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佛祖保佑
- 后三國演義:隋唐的誕生
- 孤鴻影哦
- 13879字
- 2022-05-05 21:56:59
蕭衍北伐的雄心一直就沒停過,正如他對佛祖的信仰一樣。
1.收復(fù)壽陽
526年七月,北伐總司令夏侯亶送來喜訊,堤壩筑成,大水已經(jīng)圍住了壽陽,拿下壽陽指日可待。
“好!”蕭衍覺得這一次壽陽必定是囊中之物,他激動萬分地看著群臣。
首席秘書朱異不失時機地開了口:“恭喜陛下,此乃天意,此次出兵一定能拿下壽陽,蕩平北朝!”
蕭衍很滿意,他下令元樹為鎮(zhèn)北將軍,帶陳慶之、韋放等人北伐。韋放,韋睿之子,韋黯哥哥。
元樹北上的時候,西邊曹義宗卻苦不堪言。
曹義宗圍困了北魏荊州許久沒有任何進展,因為他遇到了硬骨頭王羆。辛纂、于謹?shù)木缺€在路上,王羆并不坐以待斃,更無所畏懼,他要利用一切資源守城,一邊撫慰百姓,一邊和士兵同甘共苦分粥喝。不論曹義宗是水攻還是火攻,王羆總是沖鋒在前而且不帶盔甲。
身邊的侍衛(wèi)看不下去了:“王將軍,您這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咱們荊州可就喪失主心骨了······”
王羆怒睜雙眼:“如果上天要讓我死,那就讓敵人的箭射中我的額頭;否則,我一定要打敗敵人!”
說來奇怪,王羆越不怕死,越是死不了,南梁的箭每次都躲著王羆的額頭,王羆一次次從鬼門關(guān)中逃脫。
面對這種猛男,曹義宗一點辦法也沒有,只是將消息報告給了蕭衍。蕭衍也聽說過王羆的厲害,并沒有苛責(zé)曹義宗,只是讓他繼續(xù)攻城,打持久戰(zhàn),希望用時間來困死王羆。
“曹義宗頓兵堅城,元樹大軍北上壽陽還不知結(jié)果如何,朕真是擔(dān)憂呀。”蕭衍自言自語地說。
太子蕭統(tǒng)、大秘書朱異相繼說好話,以此安慰蕭衍。
“父皇,兒臣愿意出鎮(zhèn)荊州,為曹義宗將軍鞏固大后方,替父皇分憂!”蕭繹那僅剩的一個眼睛,閃爍著堅毅和勇敢。
“好,朕的好兒子!”蕭衍激動地從龍椅上下來,親自扶起行禮的蕭繹。
蕭衍仔細端詳了眼前這個孩子。十八歲的蕭繹,雖然只有一只眼睛,依然看起來炯炯有神,加上這種為國為民的精神,讓他的形象更加偉岸高大。
“看看,諸位,這就是朕的兒子們,”蕭衍拉著蕭繹的手,再看向太子蕭統(tǒng)、回京述職的老二蕭綱,他激動地說,“曹氏父子三人不足掛齒,千年之后,世人必將稱贊我們‘四蕭’!”
當(dāng)然,這話要是被狂妄的蕭綸聽到,他肯定不以為然,認為自己才是幾個兒子中最優(yōu)秀的。現(xiàn)在的蕭綸還是削職為民中,他再次獲得爵位,是幾年后的事。
“陛下英明神武,不僅武功赫赫,更是文采飛揚······”朱異又開始了一頓拍馬屁。
但朱異也沒說假話,“四蕭”的才氣也不輸“三曹”。
很快,蕭衍任命蕭繹為荊州刺史、鎮(zhèn)西將軍,鎮(zhèn)守江陵。蕭衍對這個自己弄瞎的兒子本來就有愧疚,當(dāng)然是要盡量去滿足蕭繹的要求了。蕭繹也并非大公無私,他知道自己排行老七,根本沒有機會繼承大業(yè),還不如選擇坐鎮(zhèn)一方,掌握實權(quán)更加實惠。
于是,蕭繹開始了在荊州長達二十幾年的主政歲月,他也沒曾想過,這個選擇最后會有意無意將他推向皇帝的寶座,這是后話。再次說明,蕭繹的荊州是在江陵(湖北荊州市),和王羆鎮(zhèn)守的荊州(河南南陽鄧州市)不是同一個地方。南梁的荊州算是正宗的,北魏的荊州是僑置。
再說回壽陽戰(zhàn)場。
十一月初,梁軍進入淮河一線,所到之處,望風(fēng)歸降。十六日,元樹與夏侯亶南北夾擊壽陽,在陳慶之、韋放、胡龍牙等將領(lǐng)英勇作戰(zhàn)下,李憲城破被俘。陳慶之率先入城,得到了城市五十二坐城池,人口攻擊七萬五千,毫無疑問獲得此次北伐的首功。
形勢比人強,壽陽已經(jīng)被水泡了快兩年了,這一仗沒什么懸念,梁軍可以說是沒有遇到什么抵抗。十幾年前修筑那么龐大的浮山堰攻城勞民傷財,壽陽巋然不動;今年的壽陽卻早已被北魏拋之腦后,大量的人口和糧草讓蕭衍樂開了花。
一切的不愉快在這一刻蕩然無存。終于,蕭衍登基二十多年來,拿到了這把北進的鑰匙。
二十二日,建康皇宮,蕭衍接受百官朝賀。
“壽陽回到我大梁手中,那以此為基地,北伐恢復(fù)中原,也是遲早的事情!”朱異笑著說。
“哈哈,好你個朱異,真是巧舌如簧呀!”蕭衍很坦然地接受了朱異的吹捧。
“把李憲放回去吧!”蕭衍十分自信,他覺得這是自己的禮佛行為感動了上天,那么就要優(yōu)待俘虜。
