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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幾位清代早期的“民族主義”思想家

清代(1644—1911)早期,一批思想獨立的思想家已經開始勇敢地挑戰清朝統治者極力維護的正統思想。他們的思想雖然仍局限于儒經,卻能夠大膽質疑一些當時流行的學說,尤其是王陽明(1472—1529)的哲學。從明代(1368—1644)晚期開始,他們就開始反駁某些傳統的注疏,呼吁對從根本上重新研究經典。于是,他們為19世紀末的學者樹立了榜樣,提供了思想的刺激。然而,我們也不必夸大這個榜樣—17世紀學者的傳統一度中絕,并沒有被晚清學者直接繼承。相反,他們中的一些人幾乎被遺忘,直到中西交通之后,維新思想家才去搜尋故紙,尋找先例,以支持自己對傳統的新解釋。1898年的維新派為了論證己方的思想,就抬出了顧炎武、黃宗羲等17世紀的思想家。這批人還反對滿族或任何異族的統治。兩百年后,一些愛國思想家為近代中國的民族主義尋找思想基礎,這些反清的文章對他們而言自然是寶貴的財富。

中國回應西方沖擊的一個主要形式,就是重新評價傳統,古為今用。下文將著重闡釋這類古為今用的文章。

黃宗羲(1610—1695)是晚明著名思想家,他的《明夷待訪錄》成書于1663年。 該著作的思想來源有二:其一源于《禮記》的《禮運》篇,該篇以“天下為公”為要旨,認為天下不是為了一人的享樂。 黃宗羲政治哲學的主要觀點是,君主制是為了增進人民的福祉,君主和官員是人民的公仆。明君該被人民當作父母來愛戴,而昏君則殺之可也。他是贊成誅除暴君的。黃宗羲認為,傳說中的三代之治以后,君主忘記了自己的職責,以天下為私產,導致了政治的失序。黃氏相信開明君主制,但是他不同意“法祖”的做法—即一個朝代的歷任君主都要恪守開國君主定下的制度。他還主張一套好的法律制度是第一位的,有能力的官員是第二位的。據說,譚嗣同曾將《明夷待訪錄》的節本私印了幾百份秘密散發,以宣傳自己的維新思想。這一節本對晚清的思想產生了重要影響。

在《原君》篇中,黃宗羲說:

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天下有公利而莫或興之,有公害而莫或除之。有人者出,不以一己之利為利,而使天下受其利……此其人之勤勞必千萬于天下之人,夫以千萬倍之勤勞而己又不享其利……后之為人君者不然,以為天下利害之權皆出于我,我以天下之利盡歸于己,以天下之害盡歸于人……視天下為莫大之產業……古者以天下為主,君為客,凡君之所畢世而經營者,為天下也。今也以君為主,天下為客……然則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古者天下之人愛戴其君,比之如父,擬之如天,誠不為過也。今也天下之人怨惡其君,視之如寇讎,名之為獨夫,固其所也。

談到“臣”的話題時,黃宗羲說:“故我之出而仕也,為天下,非為君也;為萬民,非為一姓也。” 在《原法》中,黃宗羲說:

然則其所謂法者,一家之法而非天下之法也……論者謂一代有一代之法,子孫以法祖孝……此俗儒之剿說也……即論者謂有治人無治法,吾以謂有治法而后有治人。

顧炎武(1613—1682)號亭林,他學問淵博,與黃宗羲等人勠力恢復明室,在華北廣泛游歷,考察各地的地理和經濟。他提倡使用節省人工的機械,提倡開礦,特別重視農業、水利和鄉村經濟。顧氏之學是對陽明之學的反動,提倡“經世致用”,追求知識對社會的實用價值。顧氏的著作中,最著名者要屬包羅萬象的《日知錄》和《天下郡國利病書》(序言所署年份是1662年)。他是中國音韻學的先驅,并強調用歸納的方法研治經史。

黃、顧二人生活在同樣的環境下,都反抗清初的政治壓迫,二人的思想非常相近。但在批判專制主義方面,黃氏將平民百姓看作國家的根本,而顧氏則不認為平民百姓有如此關鍵的作用。顧氏反對權力過分集中于皇帝之手,稱贊古時的封建制是一種公天下的手段,但并不認為應當恢復此制度;替代的方案是,將國家權力分散到縣令手中,他們應有發展教育、農業和軍事的全權。而縣令的職權又由司倉、游徼等官分掌,人民應有充分的自治權。他憎恨士紳武斷鄉曲,反對以律令束縛人民。

顧炎武是支持改革的:“方今郡縣之弊已極,而無圣人出焉,尚一一仍其故事,此民生之所以日貧,中國之所以日弱,而趨于亂也。”

顧氏贊同根本的改革,反對零修碎補;主張改革當從現實出發,不應受祖宗之法的束縛:

前人立法之初,不能詳究事勢,豫為變通之地。后人承其已弊,拘于舊章,不能更革,而復立一法以救之。于是法愈繁而弊愈多,天下之事,日至于叢脞,其究也,眊而不行,上下相蒙,以為無失祖制而已,此莫甚于有明之世。

顧炎武還是懷著“回向三代”的希望,其政治理想是“用夏變夷”,即以中國的風俗同化蠻夷。他力圖恢復中國人的自信,發展中國固有的道德和智慧。在一封致友人的信中,他說自己撰寫《日知錄》的目的是“撥亂滌污,法古用夏,啟多聞于來學,待一治于后王”。

