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嵯峨
- 道元之貞應元年
- 兀天軒居士
- 10020字
- 2022-05-02 08:31:02
第二天一早,天剛泛出一絲光亮,道元便收拾了行李和明全一起踏上赴野宮神社的旅途。從東寺出門向西經(jīng)過羅城門,再往北拐到直通往大內(nèi)的朱雀大道,遠遠望去,初日的光線照在宮門和宮墻上煥出金色的光芒,道元披著暖光突然覺得明白了“一剎那”這個佛學詞語的含義,那么突然、某一刻似光芒四射卻又轉(zhuǎn)瞬消失,今時的感觸明日或一無所尋。昔日無官大夫敦盛[25]來京又勇赴比良坂[26]時的心情便是如此吧,這停滯的一刻真美,道元思考著。兩人不緊不慢踱步北行,走到離朱雀院不到的地方再朝西走,穿過大半個右京,遠遠地已能看到成片稀疏的林子和田地。
“道元,我覺得現(xiàn)在京周圍的農(nóng)戶已不如從前勤快了,甚至可以說是慵懶。”
“哦,何以見得?”
“你看我們一早從京出發(fā),一路走來,卻沒看到幾個農(nóng)戶在勞作,以前可是天還沒放亮,農(nóng)戶便會背著農(nóng)貨趕著進京內(nèi)各坊和兩市的呢。由此看來實在是不如從前了呢。”
“懶好啊!”道元笑著說,“勤是因了不勤就無法生存,就如我等修行一樣,如若早有悟道又何需修行呢?只不過佛法是無窮的,而活下去卻是可見的,看到農(nóng)戶不用那么疲憊,我倒是更欣慰了呢。嘗聽聞入道相國在世時,公卿驅(qū)使民夫整日勞役貨殖收獲頗豐,但農(nóng)夫因服徭役累死病死的也不少,這業(yè)障又豈是收獲頗豐能彌補的。這勞與不勞不正因應了因果報應?”
從京前行至嵯峨野,稻荷密布、水網(wǎng)纏繞,夏日的田地里已抽出了長長的稻桿,風一吹綠油油的稻葉隨風搖擺猶如如桂川的波濤,一波又一波忽左忽右來回撫過大地,發(fā)出沙沙的響聲。又是一個烈日當頭的日子,夏天的京都常有洪水泛濫,瘟疫蔓延,但這一切自然的影響卻遠不及戰(zhàn)亂帶來人世間的無常。道元感到一些平靜,盡管天氣熱得道元和明全每走一步都會流很多汗,但這農(nóng)田的恢復,著實給兩位僧人的心中帶來了頗多安慰。一年前鳥羽院上皇下令集結(jié)公家和各國眾討伐幕府,作為反擊,幕府一側(cè)的御臺所安養(yǎng)院北條政子召集北條家和御家人[27]從東海、東山、北陸上洛,兩個月即擊潰朝廷軍隊。鳥羽院上皇赴比叡山請搬僧兵援助,但沒得到應允,最終兵敗宇治和瀨田。最終,鳥羽院上皇同川德上皇皆遭流放。千百年來,皇家的更迭興衰似乎與平民無太大關(guān)聯(lián),皇族頹廢則民不聊生,興起則民無所益。史上的悲哀總在反復重演,庶民已習慣于在眾公家人[28]、御家人的內(nèi)爭外斗中茍活于世,如化野的草芥般任由貴族和武士蹂躪又頑強地再生。在經(jīng)歷了承久三年院政凋零、公方無視、幕府再興后,世間好像又恢復了生氣,就仿佛這一切都沒發(fā)生過一樣。
“京郊的農(nóng)戶現(xiàn)在都喜供奉被稱為三寶荒神的神明。”
“三寶荒神也是兇厲之神呢,京的農(nóng)戶為何會供奉這樣一位神明?”道元問。
“三寶荒神是日本獨有的神,唐土未有記載。傳說役行者[29]在金剛山修行,每每禱告,荒神便會在艮位駕著紅云顯現(xiàn),役行者便在金剛峰建祠供奉。除了被認為是守衛(wèi)伽藍的神明外,民間還認為三寶荒神是能夠清除不凈和災難的神,近來更是常在農(nóng)戶家被作為灶神祭奉。”明全比劃道,“但你也知道,三寶荒神的形象并不是那樣令人親和的,我曾在今上有垂青的新寺泉涌寺,那是皇后的安產(chǎn)祈愿所,見過一尊法相。是一尊天庭飽滿的手持五鈷鈴、寶塔、轉(zhuǎn)法輪、五鈷杵的等身怒目座像。”
明全繼續(xù)說:“那座像雖為怒目,但與在民間看到的可不一樣,更似一位神將。而民間供奉的三寶荒神卻和軍荼利明王,和不動明王非常想象。”明全接著道:“更有認為三寶荒神亦是文殊菩薩、不動明王、歡喜天同體的神明,還有說三寶荒神是普賢菩薩同羅剎女和鬼子母神的同體,慣常合稱普賢三寶荒神,真是怪哉!”