“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朱異帶頭捧場。
蕭衍下令以壽陽為豫州,改合肥為南豫州,任命夏侯亶為豫、南豫二州刺史,鎮(zhèn)守壽陽。壽陽久遭戰(zhàn)亂,百姓大多離散,夏侯亶上任后減輕刑罰,減少稅賦,經(jīng)營農(nóng)業(yè),減免勞役,很快,民戶又多起來了。回到洛陽后,胡太后讓李憲坐冷板凳,再也沒有讓他進入權(quán)力中樞。
2.父子嫌隙
滿朝文武都在慶賀自己,唯獨卻看不到太子蕭統(tǒng),這引起了蕭衍的注意。
“太子怎么沒來?”蕭衍掃射著眾人。
“啟稟陛下,丁貴嬪病重,太子給您請過假了。”宦官張僧胤小心翼翼地說。丁貴嬪即丁令光,蕭統(tǒng)母親。
“哦哦,朕怎么把這事兒給忘了!怪朕太忙,也是時候去看看丁貴嬪了······”
“報,報陛下,丁貴嬪卒了!太子暈厥過去。”一個小黃門急沖沖進入殿內(nèi),宣布了這個噩耗。
這個月以來,南梁軍隊在壽陽前線大展身手,蕭統(tǒng)的母親卻病危了。相比于千秋偉業(yè),蕭統(tǒng)更加關(guān)注最愛的親人,母親生病后,蕭統(tǒng)天天在伺候湯藥,睡覺也沒脫過衣服,只為了能隨時起床伺候母親。可惜,母親還是去世了。
蕭統(tǒng)是儒家傳統(tǒng)經(jīng)典熏陶出來的孝子,對母親的死,他是連續(xù)幾天一口湯水都喝不下,每當(dāng)痛哭的時候,撕心裂肺,直接暈過去。
蕭衍聽說了,趕緊派張僧胤去勸說:“居喪不能哀痛過度危及生命,這是圣人的規(guī)定,無力勝任喪事就等于不孝。朕還沒死呢!哪能這樣毀傷自己的身體!趕快勉強喝點兒稀粥。”
聽了父親的話,蕭統(tǒng)勉強打起精神,每天只喝一升麥粥,日漸消瘦下去。蕭統(tǒng)身體向來肥壯,腰帶有十圍之長,可是到現(xiàn)在卻減削過半。知道蕭統(tǒng)是聽不進去的,散朝后,蕭衍親自來看望蕭統(tǒng)。
蕭衍看著面黃肌瘦的兒子,語重心長地對他說:“聽說你吃的過少,越來越瘦。我近來沒有別的病,見你這樣,我心里堵得慌,也犯了病。你應(yīng)該勉強自己多吃點兒,別讓我老替你擔(dān)心。”
蕭統(tǒng)嗚嗚地哭著,勉強答應(yīng)了幾句,又繼續(xù)沉浸在悲傷之中,蕭衍搖搖頭,只得由他去。
蕭統(tǒng)為了讓母親得到安息,到處找人買風(fēng)水寶地,這消息很快傳到商人耳朵里,商人找到朱異去行賄,表示愿意賣地給太子。朱異請示蕭衍,經(jīng)過蕭衍的同意,蕭統(tǒng)買到了這塊風(fēng)水寶地。
正當(dāng)蕭統(tǒng)在欣賞觀看這塊墓地時,一個路過的道士搖了搖,嘆道:“好地是好地,可惜······”
“嘿,你個臭道士,敢在太子面前胡言亂語!”說這話的是蕭統(tǒng)的貼身宦官鮑邈之,一邊說著一邊就去驅(qū)趕道士。
蕭統(tǒng)勸阻了鮑邈之,向道士行了個禮,和聲細語地說:“您看這塊地有什么問題么?”
道士掐指一算,然后慎重其事地回答:“此地對太子不利,如果是做個法事,禍患倒是可以消除。”
鮑邈之聽后,便如臨大敵:“殿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呀,為了您的母親,這法事還是應(yīng)該做。”
蕭統(tǒng)從來不相信這些迷信的東西,他對此將信將疑,鮑邈之開了口,說了很多寬慰太子的話,并表示自己愿意為太子效勞,于是蕭統(tǒng)默許了。道士做了蠟鵝等東西放在墓穴中,以此來驅(qū)除妖邪,祈求平安,鮑邈之跑前跑后,甚是賣力,以討太子歡心。
在給母親守喪期間,宦官們也要輪流值班。這一夜正好輪著鮑邈之值班,他以為工作是要做給領(lǐng)導(dǎo)看的,既然領(lǐng)導(dǎo)不在,那何必傻里傻氣地干?他跑去和宮女嬉戲打鬧去了。
鮑邈之的腦子比較聰明,不過運氣差了些,這一幕正好被蕭統(tǒng)看見。鮑邈之無地自容,想要說些什么,又咽回了肚子里。蕭統(tǒng)只是皺了皺眉,隨后就原諒了他,蕭統(tǒng)的眼里和心里,只有對母親去世的悲傷。
鮑邈之見太子沒有發(fā)作,他更加惶恐不安了:“莫非太子這是要對我下手?因為喪失而不便發(fā)作?”跟著蕭統(tǒng)這么多年,鮑邈之卻是最不了解蕭統(tǒng)的人。一個人覺得領(lǐng)導(dǎo)要對自己下手,那么無論領(lǐng)導(dǎo)做什么,他覺得這都是一些暗示。
內(nèi)心有鬼的鮑邈之咬了咬牙:“既然不讓我活,那我先讓你死!”
他跑到蕭衍跟前,神神秘秘地說:“陛下,您最近身體不舒服,是因為太子······”
蕭衍看他扭扭捏捏,打起了精神:“太子怎么了?”
