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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野宮

步行過幾座以帶有樹皮的原木樹桿做成的黑色鳥居,道元和明全便來到了嵯峨嵐山。往昔齋宮行列由京出發,經由同樣的路徑來到野宮后,將于此小居一至兩年,而后再遠赴伊勢。對于皇女,步入野宮意味著內親王成為了齋宮,正式成為侍奉天照大神和八百萬神明的巫女,再次啟程前往伊勢神宮,齋宮就將升任祭祀祖先天照大神和養育萬民的豐收大神的主祭。成為齋宮是身為內親王的殊榮,但面臨的卻是孤寂一生的命運,作為天皇的皇女成為齋宮后將久居伊勢,未來將無緣再見京都的一切,待到可回京的那一刻,已是老邁天皇離世的時候,此時又會有新的齋宮前來更替,齋宮的宿命又將重復。

兩位僧人拾級而上,經過幾座宏麗的鳥居,道路已變成了碎石鋪就的小道,一切嫻靜怡人。路邊短促的草坪模擬著高天原的景象,草坪中有以碎石堆砌的蜿蜒的比擬作銀河樣的枯溪川,川流上架有一座小木橋,寓意眾多神明每日會經過此橋進出野宮,并在大祭祀日來往于神域與人間。這里的神明們也會在神無月[42]前往出云大社同其他神祇一起歡聚,道元沉浸在這方神域的恬靜中,思酌著這一方神域的玄妙。繼續往野宮深處走,參道旁出現了個工字型由兩條溪流交叉形成的沼潭,幾只被稱為鷭[43]的黑色水鳥在潭中游動,時而躲入沼澤邊的蘆葦中警惕地觀察周圍。可能是覺著兩位僧人沒有威脅也離得比較遠,一只鷭探著頭張望了一會,領著尚披著灰色披毛的雛鳥穿過潭中心,還朝岸邊其他鷭鳴叫了幾聲,一下潛到水面下捕食小魚去了。兩位僧人繼續慢悠悠地走著,一座祭殿出現在路邊,祭殿殿前的鳥居匾額上書稻荷大明神[44],一位穿著白色粗麻袴的神官正在一旁的手水舍拿著掃帚左掃掃右撣撣,顯然有些心不在焉。

“請問,宮司大人有否在社內?”道元恭敬地問。

神官單手拿定了掃帚,站直向道元和明全鞠了一躬:“兩位師傅,宮司大人今日正在社內,請問有何指教?”

“我們是從京建仁寺來的僧人,受東寺所托前來向宮司大人請教一些事。”

“哦如此,請兩位師傅在此稍事休息,我前去通傳稟報下。”神官答道,將兩位僧人引到稻荷殿旁的長椅上歇腳,小跑著往社境內去。明全朝神官前去的方向看去,兩旁鎮守的闊葉樹林高聳,前方的參道漸而變寬,神官跑過鳥居,道兩旁立有狛犬和常夜燈。再往前去,可以望見由大石塊鋪砌的玉垣和門參道,透過門柵可望見里面有座建筑,明全想這應該就是拜殿了。神官經過石垣和門,向里一拐便不見了蹤跡。約莫過了半個時辰,神官又“噌噌噌”從里面跑了回來。

“兩位師傅請隨我來,宮司剛處理完社務,皋月[45]的御旅所神幸讓我們社內的神官和巫女都忙得不停,要向京內的殿上人遞通報,又要迎接大覺寺、愛宕神社來的神輿和劍矛,愛宕神社一起來的白云寺的僧人吃飯的問題也是麻煩的事呢,水無月[46]的夏越大祓也是很艱苦的事務。再接下去,祇園的祭典也少不得多費心力。”神官一邊絮絮叨叨碎碎念,一邊引領著兩位僧人踏過參道朝社內走。

過了玉垣,迎面便是拜殿,野宮的拜殿前沒有如上賀茂神社那樣長長的可以賽馬的參道和用以演繹祭樂的舞臺,因此未留有很大的廣闊空間,一眼看來略顯狹促。處理社務的屋子,就在緊貼著這一道玉桓右側的背面。神官將兩位僧人引向門前。眾人脫鞋進屋,只見內間一位身著狩衣的男子端坐中央,一旁一位著水干[47]的侍者在邊上接待。道元和明全走近前去,正坐向宮司行禮:“宮司大人,我們是建仁寺的僧人,我叫道元,這位是明全師傅。”道元俯身一禮,“我們受東寺所托,想向宮司大人尋求一些幫助。”

