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費正清講中國史(套裝共2冊)
- (美)費正清等
- 4668字
- 2022-04-24 09:45:29
(二)耶穌會的早期影響
中西文化的第一次廣泛接觸始于16世紀晚期,耶穌會傳教士隨著葡萄牙人由海路到達中國。他們的雙重使命已家喻戶曉:不僅在中國傳播數學、天文、地理、水力、歷法以及鑄炮技術等西方知識,并且將中國的思想(尤其是儒學)介紹到歐洲。耶穌會士很快發(fā)現,影響中國的科學要比影響其宗教容易些。認識到這一點之后,他們開始把科學當作接近中國士大夫的手段。雖然有中國人零星地皈依了天主教,并且參與編纂和翻譯西方的宗教和科學書籍,但是大多數中國士大夫仍囿于中國中心的文化傳統(tǒng),并未真正接受西方思想。
杰出的耶穌會先驅利瑪竇(1552—1610)力圖使天主教適應中國思維。大體上講,他接受先秦儒家的思想,反對漢唐以降的儒學新義,尤其反對宋代的理學。他接受儒家的“上帝”一詞,在儒家經典中“上帝”是最高的神明;但他不接受理學的“太極”概念。同理,利瑪竇和他的追隨者贊成“先儒”(早期儒家),反對“后儒”(后世儒家)。
羅馬教廷同理學的宇宙觀有幾項重大分歧:其一,理學不承認宇宙間有造物主或全能的神,相信萬物的生長靠的是“理”(自然法則)。其二,理學承認“心”(精神或良知)的存在,“心”與基督教的“靈魂”概念相仿,但是理學不承認這種精神或良知是神賦予的。其三,理學承認每個人都有能力和自由意志去達到自己的完滿狀態(tài),并擺脫罪孽,而且無須上帝的庇佑就可進入天堂。天主教徒和理學家都力圖理解宇宙,分辨真理,培養(yǎng)德行,教人向善。但二者目標的相似性卻足以導致競爭和沖突。
中國人對西方興趣的不同類型
有些中國士大夫,如徐光啟(1562—1633)等人,接受了西方科學和基督教,相信西學可以補儒學之不足,并且取佛教而代之;儒教和基督教完全可以并行不悖。他們之所以接受利瑪竇的學說,首先是因為欣賞耶穌會士哲人加紳士的身份。一位晚明士人寫道:
天主國在佛國之西,其人通文理,儒雅與中國無別。有利瑪竇者,自其國來,四年方至廣東界。其教崇奉天主,亦猶儒之孔子,釋之釋迦也。其書有《天主實義》,往往與儒教互相發(fā)明,而于佛老一切虛無苦空之說,皆深詆之……余甚喜其說為近于儒,而勸世較為親切,不似釋氏動以恍惚支離之語愚駭庸俗也。與人言,恂恂有禮,詞辯扣之不竭,異域中亦可謂有人也已!?
由于耶穌會士掌握著火器技術和其他應用科學,朝廷便將他們召入京師。這同日本大名的做法如出一轍。遠在利瑪竇1601年在北京獲取朝廷俸祿之前,歐洲火器已經流入華南地區(qū)。然而,直到1592年日本入侵朝鮮時,火器才得到中國人的廣泛認可。日本早在1542年就從葡萄牙人手中購買火器,憑借火器之利大敗朝鮮。于是,中國人認識到了改進武器的必要性。1622年,明朝已經受到崛起于關外的女真政權的威脅。于是明朝皇帝遣使至澳門,請耶穌會士協(xié)助鑄炮。翌年,協(xié)助鑄炮的西洋人應召入京。1628年,瞿式耜(1590—1650)上奏皇帝,請求學習制造火炮等西洋武器;瞿氏稱1619年已有上諭命徐光啟搜求西洋火炮,且徐氏已得到4門。1621年,李之藻(卒于1630年)又從廣州購得23門。明朝覓購西洋火炮以抵擋女真人,恰似200年后清政府在上海采購火炮,并請“常勝軍”鎮(zhèn)壓太平天國。明朝不但想獲得葡萄牙人的火器,還從澳門招募三四百人抗擊女真。由于擔心西洋軍隊深入腹心,這一任務在南昌被取消了。只有指揮官公沙的西勞(Gonzales Tedeira)等數人到達了北京。
此后,耶穌會士和其他外國人紛紛從澳門進京,有的制造武器,有的直接在軍中效力。1639年,畢方濟(Franciscus Sambiaso)進獻給崇禎帝許多禮物,有鐘表、望遠鏡、地圖、風琴和鏡子,還有一只鸚鵡。他上奏皇帝,建議他留意于修歷法、選礦藏、促進國際貿易、購買西洋槍炮等事。這其實是一個中國的現代化計劃,但是明朝正忙于抵抗女真,對于這些建議,崇禎帝只對歷法和槍炮感興趣。
雖然徐光啟、李之藻等士大夫皈依天主教的事跡已家喻戶曉,但此事仍有幾處疑點。其一,據說到1640年為止,已經有幾十位士大夫和皇族皈依了天主教。到底是天主教的哪些因素使他們友善地接受了天主教呢?他們受洗到底是意味著接受天主教的基本信條,還是因為他們只是出于理性主義,相信基督教同佛教、道教相比不那么不食人間煙火?徐光啟和李之藻都對西洋的槍炮感興趣。利瑪竇也接受了一些漢文詞匯(如“上帝”),并且承認先秦儒家思想的正確性。這些跡象是否表明,中國人入教并不是從根本上皈依了新的信仰,而僅僅是一種寬容的表示?
