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獨有的生活方式，到底是怎樣的？中國人是在怎么樣的文化氛圍中，過著自己的日子？中國味道的構成，其源頭是神話，其積淀是習俗。

創世之神：盤古與女媧

神話，蘊藏了一個民族對世界的初心，各民族的神話傳說從一開始就打下了與眾不同的文化烙印，深刻影響著各自的民族性格和文化特性。中國神話的開篇，是盤古開天地濫觴。有一個人，在混沌中醒來了，他天天向上，長大了，就把天與地給撐開了。這是一個十分孩子氣的想法，跟西方的上帝創世不一樣，沒有那么深思熟慮，而是一派天真爛漫。大夢誰先覺？是我們的一個先人，分開了天地，然后，我們的世界究竟是怎么來的？神奇的中國特色出現了：

首生盤古，垂死化身。氣成風云，聲為雷霆，左眼為日，右眼為月，四肢五體為四極五岳，血液為江河，筋脈為地里，肌膚為田土，發髭為星辰，皮毛為草木，齒骨為金石，精髓為珠玉，汗流為雨澤。身之諸蟲，因風所感，化為黎氓。

——《繹史》

整個故事驚心動魄，想象奇偉，它告訴我們，這個世界不是天上掉下來的，世界與人不是兩張皮，而是合二為一，世界本身就是由我們的祖先變化而來，垂死化身：氣息變成風云，聲音化作雷霆，很童真的想法；左眼為日，右眼為月，日月兩輪天地眼；肢體變成了山脈，血液流淌成了河流，肌肉凝結成了土地，毛發飛揚為星辰，皮膚滋生為草木，身上的小蟲，化為黎民百姓……兩個看點：世界是祖先神靈所化，人本來就是神身上的一部分。

對比一下《圣經·創世記》里的說法：上帝說“要有光”，就有了光。他說要什么就有什么，用語言創世。在六天之內快速創造了世界和人，然后第七天休息。由于基督教文化的傳播，猶太人的創世觀念變成西方的普遍觀念：上帝是唯一的神，整個世界就是上帝獨自創造的，人跟上帝有沒有關系呢？有，但不是那種血肉相連的關系。人只不過是上帝的造物、作品。比較而言，哪一種傳說令人更具神性呢？應該是中國的傳說，在我們這片充滿神性的大地上，神和人是血脈相連的。

俗說天地開辟，未有人民。女媧摶黃土作人，劇務，力不暇供，乃引繩于泥中，舉以為人。后女媧禱祠神，祈而為女媒，因置婚姻。

——《風俗通》

中國又有傳說，是女媧造人。與盤古化身有點不一樣，但是沒有關系，我們再拿來和西方的比較思考。女媧使用黃土造人，女媧捏泥巴，這又有一點孩子氣，中國的創世神都有鮮明的人性，而且是孩子氣的人性，由于工作效率太低，就用繩子去沾泥揮灑泥水，紛紛落地成人。我們就生活在這么一種樸素的、孩子氣的世界氛圍中，我們因為是用黃泥巴造出來的，所以是黃種人。中國造人的神，明明白白叫女媧，可見是母系社會的傳說。而上帝不知道用什么造了亞當，《圣經》沒說，基本的推斷是用語言創造的。上帝要什么，直接就說出來，叫作“一言創世”。以此類推，盤古則是“一身創世”，女媧是以物造物，化平凡為神奇。

順便設問一下，上帝是男的女的？是無性別還是全性別？《圣經》說：神按照自己的樣子造了一個人。男人，就是亞當，那么反推過去，上帝應該是男人？基督徒似乎不同意。神先按照自己的樣子造了一個男人，為了免除他的孤單，再從男人身上抽取一根肋骨，造了一個女人，于是，西方的男女關系是：女人是男人骨中的骨，肉中的肉，男人要愛惜女子，就像愛惜自己的一部分，從中就誕生了“紳士”“騎士”的觀念。再進一步想，男人擁有神的樣貌，女人沒有，那么，人有沒有神性？不確定。在中國，是神的身體化作世界，變成人，包括男人女人。又有女神造人，用同樣的材料和方式，造出了男人與女人，然后主導天下男女婚配。我們與神靈是息息相通血脈相連的，他們樸實、真誠，似乎觸手可及，于是，在中國人的內心深處，人即是神，神性不需外求。有了這個心理基礎和文化基因，所以才會有后世禪宗這種大膽的觀念：我心即佛，我就是佛。

東西方文化的差異，也可以從神話中看出：西方是父系文化，之后崇尚征戰殖民，騎士海盜探險者這些角色為主流，雄性的沖動泛濫；東方是母系文化，善良慈悲和平，安居樂業，勤勞自足，詩人藝人匠人成為主流，不思武力侵略，文化的傳播也是潤物細無聲。

