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世上本無鬼,裝的人多了就有了鬼
“那漢哪里抵擋得住,卻待要走,早被李逵腿股上一樸刀,搠翻在地……李逵道:‘我正是江湖上的好漢黑旋風李逵,便是你這廝辱沒老爺名字。’那漢道:‘小人雖然姓李,不是真的黑旋風。為是爺爺江湖上有名目,提起好漢大名,神鬼也怕,因此小人盜學爺爺名目,胡亂在此剪徑。但有孤單客人經過,聽得說了黑旋風三個字,便撇了行李奔走了去……小人自己的賤名,叫做李鬼……’”
看沒看過《水滸傳》的朋友,大概對上面這段話都不陌生。這里說的是李逵和李鬼的故事。沒錯,假貨遇到正主兒,難免狼狽不堪、抱頭鼠竄。當然了,在古代筆記小說中也是一樣的道理,當“假鬼”遇到“真鬼”的時候,往往會產生強烈的戲劇性效果,或者大快人心,或者引人捧腹。
1.一鬼殺死一鬼
清代學者吳熾昌在筆記《客窗閑話》中記載了一件發生在他家鄉的故事。
“吾邑有朱橋鎮,布市也。”在市集上,買賣布匹的人們每天凌晨便會從四面八方趕到并進行交易,太陽出來后散集。這個規矩已經例行了很多年,但突然有一天進行不下去了,這是因為最近這一帶突然鬧鬼。據見過鬼的人說,那鬼經常在通往布市的小橋邊出現,“白衣冠,被發執扇,眉目下垂,口鼻流血”,形象十分陰森可怖。“世所謂無常鬼是也。”見到鬼的布商們無不嚇得魂飛魄散,布匹也不要了,扔下便逃,有個布商居然被嚇破了膽,一命嗚呼!
于是,布商們只好商量著改變布市的交易時間或地點,但大家都各說各話,一時間沒有定議。村里有個叫王二的,他家里出了點事情,急需銀子,即使聽說夜半鬧鬼的事情,但還是“于寅刻攜燈負布趨市”。他在心里默默祈禱千萬不要碰上鬼,誰知怕什么來什么,快到橋邊時,真的是“遙見大鬼昂然來”。果然跟傳說中一樣,這只“鬼”個子出奇的高大,搖搖晃晃地走了過來,目露兇光,渾身血污。王二嚇壞了,先一口氣吹滅了燈,然后把布匹扔進草叢,鉆進了旁邊的桑樹林里爬上了樹,“猱升樹巔,藏叢葉間”。
月色朦朧,躲在樹上的王二,見那大鬼走到桑樹林附近,四下里瞧了半天,突然開口說話了:“明明有個人過來,怎么突然不見了,難道是妖魔鬼怪嗎?”
王二一聽有點發蒙,怎么鬼稱呼自己的“同類”也是這么不恭地叫妖魔鬼怪?就在這時,一件更令他驚詫的事情發生了,只見橋那邊“又一大鬼來,服色面目相等”。
兩鬼相見,后鬼向前鬼拱了一下手,慢慢地走過它的身邊。前鬼困惑地看著后鬼,突然有所醒悟說道:“可恨,我等費盡心計才想出這個辦法嚇走布商,以搶奪布匹。現在卻有個家伙假扮成我等模樣,妄圖分一杯羹,豈有此理!”然后張口便罵那后鬼:“你這廝怎敢分我們的東西!”豈料后鬼不說話,只是“忽揚大掌,攔腰一擊”,前鬼隨即撲倒在地,“首與上下身及兩臂跌分五截”。后鬼則長嘯而去。
王二看到這突然的反轉劇情,嚇得渾身癱軟,更加不敢下樹,直到天蒙蒙亮,見到很多來交易的布商結隊而來,才開始呼救。人們七手八腳將他攙扶下來,然后戰戰兢兢地走到那慘遭肢解的惡鬼身邊,查看“解體諸因”,結果才發現“鬼之首系紙糊者,兩臂與手削木為之”。而且,這個鬼之所以如此高大,其實是因為“它”是由上下兩個人組成,現在“上身一人、下身一人俱死,紙衣亦裂”。
