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佩佩把U盤從投影儀上拔下來的時候，手指沒有抖。她把它放進書包夾層，動作像收起一張無關緊要的草稿紙。走廊的風順著窗戶灌進來，吹得她額前的碎發輕輕一揚。她沒伸手去撥，只是抬了抬頭，腳步沒停。

那天晚上，她坐在出租屋的小木桌前，手機屏幕亮著。相冊里存著一張《VOGUE》的電子封面，模特穿著米白色風衣，肩線利落，扣子是啞光銀的。她盯著看了三秒，點了“取出”。

衣服出現在她手里，沉甸甸的，面料挺括，袖口一碰就發出細微的摩擦聲。她摸了摸領口的走線，又翻過來看了看內襯的標簽，上面一串數字和字母她看不懂，但看起來就很貴。

她把風衣掛在墻上那面斑駁的鏡子前，站遠兩步，打量。鏡子邊角裂了道縫，但照人不歪。她忽然笑了，轉身進里屋，從床底拖出一個舊紙箱，翻出洗得發白的校服、磨毛的帆布鞋、還有那條用了三年的帆布書包。

她把它們一一疊好，放進紙箱，蓋上蓋子，推回床底。

第二天清晨，她沒走后門小巷，也沒低頭快步溜進校門。她穿著風衣，背著新買的黑色托特包，從主校門正中間走了進來。

門衛老張正低頭登記訪客，聽見腳步聲抬頭，筆在本子上頓?。骸澳恪菂桥迮澹俊?

她沒回答，只沖他點了點頭，繼續往前走。風衣下擺隨著步伐輕輕擺動，陽光照在銀扣上，閃了一下。

教學樓前的臺階上，幾個女生正圍在一起說笑。她經過時，聲音忽然低了下去。有人盯著她的風衣，有人看著她的臉，還有人悄悄掏出手機拍了張背影。

她走進教室，把包放在桌上，拉開拉鏈，取出筆記本和筆。沒人說話。前排一個女生回頭看了她三秒，又迅速轉回去，小聲嘀咕：“她那風衣……是不是上個月雜志封面上那款？”

“不可能吧，那件要兩萬多?！?

“可她那扣子，真的好像……”

“她臉也變了，是不是化妝了？”

吳佩佩翻開筆記，開始抄寫早讀要背的古文。筆尖劃過紙面，沙沙作響。她沒抬頭，但耳朵聽著，嘴角微微壓了壓。

李瑤到的時候，教室已經坐了大半人。她一眼就看見了那個位置——靠窗第三排，風衣，黑包，低頭寫字的人。

她腳步頓了頓，沒走過去。往常圍在她身邊的幾個人，今天站得離她遠了些，目光時不時往吳佩佩那邊瞟。

她坐下，打開書包，拿出新買的口紅補妝。鏡面反射里，她看見吳佩佩起身去交作業，風衣領口微微立起，發尾帶著一點自然的弧度，像是剛從哪個高級沙龍走出來。

她擰緊口紅，放回包里，沒再照鏡子。

課間操鈴響，大家陸續下樓。吳佩佩走在人群中間，不再靠邊貼墻。她聽見身后兩個女生在議論：“她爸不是收破爛的嗎？哪來的錢買這種衣服？”

“誰知道呢，說不定親戚給的?！?

“裝什么高級，衣服再貴，出身改不了?！?

她沒回頭，只是把手插進風衣口袋，指尖碰到一張小紙條——是昨天從《微表情與氣場塑造》里取出的“自信站立指南”，她照著練了整晚：肩膀打開，下巴微抬，步伐穩定。

她走到操場邊緣，站定。陽光灑在身上，風衣被風吹得微微鼓起。她忽然想起昨晚在鏡子里看到的自己——眉毛畫得不重，但眉峰挑得剛好，唇色是豆沙紅，不艷，但顯氣色。她當時盯著看了很久，然后說了一句：“原來我長這樣?！?

