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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王陽明與太叔克彰的家書

第四封 與克彰[1]太叔書

別久,缺奉狀,得詩,見邇來進修之益,雖中間詞意未盡純瑩,而大致加于時人一等矣。愿且玩心高明,涵泳義理,務在反身而誠。毋急于立論飾辭,將有外馳之病。所云“善念才生,惡念又在”者,亦足以見實嘗用力。但于此處須加猛省。胡為而若此也?無乃習氣所纏耶!

自俗儒之說行,學者惟事口耳講習,不復知有反身克己之道。今欲反身克己,而猶狃于口耳講誦之事,固宜其有所牽縛而弗能進矣。夫惡念者,習氣也;善念者,本性也;本性為習氣所汨者,由于志之不立也。故凡學者為習所移,氣所勝,則惟務痛懲其志。久則志亦漸立。志立而習氣漸消。學本于立志,志立而學問之功已過半矣。此守仁邇來所新得者,愿毋輕擲。

若初往年亦常有意左、屈,當時不暇與之論,至今缺然。若初誠美質,得遂退休,與若初了夙心,當亦有日。見時為致此意,務相砥勵以臻有成也。人行,遽不一一。

釋讀:切莫外馳 勤除習氣

這封家書,是王陽明寫給他的太叔克彰的。克彰號石川,講堂之外他是王陽明的長輩,但在講堂上,這位有道心的太叔對王陽明執弟子禮,以弟子身份來虛心求教。在圣學與家庭倫理之間,前者更重,自然“師”更大。陽明對這位太叔的進學情況也尤為關心,家書中直言不諱的勸誡他“毋急于立論飾辭,將有外馳之病”。陽明對泛濫詞章之事是很警惕的,也會對急于立言立論的學生,多加勸導。生怕他們把心放了出去,心隨物轉,好外而遺內。

我們常人總是被各種習氣所纏,意念不專,總是向外求,而不知向內轉。向內轉,方是為己之學。《孟子》云“收其放心”,便是要凝聚心思,再啟生命。不凝聚于內,便沒有力量。學習心學,也要先向內轉。陸象山[2]有言:“此道非爭競務進者能知,惟靜退者可入。”又:“人精神在外,至死也勞攘,須收拾作主宰,收得精神內在。”這些語錄都是教人自反,澄心內觀。先把精神凝聚起來,從內在深處發出的力量才大。所有高明都需經歷一番向內的沉潛,龍場靜坐的王陽明如此,在英國圖書館埋頭苦攻的馬克思亦是如此。而今天的社會整個是“外馳”的,人心浮散,任何東西都想向外表露。發散之意重,收攝之功少。落英繽紛,都成頹敗。而自二程、陸象山、王陽明都主“敬”和“靜”,以收斂為主,發散是不得已。

除了要克彰太叔警惕“外馳”,王陽明在家書中更是針對性地解決這位道友親戚面臨的問題。先肯定他說的“善念才生,惡念又在”,足見其正在著實用功,但同時要在此處多加自省,為什么會這樣呢?還是被習氣纏縛所致。

找到病因在“習氣”,陽明接下來是論證開“藥方”。他先是評價現世俗儒只管做口耳之學,不知道反身克己,被習氣所纏,從而不能有進步。然后,進一步挖病根,“夫惡念者,習氣也;善念者,本性也。”學人不能克服自己的毛病,使得本性被習氣所埋沒的根本原因是:沒有真正立志。隨任習氣,整日奔忙,心無定見,稀里糊涂地生,亂七八糟地死,世間人大多如此。都因沒有真志,真有志者,定自律克己。習氣是一種自纏繞,不能自拔者則蒙蔽而不自覺,陷溺而不自知。這樣的生命便會停于私見己見之中,滯于此種固結之習中,人又怎能活出精彩呢?不固結于惡習,直從生命之源上立根,英爽而暢達,即為大勇,即為有志。“志立則習氣漸消”“志立則學問之功已過半矣”,王陽明最終開出的解藥在“立志”。

然習氣難除,猶如本性難移。沒有一番痛徹反省,沒有經歷幾輪討真心、立真志,人還是一棵無根的蘆葦,隨世沉浮。要除習氣,必須實修“克己”與“立志”等心學功夫。(可見拙作《王陽明的心學功夫》)

不實修,不除習氣,功夫不上身,都是瞎忙。然志不立,天下無可成之事。立志是門學問,更是功夫,也需要持久的精進和修行來堅定其志。王陽明曾打比方說:“立志用功,如種樹然。方其根芽猶未有干。及其有干尚未有枝,枝而后葉,葉而后花實。初種根時,只管栽培灌溉,勿作枝想,勿作葉想,勿作花想,勿作實想。懸想何益?但不忘栽培之功,怕沒有枝葉花實!”立志是個循序漸進的過程,志氣也是集義而得,有個成長、成熟的過程。

王陽明十二歲那一年,問塾師:“何為第一等事?”塾師說:“惟讀書登第耳。”陽明反駁老師:“登第恐未為第一等事,或讀書學圣賢耳。”讀書不以登攀仕途為目的,而當以成圣為目標。志在成圣的王陽明后來在龍場給諸生立教條時,首要的就是立志。“立志而圣,則圣矣;立志而賢,則賢矣。志不立,如無舵之舟、無銜之馬,漂泊奔逸,何處是個頭?”

