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珀伍德和愛琳結婚了。婚禮在賓夕法尼亞西部,靠近匹茲堡的一個叫作達斯頓的偏僻村莊里舉行,他們是中途下火車來辦這件事的。結婚那天,他對她說:“我向你宣布,親愛的,我倆要真正開始過新的生活啦。現在,我們的事業能否成功,就要看我們的手段玩得如何了。如果你肯聽我的話,我們在芝加哥就暫時不必在社交上大張旗鼓。當然,我們勢必要會見幾個人,那是免不了的,阿迪生先生和夫人非常想會見你,實際上這事我耽擱得太久了。但我是說,如果我們在此類社交中走得太遠的話,并不合適。我們如果這樣,別人必定要探究我們的底細。我認為要稍等一下,之后我們就造一幢真正的好房子,免得以后重新建造。如果事情進展順利,明年春天我們就到歐洲去,我們在那兒或許會受到一些啟發。我要建一個很好的大畫廊,”他最后說道,“我們旅行的時候,順便也可以挑選一些名畫之類的東西。”
愛琳滿懷期望,心里怦怦直跳。“哦,弗蘭克,”她幾乎欣喜若狂地對他說,“你太了不起啦!你想到做到,不是嗎?”
“也不一定,”他不以為然地說道,“但這并不是因為不想呀。這些事與運氣有點兒關系,愛琳。”
她站在他面前,按她平常的習慣,把一雙戴著戒指的豐滿的手搭在他的兩肩上,盯著他那雙潭水般沉靜而明亮的眼睛。若是另一個沒什么名氣卻和他一樣機智的人遇上這狡猾的凝視,也許就得反抗。可他面對所有質問和猜疑卻裝成一副坦然的模樣,如同小孩兒那樣天真。事實上,他相信自己,而且也只相信自己,從而勇氣倍增,隨心所欲。愛琳感到奇怪,卻不能得到解答。
“哦,你這只猛虎!”她說道,“你這只了不起的雄獅!嗨!”
他捏了捏她的面頰,笑了笑。“可憐的愛琳哪!”他想道。她不太了解這個無法理解的神秘人物,就連他自己也不了解自己,甚至可以說,他最不了解的就是自己。
結婚后,考珀伍德和愛琳立刻奔赴芝加哥,暫時在特雷蒙飯店開了幾間頭等房。不久,他們得知在二十三街和密執安大街拐角上有一小幢備有家具的房子,連同免費的馬車一同出租一兩季。他們馬上租了下來,雇了一個管事和幾個仆人,又備齊了家里一應所需的東西。現在,因為他認為在這時進行一次社交活動才顯得禮貌(他并不認為在這時來一次社交突擊是必要的或聰明的舉動),他就邀請了阿迪生夫婦,又邀請了他覺得肯定會來的另外一兩個人,即芝加哥和西北部鐵路公司總經理亞歷山大·雷保和他的夫人,以及建筑師泰勒·洛德。考珀伍德最近才同洛德溝通過,覺得他在交際方面很令人滿意。像阿迪生夫婦一樣,洛德也是交際場中人,但只是個小角色。
請相信考珀伍德不會做錯這件事吧。他們所租的是一幢灰色石頭砌成的小巧可愛的房子,一段整潔的花崗石臺階連著有欄桿的階梯向上直達寬闊的拱門,并且很得當地利用了彩色玻璃,使屋內顯現出一種優雅和諧的氣氛。剛好,原來的家具也很雅致。考珀伍德把宴會的事讓一個廚師和裝飾房間的人去辦。愛琳盡力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專候客人,別無他事。
“不用說,”他早晨出門時說道,“寶貝,我希望你今晚顯得特別漂亮。我希望阿迪生夫婦和雷保夫婦喜歡你。”