宮司伸出右手食指抵住手中的折扇骨,輕點地席。“嚯,嚯,原來是建仁寺的大師。又是受東寺所托前來,不知是為何事?”宮司轉過手腕,將扇骨托在左手,“我是野宮的神主和宮司宗淳,請多關照。”

這位宮司頗有公家風范,一顰一語乃至眉宇間莫不顯出典雅的風姿,但嗓音略有尖利,著實不怎么好聽。

道元客道寒暄了幾句,將話頭引向東寺:“宗淳大人,東寺最近遭到賊盜的光顧,東寺的公慶師傅請我們幫忙找尋丟失之物,由于丟失之物牽涉甚廣,因此不便張揚,期望能得到野宮的幫助。”

道元稍有停頓,環顧了一下四周。

“兩位師傅盡管直言,既有東寺所托,我定當協助。這里的人是我的近侍,有什么需要明言無妨,側近都是信得過的人。”

聽了宗淳的肯定,道元繼續言道:“宗淳大人,你可知道大黑天?”

“道元師傅說笑了,野宮可是大黑天的侍奉之地,宮里的女官們也經常托人來此里參拜,以求姻緣。”

“是的,但野宮的大黑天和別處的不同對吧,供奉的大黑天,平時也是不示人的。”

“這是自然,因為野宮是齋宮棲息的所在,為了保證齋宮的安全還有內里的威嚴,不能隨便示人。說來慚愧,因連年的戰亂,社內已無多余財帛來支撐,很長時間以來都是依賴大覺寺的護佑。這拜殿前后的日常打理,除了社內幾位侍者和宮內偶爾會借用幾人幫傭,大多的開支還需大覺寺幫助。幸有天皇和各院下旨支援,使這里在尋常的日子還維持得下去,這里的大黑天、神體也是同大覺寺一起侍奉了許多年的。”

道元點頭稱是,接著說:“據聞理源大師圣寶,當年也曾敬奉過大黑天,但這大黑天和我們在街市商屋內見到的可不一樣,野宮所敬奉的便是這種不一樣的三面大黑天,三面大黑天的源流早于弘法大師從唐引入的密相。”

“道元師傅知道頗多啊,我曾略有修習修驗道,據行者們言,理源大師年輕時曾入金峰山寺祀奉,后在醍醐寺修法。據說大黑天法力高強極為靈驗,由理源轉禱而誕生了朱雀天皇,從此大黑天因其守護的功效而被宮家推崇。野宮的大黑天同現下庶民為求福求財而祀奉的大黑天不同,是特有的有為皇家守護的功效的大黑天,因此也同源自這密宗的源流,道元師傅竟也通曉,實是少見。”

“其實,這次東寺除了丟失東西,卻也多了點東西,盜賊留下大黑天的記號,而這個大黑天似與野宮的大黑天形態一樣。”

“您這是懷疑盜賊與野宮有關嗎?”宮司露出疑慮且警惕的眼神。

明全忙在一邊解釋道:“宗淳大人,我們并非懷疑野宮與此案的盜賊有牽連,但我們想這盜賊有意留下記號,似乎是想向東寺表達些什么,或許只是挑釁。”明全向前探了一下身子,“或許,宗淳大人,只是或許,近來野宮與東寺有什么來往或過節嗎?”

“兩位師傅,東寺是京內的大寺,無論內里還是當今的各宮各院都倍加尊崇,野宮雖非與東寺一系,但也是皇族眷顧的所在,怎可能有過節。要說來往,雖非定例,但偶爾的拜訪或是走動總還是有的。”

宗淳接著說:“不過,說起大黑天和失竊,我倒想起件事。作為大黑天的奉納所,我們和大覺寺都有供奉野宮大黑天。”宮司補充道,“這大黑天的法相正是出自唐土的大黑天的本相。前些日子,有傳大覺寺曾丟失佛像,那座丟失的佛像,正是座大黑天,是在巡游的途中丟失的,看守那座佛像的僧人也因此受到了責罰。”

“哦?您可知這看守佛像的是誰?”