一生都強調立志的陽明,對這劑針對習氣的解藥,是真切受用的。立志是孟子、陸九淵一再強調的“先立乎其大者”。為學是為了見性,立志是為了反身而誠、自明誠,這樣開啟的是根本慧命,不是雞零狗碎的聞見之知,這樣才能有實質性的進步,才能找到自我的本質。如此,便能不斷克服習氣,克己方可成己。實現志向的過程是戰勝自我的過程,也是把自己活明白的過程。

注釋

[1]克彰:號石川,王陽明的太叔。聽講時就弟子列,退坐私室,行家人禮。王陽明家中事務,多依仗這位太叔。

[2]陸象山:即陸九淵,字子靜,江西金溪人。宋明心學的開山祖師之一,學人稱象山先生。我們常說的“陸王心學”,陸即指陸象山。他與朱熹同時代、也曾與朱熹在鵝湖書院論學,大講“義利之辨”。王陽明的“心即理”“吾心即宇宙”均來自陸象山。王陽明在江西當行政長官時,曾命人撫恤陸氏后人。

第五封 又與克彰太叔書

——正德十五年(1520年)

日來德業想益進修,但當茲末俗,其于規切警勵,恐亦未免有群雌孤雄之嘆,如何?印弟[1]凡劣,極知有勞心力,聞其近來稍有轉移,亦有足喜。所貴乎師者,涵育熏陶,不言而喻,蓋不誠未有能動者也。于此亦可以驗己德。因便布此,言不盡意。

正月廿六日得旨,令守仁與總兵各官解囚[2]至留都[3]。行及蕪湖,復得旨回江西撫定軍民。皆圣意有在,無他足慮也。家中凡百安心,不宜為人搖惑,但當嚴緝家眾,掃除門庭,清靜儉樸以自守,謙虛卑下以待人,盡其在我而已,此外無庸慮也。正憲輩狂稚,望以此意曉諭之。

近得書,聞老父稍失調,心極憂苦。老年之人,只宜以宴樂戲游為事,一切家務皆當屏置,亦望時時以此開勸,家門之幸也。至祝至祝!事稍定,即當先報歸期。家中凡百,全仗訓飭照管,不一。

老父瘡疾,不能歸侍,日夜苦切,真所謂欲濟無梁,欲飛無翼。近來誠到,知漸平復,始得稍慰。早晚更望太叔寬解怡悅其心。聞此時尚居喪次,令人驚駭憂惶。衰年之人,妻孥子孫日夜侍奉承直,尚恐居處或有未寧,豈有復堪孤疾勞苦如此之理!就使悉遵先生禮制,則七十者亦惟衰麻在身,飲酒食肉處于內,宴飲從于游可也。況今七十五歲之人,乃尚爾煢煢獨苦若此,妻孥子孫何以自安乎?若使祖母在冥冥之中知得如此哀毀,如此孤苦,將何如為心?老年之人,獨不為子孫愛念乎?況于禮制亦自過甚,使人不可以繼,在賢知者亦當俯就,切望懇懇勸解,必須入內安歇,使下人亦好早晚服事。時嘗游嬉宴樂,快適性情,以調養天和。此便自為子孫造無窮之福。此等言語,為子者不敢直致,惟望太叔為我委曲開譬,要在必從而后已,千萬千萬!至懇至懇!

正憲讀書,一切舉業功名等事皆非所望,但惟教之以孝弟而已。來誠還,草草不盡。

釋讀:孝在家常 禮在中庸

給克彰太叔寫這封家書時,王陽明已經擒了寧王,立下大功。王陽明常年在外征戰,他的家中事是很仰仗這位克彰太叔的。克彰是王陽明弟弟的私塾老師,王陽明對弟弟的學業尤為重視,自然對這位私塾老師也寄予厚望,希望他做好表率。克彰太叔在老家,若能教好弟弟,幫自己照顧好父親,王陽明自然會放心許多,這么重要的一個人,他當然要多用些筆墨。

這封家書表面看是在拉家常,但從鋪墊、語氣、到引導規勸,都恰到好處。心學是中庸的功夫,王陽明信中極好地把握了說話尺度,細微又體貼,溫而厲,既達到了教學目的,又讓受教者沒有感到絲毫的壓力。