鮑邈之顛倒黑白,說是太子做法事詛咒蕭衍早死,以便提前接班。
在皇家,太子永遠是最敏感的人,他是皇帝潛在的競爭者,太子無論做什么事都可能被無限放大。盡管蕭衍知道兒子仁孝,但他當(dāng)了皇帝幾十年,已形成了職業(yè)病,他必須對威脅自己皇位的人嚴防死守,蕭衍聽完鮑邈之的話,立刻警覺起來。
蕭衍派人去墓地檢查情況,果然發(fā)現(xiàn)了蠟鵝等東西,他想徹查此事。宰相徐勉提出了不同的意見:“皇上,恐怕此事另有隱情,太子乃國本,輕易動搖恐怕······”
徐勉擔(dān)任過“太子詹事”,也就是太子蕭統(tǒng)的老師。
徐勉在蕭衍篡位稱帝的時候發(fā)揮了巨大作用,蕭衍也對他很信任,讓他掌管國家的行政與軍政大權(quán),他經(jīng)常是早晚都不能休息,一兩月才回一次家,他熟悉文案工作,一面批改文件,一面接待客人,“應(yīng)對如流”。接待客人的時候,徐勉“只談風(fēng)月不談國事”,私德無可挑剔。徐勉一口氣發(fā)明了“應(yīng)對如流”“只談風(fēng)月不談國事”兩個成語,這樣的人很難不讓蕭衍喜歡。
徐勉都給太子說話了,蕭衍也知道茲事體大,最終將那個道士殺掉了事。
此后,蕭衍開始猜忌蕭統(tǒng),和他講話開始冷言冷語,而蕭統(tǒng)卻對此毫不知情,根本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看到父親對自己態(tài)度變了,蕭統(tǒng)自責(zé)不已,情緒日漸低落,父子之間就像有一道無法逾越的墻。
蕭衍對此也心煩,他便繼續(xù)把心思放在北伐和佛教事業(yè)上。
3.佞佛真相
527年二月初,南梁北伐軍隊,五路進兵。
一,曹仲宗帶領(lǐng)陳慶之進攻渦陽(安徽亳州渦陽縣),韋放配合行動。曹仲宗是曹義宗弟弟,將門之后。
二,南梁譙州刺史湛僧智圍攻北魏東豫州(治所在廣陵,河南息縣)。湛僧智來自樟樹湛氏,為人大公無私,謙虛低調(diào)。
三,司州刺史夏侯夔,率領(lǐng)壯武將軍裴之禮等人出義陽道(河南湖北交界,大別山區(qū)通道),攻打北魏的平靜、穆陵、陰山三關(guān),都攻下來了。夏侯夔是夏候亶的弟弟,裴之禮是裴邃的兒子。
四,將軍成景俊、蘭欽攻打北魏彭城,北魏任命崔孝芬為徐州行臺來抗御成景俊。成景俊是老面孔了,蘭欽來自將門世家,任職直閣將軍,也就是蕭衍皇宮的警衛(wèi)隊隊長。和陳慶之一樣,蘭欽也是蕭衍很親密的人,自從蕭衍培養(yǎng)陳慶之成功后,他希望復(fù)制自己的用人模式,把希望寄托在了蘭欽身上。蕭衍的這種用人方法不新鮮,正如漢武帝劉徹培養(yǎng)衛(wèi)青、霍去病那樣,用身邊人,一來程序簡單、指揮靈活,二來忠誠度高。
五,將軍彭群、王辯圍攻北魏瑯邪郡(山東臨沂市)。
這幾路梁軍,北魏最顧慮的還是彭城。目前鎮(zhèn)守彭城的是老臣楊昱。彭城失守,那梁軍就可以長驅(qū)直入河北大地。崔孝芬出發(fā)前,胡太后專門找他來談話,因為他之前是元叉的同黨。
“聽說你之前對元叉說過‘這個老太婆應(yīng)該被趕走’這樣的話?”
胡太后無非就是想讓崔孝芬表態(tài)站隊,試試他的忠誠度。元叉已死,死無對證,崔孝芬自然要和他劃清界限了,厚著臉說:“我承受國家的厚恩,確實沒有說過這樣的話。假使說過,誰又能聽到過呢!如果有人聽到過,那么他與元叉的親密就遠遠地超過我了。”
崔孝芬這話說的坦坦蕩蕩,胡太后慚愧不已。胡太后并沒有完全信任他,而是派心腹李叔仁和他一同出征。成景俊效法夏侯亶,也嘗試水淹彭城,魏梁雙方展開激烈戰(zhàn)斗。
將士們在北邊浴血奮戰(zhàn),蕭衍依舊沉浸在收復(fù)壽陽的喜悅中。
三月初八,建康城。
“收復(fù)壽陽,那是佛祖的功勞”,蕭衍雙手合十,很虔誠的樣子,對著茫然四顧的大臣說,“朕決定舍身同泰寺,為天下蒼生祈福。”蕭衍說罷,朝朱異看了看,朱異的眼睛瞇成了一道縫。
“啊?這······”
蕭衍的話仿佛一塊扔進湖水的巨石,激起了千層浪,群臣像是失去了根的浮萍,被卷入旋渦之中,無法自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亂作一團。
參軍郭祖深黑著臉,看左右的人只知道嘆息卻不敢說一句話,他昂首挺胸站了出來:“臣有要事啟奏”。
“郭愛卿,何事?”蕭衍問道。
郭祖深打了個手勢,讓人抬了一口棺材進來,放在自己身邊,大臣們的嘴巴張得很大,似乎能吞掉一整頭豬。
蕭衍陰沉著臉:“郭愛卿,這是?”
郭祖深跪了下去,扶著棺材,像背書那樣,卻又加了幾分嚴肅:
“臣聽說民為國本,食為民天,《禮記》說沒有六年的積蓄就不成為國家,農(nóng)業(yè)為當(dāng)務(wù)之急。然而各級官吏苛刻暴虐,不勸農(nóng)耕。如今糧食豐收,百姓尚面有饑色;如果遇上水旱之災(zāi),拿什么來賑濟?