“聽你這么說來,真覺得有趣啊!”道元答,“雖然三寶荒神形象各異,甚至還有令人可怖可懼的形象,實際的由來還模糊不明,可因為其除不凈和安產(chǎn)的功效,民間甚至宮內(nèi)皆對其垂青。由此可見,不論是貴為神裔的天皇還是庶民,對于生存和生命延續(xù)的期盼乃至舐犢情深的本性都是一樣的。”
約莫走了兩個時辰,到了未時,離京已行出很遠。鄉(xiāng)野的路旁樹木變得更為稠密,間或出現(xiàn)的夏花點綴其中。驕陽蒸騰著大地,天上的云朵正快速移動著,在路上行走卻沒能感到絲毫的涼風,云層也沒提供一點蔭庇。道元感到口干舌燥,便在路旁找了塊傍著小溪長滿雜草和大樹的小丘稍作休息。坐在草坪突起的石臺上,道元從背囊里拿出竹筒循著小溪注滿了清水,分給明全一起飲用,甘洌的泉水穿過喉嚨,尤如枯木逢甘霖一樣,令人精神煥發(fā),夏天行路干渴所帶來的疲累感也得到了緩解。道元稍事休息積攢了些力氣,起身給一旁大樹下地藏像前的石盂注滿了水,雙手合起念了段經(jīng)文,林木上幾只云雀在聲音忽高忽低地鳴叫,很是活躍。遠方的路上自京的方向,一輛牛車“迭拓、迭拓。”順著小路不緊不慢地駛來,高高的車頂和飾有紋樣的帷幔顯示著這是一位大人物的座駕,牛車慢慢駛到小丘旁停了下來,車前的簾子縫隙里伸出一把扇子將簾子拆開一角,“這云雀的叫聲還真是悅耳啊,在京中可很久沒聽到這般動聽的聲音了,就鳥來說平安京真只能說是鴉之京了。”車里傳來“嚯嚯嚯!”的笑聲,“明全師傅,怎么有閑情在路旁賞鳥啊?要不要隨我同行送你一程啊?”車內(nèi)一位頭戴烏帽子,身著朝服的男子探出身來。
“原來是時房[30]大人啊!”明全起身雙手合十作禮:“真是巧,您這是出京準備去哪?”
“哦,我受御臺所[31]所托,去嵯峨山大覺寺奉納。明全師傅這是要去哪兒啊?”
“我們是受東寺所托去嵯峨……”
“我們是去嵯峨巡拜,要去野宮神社,清涼寺參拜,之后應還會到大覺寺拜訪。”道元使了個眼色給明全,接著說道。
“道元師傅也在呢。都是去往嵯峨方向,要不要我?guī)銈円怀蹋俊?
