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加繆三部曲:西西弗神話
- (法)阿爾貝·加繆
- 3882字
- 2022-04-29 10:42:23
導讀
《西西弗神話》是加繆的代表作,是一部哲學論著,但由于擺脫了學院派使用的論文模式,而采用較為文學的表述方式,所以也被當作一本哲學隨筆或散文。它與同一年出版的《局外人》(1942)及1944年出版的《卡利古拉》構成了加繆的“荒誕三部曲”,它們要表現和探討的都是“荒誕”這一主題。在《西西弗神話》中,加繆主要論述荒誕、荒誕感、死亡與反抗、幸福與悲劇等一系列哲學問題。
西西弗是古希臘神話中的人物,他被罰把一塊巨石推向山頂。但到了山頂,巨石又滾向了山腳,西西弗又得重新到山腳下把巨石往山頂上推,周而復始。關于他受罰的原因,有多種說法。一說西西弗掌握了河神的女兒被宙斯綁架的秘密,他以此要挾河神,要求河神給科林斯城堡供水,因此得罪了河神。另有一說西西弗臨死之前,想考驗妻子對他的忠誠,要她不要埋葬他的尸體,而是丟棄到公共廣場中央,妻子照辦了。西西弗死后來到地獄,對妻子的這種行為感到十分氣憤,請求冥王讓他回到人間去懲罰妻子。但他重新感受到這個世界的生機,沐浴過陽光和雨露之后,便不愿再回地獄中去了,結果惹怒了諸神,讓他日復一日地推石上山,重復這一無用而無望的勞動,消耗自己的生命,從而構成了世間的一大悲劇。
但加繆筆下的這本《西西弗神話》,大部分篇幅談的并不是這個故事,而是“荒誕”這一主題。全書分三章。第一章“荒誕推理”圍繞“荒誕”和“荒誕感”展開,并把“荒誕推理”作為一種方法,直接運用到后兩部分“荒誕人”和“荒誕創作”當中。
加繆從荒謬誕生的條件開始闡述,考察和分析了黑格爾、克爾凱郭爾、雅斯貝斯、舍斯托夫、胡塞爾對荒誕問題的看法,發現在這些著名的哲學家當中,有的得出了與原先立場相反的結論,即放棄理性,轉向上帝,比如克爾凱郭爾、舍斯托夫;有的則經過一系列肯定和否定之后,夸大了理性的作用,讓理性變得毫無界限,走向了抽象哲學,比如胡塞爾。這是全書思辨色彩最濃、理論成分最多的一章。
第二章談的是“荒誕人”,也就是與世界、與時間形影不離的人。加繆在這一章把“荒誕”這個概念具體化和形象化了,并舉例說明什么叫“荒誕人”。他從唐璜開始談起,認為那個放蕩不羈的“誘惑者”最大限度地生活在激情中,生活在當下,不相信明天,他的王國就是今天。與追求質量的圣人相反,唐璜奉行的是量化倫理,他不打算(長期)“收藏”女人,而只在乎被他誘惑的女人的數量。第二個例子是演員,他們的榮譽和夢想只存在于戲中,走下舞臺就成了凡人,他們在短暫的人生中追求著短暫的榮譽,其荒誕在于明知不可能完全成為角色本身,卻不顧一切地窮盡它,在扮演角色的過程中實現了荒誕人的命運;第三個例子是征服者,他們意識到沒有任何東西是持久的,所以放棄了永恒,因為永恒的勝利只有一種,那就是永遠都不會得到的那種勝利。征服是反抗命運的一種方式,征服者的偉大之處,在于他們瞬間清醒地意識到人類的精神力量。