對于愛琳,僅暗示一下就夠了,這樣明說其實用不著。她一到芝加哥,就找了個法國女仆。她本來從費城帶來了許多衣服,卻又叫芝加哥收費最高的一流女時裝設計師特麗薩·多諾萬給她另外準備許多冬季時裝。昨天她歡喜地收到一件帶深綠色花邊的金色綢衣,映襯著她那泛紅的金發與雪白的臂膀和脖頸,顯得十分諧調。她的閨房琳瑯滿目,五光十色。只要能增添女性美的東西,諸如綢緞、花邊、麻葛、發飾、香水、珠寶,一應俱全。每當煞費苦心化妝梳洗的時候,愛琳總變得又興奮,又不安,真可謂手足無措,于是女仆法黛便不得不加快動作。她出浴時,仿佛絕妙的象牙雕出的女神維納斯一般。她迅速穿上綢內衣、長筒襪和鞋子,然后忙著梳頭發。法黛對發型有了一個主意,便問夫人愿意讓她試一試她所見到的一種新式卷發嗎。夫人說,好的。因此她那滿頭濃密而亮澤的長發便被如此這般地梳來梳去。但總是不理想。又試了試梳辮子的效果,卻馬上又放棄了。終于梳了一種雙圈,不打辮子,低懸在前額上,用兩根深綠色的帶子往后扎住,在前額正中的上面交叉成X形,一枚朝陽形鉆石卡針將它扣住,十分美妙。愛琳穿著那鑲上花邊的、薄膜一般粉紅綢子的便裝站了起來,對著穿衣鏡打量自己。
“很好。”她說道,把頭來回轉動著。
隨后多諾萬設計的那件沙沙作響、波紋起伏的衣服被拿來了,她審視著,帶著驚異的心情穿上它,同時法黛在她的背上、臂膀上、膝蓋周圍,忙著一些必要的小事情。
“哦,夫人!”她喊道。“哦,美極了!衣服跟頭發搭配得真好哇。這兒多圓多美呀!”她指著臀部,花邊在這兒仿佛形成了一件貼身的短上衣。“哦!真是特別漂亮啊。”
愛琳紅光滿面,卻沒有半點兒笑容,她是在擔心。要緊的并不是她的服飾裝扮,這方面無疑是盡善盡美的;要緊的是必須讓那兩個人喜歡她:一位是阿迪生先生,他是那樣富有而又常在交際場中出入;另一位是雷保先生,弗蘭克說他是很有勢力的。真正讓她擔心的,是她現在務必給人家一個好印象。或許她必須在精神方面也像在外貌方面一樣讓他們產生興趣,而且還要有交際手腕,可這并非易事。她在費城雖然富有,卻從未涉足過最上等的交際場所,從未做過任何真正重要的交際應酬。弗蘭克就是她遇見的最重要的人物。雷保先生無疑有一個嚴肅的舊式夫人。該如何同她談話呢?還有阿迪生夫人,她會知道一切,明白一切。愛琳一邊打扮著,一邊像安慰自己似的自言自語起來,她的內心是那樣緊張,但她還是繼續打扮著,對外貌進行最后的修飾。
在她最后下樓去看看餐廳和客廳的準備情況,法黛開始把亂拋的衣服收拾起來的時候,她已打扮成一個光芒四射的仙女,如同一個耀眼的金光閃閃的畫中人,頭發美麗,臂膀光滑、柔軟、勻稱,如同象牙雕出來似的,頸脖和胸部也很迷人,真是雍容華貴。她感到自己很美,但又確實有點兒緊張不安。弗蘭克本人就會說長道短的。她到處走著,檢查餐廳的情況。由于廚師出眾的技藝,餐廳變成了一座寶庫,滿眼是鮮花、金器、銀器、彩色玻璃和雪白的臺布。這輝煌燦爛的場面令她想起了一片柔光閃閃的寶石。她走進大客廳,那兒擺放著一架漆成粉紅色和金黃色的大鋼琴,由于很好地考慮到了她唯一的彈奏本領,所以她已把彈得十分不錯的若干歌曲和樂譜放在鋼琴上了。說實在的,愛琳并不是一位優秀的音樂家。她生平第一次覺得自己儼然是個女主人,仿佛她現在已不再是一個姑娘而是一個成年的女人了,身負若干嚴肅的責任,可是她又并不真正適合扮演這一角色。事實上,她的思想總是專注在人生的藝術性、社交性和戲劇性等方面,不幸的是,她的思想模糊,無法凝成任何明確的或具體的東西。她只能發生狂熱的興趣。這時快六點鐘了,門鎖被弗蘭克用鑰匙開得“咔嗒”一聲響,他走了進來,很自信地微笑著,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
“哎呀!”他說道。裝飾得體的四壁燭光照著客廳,他在這種柔和的燈光中打量著她。“是哪個美人兒在我眼中飄來蕩去呀?我簡直不敢碰你啦。你的臂膀上撲了許多粉吧?”