“陛下往年崇尚儒學(xué),設(shè)立學(xué)館,全國上下洋溢著讀書聲。如今仰慕佛教,家家持齋受戒,不務(wù)農(nóng)業(yè),空談佛理。僅建康一帶就有寺廟五百余座,僧尼加起來超過十萬人,資產(chǎn)豐厚,不繳納賦稅。僧尼吸納的人口占了全國人口的一半,吃閑飯的越來越多,種地的越來越少。
“陛下如果廣興屯田,賤視金玉重視糧食,大規(guī)模整頓寺廟,四十歲以下僧尼全部強制還俗務(wù)農(nóng)。這樣數(shù)年以后,則家家富足,廉潔禮讓便有了產(chǎn)生的條件。
“現(xiàn)在的官吏貪得無厭,為了完成任務(wù),州郡一個比一個催得急,一同到縣里催逼。縣級長官多為庸才,上邊有風(fēng)吹草動就嚇得不行。于是就搜刮民財,逼人交重禮。因此到處都在隨心所欲貪謀私利,欺上瞞下。
“謀臣良將哪個朝代沒有?難得的是被任用罷了。臣如今直言冒犯了陛下,也得罪貴臣,必遭禍患。臣之所以不避死罪,知無不言,正因為以社稷為重。假使陛下能采納臣的意見,臣死而無憾。”
郭祖深說完,緩緩脫下帽子和朝服,旁若無人地躺在了棺材里,因為說話太多太用力,他的胡須上泛了一層口水織成的泡沫,他閉上了眼睛,等待著蕭衍的滔天怒火。
此時,朝堂上安靜得有幾分詭異,沒有一個人敢喘氣,仿佛都被定住了,他們個個后背發(fā)涼。
這幾分鐘里,蕭衍始終沒有說一句話,臉上寫滿了憤怒、焦慮、憂愁、不屑與驚訝,他的眉毛和嘴角像是飄蕩在大海中的孤舟,一會兒上揚,一會兒落下,不知怎的是好。
看到了郭祖深的堅決,看到了群臣的悚懼,他最后竟然笑了,他也不知道為何要笑,難道是一心向佛,所以“慈悲”為懷?
蕭衍平復(fù)了情緒,開了口:“你起來吧,朕不殺你。”
郭祖深慢慢從棺材里爬了出來,戴好了帽子,穿好了朝服,整個過程繃著臉,沒有絲毫表情,然后杵在一邊,低著頭。群臣聽了皇帝的話,都恢復(fù)了呼吸。
“眾愛卿,郭愛卿是國之良臣呀!”蕭衍這才露出了笑容。
朱異趕緊小步上前:“恭喜陛下,有郭參軍這樣的良臣在,何愁不能國泰民安?”朱異望著郭祖深笑了笑,郭祖深卻用鐵銹一般的臉懟了回去。
“今日就這樣吧,散朝。”蕭衍揮了揮手。
至于郭祖深的意見嘛,蕭衍當(dāng)然心里有數(shù),只是不能公然表示采納,自己一心向佛,怎么能公開表示伸手搶佛祖的東西?那不是啪啪打臉,導(dǎo)致全國信仰崩潰?也不能公開表示拒絕,否則誰還敢直言不諱?真是全國人民都去佞佛去了,誰來生產(chǎn),誰來養(yǎng)活這些貴族老爺?
蕭衍是爬過尸山血海的男人,他知道自己是怎么得來天下的,他也知道帝國上下有多少寄生蟲,他更知道是誰在養(yǎng)活這些皇親貴胄,他并不愚蠢更不慈悲,這兩種品質(zhì)放在誰身上都可以,只有皇帝不行。
漢末開啟的四百年亂世,讓大家失去了精神信仰,飽一頓饑一頓的日子,讓大家把生命寄托在了來世,而佛教這種輪回轉(zhuǎn)世的學(xué)說正好填補了底層人民的心理需求,也成為了官僚地主麻痹大眾的精神鴉片。
上上下下崇尚佛教,到蕭衍這會兒已經(jīng)有三百多年的歷史了。與其說是蕭衍大力倡導(dǎo)佛教,不如說是蕭衍承認既成事實,肯定佛教的合法性,這天下都是他的,何況幾個小小的寺廟?在中國,從來沒有發(fā)生過宗教凌駕在皇權(quán)之上的事情,以前沒有,現(xiàn)在沒有,今后也不會有。
中國人真正的信仰,只有一個,就是祖先。祭祖儀式就是我們真正的宗教儀式。我們的信仰是世俗的,關(guān)心的永遠是現(xiàn)世的生活,所以我們至今見面第一句話往往還是“吃了沒”,因為傳統(tǒng)農(nóng)耕社會靠天吃飯,餓怕了,窮怕了。
蕭衍要對付寺廟可以說是不費吹灰之力,但他為何不這樣做?為何要任憑寺廟掏空他的帝國?全天下的財富都是皇帝的,當(dāng)然包括寺廟的財富。
能合法的、底氣十足地從寺廟要錢要地,為何要用武力去燒殺搶掠?蕭衍崇佛,目的就是把自己打造為宗教領(lǐng)袖,領(lǐng)袖為了國家長治久安,要自己的信眾拿出一點錢出來不為過吧?這才是蕭衍佞佛的真相。
什么普渡眾生,什么轉(zhuǎn)世輪回都跟我蕭衍沒關(guān)系,我要的只是你們寺廟圈進來的財富。
蕭衍看大家都走光了,把朱異叫到內(nèi)室,商議舍身同泰寺的具體事宜。朱異就是蕭衍肚子里的蛔蟲,他知道蕭衍的需求是什么。
朱異談了談全盤計劃:“皇上,舍身同泰寺是好事,就去待幾天,到時候朝中的權(quán)貴們必定著急,咱們再讓寺廟放出風(fēng)聲,說是要大家掏錢出來才能將皇上贖回。那些錢全部都來自大臣們的私人腰包,這些錢是怎么來的,您能不知道?”
蕭衍聽得津津有味,摸著胡須:“接著說。”
朱異舔了舔嘴唇:“他們?nèi)ケP剝的都是您的子民呀,沒時間也沒精力去整頓全國各級官吏,通過上交一筆巨款來贖回陛下,這種方式合情合理,利國利民。錢到了寺廟,就相當(dāng)于進了咱的私人小金庫,國家打仗正在燒錢呀!”