女媧還有一大驚人創舉——補天。古代人類都有過對洪水的恐怖記憶。在中國先人的認知里面，雨水不止，大洪水暴發，是天破了一個窟窿，暴雨成災，洪水遍地，人畜無法生存，大地上的生命危在旦夕，于是女媧挺身而出，煉五色石以補蒼天，世界得以恢復常態。同樣的洪水滔天，在《圣經》里，是上帝不喜歡現在活在世上的這一批人民，自私瀆神，于是發洪水把他們全部淹死，只留下諾亞一家，躲在方舟里逃命。男神與女神，思維和行為方式的確不太一樣。

另有一個話頭：補天多出來一塊的石頭，就成了賈寶玉，曹雪芹的想象力也是驚人。各位是否知道，賈寶玉的故事完了之后，這塊石頭后事如何？我悄悄告訴你啊，這塊補天的石頭來到了蛇口，在我們育才中學的旁邊、鄧小平題詞的“海上世界”，有一個雕塑——女媧補天，用的就是這塊石頭。當中國經濟亟須快速發展時，女媧造出來的一群幸存的有理想情懷的人，來到了蛇口，由此開辟出一個改革的天空，開放的新世紀。

人文初祖：炎黃與倉頡

一個民族的人文先祖，有關他們的傳說也不免帶有一點神話的色彩，但他們不是神話世界的人，而是跟我們活在同一片土地上的先人。

炎帝與黃帝，最初被視為華夏民族（漢族）的人文始祖，現在的共識是：全體中國人及海外華裔皆為炎黃子孫。

炎帝，號神農氏，傳說中是一個經典的農民形象：炎帝神農氏人身牛首。長一個牛頭，應該是表示他是個好勞力。他是農神，挑選適合播種的百谷，讓中國人從采集者、狩獵者變成播種者，改變了部族的生存方式。他也是醫神藥神，親嘗百草，一日而中毒七十次。話說中國當代藥神屠呦呦，為了驗證青蒿素的效果，首先在自己身上做人體實驗，這同樣是神農精神。

炎帝時代，族人學會了制作陶器，改善了飲食條件，從簡單的用火燒烤，進步到可以蒸煮食物了，還可以貯存物品、釀酒、消毒等等。因為學會了織麻為布，族人開始穿衣裳了，由蒙昧社會向文明社會邁出了一大步。據說炎帝還有音樂天賦，他削桐為琴，結絲為弦，造了第一架神農琴。他還削木為弓，始創了弓箭。

黃帝，號軒轅氏，史載黃帝因有土德之瑞，故號黃帝，黃土地之上的神人。傳說中他的長相：古者黃帝四面。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一望而知，是統治天下的長相。當時九黎氏族部落酋長蚩尤，驍勇強悍，打敗了炎帝，并一度占用了炎帝的名號。老炎帝求助于黃帝，兩個部族結盟，在三年中打了九仗，都未能獲勝，最后的決戰就是著名的涿鹿之戰，雙方都有法術，黃帝懂得驅使猛獸做先鋒，飛鷹為領隊旌旗，而蚩尤做法，大霧彌漫，讓炎黃聯軍失去方向。最后，黃帝憑借高科技取勝：他發明了指南車，活捉了蚩尤。另有一條好漢刑天不服，被黃帝砍了頭，巨人刑天“乃以乳為目，以臍為口，操干戚以舞”（《山海經·海外西經》）。陶淵明為之點贊：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這一場戰爭，在古人的記憶里，具有濃郁的魔幻色彩。

軒轅黃帝的最大功績是統一華夏。兼并中原各部落之后，建立古國體制：劃野分疆，八家為一井，三井為一鄰，三鄰為一朋，三朋為一里，五里為一邑，十邑為都，十都為一師，十師為州，全國共分九州。他發明了農歷，推算天地變化，教導百姓科學耕種。他的妻子元妃嫘祖，發明了種桑養蠶之法，抽絲編絹之術，以蠶絲制作的衣服，比粗麻布衣更舒適，這是族人從溫飽生活向舒適生活過渡的征兆。

黃帝一統中原的時代，人才輩出，諸多發明出現，奠定了中華文明的原始模樣。

奚仲作車，倉頡作書，后稷作稼，皋陶作刑，昆吾作陶，夏鯀作城，此六人者，所作當矣。

——《呂氏春秋·君守篇》

作干支，藝五種，興文字，竹制簫管，鑄九州鼎，發明水井、舟車、弓矢、房屋等等；創醫學，與岐伯討論病理，作《黃帝內經》。所有的發明，皆遺惠今日。其中有一項發明，當時可能不太起眼，越到后來，越顯示它的強大的力量：造字。