布商們這才恍然大悟,“始悟二賊頂接作長人,假鬼以行劫”。那么后來將他們倆砍殺的“鬼”又是誰呢?人們認為是“真鬼”現身,將二賊擊斃。而事實上,我們不難推測出,真鬼之所以與假鬼“服色面目相等”,勢必是見過假鬼的人扮成,很可能就是被嚇死的布商的家人。他們深更半夜埋伏在小橋邊,發現了惡鬼的真身,想到報案也不可能將這二賊置之死地,干脆邀請練武之人扮鬼擊殺之,以鬼殺鬼,自然無人追究了。
2.一鬼嚇死一鬼
無獨有偶,在紀曉嵐的《閱微草堂筆記》中,也有兩則“假鬼”遇到“真鬼”之故事。
這是一則長得端莊秀麗的農家婦女的故事。當時,她正和小姑一起“月夜納涼,共睡檐下”,即將入夢之時,“突見赤發青面鬼,自牛欄后出,旋舞跳擲,若將搏噬”。這時正值夏收時節,家中的男子都到村子外面守場圃去了,家中只有姑嫂二人,結果都被這惡鬼嚇住了,連話都說不出來。惡鬼將她們倆一一奸污,然后躍上墻頭。正要逃離,忽然慘叫一聲“有鬼”!一頭栽倒在地。姑嫂二人見這鬼很久一動不動,才敢大聲呼喊求救。四鄰聽到之后,趕緊跑了過來,見倒在地上的那個赤發青面之鬼,原來是戴了面具的大活人,把面具摘下,才發現是村子里的一個惡少,“已昏仆不知人事”;而把這假鬼嚇到的“真鬼”,其實是擺在圍墻外面的一個來自土地廟里的土偶。土偶被塑成鬼卒的模樣,月光下顯得尤其面目猙獰。
村中父老都說這是土地公公顯靈,派土偶來懲治壞人,議論應該奉上些供品才對。一個路過的少年聽了,啞然失笑道:“這件事是我干的,本想嚇唬我一個好友的。我的好友去擔糞,我就把土地廟里的這個土偶放在他回家的路上,想嚇他一大跳。本是一出惡作劇,誰知正好遇到了個假鬼做完壞事翻墻而出,哪里有什么土地公公顯靈啊!”一位老人說:“你那個好友天天擔糞,你別的日子不戲弄他,為什么今天要戲弄他?惡作劇的方法有很多,你為什么沒用別的辦法,而抱了土偶來?可以放置土偶的地方有很多,為什么你偏偏放在了這一家的墻外?這都是冥冥中的神靈在做主,你不過是不知道罷了。”于是,還是組織村子里的人去祭祀了土地公公。
細想起來,老人的邏輯并不嚴密,一連串的偶然不等于必然,何況要是土地公公真的有靈,何必要等惡少強奸完婦女再出手整治,當場擊斃不就好了?不過令人解恨的是,那個惡少被抬回家之后,躺了幾天就死了。
與之類似的另一則故事,更加充滿了喜劇感。
有個叫王碧伯的人,老婆去世了,“術者言某日子刻回煞”(1)。按照規矩,在回煞的時候,全家要都外出以“避煞”。王碧伯也不例外,帶著全家人外出。子夜時分,有一個盜賊穿著白色的長衣,戴著可怖的面具,“偽為煞神,逾垣入”。當他正在屋子里翻箱倒柜時,又有一個偽裝成煞神的盜賊也溜了進來,一邊走還一邊嗚嗚叫著,學著鬼叫的聲音。第一個盜賊一聽,嚇得汗毛直豎,“皇遽避出”。兩個盜賊在庭院里撞了個臉對臉,“彼此以為真煞神”,一齊大叫一聲,“對仆于地”。第二天早晨,王碧伯帶著家人回來,一進院子,就看見倆“鬼怪”倒在地上。他當即嚇了一大跳,后來仔細看才發現他們是戴著面具的盜賊,“以姜湯灌蘇,即以鬼裝縛送官”。沿路的老百姓看見綁了兩個怪里怪氣的家伙,一打聽是這么回事,無不笑得前仰后合。紀曉嵐在文末不禁慨嘆:“據此一事,回煞之說當妄矣!”