“妙,實在是妙!朱異呀,朕沒有看錯你!”蕭衍撫掌大笑。
“吾皇英明!朱異全靠陛下栽培。”
蕭衍作為地主官僚的代理人,他和底層老百姓自然是對立的,老百姓必須臣服于統(tǒng)治階層;但作為皇權(quán)的代言人,他和地主官僚又是對立的,權(quán)貴們是他集權(quán)的障礙。
南梁要對外擴張,必須要燒錢,錢從哪里來?公開征稅,底層老百姓不愿意;公開讓大臣捐款,恐怕要捅破了天,這天下名義上是皇帝的,實際上是那些二代們的,是土豪們的,是世家大族們的。
盡管這種辦法飲鴆止渴,沒法徹底根治腐敗,那畢竟是短平快的項目,能解決帝國的財政危機,何樂而不為?秦皇漢武、唐宗宋祖,哪個帝王徹底解決了貪腐問題?沒有。即便是嚴厲如朱元璋,貪官也是越殺越多。這就是人性。
蕭衍這種辦法其實針對的是那些世家大族。早在四年前,蕭衍發(fā)現(xiàn)國家的銅錢已經(jīng)出現(xiàn)緊縮了,因為大部分都被拿去寺廟鑄了銅像,于是下令鑄鐵錢代替銅錢。
此后,南梁市場上流通的全部是鐵錢。誰的損失最大?自然是那些有錢的大戶人家,老百姓本來沒幾個錢。這些貴族被洗劫的錢,大部分被蕭衍用在了全國各項開支上。
當(dāng)天下午,蕭衍神情肅穆地進駐了同泰寺,他對群臣們說:“回去吧,從今往后,朕就在此吃齋念佛了。”
群臣哭著喊著:“陛下,您走了朝廷大事怎么辦?百姓不能沒有陛下呀!”
蕭衍笑而不語,獨自走進了同泰寺,留下大家搖頭嘆息。
接下來幾天,郭祖深、徐勉等人先后到同泰寺去懇請皇帝回宮,通通都被拒絕,大家最后抬出了太子蕭統(tǒng),結(jié)果也是一樣。
十一日,朱異召集大家開了個會。
“國不可一日無君,說說看吧,諸位,該怎么辦?”朱異裝作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
“是呀,這可怎么辦呢?”大臣們又搖頭嘆息起來。
“朱大人,您可是陛下的心腹,您說該怎么辦好?”宰相徐勉顫顫巍巍地向前一步,代表百官問了朱異。
朱異故作高深地想了想,然后慢條斯理地說:“嗯,我這幾天跑前跑后,多次拜訪同泰寺,寺廟方丈說是入了佛門便出不來,何況是一國之君,一言九鼎?”
“那可不行呀!朱大人,你可得拿個主意。”蕭統(tǒng)著了急。他因為上次蠟鵝事件和蕭衍產(chǎn)生了隔閡,這種情況下,他成為了敏感人物,他堅決要求蕭衍回朝主持大事。
朱異看太子的表情,心里差點沒笑出來:“殿下,微臣聽寺廟的人說······他們說······”
“他們說什么?”蕭統(tǒng)問。
“快說呀,他們說啥了?”群臣咽了咽口水。
“他們說帝王返俗只有一種情況,必須要臣子們上交一億錢給帝王贖身,這樣才能對得起佛祖。”朱異說完,攤了攤手,很遺憾地看著各位。
聽到一億錢,群臣欲言又止。這皇帝又不能不要,誰敢說不管皇帝、讓太子繼位?那就是帶頭造反!
看大家失了魂,朱異做了表率,他讓人帶了一箱鐵錢過來,打開了全部丟在地上。
“這是我兩年的俸祿,為了陛下,只能如此了。”朱異一邊說,一邊摸著那些鐵。
陸陸續(xù)續(xù)地,大家都回去取錢,拿過來堆在地上,慢慢湊足了一億錢。
中午,朱異派人趕著幾輛馬車,把這些錢給同泰寺送去,蕭衍依依不舍地辭別了方丈,回了宮。蕭衍宣布大赦,并改年號為“大通”。
這三天,皇帝不在的三天,建康沒有亂,南梁帝國沒有亂,為何?蕭衍根本就不是真的出家當(dāng)和尚,他只是做做樣子而已,朝中大事無論大小都是由朱異報告給他,他在寺廟之中處理的。
一個當(dāng)了二十幾年皇帝的人,怎么可能輕易讓出手中的權(quán)力?皇帝這個職務(wù)是終身制,不存在什么休假或者輪崗,一旦松了手,等著皇帝的只有死。
蕭衍可不是什么淡泊名利的人,皇帝這個職業(yè)讓他只能擁有這些性格:多疑,冷酷,嗜殺,貪權(quán),喜怒不形于色。這也是所有皇帝的共性。
大臣們未必不知道蕭衍和寺廟有利益勾結(jié),未必不知道蕭衍拿這錢去打仗,知道了又如何?人家皇帝合情合理,為了天下蒼生而舍身寺廟去祈福,又為了天下蒼生還俗,站在了道德的制高點,誰敢說半個不字?
“只怕后人誤解朕呀!”蕭衍看著這筆錢,私下對朱異說。
“自古以來成大事者都是孤獨的,陛下您是圣人,何必去管那些小人的看法?”朱異昂著頭,頗有幾分壯懷激烈的味道,蕭衍朝他點了點頭。
4.對話達摩
五月初四,蕭衍收到了前線成景俊一路發(fā)來的捷報。
成景俊水淹彭城失敗,被崔孝芬、楊昱擊退,成景俊轉(zhuǎn)而進攻周邊據(jù)點,順利攻下了北魏的臨潼、竹邑。蘭欽更是出手不凡:擊敗魏彭城別將郊仲;攻擬山城,擊敗其大都督劉屬所部;攻龍城,繳獲馬千余匹;擊敗北魏大將柴集及其襄城太守高宣、別將范思念、鄭承宗等;先后拿下蕭城、厥固等地。
蘭欽沒有辜負蕭衍的信任,他先后擊敗楊昱派出城的楊孝邕(楊昱之子)、范思念、曹龍牙。值得一提的是,蘭欽陣斬曹龍牙,這塊是于萬軍之中取上將首級的真實寫照呀。經(jīng)此一戰(zhàn),楊昱再也不敢出城作戰(zhàn)。
當(dāng)蕭衍看到曹龍牙的首級后,大笑不止:“壯哉,休明!”蘭欽,字休明。
“恭喜陛下,”朱異看準了拍馬屁的時機,“陛下除了子云(陳慶之)之外,又得了休明一員猛將!”