第三章討論的是“荒誕創作”,帶有一定的文學評論性。加繆發現“一些存在主義小說家和哲學家的作品,完全轉向荒誕及其結論,最后終于大聲喊出了這種希望”。他從“荒誕”角度對很多文學作品進行了獨到的分析,探討了荒誕創作者或荒誕藝術家的創作,認為既然解釋是徒勞的,那荒誕藝術只能描述這個世界上的無數經驗。荒誕創作應不加任何評判,不對希望作任何暗示。加繆根據這一理論分析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創作,尤其是《作家日記》《群魔》和《卡拉馬佐夫兄弟》。這些作品都以荒誕為主題,前兩本探討的是哲學性的自殺,而《卡拉馬佐夫兄弟》最終找到了通往希望與信仰的道路,所以就算不上是荒誕創作了。
加繆筆下的西西弗,不僅是一個荒誕人,而且是一個反抗者。當他發現自己的努力是徒勞的,確信自己逃不脫悲劇命運時,便意識到了自己的荒誕處境,并且接受了這一事實。矛盾的是,接受了這種不可避免的失敗后,他反倒感到自由與解脫了。直面人生,不逃避現實,承認事實,摒棄絕對虛無主義,這已經是一種反抗了,所以也就是一種“勝利”了。于是,這一悲劇瞬間變得崇高了,所以加繆說,“應該想象西西弗是幸福的”。
在加繆看來,所謂荒誕,就是非理性與凡事要弄個明白的愿望之間的沖突,現實與理想往往存在巨大的落差。這種落差,就是世界的荒誕性。這是一個沒有理性的世界,所以出現了許多荒誕的事情。“我們再也搞不懂這個世界了,無法再理解世界,只有一件事情可以肯定:世界的這種厚重性和奇特性,就是荒誕”;“ 他希望明天,而他身上的一切都應該在拒絕明天。這種肉體的反抗,就是荒誕”;“不認識自己以及原以為認識的東西,這也是荒誕”。
荒誕是天注定,無法避免。存在主義者認為,存在先于本質,所謂“本質”并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造就的。人無力改變世界,也無法支配自己的命運,他唯一能支配的只有自己的存在。可支配的人生與無法支配的命運之間的矛盾,讓人產生了一種“荒誕感知”。這種難以捕捉的荒誕感無處不在,“無論在哪個街角,荒誕感都會向人撲面而來”。人被荒誕感包圍之后,便會患上“荒誕疾病”,成為“荒誕人”。
加繆將荒誕人分為三種。第一種是“生理上的自殺者”,因無法忍受生活的荒誕與無意義而選擇了自盡。“我看到許多人由于認為生活不值得活而結束了自己的生命。”既然人生擺脫不了荒誕,命運不可掌控,那么最好的辦法就是自我了斷。人死了,荒誕也就不存在了。問題是,對他而言荒誕是消失了,但對其他人來說荒誕仍然存在,所以說生理上的自殺實質上是一種逃避,它想消滅荒誕,但荒誕永遠不會消失。
第二種是“哲學上的自殺者”,他們不是正視荒誕,而是放棄自己的理性思考,依賴虛幻的神,逃避到并不存在的上帝那里去。這也是一種消極的人生態度,加繆無情地指出:“自殺是一種無知。”自殺者看不到生命的意義,不再關心存在的本質,失去了思想的光芒。那么,意識到荒誕不可逃避,是否必然導致自殺呢?加繆的回答是:“不,必然導致反抗。” 他從荒誕中推導出三個結果,即自由、激情與反抗。
加繆在《西西弗神話》中說:“明天并不存在。從此,這將是我要獲得極大自由的原因。”既然沒有明天,沒有來世,就要義無反顧地生活。自由就是擺脫生命以外的一切,也意味著失去上帝,“一切皆被允許”,“神秘主義首先找到了一種自由賦予自己,他們沉浸在自己的神當中,同意他的規則,不知不覺中自己也變得自由了”。但這種自由并非為所欲為,而是一種痛苦的確認,并伴隨著責任,人是要對自己的行為負責的。一旦知道死亡是最大最明顯的荒誕時,就要立足當下,在自由的范圍內盡情地生活。