其次,有一點值得注意,耶穌會在華的直接影響是通過有實用價值的器物實現的,如火炮、歷法和利瑪竇的世界地圖。為什么在接下來的一個世紀里,士大夫的著述中很難找到基督教的蛛絲馬跡?有人會說,這是因為清政府的禁教政策斷絕了中外聯(lián)系,使得本就為數不多的信徒后繼乏人。那么另一個問題就來了:為什么非教徒的士大夫沒有能夠受到西方知識和思想更持久的影響?
這些疑問引出了一個更復雜的問題,即中國人的宗教意識。中國人宗教經驗的歷史悠久而復雜。7至8世紀,佛教在眾多信仰中異軍突起。佛教相信有拯救者,拯救者是人格化的,也是神圣的。我們知道佛教對后世的理學影響很大,但究竟大到何種程度還沒有定論。顯而易見的是,佛教經驗潛移默化地影響了中國人后來對基督教的反應。至于影響的方式究竟如何,仍然有待研究。
如果把眼光放長遠一些,看一看耶穌會士來到中國之后幾百年的情形,我們會感到,在19世紀的中國官員眼里,17世紀引入西洋火器是一個有用的先例。既然200年前中國使用西洋火炮的史事彰彰可考,要中國官員承認西方武器的先進就沒有那么困難了。
反對西方宗教與科學的保守主義者
中國人反對西方傳教士,部分是出于排外情緒,比如懷疑他們是間諜之類;也有人是出于道德上的顧慮,因為基督教的禮儀有悖敬天、敬祖、尊孔的中國風俗;還有的則是出于同行的嫉恨,認為如果天主教大行于中國,儒、釋、道三教就要衰微,三教中權貴們的地位就會不保。果然,1610年利瑪竇死后不久,麻煩就來了。
崇信佛教的統(tǒng)治階層極力反對天主教。大多數士大夫也不分青紅皂白地反對西方宗教。他們不但厭惡西方宗教,也同樣厭惡西方的科學。從1659年起,楊光先(1597—1669)連篇累牘地抨擊天主教,并詆毀湯若望所修的歷書。1664年,他參奏湯若望的天文計算有誤,還聲言傳教士有教徒“數百萬”,散布各地,妖言惑眾,圖謀不軌。
歷法之爭其實是由守舊者挑起的。可以說,這是中國知識界第一次對西洋人表現出不安。而1840年至1842年間的鴉片戰(zhàn)爭,則是這種不安在政治上的首次表現。守舊者反對西方的科學儀器,認為鐘表價昂而無用,認為大炮不足以殺敵,卻常常炸傷己方炮手。他們還批評利瑪竇的世界地圖,中國在圖上沒有居于正中,而且面積也不夠大。他們還反對西洋繪畫,因為筆法有欠遒勁。
但是,這種反對并沒有點到死穴,于是守舊士大夫又想出了另外一個辦法:引用風馬牛不相及的儒學經典去駁斥西方的新知。楊光先認為,堯、舜的歷法縱使有欠精確,也應當行用于世。阮元(1764—1849)是19世紀反西學的代表人物,他說地球自轉說有悖儒經,難以取信于人。還有一種批判思路則更厲害,即將西方新知附會于中國舊籍,然后宣稱西學源出中國。循著這種思路,有人宣稱西方歷法出自《尚書》的《堯典》,而西方人關于地球的理論的基本觀點則來源于《曾子十篇注釋》;圓周計算公式是由祖沖之(429—500)推演出來并傳于后世的;代數據說是元朝人李冶(1192—1279)的發(fā)明;而西方數學的其他部分則源于古代數學經典《周髀算經》。
對西方科學的種種非難背后,藏著一個基本的政治現實:天主教不但是一個外來宗教,而且認定羅馬在精神地位上高于北京,清朝統(tǒng)治者絕不會容忍這樣的宗教在中國傳播。早在1640年,德川幕府治下的日本已經禁絕了基督教,并中斷了對外交往(只留長崎一處與荷蘭通商),認為二者在政治上是危險的。在17世紀末的中國,只有兩個省有天主教修會。雍正年間,中國禁止了羅馬天主教,但是嚴厲程度不及日本(中國基督徒也被迫像日本基督徒一樣踐踏十字架)。即便在1773年耶穌會被教皇解散之前,供職于清廷的傳教士也只限于擔任技術人員(如畫師、樂師和建筑師),在思想上卻無足輕重。他們失去了作為中西文化紐帶的作用。
耶穌會士與中國科技