不一會兒,小宦官前來報告,說是廣州刺史元景仲有重要來信。蕭衍揮了揮手:“念。”
元景仲在信中說,天竺高僧達摩已經(jīng)達到了廣州,慕名前來天朝交流學(xué)習(xí)佛學(xué)。
“達摩?”蕭衍的目光轉(zhuǎn)向了朱異,然后開口大笑,連聲說“好”。
“想必是陛下的赤誠之心感動了佛祖,陛下的佛學(xué)修為出神入化,連天竺的高僧都慕名而來!”朱異這幾句話,正好射中蕭衍的心窩。
“快,把達摩高僧請到建康來!”蕭衍激動萬分。
菩提達摩,這是中國禪宗初祖,因為禪宗在中國的影響深遠,甚至可以說達摩就是中國佛教的鼻祖。
有一天,達摩向他的師父求教說:“我得到佛法以后,應(yīng)到何地傳化?”
師父說:“你應(yīng)該去震旦(即中國),你到震旦以后,不要住在南方,那里的君主喜好功業(yè),不能領(lǐng)悟佛理。”
達摩遵照師父的囑咐,準備好行李,駕起一葉扁舟,乘風(fēng)破浪,飄洋過海,用了三年時間,歷盡艱難曲折,來到了中國廣州。
先讓達摩祖師在路上走著,咱們來看看湛僧智這邊的表現(xiàn)。
相比之下,湛僧智這邊進展緩慢。湛僧智并沒有急于進攻州城廣陵,他不打無把握的仗,他老成沉穩(wěn),喜歡一步一個腳印。到前線了解情況后,湛僧智聯(lián)絡(luò)到了陳郡的土豪劉獲、鄭辯,雙方勾兌下來,決定合作共贏,各取所需。
七月中旬,土豪劉獲、鄭辯在西華造反,改年號為天授,和湛僧智互為犄角。如此一來,北魏高層不得不重視,先后派出曹世表、源子恭去增援東豫州。這二人都不是等閑之輩。源子恭之前出過場,鮮卑貴族,和哥哥源子雍都是北魏重臣;曹氏表來自曹魏皇族,和盧同、辛雄等人關(guān)系比較好。
有了援軍,按理說東豫州刺史、鎮(zhèn)守廣陵的元慶和,應(yīng)該主動出戰(zhàn),內(nèi)外夾擊湛僧智。可惜,元慶和是個典型的世家子弟,膽小懦弱,好逸惡勞。即便手下人勸他出戰(zhàn),也被他拒絕了。不巧,曹世表這會兒背上又長了瘤子,無法行走。
曹世表坐著車,巡視軍營,鼓舞士氣,告訴將軍是云寶:“湛僧智之所以敢深入內(nèi)地為寇,是因為劉獲和鄭辯都在州民中有名望,為他作內(nèi)應(yīng)。前不久聽說劉獲帶兵想迎接湛僧智,離這里八十里遠近。現(xiàn)在出其不意而發(fā)動攻擊,一戰(zhàn)即可擊敗他,只要劉獲被打敗了,那么湛僧智自然就會逃跑的。”
“屬下一定不辱使命。”是云寶,復(fù)姓是云,這家伙雖然不是什么人物,但正如他名字那樣獨特,在后面幾十年還有一定的戲份。
是云寶在夜里,挑選好士兵和戰(zhàn)馬,枕戈待旦,只等天蒙蒙亮,就對準備出門迎接湛僧智的劉獲發(fā)動偷襲。劉獲大敗,死于亂軍之中。鄭辯因為和源子恭有交情,被源子恭藏起來。對此,曹世表召集眾位將領(lǐng),痛罵源子恭,源子恭不得已交出了鄭辯,鄭辯被殺。
湛僧智見內(nèi)應(yīng)都被殺了,只好撤兵。
達摩祖師名氣大,一邊走一邊講法,收到了各級官吏百姓的擁戴,所以路上耗費了很長時間。
十月初一,蕭衍終于見到了鶴發(fā)雞皮的達摩,二人迅速進入了哲學(xué)對話。
蕭衍:“朕繼位以來,營造寺廟,編譯佛經(jīng),善待僧尼,應(yīng)該有很大功德吧?”
達摩:“沒有功德。”
蕭衍:“為什么?”
達摩:“這些只是人天小果,有漏之因,如影隨形,雖然有,卻不是實有。”
蕭衍:“怎樣才有功德?”
達摩:“清凈智慧,圓融無礙,本體空寂,無法可尋。”
蕭衍:”什么是圣諦第一義?”
達摩:“空寂無圣。”
蕭衍:“和朕說話的是誰?”
達摩:“不知道。”
對話戛然而止。整個過程,蕭衍越說越尷尬,達摩很快就認清楚了蕭衍的本質(zhì)。蕭衍不過是打著佛教的旗號,滿足個人私欲的偽君子罷了,正如達摩師父說的那樣。
話不投機半句多,達摩對蕭衍沒有好感,只是象征性地禮節(jié)往來。
十月十九日,達摩“一葦渡江”;十一月二十三日,達摩達到北魏嵩山少林寺,隨后“面壁九年”,圓寂的時候一百五十歲。
蕭衍也沒留達摩,也不可能留達摩,蕭衍對達摩這種站著說話不腰疼的人,也表示鄙視。本來自己只是把佛教當(dāng)成集資工具,當(dāng)成攬權(quán)工具,你達摩當(dāng)然不知道我作為皇帝面臨的復(fù)雜問題。
皇帝作為金字塔頂尖的男人,他要處理復(fù)雜的人際關(guān)系、階層關(guān)系、黨派關(guān)系、利益集團關(guān)系、家庭關(guān)系,稍不注意就得死在皇位上,注定干這個職業(yè)只能是世俗的,是不可能覺悟的,更不可能成佛的。
如果蕭衍禮遇尊崇達摩,把達摩捧到很高的位置,那請問誰是天朝的精神領(lǐng)袖?一山不容二虎,哪怕是宗教界,自己必須是領(lǐng)袖。自己的國土,不需要達摩這樣一位超凡脫俗的高人,否則,朕的權(quán)威何在?