“這個……”道元看了一眼明全,“多謝時房大人,巡拜是一種過程,是禮佛的功德而無捷徑,謝謝時房大人,待我們巡拜完了,再來大覺寺拜會吧。”
“那好吧,南無三曼多伐折羅赧含[32]。我們大覺寺見。明全、道元師傅,路上小心。”說罷,恢復簾門催促仆人駕著牛車繼續(xù)“迭拓、迭拓。”朝嵯峨山行去。
“道元,我差點說漏了嘴呢。”明全嘆息。
“沒事的,明全師傅,東寺的事,公慶師傅告知我們不要外傳,但只要不明說這件事就沒什么關(guān)系。”
“但愿如此,我便心安了。這位時房大人雖為北條家出身,但無論和歌還是蹴鞠都是一流的。年輕時便嶄露頭角,因非正室所出,因此只能屈居人后。”
“無論怎樣。”道元說,“時房是位很武勇和有手腕的大人呢,他是東海道上洛的總大將,去年又領(lǐng)了六波羅探題南方,從五位相模守。仿佛離成為殿上人不遠了。是位不可多得的人才。”
兩人邊走邊聊,經(jīng)過田野和草叢密布的原野,來到昔日從二位右大臣清原夏野[33]的山莊和天皇游獵瞻望四方的雙之岡兩丘,“‘傾心細聽這南岡的松風。’菅原孝標女[34]當年領(lǐng)略的便是這種感覺吧。”道元和明全在途中的法金剛院討了口水歇了小刻,抬腿繼續(xù)趕路,這樣再走了沒多久便到了嵐山的山腳。兩位僧人沿著樹林茂密的山坳走過一條狹長山道,來到一塊布滿石塔的臺地。
“我們到了,明全師傅。”道元停下腳步,一拱手。
“這里就是化野的念佛寺啊,真是壯觀,自弘法大師創(chuàng)建此處,到十年前法然上人念佛道場,超度了數(shù)不盡的無緣佛。”明全感嘆,續(xù)又問道,“道元,你為什么先要來這里?”
“法然上人,是凈土宗在日本的開祖你是知道的吧?”
“嗯,可謂信眾繁盛,這和我們要尋找的不動明王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呢?”
“正如我和公慶師傅說過的,關(guān)鍵在大黑天。那尊大黑天是野宮神社所獨有的,而野宮神社就在這里的南面,在桂川旁。野宮一直是大內(nèi)有關(guān)聯(lián)的地方,但因為連年的戰(zhàn)亂,大內(nèi)也無多余的財帛來維持和支持野宮的生計,所以近年來,野宮一直是神佛習合依靠著大寺社來照顧的。”
“哦!你是說?”明全顯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道元微笑:“是的,野宮一直是依賴這里最大的寺院大覺寺來看守的,而這念佛寺,便是大覺寺在野宮鄰近最大的末寺。我之所以來此,除了這幾點外,還想向這里的主事討教一些東西,以免打草驚蛇。”
“道元,非我揶揄,你不僅是聰慧的僧人,還是個心思縝密的堪當京探題的人啊!”明全夸贊。
“明全師傅,取笑了。其實念佛寺與我們也算有一點淵源,主持法然上人早年在比叡山研習天臺,將軍源賴朝曾隨持誡,故而這念佛寺雖小,卻也有與我們一樣的久遠源流。”
道元望著成片的佛塔,心想這里安息著多少無法計數(shù)的無佛緣魂,這里的塔間收納著無數(shù)無主骨骸,有的可能只留下一節(jié)手指,或只有一顆牙齒,還有的已為野獸、蟲蟻所噬,一無存留。臺地上一座十三層的石塔立在中央,周圍密密麻麻佇立著地藏像和小佛塔,一邊一個石臺上供奉著一座因風雨吹打面目已經(jīng)不清的佛像,依稀按其形象飾物還可看出是度化此處孤魂野鬼的地藏王菩薩。再走上幾層石階,在這夏天的日間,這處位于山腳下的寺地卻無一點生氣,沒有見到一個過往的行人,也沒見到什么動物的行蹤,偶爾一只烏鴉飛過,也不叫一聲,著實叫人覺得異樣。
“道元,這里似乎有點過于安靜哪!連蟬聲,自我們經(jīng)過桂川來到這山谷附近都沒有了。”
“你也察覺了?明全師傅,其實這里本就是陰瘴之地,這里附近不見陽光,所以沒有動物出沒。以前這附近因為水潭淤積,又加上拋棄無主尸骸和蛇蟲出沒,這谷底長年水汽沉淀,腐爛的枝葉和各種人和動物的尸骸冒出熱氣,如待得時間長,不論是人還是野獸都會覺得神志不清。沾染了毒氣而倒斃的現(xiàn)象也常有,直到建成念佛寺后才稍有改觀,但綜總而言仍是陰郁非常。這里雖稱為寺,這寺內(nèi)卻無常駐僧人,主事當值的僧人只有早上會來打理,一到日頭西沉僧人們也不會在這過夜,因這夜里兇險異常,倒非是懼厲鬼,怕的其實是這瘴氣。”
石階的盡頭是一座檜皮葺,也就是一座檜皮作頂?shù)拿┪荩@便是念佛寺的本殿,兩人未作停留,一口氣登到了殿前。
道元把手里的木杖篤篤在地上敲了兩下,向著檜皮葺大聲喊道:“請問有人嗎?”