“好像是個叫實一的僧人,聽社里的侍者說曾經也在我們野宮當過差。不過那時候我還不是野宮的宮司,所以不是太熟悉。”

“實一?是不是就是現在看守化野的實一?”明全問。

“你們認識?”

“不,我們來這之前剛見過,但實一師傅沒告訴我們這些。”

宗淳輕撫著胡須:“這我就不知了,若想知道更多,看來你們得到大覺寺去問問。”

“多謝宗淳大人。”道元答,“您還能憶起什么與此有關的線索嗎?”

宗淳繼而不緊不慢地說:“最近天氣很好,雖是夏時,但前去大覺寺參籠的貴客可不少呢,宮里的女房們得假也常在大覺寺小住時日,因為本社求因緣靈驗,她們常來這里駐足,祈求有個好緣分。大覺寺丟失佛像的故事,我也是聽她們說的。”

明全聽得明白,在旁一拍膝說:“大覺寺的佛像竟也有人盜取,嘗聞佛像靈驗有加持的功效,但待之淺薄便只有反噬的害處了。這也是為何非熟諳密宗供養訣竅的人,不可輕易探視秘寶或私自供養佛像的來由。”

宗淳又說:“本社除了服務齋宮和宮內各女御外,平時還會接到內里諸公卿請求為女眷待產期間加持的請求。去歲,曾有一位自稱常澄[48]的修行者借宿本社內,本社內的神官嫻熟雅樂,他對吹奏頗感興趣,為了方便請教樂師,他請求暫住本社。這位常澄對加持有所建樹,因此我們也會讓其幫忙一起處理一些事務。那一日,宮中的女房途經此處,女房的侍女中恰巧有一位是常澄的舊相識,便告知了我們此事。我們也未過多思想過,就權當聊資博諸人一笑,后來我也提醒了社內諸神官和幫侍,就說照護本社的大覺寺都遭盜匪惦記,我社平日里也需提高警惕。”

“如此啊。”道元深深點頭,“那我們接下去就去大覺寺一探究竟了,謝謝宗淳大人的指點,我們就此告辭。”

道元和明全禮別宮司,退出屋去。

宮司宗淳拾起茶碗喝了一口,抬起袖子輕聲對身邊的小侍說:“派人盯著他們,瞧瞧他們知道點什么。”

“遵命!”侍者領命半蹲起身,離開隔間。

“三途川[49]畔有無玉臺,有無草庵乎?”道元走出野宮神社,踩著碎石路朝南走向桂川,預備沿著河灘直行轉走大路前往大覺寺。因前幾日山間有陣雨,自山間匯流至桂川的小水流與途畔的碎石路并行,指引著兩位僧人行進。

“道元你又在自言什么?”明全問。

“三代集[50]有歌嘗云,玉臺無跡,唯有草庵。我們從這小路所行,每走一步便度過了過去的時間。京中近來有流傳著有關地藏王菩薩的經文,不知源自何處,但按其所著,人在往生后將沿著三途川渡過生死的邊界,依生前的所作所為渡河地點相應不同,所受的際遇不盡相同。昔日豪華之所,在多年之后,或許也只能荒廢,甚至連草庵都將不存。”

“你怎么又有如此無常的想法呢,這樣可不好。剛在野宮你問了宮司好多,幸而宮司是個熱心的人,恰巧把我們想知道的都告訴我們了,要不然我們還不知道到哪找線索呢。”

“明全師傅,如宗淳大人所言,野宮受大覺寺照顧已經很多年了,但為何宗淳大人愿意將大覺寺丟失佛像的傳聞告訴我們呢?你沒覺得奇怪嗎?這畢竟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這個,可能宗淳宮司就是這樣一位熱心的人吧。況且我們早已言明是受東寺之托,東寺和野宮、大覺寺一樣都受皇家的眷顧,給我們提供方便也是理所應當的嘛。你別猜疑太多了。”

“或許是我多想了吧。”

兩人躡手躡腳穿過小路旁的蘆葦叢,來到一片河灘。道元剛準備抬腳離開沙石河床,一著粗衣披頭散發提著木棍的男子從兩人后面快速跟了上來,大吼一聲:“站住!”明全和道元未聽到聲音,繼續朝前走,“呀呀,我叫你們站住!”男子跑前一步大叫。

道元停下腳步,轉身看著男子,雙手合十:“施主,請問何事?”