“達摩還是太年輕,不懂權(quán)力的游戲呀!”蕭衍默念著。
達摩走了,蕭衍對群臣、對天下人宣傳,達摩不過如此,佛學(xué)修為遠不如自己。
蕭衍是實干主義者,他知道他的帝國需要什么,他知道自己面臨著怎樣的挑戰(zhàn)和困難,他知道自己是如何曲線救國,又是如何和寺廟明爭暗斗,截取本來屬于自己的財富。
5.渦陽大捷
十一月初,蕭衍的良苦用心得到了“福報”,前線傳來消息,廣陵、渦陽大捷。
在廣陵城外,經(jīng)歷了幾個月的鏖戰(zhàn),湛僧智和曹世表、源子恭雙方都精疲力盡,城內(nèi)的元慶和從沒有出兵配合援軍。無奈,北魏又派出元顯伯前往救援東豫州,南梁的夏侯夔帶兵增援湛僧智。
南梁占據(jù)著地利優(yōu)勢,夏侯夔的得勝之師率先抵達廣陵城下,一場大戰(zhàn)后,曹世表、源子恭戰(zhàn)敗而逃。聽說二人都撤了,元慶和更是覺得天塌了,也不管元顯伯的援軍,直接宣布開城投降。
畢竟是湛僧智在廣陵城外奮斗了近十個月,夏侯夔把受降權(quán)利讓給湛僧智。
湛僧智說:“元慶和要投降大人您,而不想投降我湛僧智,我現(xiàn)在如果前去受降,必定與他的心意不符。況且我所率領(lǐng)的都是應(yīng)募而來的烏眾之徒,無法用法令來約束他們;大人您向來治軍嚴肅,必定不會發(fā)生侵暴事件,所以前去受降接管,再也合適不過了。”
聽聽,湛僧智這話,說得真漂亮。
夏侯夔大受感動:“湛將軍乃真君子也!”
“君子人物!君子人物!”將士們齊聲高呼。
于是,夏侯夔便登上城樓,拔去北魏的旗幟,樹上了梁朝的旗幟;元慶和放下兵器出城投降,全城吏民安居不亂,共獲得男女四萬多口。
元顯伯聽說廣陵城破,連夜跑路,可惜還是晚了一步,湛僧智掩殺,魏軍損失過萬。蕭衍任命湛僧智兼任東豫州刺史,鎮(zhèn)守廣陵。
渦陽前線,雙方僵持了幾個月了,猛男如陳慶之也沒有絲毫辦法。而北魏的五萬援軍,已在常山王元昭的帶領(lǐng)下,開往渦陽,費穆也在軍中。費穆雖然投靠了爾朱榮,但名義上仍然是北魏臣子。
韋放也正快馬加鞭,帶著兩萬人,朝著渦陽奔赴。
費穆第一時間得知了梁軍的行動,他說:“常山王,如今魏軍久攻渦陽不下,又派援軍,老臣建議趁敵人的援軍立足未聞,咱們出其不意,援軍擊退了,渦陽城下的敵人定不戰(zhàn)而退。”
元昭同意了費穆的建議,派費穆前往阻擊韋放,自己繼續(xù)朝著渦陽前進。
韋放為了在魏軍之前趕到渦陽前線,親自帶兩百人急行軍,讓大部隊隨后跟上。很快,費穆的幾千人攔住了去路,他知道韋放的這兩百多敢死隊是急于趕路,這一群人不好惹。
“那就讓你的硬拳頭打在軟泥上!”費穆打定了主意,他下令大家放箭。
你們不是不怕死么?好,那就來吧,反正我人多,我困死你們。
梁軍中確實有不怕死的,韋洵是韋放的堂弟,他揮舞著盾牌和大刀朝著魏軍沖來,手下也有幾個膽大的,跟著韋洵一起沖鋒。打仗打的就是勇氣,橫的怕不要命的,韋洵硬生生殺了一條血路出來,最后因戰(zhàn)馬被敵人刺傷,不得已才退下陣來。混戰(zhàn)之中,韋放的盔甲被飛箭三次射穿,看得部下心驚膽戰(zhàn)。
“哥,咱們突圍吧!敵軍人太多了。”韋洵捂著身上的傷口,朝著韋放喊著。
“不能撤退,軍敗如山倒,咱們先頭部隊一退,后續(xù)大軍必定驚恐,那么敗局已定。今天只有死在這里了!”韋放怒吼著,同時把被刺穿的盔甲脫下來狠狠砸在地上。大家一看主帥這么兇殘,“嗷”的一聲,全部像野獸出籠那樣,朝著梁軍撲去,展開肉搏。韋放坐在胡床上指揮戰(zhàn)斗,瀟灑從容。
不久,韋放的后續(xù)部隊跟了上來,費穆看沒撈到便宜,趕緊帶著殘兵去找元昭匯合,韋放前往渦陽找陳慶之匯合。
元昭的先鋒數(shù)萬人已經(jīng)到了駝澗,距離渦陽四十里地。陳慶之向曹仲宗建議:“元昭剛來不久,我們應(yīng)當(dāng)主動攻擊。”曹仲宗猶豫不決,他看了看韋放。
韋放指了指身上被射穿的盔甲,他對陳慶之說:“子云,我不久前和他們交過手,特別是那個費穆老頭子,十分謹慎;況且他們的先鋒必定是輕裝而來,打勝了不算勝利,打敗了對我們士氣不利。我們應(yīng)該以逸待勞才是。”
陳慶之堅決如鐵,他對韋放說:“元直此言差矣,他們最好的辦法是突襲我們,而如今卻在駝澗駐軍,他們的意圖很明顯,就是要等大軍集結(jié),不會想到我們會主動出擊。如果我們夜間行動,必定能大獲成功。”
曹仲宗、韋放二人相視無語,仍然表示反對。韋放當(dāng)然不是慫,實在是剛才和費穆的接觸戰(zhàn),他耗費了許多精力。
陳慶之又開口了:“如果二位不放心,我愿意以手下兩百騎兵進攻,贏了自然好,輸了也不會傷筋動骨。”
曹仲宗勉強答應(yīng)了下來:“子云,你切記小心,不可貪功。”
暮色降臨,陳慶之帶著兩百騎兵來到了駝澗魏軍營地,在叢林中埋伏了下來。正值深秋季節(jié),一陣晚風(fēng)刮過,刀劍發(fā)出一道道寒光,映在大家臉上,他們在黑暗中盯著敵營,正如餓狼盯著羊群那般。