幸運的是,顧炎武并不是盲目堅持中國傳統的人。他也認識到了蠻夷的一些優長:“中國之不如外國者有之矣。”他贊賞契丹人的樸素耐勞,稱許回紇人“風俗樸厚,君臣之等不甚異”。他認為北魏(386—534)在西北推行的墾田、均田之制“有足為后世法者”。

王夫之(1619—1692)號船山,以論史犀利、著作宏富著稱。明朝覆滅后,他遁入湖南衡陽石船山中,隱居著述40年。他與其他學者聯系極少,是一位獨立的思想家。他用歷史的和歸納的方法分析政治問題,從而發展出了自己的“進化論”—他認為法律制度要因時而異,每一個朝代都是一個獨立單元。據此,王船山反對任何保守主義的復古做法。他認為單純法古是徒勞的。古代的法律當然適用于古代的社會。今天的政治制度無法套用到未來社會,每個朝代的治理都要適應當時的需求和當下的環境。例如,兵農合一在古代是一個好制度,但是當下社會戰爭更加復雜,需要訓練有素的職業軍人,未經訓練的農民是不能“客串”士兵的。

王夫之還有一個獨到的學說:任何物種或人種,從昆蟲到人類,都致力于自保和自我組織。自保是天然法則。連螻蟻也知自保,何況人類?因為合群乃是人類的天性,而立君是為了保群。所以,族群自治是合乎邏輯的和必要的,絕不容異族的侵犯。換言之,所有國家都應該是民族國家,并且自治。他寧可忍受同族的篡逆,也不能接受異族的統治。

王夫之的另一個創見是,不同種族的文化差異來源于其所處的地理環境的差異。因為夷夏生長的環境不同,其精神、行為和風俗也就不同。華夏不能允許蠻夷入侵自己的領土和文化。王氏認為文化是變動不居的,文明不會一成不變。他觀察到很多文化上由夷變夏的例子,也有一些情況下蠻夷卻止步不前。他認為華夏有再次退回蠻夷狀態的可能性。王夫之防備蠻夷入侵的方法是掌握時令并善用之:“故善御夷者,知時而已矣。時戰則戰,時守則守。”?

朱之瑜(1600—1682)號舜水,同樣是一位本族中心主義的思想家,在中日兩國都有巨大的影響。他與黃宗羲是同鄉,曾到安南和日本請兵抗清。1659年,朱舜水在反清的努力再三失敗之后定居日本。他的學術吸引了許多日本學者隨他問學。后來,有人將他介紹給德川家康的孫子、水戶藩主德川光圀。在光圀的贊助下,他著書詳述了釋奠禮,并且為巨著《大日本史》的修撰提供了意見。這本書后來影響了1868年的明治維新。

朱舜水志行高潔,提倡致用之學。他的反清著作《陽九述略》極大地鼓舞了清末的一批人。朱舜水死前留下遺言,自己的骸骨“非中國恢復不歸”。?

文字獄

受黃宗羲、顧炎武、王夫之和朱舜水思想的鼓舞,中國反清的“民族”情緒逐漸高漲,清廷于是大興文字獄,予以震懾。乾隆年間(1736—1796)文字獄達到高潮,兩千多種書籍遭到全部或部分禁毀。明朝遺民曾給康熙帝(1661—1722年在位)造成了很多麻煩。而且即便是在此之后,他們也留下了很多反清的文字。早在1644年之后的順治年間,對此類文字的禁毀就已經開始了。

欲了解文字獄,呂留良、曾靜案是一個好例子。呂留良(1629—1683)是一名士人,并且著有幾本小冊子。他拒絕參加清朝的科舉,潛心注釋宋人的理學著作。在注釋中,他公然哀嘆神州陸沉,漢人無力抵擋滿人入關。他表達出的反清情緒影響極廣。雍正年間(1723—1735),湖南舉人曾靜(1679—1735)受呂留良的感召,同自己的弟子密謀反清。曾靜極為佩服呂留良的著作,派自己的心腹弟子張熙到呂留良位于浙江的家中通讀了他的遺作,并且結識了呂門弟子。1728年,曾靜派張熙去策動川陜總督舉兵反清。川陜總督將此事上奏朝廷,與聞其事的人都遭到嚴懲,子孫、親戚、門生均被株連。曾、呂二人的著作幾乎被禁毀一空。幸而雍正帝為了給自己的皇位辯護,寫了一部《大義覺迷錄》,曾靜的供詞也因而保留了下來,我們才得以透過這場流產的起事,窺見當時民族主義思想的蛛絲馬跡。

在19世紀的士人看來,此類思想和事件無疑是本土的傳統。他們對西方的回應當然主要是受這類傳統影響,而非其他。正如理解了19世紀的中國,可以幫助我們更深刻地理解當代中國;我們也要追溯中國思想的源流,從而獲得歷史學家追求的“全景視角”。例如,或許正是因為清廷成功壓制了18世紀活躍的、帶有民族主義色彩的思想,中國才無法更有效地應對一個世紀后西方的沖擊。

18世紀晚期,文字獄盛極而衰,此后的“民族主義”運動主要表現為名號不一、形式各異的秘密反清會黨。在某種程度上,這些會黨為太平天國做出了貢獻,之后又參與了孫中山的革命運動。秘密會黨值得作為專題仔細研究,其內容不是本書能夠涵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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