫,一些講究用戒律摒棄世間的一切干擾。”
兩位僧人邊走,邊用一些故事或參話頭的典故來解釋著所觀察到的世間百態。走到接近西鴻臚館[73]附近,突地從鴻臚館舍門中閃出一個老者,伸臂攔住了兩位僧人。
“兩位師傅,如此趕得緊,是已經有什么收獲了嗎?”
老者一手拿著根遍路的棍子,一手拿著串念經用的珠子,似是金峰山修驗道的打扮。道元還沒反應過來,明全眼前一亮:“這不是在晴明公嵯峨御墓所遇到的白衣老者嘛!”如今這老者一身修驗道打扮,真是不仔細看還真難同前幾日在墓所遇到的不知是侍神還是鬼神的老人聯系在一起。
明全側頭輕聲對道元說:“晴明公墓所的老者,不知道是不是跟了我們一路了,要小心。”
老者微微一笑:“兩位師傅請不要多慮,我無惡意,只是見二位甚為迷惑,想給二位一點指點?!?
日本慣常有神佛習合的習俗,陰陽師、修驗道和僧侶往往都存在一種互相競爭又互為合作的情況,像修驗道供奉的神明,僧人使用的修煉方法,陰陽師用的方位供奉在很多地方都是相通的,使得修習和交流無太大鴻溝。
道元拽了拽明全的衣袖不發聲,示意明全說點什么。
明全雙手合十施禮:“師傅,隨了我們一路有何貴干?”
老者微微搖頭:“明全師傅,只是偶遇。見二位在此徘徊,應是尚未得解疑案,故本山伏[74]特來為二位解開這死結?!?
或是見了兩位僧人仍有疑慮,老者繼續道:“我本是高麗國人士,因先輩受朝廷朋黨誣陷,隨父避來日本。幼年時因通百濟[75]天文禮儀,入陰陽寮習陰陽道,后無心入仕,乃隨僧人入金剛峰寺習修驗道。我不是什么可疑的人物。”
明全說:“法師,知道些什么?”
老者說:“兩位師傅,是不是受了東寺所托,說是寺內有東西遭了偷盜,似與大覺寺有關,但去了大覺寺,卻什么都沒收獲?且大覺寺似也遭遇了偷盜,好像為同一伙賊人所為,同時大覺寺卻完全不在意?”
“是有蹊蹺,除了丟失外還有一名僧人遭到了殺害,無人知道是為何。大覺寺也并不以為意?!钡涝缡钦f。
“兩位師傅從未想過,這樁疑案,實際東寺也好,大覺寺也好均在隱瞞著些什么?且隱瞞的正是這樁疑案的關鍵。”
“師傅究竟知曉些什么,還請明示!”兩僧異口同聲。
“我知道兩位有所疑慮,但因為這疑案涉及本人的舊識,還請恕本人不能完全說明。東寺丟失的東西,非賊人所為。兩位師傅得知東寺遭了賊人侵入,丟失東西是聽誰說的?”
道元說:“是公慶師傅。”
“除了公慶師傅,寺內是否還有旁僧佐證遭了賊人?”
“并無,茲事體大,公慶未便與旁僧多言,但早已稟告了寺主?!?
“這些都是公慶告訴二位的吧?”
明全說:“是!”
“東寺每年元月會由解法僧二十七人、沙彌二十七人行后七日御修法,本尊寶生如來,極秘本尊如意寶珠。七日間由阿舍利們不斷行搭壇護摩、神供、修法。也就是說只有真言行者在灌頂院行三密[76]時才會施行。御賜的不動明王,也會在此期間作為行法的加持出現……”老者不緊不慢說道。
日頭漸漸升高,鴻臚館進進出出的人逐漸增多,一兩個留著濃密胡須裹著大頭巾的波斯商人開始準備出館談買賣,一些勞力拉著牛車也聚攏來準備攬活,佩戴著十字架的景教僧人在吟誦早課。庭院中朝顏也就是牽?;ㄌ匠龌òG油油的葉瓣和如絲線般的花莖延展在鴻臚館的矮墻和陶瓦間。繩紋樣的瓦當圖案同緋紅、桃紅、淡紫、藍色的花朵如織錦一般翻越過鴻臚館舍的門頭,引來晨起人們的欣賞。但現時這鴻臚館舍門前的兩位僧人加一位修驗者顯然沒有功夫留意這樣的美景。
“法師,我們今日還有事,看這時候不早了,我們還需去東寺有些事務?!钡涝f,“若法師真知道些什么還請早些明示。”
明全沒有多言,抬頭看看日頭的方位,提醒道元時間已經不早。
老者一把伸手拽住道元的手腕,道元吃了一驚,老者一邊將道元往西鴻臚館院內的花園拉,一邊嚷道:“明全師傅也請一起?!?
拗不過老者的堅持,道元和明全都被拉往西鴻臚館內花園中,招待賓客的坐榻上細談。
[51]大火,星宿名,即心宿二,大火向西意味著秋天即將到來。
[52]流造,由神明造演變而來,是日本神社建筑中本殿最普遍的形式,屋頂正面向前方延伸。
[53]物忌,辟邪術,在一定時期內控制外出的次數,同時,將寫有“物忌”字樣的柳葉和紙片記在草葉或其他植物的枝條上,插在帽冠或官邸的御簾上以避災害。
[54]急急如律令,意要求緊急辦理,起源于中國,陰陽道咒術末尾常用語。
[55]淺沓,鞋式樣,平安時多文官所著。
[56]今樣,平安末期一種曲樣,形式為七五言四句。
[57]白拍子,平安末期一種表演,一般為男裝游女或少年表演,也有男子表演。亦指代白拍子的表演者。
[58]申時,15時至17時。
[59]哺,又稱飧,古時一日兩餐的第二頓飯。
[60]光源氏,小說《源氏物語》的男主人公。
[61]腹當,平安中期以后一種簡化的鎧甲樣式。
[62]名冊,平安末、鐮倉初期,日本度牒已非由國家管理、個別指定寺院頒發,而改以各宗、各本山自管為主。
[63]天弘九年,公元818年。
[64]地藏桂琛,桂琛禪師(771~853),唐代高僧。溈仰宗(禪宗五家七宗之一)初祖。
[65]法眼文益,文益禪師(885~958)。
[66]溈山靈祐,靈祐禪師(771~853)。
[67]香嚴智閑,智閑禪師,溈山靈佑禪師之法嗣。
[68]都維那,又稱維那,寺院中的綱領職事,掌理眾僧的進退威儀,寺院三綱之一,后可升為讀師。
[69]國衙三使,檢非違使、追捕使、押領使。
[70]苃葀,拼音BAKUO,即薄荷。有傳最早在隋唐時期由歐洲傳入中國。
[71]天一神,方位之神,十二天將的主將,也被稱為中神、貴人等。天一神往返于天地間,若犯了天一神的方位,就會有災禍。
[72]六條御息所,《源氏物語》中男主角光源氏的情人,曾為前東宮太子的太子妃,曾為太子育有一女。
[73]西鴻臚館,位于京都七條大路和朱雀大路附近,用于招待外國使節和來賓的場所,得名自唐朝長安招待外國來賓的鴻臚館。
[74]山伏,也稱修驗者,日本修驗道行者的統稱。
[75]百濟,朝鮮朝代,因日本歷史傳說先祖有大量自百濟渡日,因常古時亦有稱朝鮮為百濟,本故事時朝鮮正處高麗時代。
[76]三密,密宗用語,指身口意三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