只見一個身披麻布僧衣的和尚從屋后探出個頭,“嚯嚯,原來是兩位師傅。”麻衣僧小步“噌噌”走到屋前的石階上,“到這的除了當值的僧人,就只有鬼怪了吧,還好現(xiàn)在還沒入夜,兩位師傅前來所為何事呀?”麻衣僧打趣地問。
“我們是建仁寺的僧人,這位是明全師傅,我是道元。”道元俯身雙手合十向麻衣僧行禮,“我們來這是想詢問點野宮的事。”
“哦,兩位師傅,我叫實一。”麻衣僧倒也不拘束,回禮笑著說,“野宮可比我這里好多啦,不用天天照看著滿野的無主魂,也不用整日勞作,這全是信圓大師的照顧啊。”
“看來實一師傅,對野宮神社很熟悉啊。”明全說。
“說起來慚愧啊,我以前也在野宮幫閑過一些時間,但自從信圓大師,就是那位從一位攝政關(guān)白進衛(wèi)大人之子成了大覺寺門跡[35],我就被調(diào)來這念佛寺看守了。每日勞作辛苦不說,還要每天來回寺內(nèi)和這里,好在雖是領(lǐng)了這份差事,但估計沒人想來這里,我在這自由也沒人苛責什么。其實除了路上的腳程,在這只需打理下這小屋。”麻衣僧慫了慫肩打了個哈欠,“平時若逢有祭祀節(jié)慶什么寺里也會支人來這里幫忙整理,就是閑得太久了,實在是讓人無所事事。”
“實一師傅,能否行個方便,讓我倆到屋里歇歇腳,我正巧帶著點從宇治川取來的茶,能否請實一師傅燒點水,我們可以慢慢請教。”
“宇治川的茶那可是極上品啊,但這附近可沒宇治川那樣清的水,只有小倉山的山泉,不像野宮神社旁就是桂川,取用方便。你看念佛寺離野宮那么近,卻有云泥之別。野宮人來人往,男女留駐不知有多少風光。”麻衣僧露出狡詰的笑容。
“無妨,唐土茶山御史陸鴻漸[36]嘗言其水用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這茶就作為我們的一點小心意,若是不方便就不用急著煮了。”
麻衣僧連忙搖搖頭:“兩位師傅請里面坐吧,你們從京出來已很久了,請先在廊前就座,待我取茶煮后一起飲用。”說罷,從道元手中接過茶包跑到里屋,吊起鐵甕生起薪火開始煮制煎茶。
道元和明全坐在門廊上,眺望東南面雜樹亂生的化野,眼光掃過周圍的山巒,據(jù)傳再往東北的山岡上,便是弘法大師當年為退散疫病而行五山送火結(jié)鳥居印的場所,嵯峨曼陀羅是這座小山岡的名稱,只是近年的內(nèi)亂頻繁,京中已無暇再管這些例行的大法事了。曼陀羅山連接著化野,化野承接著曼陀羅山,正似人世由生轉(zhuǎn)往死,由死再轉(zhuǎn)生,輪回于諸世界的情態(tài)。
“明全師傅,您看過紫式部[37]的物語嗎?我幼年看過,是從母親那里得到的。”
“我知道,是段很凄美的物語,但這樣的物語,我作為一個從小生長在寺院的僧人,沒機會得見。”
“物語里有記載,野宮神社原本并非一處固定的神社,后來是由嵯峨天皇皇女仁子內(nèi)親王指定在這里,才漸有了野宮神社的說法。紫式部描寫的野宮是黑木鳥居和小柴垣環(huán)繞的圣地,秋花紛紛飄落在淺灘上,淺灘上的茅草和著蟲鳴,伴著巨大的松風。六條御息所同女兒伊勢齋宮見到的便是那樣美麗的風景。”
“六條御息所就是傳說中的那位因嫉妒而生靈出竅殺人的東宮妃吧?”