3.一人識破“群鬼”
其實,前文所述的種種“真鬼”,也無一不是人造或人扮的假鬼。世上本無鬼,有鬼皆為假。明代朱國禎所著《涌幢小品》中的一則筆記,將這一點說得十分透徹。
有位姓王的書生,從小喜歡讀書。過年時,別的孩子都去放花炮看雜耍,只有他,“獨安坐讀書不輟”。老媽問他為啥不跟小伙伴們一起去玩兒,他說:“觀春何若觀書。”不過,書呆子也有書呆子的好處,就是把書中的儒家思想全都奉為圭臬,所以有時候未免就“傻大膽”一些。
書生為了讀書,希望找一個環境清幽能靜心的地方,選來選去最后決定搬到龍泉山寺去住。傳說這個寺廟曾有鬼怪作祟,正好有幾個紈绔子弟“豪俠自負”,覺得自己都有拳打方世玉腳踢黃飛鴻的本事,所以根本不信這些,拿龍泉山寺當打怪升級的練功之地,沒事兒就跑到廟里把和尚們揍一頓。后來這些紈绔子弟干脆就霸占了寺廟的主殿,把幾個和尚趕到茅房去住。誰知有一天三更半夜時分,真的有碧眼藍面,長舌獨角的鬼怪破門而入,揮棒便打,那幾個富家子嚇得半死,哪里還顧得上抵抗,抱頭鼠竄,在逃跑的路上“多有傷者”。后來,和尚們把這件事大肆宣揚,紈绔子弟們覺得丟人現眼至極,再也不敢在龍泉山寺里多待了,紛紛逃下山去。
書生好像根本不介意這件事,繼續留在寺里安靜地讀書,吃飯睡覺都跟平時一樣,“僧咸以為異”。
這天深夜,月光透過窗欞灑在地面上,床上王書生正臥榻安睡。突然,屋頂傳來一陣奇怪的嚎叫聲,凄厲而可怖,然后飛下瓦石,砸落在書生的床邊。而書生則置若罔聞,繼續呼呼大睡。第二天是個風雨雷電之夜,妖怪的叫聲又起,關得緊緊的門窗異乎尋常地搖晃著,仿佛外面有什么東西正拼命要到屋子里來,而王書生“方檠燈端坐,神氣自若”。就這么連番折騰了一個多月,感覺《封神榜》里有名的惡鬼、《西游記》中無名的小妖都跑到龍泉山寺輪訓了一趟,而書生的讀書生活卻絲毫沒受影響。
一天,和尚們一起涌入書生的房間,問他:“我們寺里一直都在鬧鬼,前一段時間很多富家子被傷,你難道不害怕嗎?”
書生說:“不怕。”
“那些富家子走后,你有沒有遇到一些可怕的事情呢?”
書生說:“沒見到。”
“你一定見過,不要不承認。”和尚們堅稱,“那是鬼怪在作祟啊,它們是嫌你住在這里觸犯了它們,所以才出來驅趕你,你還能安心住在寺里嗎?”
書生大笑:“作祟的鬼我沒看到,作祟的和尚我倒是看見了一群。”
和尚們頓時個個羞得面紅耳赤,不過還在拿話來遮擋:“也許確實是寺中死去的師兄們在作祟吧。”
書生笑得更厲害了:“世上無鬼,死人如何能作祟?原來驅走富家子和一個月來嚇我的‘鬼’,就是諸位啊!”
和尚們還不認賬:“你親眼見到了嗎?不過是瞎猜罷了。”
書生說:“我確實沒有親眼看見鬼,但如果你們沒有搞鬼,又怎么會言之鑿鑿我一定會見到鬼呢?”
和尚們頓時啞口無言,只好承認所有的“鬼怪”不過是“假妖試之”罷了。
對了,這里還得交代一句。這位姓王的書生后來生了一個兒子,名叫王守仁,也就是后世推崇的大儒王陽明。
由此看來,扮鬼只能嚇唬心中有鬼的人,對于那些根本不相信世上有鬼的人而言,則完全無濟于事。也許有人會替那些扮鬼的人叫屈,認為“裝鬼搶劫財物或裝鬼奸污婦女,都罪不至死”,但是倘若他們不作惡在先,又怎么會引來殺身之禍?近年來,輿論似乎總在呼吁打鬼者要溫良恭儉讓,但細細想來,打鬼者固然要文明執法,但扮鬼者好像才是始作俑者吧。從這個角度講,那些總是把自己打扮成公理正義化身的學者們,是不是也該呼吁一下扮鬼的人應該溫良恭儉讓一些呢?
(1) 回煞也叫回魂,即民間認為人死后九至十八天會回到家里與親人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