現在，她抬起手，把耳邊一縷亂發別到耳后。動作不快，但穩。

廣播體操音樂響起，她跟著抬手。第一節，伸展運動。她的手臂筆直，影子落在地上，和別人的彎彎曲曲不一樣。

做完操回教室的路上，林小雨從后面追上來：“佩佩，你這風衣……真好看?！?

“嗯?！彼c頭，“我自己挑的?！?

“你最近……整個人都不一樣了。”林小雨笑著說，“李瑤都不敢看你了?！?

吳佩佩沒接話。她知道，不是李瑤不敢看她，而是李瑤不知道該怎么看她。以前，她是“那個土丫頭”，是“靠作弊才考好的人”，是“爸爸撿破爛的可憐蟲”?，F在，她站在那兒，什么都不說，但所有人都得重新問一句：“她是誰？”

午休時，她去了一趟洗手間。剛站到鏡子前，就聽見隔間里有人說話。

“她那風衣肯定是假的，淘寶高仿，頂多五百塊?！?

“就是，再怎么打扮，骨子里還是鄉下人?！?

“你們看她走路，裝什么大牌，不還是那副拘謹樣？”

水龍頭滴答滴答地漏水。吳佩佩盯著鏡子里的自己，忽然笑了。

她打開手機，相冊里存著幾十張從時尚雜志、街拍圖、穿搭教程里收藏的圖片。她一張張點開，然后，全部刪除。

她新建一個相冊，命名為“我的風格”。

第一張照片，是她剛才在操場做操時，偷偷拍的背影。陽光把風衣染成淺金色，影子拉得很長，筆直地落在跑道上。

她對著鏡子說：“手機能取出衣服，取不出我敢穿的勇氣?！?

下午第一節課是英語。老師讓兩人一組做情景對話。吳佩佩剛站起來，就聽見有人小聲說：“要不要和她一組？”

“她現在氣場太強了，我有點怕?！?

“可不是，上次PPT的事，她連老師都沒怕?！?

她走過去，直接站到靠窗的空位旁：“我們倆吧。”

對方愣了一下，趕緊點頭：“好、好啊?！?

對話開始，她說英文時語速平穩，發音清晰。老師走過來看了兩眼，沒打斷，反而在她名字旁邊打了個勾。

下課鈴響，她收拾書包，聽見前排女生說：“她連說話都變了，以前結巴，現在……怎么這么穩？”

“她是不是上過主持班？”

“誰知道呢，反正不像以前了。”

她沒回頭，只是把風衣搭在手臂上，走出教室。

走廊盡頭，陽光斜照進來，把她的影子投在墻上。她忽然停下，轉身看向那面墻。

影子很高，肩線平直，頭抬著，沒有一絲低頭的痕跡。

她笑了笑，繼續往前走。

拐角處，她看見李瑤站在飲水機前，手里拿著水杯。兩人視線碰上，李瑤沒移開，但也說不出話。

吳佩佩從包里取出一支口紅，是豆沙色的，和早上用的一樣。她擰開，對著旁邊玻璃窗的反光，輕輕補了一下。

然后她合上蓋子，放進包里，說：“你要是覺得我穿不起這衣服，可以去查。”

李瑤握著水杯，指節有點發白：“你……什么時候變得這么……”

“這么什么？”她看著她，“這么敢穿？這么敢站在這兒？”

她往前走了一步，聲音不高，但清楚：“不是衣服讓我變了。是我變了，才敢穿它。”

李瑤沒說話。

吳佩佩從她身邊走過，風衣下擺輕輕擦過對方的袖口。

她走出教學樓，陽光正烈。她沒撐傘，也沒低頭。

她把手機拿出來，打開相冊，翻到“我的風格”那一欄。她對著教學樓的玻璃幕墻，拍了一張自己的倒影。

照片里，人影清晰，眼神明亮，風衣被風吹起一角，像一只正要起飛的鳥。

她按下保存鍵。

手指懸在屏幕上，準備新建第二張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