“看來你也有所耳聞,明全師傅你對風土的涉獵也很廣嘛,并非一無所知。”
“嘿,要和眾人講法,那總會知道些的,曾有農(nóng)婦來找我作法要拴住丈夫的心,說否則她也怕自己會變成六條御息所一樣。”
“哦,還有這等事?后來你是怎么做的呢?”
“男女之事,我怎么懂,我自然開導了她一番,然后將他推薦到其他的寺社去了。”
“這可是你不對啦,為人解去煩惱不正是我等僧人的義務嘛,你可以和她的丈夫也談一談。”
“她的丈夫我后來也有見過面,是個非常老實的農(nóng)人,每日勞作但不太會說話,女人就是如此,一旦你不和她說話,她就覺得你有問題。其實每天干活累都累死了,哪有閑心去像京里的公卿那樣到處尋花問柳。”
“明全師傅,你懂的似乎比我透徹啊!”道元一擊掌笑出了聲。
在屋里正煮著茶的麻衣僧實一也插嘴道:“明全小師傅,等你到我們這個年歲,你也會看透的!嘻嘻!”
“男女啊,若不是為了這男女之事,六條御息所也不會和葵之上夫人在觀齋宮行列時發(fā)生爭奪,葵之上也不至于早亡,六條御息所也不會變?yōu)楹θ说纳`。”
“其實,道元……”明全說,“自古到今很多作祟的皆有記載是女人所為,且危害立現(xiàn),但究其根本真正的起因均是男人的孽障。”明全接著說,“若無男女,則天下萬物無生息繁衍。妒忌為業(yè)障,為貪、嗔、癡三垢所生,百事凋零,爭斗不止,結(jié)惡果。這也是種善因得善果,種惡則得惡果的因果必然啊。”
“受教了。”道元俯身點頭,若有所思。
麻衣僧實一用升將快煮沸的茶湯從鐵甕里舀出,倒入三個大小不均的木碗中,弄了塊小木板作為襯盤端到道元和明全面前,“兩位師傅請用。”自己拿起其一捧在手里,“兩位師傅,這里簡陋,比不上大寺社里用天目盞,就請先用這個吧。”
明全捧起木碗,看著茶湯表面如一柱心香般飄散起一線熱水汽,抬起頭:“實一師傅,你在這兒也真的是辛苦你啦。這兒若沒有你的看護,這些無緣佛便無法得超度,您的功德無量啊。”
“您過譽了。”實一飲了一口茶,“啊,真是美味啊,生津之感的絕味茶湯啊。”實一一整衣袖,“兩位師傅,剛才你們說對野宮有興趣,是野宮最近發(fā)生了什么事嗎?”
“實一師傅,是這樣的……”道元將一路上如何奔波,如何遇到時房大人的過程說了一遍,唯一沒說的就是此行的真實目的,只說是受東寺之托訪古尋法脈遺蹤。
“哦,你說的時房大人,莫不就是北條家的時房大人,那位近來六波羅的紅人?”
“正是!”
麻衣僧跪坐著往后挪了些,雙手貼地,俯身向道元和明全一拜伏:“那可真是緣分了,既然兩位師傅認識時房大人,能否在赴大覺寺時幫忙美言幾句,將我調(diào)回大覺寺,或者像以前一樣調(diào)往野宮駐守也行。”
“這個嘛,我們和時房大人也不是很熟,但我們會盡力的。”明全說。
“如此這般,那就拜托兩位師傅了!大覺寺作為攝家門跡和將軍家的關(guān)系可不一般,如若時房大人能和信圓說上一句,那我可就不用再這樣每日辛勞了。”麻衣僧實一再次鞠躬,“一定,一定,有勞兩位師傅了。”
道元心里盤算著,既有實一這個機靈的僧人幫忙,回頭到大覺寺麻煩一下時房大人送個順水人情倒是未嘗不可,現(xiàn)在實一看到希望有求于我們想必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趁此良機正好把野宮和那尊大黑天的事問個明白。
“實一師傅,野宮神社祀奉的神明你都知道吧?”