魏軍的哨所松松垮垮站著幾個站崗的士兵,營帳里的燈火逐漸熄滅,很快,人聲消失。
陳慶之將兩百騎兵分成了兩隊,一隊人馬全力沖鋒,另一隊散在叢林中舉起火把并且大聲吶喊營造聲勢。黑夜之中,魏軍不知道敵軍來了多少人馬,他們趕緊起床準備戰(zhàn)斗。
梁軍又是投擲火把,又是射箭,又是騎馬橫沖直撞,魏軍的尖叫聲、恐慌聲、呼救聲亂成一片,長官根本制止不住,士兵死傷數(shù)千人。
畢竟對方人多,陳慶之見好就收,帶著大家完好無損地回到了渦陽城下。元昭的大軍陸續(xù)集合完畢,期間,雙方展開了多次小規(guī)模戰(zhàn)斗,彼此都沒撈到好處。
戰(zhàn)爭又進入了僵持階段。知道了梁軍的套路后,費穆對元昭說:“王爺,咱們?nèi)硕啵灰芊€(wěn)住,耗死他們不在話下。”
元昭點了頭,派人去梁軍身后修筑營壘十三座,打算慢慢困死梁軍。
看到自己腹背受敵,曹仲宗陷入焦慮之中,他對陳慶之說:“如果敵人前后夾擊,咱們的軍隊就會全軍覆沒,還是撤軍吧。”其他將領(lǐng)紛紛表示同意,只有韋放低頭不說話。
陳慶之一聽說要撤兵,皺緊了眉頭,這段時間他也是精疲力盡,但他是鐵澆灌的,即便再累,從不在士兵面前表現(xiàn)出來,他認為打仗就是全靠一口氣,只要有一口氣在,那就要竭盡全力。
陳慶之站起身來,緊緊握著身上的佩刀,仿佛要把它捏碎,他向帳中掃了過去:“各位出征到此已經(jīng)一年了,耗費了大量補給,卻士氣低迷都想著逃跑,這是建功立業(yè)的勇士還是流寇?只有置之死地而后生,若確實想要撤軍,我另有密詔,今天有誰違抗的,就依密詔處置。”
曹仲宗一聽,愣了一下,這小子有密詔?我是領(lǐng)軍將領(lǐng),我怎么不知道?皇帝讓我出征的時候也沒有這么堅決呀?曹仲宗轉(zhuǎn)念一想,陳慶之是皇帝身邊的侍從,人家關(guān)系鐵,沒準兒還真有密詔。
曹仲宗勉強答應(yīng)了下來,韋放向陳慶之投去贊同的目光。
隨后,陳慶之故技重施,在夜間襲擊魏軍大營;韋放派趙伯超、陳度二人夾擊。一番血戰(zhàn)下來,魏軍四座堡壘被攻破,渦陽城的守領(lǐng)王維聽說后,完全失去了戰(zhàn)意,獻城投降。
韋放登上城頂,清點戰(zhàn)利品,共收降四千二百人,繳獲大量軍械。對于此次勝利,曹仲宗對陳慶之大加贊賞:“不愧是子云,老夫佩服!”
“敵軍的營壘還有9座,曹將軍,現(xiàn)在高興還太早了。”陳慶之語重心長地說。
“子云,我倒是有個想法。”韋放眼前一亮,嘴角向上揚了揚。
韋放叫人押進來三十個俘虜?shù)奈罕呗晫λ麄冋f:“現(xiàn)在,渦陽已經(jīng)被我們占領(lǐng),我軍正從壽陽源源不斷輸送過來物資,你們再這樣耗下去已經(jīng)失去了意義,難道都想埋骨他鄉(xiāng)么?”
魏兵個個灰頭土臉,喪失了回答的勇氣。
“你們走吧,我不殺你們,出城去告訴費穆等人,我們明天準備決戰(zhàn)。”韋放臉上洋溢著勝利的喜悅和自信。
壽陽一線并沒有送來物資,韋放這是心理戰(zhàn),只想擊潰魏軍的心理防線。人的意志一旦崩潰,再也無法重新恢復(fù),敗兵更是如此。
陳慶之立刻領(lǐng)會了韋放的意思,很快將這三十個人被放出了城。這些人將信將疑,鬼鬼祟祟地朝魏軍軍營跑去。突然,他們聽到身后鼓聲陣陣,這梁軍是要干嘛?不是說好了要釋放我們么?
他們極度恐慌,一邊跑一邊高聲吶喊“敵軍來了”,向剩下的九個堡壘傳播渦陽投降的消息,并大肆宣傳梁軍的戰(zhàn)斗力。很快,在陳慶之、韋放的凌厲攻勢下,魏軍邊打邊退,死傷萬余人,渦水都斷流了,其他沒來及跑的三萬人投降。
費穆的弟弟費超被活捉,和王維一同押送回建康。
蕭衍親自寫信褒獎陳慶之:“本非將種,又非豪家,開朱門而待賓,揚聲名于竹帛,豈非大丈夫哉!”
是的,陳慶之不是出自將門,也不是富二代,在那個年月,要想出人頭地是難于登天的,但陳慶之做到了,憑的只是一身肝膽。
十一月初八,蕭衍朝任命侄子蕭淵藻為北討都督,鎮(zhèn)守渦陽,以渦陽為中心設(shè)置西豫州。蕭衍的意圖很明顯,他接下來將以渦陽為新的起點,開啟新的北伐。
曹仲宗、成景俊、湛僧智、夏侯夔四路都取得了勝利,那圍攻瑯琊的一路呢?這一路失敗了。
彭群、王辯圍攻瑯邪,從夏到秋,久攻不下,北魏青州刺史彭城王元劭派遣司馬鹿,南青州刺史胡平派遣長史劉仁之率兵攻擊彭群、王辯,擊敗了彭、王二人,彭群戰(zhàn)死。這一路的失敗,并沒有影響南梁整體的勝利。
又是宗室元慶和投降,又是戰(zhàn)略要地渦陽丟失,元詡、胡太后也沒太驚訝,反正是邊境的幾個城,丟就丟吧。北魏高層來不及去想南梁的事情,因為葛榮的威脅要遠勝于蕭衍,如果蕭衍是一只南邊射來的箭,那葛榮就是身后插入的刺刀。
在南梁北伐的這一年里,葛榮的大軍輾轉(zhuǎn)河北,氣焰熏天······
首發(fā)于2022年5月,修改于2025.4.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