天主教傳教士對中國數學、醫(yī)學等領域的本土傳統(tǒng)有何影響,一直是一個有趣的問題。我們知道,西方的軍事優(yōu)勢是科技的產物,它迫使中國同歐美建立更緊密的聯(lián)系。1840年的戰(zhàn)場上,英國的炮艦就像今天的飛機坦克集群一樣,具有決定性的意義。中國軍事技術的不足(鳥銃手、騎射手、旌旗招展的戰(zhàn)船),是科學落后的象征。但是,就此得出結論說中國的物質文化總是落后于西方,則又大謬不然。中世紀的中國更早地應用了印刷術、指南針和火藥,昭示了她領先于同時代的歐洲。雖然現代世界已經從中醫(yī)藥典中找到了有效藥物(如麻黃素),雖然許多中國匠人的成就被公認為史無前例,但中國科技的本土根源尚未得到深入的考察。19世紀中國的技術受到西方影響的程度,至今仍沒有定論。
士大夫很快發(fā)現了耶穌會士在數學方面的優(yōu)長。在中國,從13世紀起,算盤逐漸取代了古老的算籌,建立在算籌算法基礎上的中國數學逐漸湮滅。到16世紀末,即使是最頂尖的學者也對高等數學一無所知。1607年,歐幾里得《幾何原本》的漢譯本問世;隨后,一些耶穌會士的數學和歷算著作也相繼刊行。中國士大夫對于數學研究的興趣又被重新喚起。西洋算法需要一步一步寫下推導的過程,這對士大夫的吸引力恐怕遠大于算盤。在清朝前四位皇帝的治下,欽天監(jiān)幾乎一直由天主教傳教士掌管。康熙帝曾親自跟耶穌會士學習數學,還選拔一些官員在專門學校里學習數學。百余年間,中國數學家學習數學只能靠洋人和西書譯本。直到1770年,才有人將稀見的古代數學著作重印,并加以研究。隨著越來越多的中國數學著作重現人間,14世紀之前的中國數學史才漸為人知。然而,這并不妨礙西洋算法的通行,因為用西洋算法足以理解和解決中國古書上提出的問題。沒有人再費力去學怎么擺弄麻煩的算籌。就這樣,到了18世紀末,人們對古代數學的興趣重新燃起,而百年前傳入的西方數學仍然能得到充分的接納和研究。1850年之后,更多的近代西方書籍被翻譯成漢文。
1637年問世的《天工開物》總結了中國的機械技術。這或許是當時的物質和科學條件所能允許的最高水平。早期耶穌會士介紹了一些用機械節(jié)省人工的想法,但是沒有引起普遍的興趣。在諸多西洋器物中,最受中國人追捧的是鐘表、風琴、望遠鏡和眼鏡。但是中國工匠只仿造了眼鏡。
在醫(yī)學領域,1635年一部耶穌會士的解剖學著作得以刊行,但并沒有引起中國醫(yī)學界的興趣。中國也進口了一些西藥,比如奎寧,然而數量實在太少,難以產生持久的影響。西醫(yī)在中國真正的開端是1805年亞歷山大·皮爾遜(Alexander Pearson)醫(yī)生引入牛痘接種技術。該技術一開始局限于廣州一隅,但是很快傳播到了全國各地,同樣被中國大夫所采用。新教傳教士發(fā)現,中國官紳不僅允許,有時甚至支持開辦人道機構。于是從19世紀30年代起,他們開始建立免費的診所和醫(yī)院,視其為傳教的最佳手段。此后,西醫(yī)和西醫(yī)教育在中國穩(wěn)步成長,而中醫(yī)在外科手術之外的領域仍然屹立不倒。
測量和繪圖是耶穌會士帶給中國的另一門技術。1707年至1717年間,清朝開展了全國性的地圖測繪,這項工作是由耶穌會神父和他們培養(yǎng)的中國學生一道完成的。南疆和伊犁平定后,其中一名學生還參與了當地的地圖測繪。此次所繪地圖之精確,是東亞地區(qū)前所未有的。但是在中國,這批地圖有的甚至未能刊印,即使刊印的也流傳不廣。只有在歐洲,這些地圖才得到了充分的利用。18世紀中葉之后,西方的測繪技術在中國失傳了,直到百年后中國人才把它當作一門新學問從頭學起。
總的來說,中國雖然從早期傳教士那里獲得了西方技術,但其殘余的影響微乎其微。即使是現在,其貢獻也鮮有人承認。而與此同時,反西方的政治傳統(tǒng)已經生根發(fā)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