《荀子·解蔽》稱：“好書者眾矣，而倉頡獨傳者，一也。”遠古時代，嘗試畫符作字的大有人在，只有倉頡所造的文字流傳下來。這個推測似乎可信。

倉頡作書而天雨粟，鬼夜哭。

——《淮南子》

倉頡，相傳為黃帝的左史官，古籍記載：龍顏四目，生有睿德。龍顏侈侈，四目靈光。他比別人多長了一雙眼睛，他要比常人看得更深邃更廣大，只見他：仰觀奎星圓曲之勢，俯察龜文鳥羽山川，指掌而創文字……這種模擬現實景物而來的文字，叫作象形文字。《說文解字·序》中說：“倉頡之初作書，蓋依類象形，故謂之文；其后形聲相益，即謂之字。”文字造出來之后，天地感應來了：天為雨粟，鬼為夜哭，龍乃潛藏。

倉頡不是唯一的造字者，卻是唯一成功了的造字者。傳說他還獲得了河圖、洛書，參透了朝代興亡之數以及統民治國的道法，他發現靈龜背負的神秘圖案，演繹為八卦，成為《周易》的來源。當代作家阿城考證，河圖、洛書都是銀河天象。據聯合國調查，目前全世界有七千種語言，有文字的應該只有數百種，中國是一個多民族、多語言、多方言的國度，共有80余種民族語言，30多種文字。問題來了，為什么只有在華夏族的傳說里，才會這么鄭重其事地去描寫造字？漢字的創造者，甚至成了神話人物？倉頡一造出漢字，天上就掉下谷子，這說明了什么？鬼怪在夜里哭泣，這又象征了什么？人類掌握了文字，就發現了世界的大秘密，掌握了記載自然萬物的方法，捕捉到天地變化的機緣，就能夠更好地生產豐收、安居樂業，因此天上下谷子，是普天同慶的意思。人類掌握了文字，就有了一種洞察自然的力量，甚至統治萬物的權力，于是鬼怪不敢作怪，龍也讓出萬物之靈長的地位潛藏起來。

中國人向來對文字十分的尊敬，寫過字的紙是不能隨便丟掉的，要用專門的爐子去焚化，我們的古人一直認為文字是通神的。文字自帶魔力。

男女有別：追日與奔月

兩個著名的神話故事：“夸父追日”與“嫦娥奔月”，很值得留意。

古人流傳這兩個故事的時候，不斷有所修改，出現了不同的版本，遠古作家們拿不定主意：究竟應該怎樣為他們定性。

夸父，可能是世界上第一個嬉皮士：耳朵上掛兩條黃蛇做耳墜，手上還把玩著兩條黃蛇，扮相很酷。但他“不量力”，不自量力，這是一種不肯定的敘述，“夸父不量力，欲追日景，逮之于禺谷”。他要去追趕日影，追到太陽落山的地方，終于趕上了。卻口渴了，將黃河的水喝干了，還不夠，繼續找水，死在路上。這是《山海經·大荒北經》的說法，像是一個胡鬧的孩子玩出來的鬧劇。在《山海經·海外北經》里面，敘述略有不同：

夸父與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飲，飲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飲大澤。未至，道渴而死。棄其杖，化為鄧林。

這里，夸父目標明確：跟太陽競走，最終進入了太陽的內部。然后口渴找水，幾乎要把大地上的江河水喝干了，最后，還是渴死在路上。（兩篇中都提到最后要去一個北方的大澤，莫非是世界上最大的淡水湖：貝加爾湖？）然后，多出來一個尾聲：拋下拐杖，化作滿山的桃花林。這就有點浪漫了。整篇敘述沒有貶義，也不像有褒義，只是冷靜客觀地記錄一個事實。現在的問題是：夸父為什么要追日？

夸父之所以要追日，古人的解釋是因為天下大旱，很多東西都烤焦了，于是人們就想把太陽抓住，收到冰窖里去。相似的邏輯，更強悍的是后羿射日，試圖徹底解決旱災。所有有關這個故事的不同文本，都沒有說明追日的原因。除了消除旱災這么實際的意思，是否還有更合理的解釋，讓這個神話的內涵更為豐富？晉朝傅玄的《九曲歌》：歲暮景邁群光絕，安得長繩系白日。這為我們提供了一個新的詮釋：人最深沉的沖動是因為對生命的一種惋惜，如果有機會把太陽留住，長繩系日，那么生命不就沒那么容易消失了嗎？因此，我覺得夸父是出于對生命的渴望而追日，逮住太陽，留住時光。雖然徒勞，卻是勇敢至極。