“小師傅是在考我?那有何難的,野宮主祀野宮大神,也就是天照大御神。”實一雙手合十前后摩擦著似在護摩念咒一樣,“配祀有稻荷大明神、辯財天,還有野宮特有的龍神和大黑天。”
“野宮的大黑天據(jù)我所知,是唐土式樣的,野宮所供奉的大黑天,是供奉的神體還是有立像?”道元問。
“道元師傅了解很多啊!”實一回答,“以前確實是有立像,且那座立像是大覺寺下賜的,雖是陪祀但野宮卻是一處歷史較大覺寺更為久遠的祭祀大黑天的道場,大覺寺則是五大明王的道場。簡而言之,野宮大黑天最早不是唐土大黑天,和現(xiàn)在京里各處的大黑天沒什么區(qū)別,但后來因為大覺寺照應,就沿用了唐土的大黑天式樣,如此便與其他地方不同了,是密法的守護神了。”
“近來野宮有發(fā)生什么事嗎?”道元問。
“沒發(fā)生什么大事,但有聽說野宮又有遭盜,問寺里頭,卻都不愿多說,因為這亂世多有盜匪出沒,遭竊取也是常事,所以也沒多留心。”
明全將茶碗擱到旁邊,麻衣僧殷勤地準備再給明全加上茶湯,明全點頭致謝,繼續(xù)問道:“不必了,實一師傅,謝謝。實一師傅,你到大覺寺多久了?平時都住在什么地方?”
麻衣僧實一盤腿坐到門廊上:“我到大覺寺,已經(jīng)記不清了,只記得小時候地里欠收,不少人沒飯吃,餓殍遍布鄉(xiāng)野,我父母早亡因此寄宿在家族的長者家,但那時候無論哪里都沒吃的了,連地頭[38]也無力只能變賣自家的物產(chǎn)。那時候村里有座小寺,小寺由一位老僧人打理,他看我常吃不飽,就讓我去寺里幫忙好領(lǐng)些口糧,這樣幫忙了兩三年,老僧人年歲大了準備隱退,家里也沒多余的田地供我養(yǎng)活自己,他就把我?guī)У搅舜笥X寺出家。”
“實一師傅,你也真是不容易啊。我雖也是幼年便出家的,但尚未嘗過如此艱辛。”明全同情地說。
“我雖說是在大覺寺出的家,但大覺寺的內(nèi)苑真的沒去過幾回,除了幫忙干活,即便有什么大佛事也輪不上我。一個窮苦卑賤出身的人也不奢求什么,能填飽肚子,有地方睡覺就成了。我平時就住在大覺寺外的那通屋子里,那也是大覺寺的地產(chǎn),周圍還住著匠人,倒也不算虧待我。我小時候就幫著寺里干活,所以練就了一身有力筋骨。那些年把我派到野宮干活,就是因為野宮荒蕪了些日子,宮里又有消息說可能要有新齋宮了,就把我調(diào)去野宮幫著打理修建。你們現(xiàn)在如果去參拜,沿途看到的那些鳥居,就是我?guī)椭橙艘黄鸫钇饋淼摹D菢哟值囊桓印甭橐律昧Ρ葎澲拔乙粋€人頂著,用肩扛著,幾個匠人才修建上的。”
“真是厲害啊,實一師傅,你這真如弁慶[39]再世啊!”道元笑道。
“唉呀,弁慶稱不上,但求能平安度日,莫如弁慶早日成佛就已是積了大德了。”麻衣僧實一手掌合十朝天一拜,“善哉!弁慶大師莫怪小僧戲言。”
“實一師傅啊,你有否和寺里請調(diào)過離開這里?”明全問。
“這個,兩位師傅,正如你們所見,像我這樣沒有依靠的僧人在大覺寺可謂人言輕微,我曾向管事的師傅請調(diào)過,但說完便無下文了。”
道元接著說道:“明全,實一師傅,像大覺寺這攝關(guān)公家云集的寺院本也是是非之處,豈是庶民能自由行事的。想唐土的天臺山,雖為天臺祖庭原本應為淡泊名利的地方,卻也往往成為追求功名的捷徑,唐時暫居天臺的隱士常為朝廷奉召入宮,有傳詩仙李太白亦是因在天臺訪道而得玉真公主薦于玄宗,從此得入仕途的。這樣的情形,大唐的智者大師[40]依蓮華經(jīng)五時八教,一心三觀開山國清寺時大概也不曾預想到吧。”