“和尚,你們是剛剛從野宮來的吧?”

“是的,剛自社內而來。”明全答。

“我隨了你們一路了。實際上,我是社內幫襯的匠人。今天正值我修葺拜殿,社里的神官告訴我你們有來詢問佛像遺失的事。”

“哦?施主知道點什么?”

“啊,你也知道,我們光靠修葺屋篷掙不到幾擔食糧,所以多少與鄉野的游男游女有所來往,也經常販運些家什物件貼補。”

“施主如何稱呼?”

“大家都叫我犬代。”

道元道:“犬代,有勞你詳細告訴我們你知道些什么。”

犬代說:“剛才說過我會幫助一些游人販賣些物件,我聽社里的人說,你們是京里的大寺派來調查的師傅,所以想告訴你們點東西。其實野宮一直受到大覺寺幫扶,自己除了受到宮里接濟和幾個殿上人、女御為了男女之事布施外,便別無其他財產了。”犬代一手撐著木棍,一手伸出食指往上一指,“但是,宮司和神官的日子還是很悠閑的,你知道這是為什么?”

“為什么?”明全問。

“野宮建社至今,雖曾遷徙多次,但歷來除了戰亂時都有宮內捐贈器物,其中不乏珍品和自唐土而來的佛像、金飾等奉納。社內經常有神官,偷偷拿了小物件出去變賣。連大覺寺的某些僧人,因與本社的神官有往來,又因社里的神官會經常進京取用日常開銷方便行走,所以他們也常串通起來,將大覺寺和野宮的東西賣到西市。甚至于宮司大人,也經常將修葺的活交給我們來做,但卻會向宮里和大覺寺支錢轉手金剛組獲取回扣。”犬代又重復了一遍,“偷賣東西,獲取回扣。兩位師傅,寬裕的那幾天宮司每天都能吃上鴨肉和野雞肉。我們卻連湯漬也無法天天吃到。”

“你是說每個月西市交易絹麻之時,也是出手臟物的時候?”

“是的師傅!那些小座佛、銅佛、還有鏡都是他們交易的東西。有傳現北條家常駐的六波羅蜜寺里的諸多收藏,就是自大覺寺經由野宮被偷賣出來的古舊珍品,但因北條家的勢力強大也無人敢追究。”

“犬代,你為什么愿意告訴我們這些?”道元問。

“我不圖什么,就想要個公平,我們平日累死累活卻無米粒入袋,整天恐怕吃不飽,社里的那些神官們和大覺寺的僧人有余錢卻不愿拿來接濟我們,每季還要從農人和我們手里收官租。我聽見你們前來查問,就想告訴你們這事。”

“謝謝你,犬代。我們會繼續調查的。”

犬代站在河灘上,用右腳將黏在左腳草鞋上的臟泥踩去,對道元說:“就說這些了,兩位師傅你們也小心,剛我跑出來前,聽神官說宮司準備調查你們,你們要小心點。我得趕緊回去,要不他們看不到我就會懷疑了。你們小心。”犬代雙手合十對著道元和明全一鞠躬,回身沒入蘆葦叢中。

[42]神無月,日本舊歷中十月的別稱,傳說該月全部神明將前往出云大社,故稱神無月,在出云地區該月被稱為神有月。

[43]鷭,即黑水雞。

[44]稻荷大明神,日本神話中主管糧食豐收的神明。

[45]皋月,日本歷指五月。

[46]水無月,日本歷指六月,又名常夏月。

[47]水干,日本古時的一種衣服樣式。

[48]常澄,覺心(1207~1298),日本臨濟宗法燈派之祖。十九歲出家,曾入宋,傳曾于臨安護國仁王寺習得尺八吹奏回傳日本。

[49]三途川,日本傳說中的冥河,是分隔了陰陽兩界。

[50]三代集,《古今和歌集》、《后撰和歌集》、《拾遺和歌集》三部勅撰和歌集的總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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