羿請不死之藥于西王母，姮娥竊以奔月，悵然有喪，無以續之。

——《淮南子》

昔者恒我（姮娥）竊毋死之藥于西王母，服之以（奔）月。將往，而枚占于有黃。有黃占之曰：“吉。翩翩歸妹，獨將西行。逢天晦芒，毋驚毋恐，后且大昌。”恒我遂托身于月，是為蟾蜍。

——秦簡《歸藏·歸妹》卦辭

女主角本名“恒我”“姮娥”，漢代因避諱才被改成嫦娥。嫦娥，英雄后羿之妻。西王母是中國女仙之首，后羿從她那兒求來了不死之藥，然后，嫦娥竊藥以奔月。嫦娥一出場，居然是一個小偷，偷了西王母的不死藥。道教認為，吃了不死藥可以羽化登仙，所以也可以上天。問題是：嫦娥為什么要竊藥？又為什么要奔月？

這是西漢初期成書的《淮南子》的版本，內容簡潔，應該是引用了遠古的材料。1993年湖北江陵出土的秦代王家臺秦簡《歸藏》，卻應該是后來出現的材料，因為當年有小說家在故事里面增加了兩個細節：出走之前，找巫師有黃占卦，卦辭大吉：靜悄悄地行動，輕飄飄地上天，天上昏暗，也不用驚惶，雖是獨自遠行，日后必定名聲遠揚（有黃通靈，他似乎預見到了后世中國人年年會對著月亮吃月餅，不吃月餅的時候也會想嫦娥）。可見，嫦娥奔月之前，猶豫不決，直到得到巫師的支持，巫師通神，也意味著得到了神靈的許可。于是，嫦娥上天了，入月了，因為在黑沉沉的夜空，只看見這么一個明晃晃的東西，隨遇而安吧，遂托身于月。奇怪的是后面這一句：是為蟾蜍。變成了癩蛤蟆。補上這一句的不是小說家，是道學家，又偷藥，又離家出走，認定這個女人是不道德的。將一個女子視為癩蛤蟆，這該有多大的性別仇恨啊。在別的文本里，用了另一個稱呼：月精。這還差不多。

我們可以想象，轉述這個故事的一代代古人的心情是多么的矛盾。忍不住動手修改和添加真真假假的材料。

屈原在《天問》中說：后羿殺了河伯，并且霸占了河伯的妻子洛神。（“帝降夷羿，革孽夏民。胡射夫河伯，而妻彼雒嬪？”）那么，是后羿出軌在先，嫦娥出走在后？

東漢高誘為《淮南子》作注：“姮娥，羿妻也。羿請不死之藥于西王母，未及服之，姮娥盜食之，得仙，奔入月中，為月精也。”凡女成仙，變作月精，月亮女神。

南朝劉勰在《文心雕龍·諸子》篇載：“《歸藏》之經，大明迂怪，乃稱羿斃十日，姮娥奔月。”又成了寡婦出走，似有隱情。

唐代杜光庭所作女仙傳記《墉城集仙錄》載：“羿司射衛黃帝之宮，入宮得瓊蕊之丹，以與姮娥，服，飛入月宮，為月中之官。”后羿是黃帝的侍衛，他得到仙藥，主動把藥送給了妻子，妻子服藥之后就飛入月宮，主管月宮事務。這個道教小說家是全部推倒重來的意思。

李白憐香惜玉：白兔搗藥秋復春，嫦娥孤棲與誰鄰？

李商隱體會到嫦娥深刻的孤獨：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凡此種種，還是沒有解釋清楚我們的疑問：嫦娥為什么要竊藥？又為什么要奔月？

成仙的渴望人人有之。為了長生不老，青春常在。好吧，這個勉強可以解釋為什么竊藥。但是，為什么是奔月呢？

我們設想一下，日與月，兩個明晃晃的東西，每天伴隨人們生活，大地上的人兒，抬頭不見低頭見。于是，中國人的集體潛意識里，將太陽分給男人，月亮分給女人，陰陽搭配，干活不累，各管一頭，各得其所。所以夸父肯追日，嫦娥要奔月。產生這種傳說最本質的沖動，是人對光明的向往。人總是無法滿足于眼前的茍且，內心渴望著遠處、高處、別處，生物的趨光性，人性的求新求異，總之要奔向光明的，而中國的女性，比男性有更多的夢想。或許，每個女孩心中都有一個仙女情結，嫦娥替天下女孩實現了由凡人成為仙女的夢想。

當然這只是我的一種推斷：男女有別，中國的男人負責流汗，汗滴禾下土，跟太陽較勁——不是追日，就是射日。而中國的女人負責做夢，跟月亮糾纏不清，她們奔月、追夢、追美，心靈自由輕靈。天上對應著人間，日月對應著男女，中國人的小日子，靠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