明知無用卻仍充滿激情,明知自由已到盡頭,仍不斷冒險,這就是荒誕激情。激情是最大限度地意識到自己的生命,對現在說“是”,對未來說“不”! 重要的不是生活得最好,而是生活得最多;重要的是生活在現在,而不是生活在別處。
反抗又叫肯定,是比激情更進一步的行為,在加繆看來,發現荒誕,這僅僅是一個出發點,更重要的是對荒誕采取反抗態度。如果只停留在意識到荒誕這一階段,人往往會陷入憂郁和軟弱的境地。而反抗卻會讓生命具有價值,使生命恢復輝煌。“反抗者”也就是加繆贊揚的“荒誕英雄”,西西弗便是這樣的一位“英雄”。使西西弗成為荒誕英雄的,一部分出于他的激情:“西西弗是個荒誕英雄。他成為英雄更多的是由于他的激情而非痛苦。他蔑視眾神,仇恨死亡,熱愛生活,所以遭受了難以描述的苦難。”人如果產生了荒誕感知,生活就沒有具體的意義了,他不會再相信“永恒”。而人一旦在時間上定位,就不再屬于自己,而屬于時間了,成了一種“無用的激情”。面對這種情形,西西弗選擇成為反抗者。既然不再屬于永恒,那就要為現在而活,拒絕被神明和永恒所奴役。于是,他欣然接受了荒誕的命運,將巨石一次次推上山頂。
西西弗的反抗,雖然沒有消滅荒誕,但他也沒有逃避荒誕,而是成了荒誕的支配者,因為他并沒有為荒誕而活,而是為當下的自己而活。這種樂觀的哲學態度使西西弗在無意義的勞動中找到了意義。“推石上山這一斗爭本身就足以充實人心。”他讓巨石變成了自己的存在,掌控了自己的現在。“西西弗無聲的喜悅全在于此。 他的命運屬于他自己。那塊巨石就是他的事。”這就是西西弗的偉大之處。
西西弗的行為顯然是悲壯的,因為他意識到了荒誕。但如果每一步都有成功的希望支撐,他的痛苦又從何談起?所以他的英雄性又來自他的困苦。事實上,他并沒有擺脫荒誕的命運,他的人生依然是荒誕的,每天要做的就是推動巨石,如果不再推動巨石,他的存在也就無法得到證明,這便是西西弗的困苦所在。他在推動巨石的過程中,已經知道自己生活在荒誕之中,且無法改變命運,但他在這令人絕望的悲劇中,無力卻又反抗,從而成了“荒誕英雄”。洞察力讓他痛苦,也造就了他的勝利,加繆把“反抗”視為從荒誕那里得到的最重要的成果。
縱觀全書,我們發現,《西西弗神話》從“荒誕”入手,在理論探討的基礎上,引入“荒誕人”和“荒誕創作”這兩個概念,經過一系列演繹和推理,逐漸完善關于“荒誕”的理論,最后用“西西弗神話”來歸結。這篇“神話”對人類的生存狀況進行了深刻雋永的描述,雖然篇幅最短,卻提綱挈領,是全書的核心所在,而其他幾篇長文則從各個側面論證和充實了加繆一生創作和思考的兩大主題,即“荒誕”與“反抗”。可以說,《西西弗神話》是加繆對荒誕哲學最深入集中的考察與最透徹和清晰的闡釋。我國著名法國文學專家柳鳴九先生說:“這部著作要算是使加繆之所以成為加繆的最有力的一部杰作……是他全部作品與著作的精神基礎、哲學基礎。它之所以重要,就在于它從哲理的角度描述、闡明了人最基本的生存狀況,把紛紜復雜、五光十色、氣象萬千的人的生存狀況概括、凝結為西西弗推石上山、永不停歇但卻勞而無功的這樣一個圖景。”
胡小躍
2021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