明全深嘆一口氣:“名利之欲,仕途之艱,佛門清凈地也難滌除這欲念啊。”
三人坐在檜皮葺門廊下閑聊了約莫一個時辰,鐵鍋里的茶湯也飲得差不多了,道元又給麻衣僧實一留了一些茶葉作為饋贈,約定了晚上待造訪野宮回轉(zhuǎn)到大覺寺若有時間再見面,麻衣僧實一臨別不忘囑托道元和明全千萬記得擇機向寺內(nèi)言說幾句,讓他可早點去了看管這念佛寺的差事。
告別實一,道元引著明全,從來路下坡回轉(zhuǎn)到嵯峨野的平地上,往南向桂川方向走去。沒行多久,化野念佛寺一帶光照缺少陰郁的環(huán)境便不見了蹤影,沿途遍布著高大挺拔的柳杉,有些樹木腰間還環(huán)繞著象征神明式樣的繩結(jié),道路也漸漸變寬了起來。由于是夏天的緣故,這里附近的蟬聲又漸漸響亮了起來,林木間的草叢中偶爾奔出一只野兔蹲立定在草叢一頭,待道元和明全從路上走過,又迅速竄向草叢深處。
“真是炎熱得讓人直想躺下睡個覺啊!”明全邊擦去頸上的汗滴邊說。
“應該快到了,明全師傅,我們喝口水繼續(xù)走吧。”道元給明全遞上竹水筒,“明全師傅,你不喜歡這夏天嗎?我是很喜歡夏天的呢,夏天雖熱,但在這京周圍樹林茂密,溪水交錯,今年也沒泛濫為災,可真是京城的幸運。而且不知為何,較之冬天我還是更喜歡夏天,夏天炎熱,烈日照射在人的身上難耐非常,但我卻總覺得心情舒暢。而在冬天從身體和心里都能感受到的那種蒼茫凄涼的感覺,雖有凄美之感,卻總使我心境沉重。”
夏日的風在嵯峨野上馳騁,芒草在雜石堆上伸長了長長的荊桿蓬勃地向四周擴張,一只似白鷺的鳥兒掠過背后的高山,飛快地朝桂川方向竄去,或許是為了搜索溪里的魚,遠望鳥兒時可以看到鳥在飛行中還在左右晃動腦袋,探望并尋覓著每一絲能帶來飽腹的機會。此時的太陽已使人覺得刺眼,無法再視太久,從山腳走出,樹影、光線在樹枝間搖動,因久遠前由川內(nèi)沖刷下的雜亂石頭和沼澤淤泥的堵塞,嵯峨野在這地已經(jīng)不像先前那樣樹木密集,一些無人管理的雜樹零散自生于土路旁。平望前路,綠得發(fā)褐的植物和被烈日烤得脫水的草桿,使整個地面呈現(xiàn)出一種生生不息卻又不得不堅韌地忍受著干渴周遭的生態(tài)。然而即使是再炎熱的環(huán)境,都會有異于常識的現(xiàn)象,在兩棵粗壯的形似櫸木的互相倚靠的樹間,幾大片苔鮮還在蔓延生長,泛顯出嫩翠的鮮綠色,比夏天樹葉的油光碧綠更令人傾羨。又一陣風吹過,若不是因為這風還是熱的,還有這里離琵琶湖或是海邊都還遠,道元恍惚中感覺好像已身在鐮倉的嵐山。京的風從不是干燥的,但夏季的炎熱感卻仍是實實在在的。
往南繼續(xù)前行,前方零零星星出現(xiàn)了些水潭,路旁樹叢的種類也由山腳的雜樹林和櫸樹、杉樹變?yōu)榱肆鴺浜突睒洌虚g還夾雜著一兩棵櫻樹。明全和道元知道已經(jīng)步入農(nóng)戶聚集的地方,離野宮也不遠了。路邊出現(xiàn)一間間庶民的木屋,木屋傍著引自桂川用來灌溉田地的水渠,幾個孤獨的不知屬于誰的木墓碑牌立在一邊,標記著這是某幾戶世代居住的地方,清冽的水潺潺地低扣著水渠旁的巖石,輕快的水流聲連續(xù)響起,一個個水滴濺起在路旁,為雜草提供了生機。一株萬年草[41]因根莖的浸潤長得分外堅挺,竟還反季般保留著初夏金黃的花朵,五個如梭的葉瓣張開,中間蕊抽長著須頂著鼓鼓囊囊的穗。明全走到旁邊蹲下身子,折下幾根莖枝,放入背囊中。
“這是株萬年草,道元,你認識嗎?”