家書開頭,王陽明是句客套而鼓勵的話,“日來德業想益精進”,想必你這些日子無論道德修養還是辦事能力都有進步,寒暄之后,直奔主題——“但當茲末俗,其于規切警勵,恐亦未免有群雌孤雄之嘆,如何?”但如今這個時代的習俗末流,若誰一味勸誡、警醒、鼓勵人們學好向善,恐怕也不可避免有群雌孤雄的浩嘆,你是不是也有這種感覺?大人物是不輕易把話說滿、說死的。最見修養就是最后倆字“如何”,不是居高臨下發表觀點,強制別人認同,而是抒發自己的感覺,問別人有沒有同感。這中間細微的措辭和語氣的不同,讓對方的感受是完全不一樣的。

《論語》里子夏曾說“君子有三變:望之儼然,即之也溫,聽其言也厲。”多變的王陽明,也是這樣的君子儒。他先是站在克彰太叔的角度,對他的工作和職責表示理解,而王陽明的真實用意是:盡管習俗不美,盡管勸誡和警醒他人,會讓人有孤家寡人的感覺,但還是希望你堅持這么做(畢竟我弟弟和父親還得仰仗你來勸諫)。緊接著是拿成績做鼓勵,說自己弟弟資質平庸,教育起來肯定勞心費力,最近聽聞他有一些好的轉變,真是令人欣慰。這樣的表達很平和,克彰太叔看了也會很舒心,很容易接受。

而接下來,是由溫入厲的一轉:“所貴乎師者,涵育熏陶,不言而喻,蓋不誠未有能動者也。”意思就是,貴為人師者,要涵養化育熏陶自己的學生,自己先要真誠地以身作則,若自己做不到,恐怕難以打動自己的學生。在“誠”這個方面,是可以驗證自己的師德和修養的。這幾句話,是很直接、也很重的。因為前面有委婉的鋪墊,到這里也就容易接受了。學生學得好不好,也要看老師盡了幾分誠意,王陽明是給克彰太叔先打氣,再直指問題。但也就言盡于此,他緊接著又是由厲轉溫,說以上這些,是順便說說的,并不能充分表達我的意思,這是批評后的軟著陸。克彰太叔讀到此處,想必已經十分明白陽明的用意了。一段家書,幾段起伏,所有的“小心”都帶著修養和敬意,這便是儒家的“禮”。“禮”通過這種家庭角色與關系進行教養才是真誠的。

家書第二段,王陽明先是交代了自己目前的行蹤,圣意難測,他剛立了大功,但獻俘成了最大的難題,稍有不慎,會把自己搭進去。現實處境雖很難,但他家書里只報平安,說沒有什么可憂慮的,請家中老小放心,不要被人迷惑動搖。嚴格管理好家眾,灑掃門庭,清靜簡樸以自守,待人要謙虛卑下,做好該做的。總之一切低調行事,其他無需多慮。我兒正憲狂妄幼稚,期望您把我前面說的告之并勸導。

這封家書的后半部分,王陽明所談皆是關于自己的父親王華的。王陽明先說自己的不孝,父親得了瘡疾,自己卻不能回來伺候,只得日夜痛苦,真是欲濟無梁,欲飛無翼。只得“早晚更望太叔寬解怡悅其心”,還得靠克彰太叔您來寬慰家父,讓他能多高興一點。讓王陽明驚駭憂心的是,他得知父親現在還在停靈治喪的地方服孝,父親已經75歲,本就年老多病,如此執行這些禮儀制度,恐會毀壞了身子。王陽明盼望克彰太叔好好勸勸老父親,一定讓他到室內安歇,這樣晚輩好日夜照料。老人家只要游嬉宴樂,快樂舒服,這便是為子孫造福。這些話,我這當兒子的,不敢跟父親直接說,期望太叔替我把這個意思委婉地傳達給家父,必須說服他聽從才算罷休,千萬千萬!至懇至懇!

這段家書讀來讓人很是感動,孝順的王陽明不敢直接進諫勸解父親,希望克彰太叔幫忙傳達。《論語》里講“事父母幾諫。見志不從,又敬不違,勞而不怨。”作為兒子對父母有進諫之則,卻并不意味長輩就一定有聽后輩進諫的道理。進諫是有底線的,對父親這樣的權威,不能頑固地以自己的判斷與長輩抗爭。所以家書中,王陽明試圖通過克彰太叔來勸解自己的父親。而他在與克彰太叔的溝通中,也始終保持著“禮”,把握著度。作為多重關系中的家族成員,王陽明始終“不失位”。家書中,我們可以看到王陽明總是勇于擔當,并時刻努力踐行著儒家“仁”“孝”“義”“禮”等倫理價值的最高標準,并且將“知行合一”“致良知”這些理念真正落實在家庭生活中。

注釋

[1]印弟:即王守章。

[2]解囚:這里指押解寧王及叛黨,發生在正德十五年(1520年),也據此判斷此封家書寫于1520年。

[3]留都:指南京。永樂十八年,明成祖朱棣正式下令遷都北平,之后便以順天府為京師,以南京應天府為留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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