“見過,但不知明全師傅采摘這草為何用?”
“這可是很好的消炎藥,醫(yī)治創(chuàng)傷也可以用,你別看他長得很普通,也不少見,這草治齒目還有喉痛均有特效。夏秋正是采摘萬年草最好的時節(jié),你看這株長得非常好,是制藥的好材料。”
“這些民間的藥材原料,我從沒關(guān)心過,原先只知問熟悉醫(yī)道的大師傅討要藥品,卻不知這藥品的原料早已生在我們周圍。”
“道元,民間的醫(yī)治時常不能如我們一樣,可以有藥可討,一些簡單直接的藥材是他們的必需品,像你因為出身為公家無需多擔憂,但對于庶民,這些路邊的草、山間的樹根、溪邊的花或許都是救命的藥材,像是山野里無以為生的獵戶和一些鄉(xiāng)野武者,這更是危急關(guān)頭的神佑之賜。”
“明白了,明全師傅,這些荒野草木的藥用,還請多教我,指點我,這也是可為人解憂的功德。”
“我們繼續(xù)走吧。”明全用手遮住額頭眺看了下太陽的位置,心里大致有了個數(shù),估算了下時刻,和道元繼續(xù)趕路。
前方路口開始有了岔路,路中間聳立著白色的鳥居,而后是紅色黑檐的鳥居,路旁的房子也變成了有石桓作基礎(chǔ)的有木檐的長宅。接著出現(xiàn)了和道路相交錯的小溪,小溪上橫立的橋和如桃子式樣柱尖的橋柱,以及方正的石階,預示著供奉守護此處的山王神社就在附近,也昭示著眾人肅穆慎行,由此而向前即是神的國度,兩位僧人的目的地野宮便也是這神域的一部分。
[25]敦盛,即平敦盛(1169~1184),平家武士,于源平合戰(zhàn)的一之谷之戰(zhàn)英勇赴死,無官職名,故稱無官大夫。
[26]比良坂,日本傳說中通往黃泉之路的一處地名。
[27]御家人,指從屬幕府的武士。
[28]公家人,指從屬天皇朝廷的貴族和官員。
[29]役行者,又稱役小角(634~701),日本修驗道始祖,知名咒術(shù)師。
[30]時房,即北條時房(1175~1240),北條政子的異母弟,承久之亂時時率軍攻入京都,后任南六波羅探題。探題一稱鐮倉時代晚期才成為正式職務稱謂。
[31]御臺所,即北條政子(1157~1225),鐮倉幕府初代將軍源賴朝正妻。
[32]南無三曼多伐折羅赧含,不動明王咒經(jīng)文。
[33]清原夏野(782~837),平安初期皇族、公卿。
[34]菅原孝標女(1008~?),平安女貴族,日本學神菅原道真之后,《更級日記》的作者。
[35]門跡,是皇族、貴族擔任住持的特定寺院,或是其住持。
[36]陸鴻漸,即陸羽(733~804),茶圣,著有《茶經(jīng)》。
[37]紫氏部(978~?),《源氏物語》、《紫式部日記》作者。
[38]地頭,日本古時負責管理土地、征收和治安等管理的地方職務。
[39]弁慶,武藏坊弁慶(1155~1189),日本平安末期著名僧兵,源義經(jīng)家臣,于源賴朝與源義經(jīng)內(nèi)戰(zhàn)時英勇戰(zhàn)死。
[40]智者大師,智顗(538~597),中國佛教天臺宗四祖,實際的創(chuàng)始者。
[41]萬年草,多年生草本,主治蛇狗貓咬傷,具有拔毒消腫功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