他將她拉到懷里,她帶著輕快的心情把嘴迎上去。無疑地,他必定認為她美極了。
“我想,我的粉是擦得多了些,不過也只好委屈你忍受一下了。不管怎樣,你也得換換衣服哇。”
她用兩只光滑而豐滿的臂膀摟著他的脖子,他感到十分高興,他要的就是這種美人哪。她的頸脖上光閃閃地繞著一串藍寶石,手指上戴的寶石太多了,卻依然很美。她身上發出一種淡淡的香草味。她的發型很合他的意,特別是她那件濃艷的、像透現出綠色波紋的、閃閃發光的金黃綢子衣服。
“太美了,小姑娘。你真是打扮得特別出色。我先前沒有見過這件衣服呀,你是在哪兒買的?”
“就在芝加哥呀。”
他舉起她那溫暖的手,打量著她的拖裙,將她轉過身來。
“你一點兒也不需要指教呀。你完全能辦一所美容學校了。”
“我的裝扮得體嗎?”她俏皮地問道,露出不自信的神情,這全都因為他。
“真是完美無缺,沒法兒再好了。好極啦!”
她精神振奮起來。
“我希望你的朋友們也這樣認為。你最好快一點兒啊。”
他上樓了,她跟著走,又先去看看餐廳。餐廳至少是不錯的,弗蘭克當然也是個能干的主人。
七點鐘的時候,馬蹄“嘚嘚”聲越來越近。過了一會兒,管事的路易就打開了大門。愛琳走下樓來,有點兒緊張又有點兒膽怯,盡量想愉快的事情,同時擔心自己在招待客人方面不會大獲成功。考珀伍德陪伴著她,就心情的鎮定而言,他是個異乎尋常的人。在他看來,他的前途永遠充滿希望,而且愛琳的前途也是如此,如果他愿意這樣做的話。順著社交階梯一級一級吃力地往上爬,這很叫她擔心,他卻不以為然。
就一般而言,此次宴會,從布置和審美的角度是成功的。考珀伍德有多方面的愛好和興趣,能同雷保先生很明確而直接地商議鐵路建設事業;能同洛德先生大談建筑學,如同一個大有前途的學生跟一個教師談話一樣;而且對阿迪生夫人或雷保夫人那一類的女人,他也能講出或談及一些合適的話題。遺憾的是愛琳并不那么自在,因為她的性情與一種嚴肅的人生觀,準確地說與一種正確的人生觀距離很遠。許多事情,除了憑想象隱隱約約地略知一點兒外,愛琳一概感到莫名其妙,就像是聽到一串模糊而遙遠的鈴聲。她對文學一無所知,只稍稍了解少數作家,而這些作家,對真正有修養的人來說,或許是十分平庸的。至于美術,她不過是從考珀伍德的談話中聽來幾個名詞而已。但是她可取的地方就是她實在太美了,就像一件光芒四射的動人的藝術品。像雷保那樣的人,冷靜、保守,又具有很強的判斷力,一眼就看出了愛琳這樣的女人在考珀伍德那樣的男人的生活中所占的地位了。像她那樣出眾的女人,他也會愛如珍寶的。
性欲在所有強壯男人身上常常到老不衰,有時被一種禁欲思想抑制著。對這種吸引力能一試再試,就像他們所熟知的,但是又有什么結果呢?很多人都感到這種事情太苦惱了。可在今天晚上,像愛琳這樣令人眼花繚亂的尤物出場,卻暖了雷保先生昔日的野心。他近乎悲哀地看著她。他從前也很年輕,但遺憾的是,他從未引起過任何這種女人濃厚的興趣。他現在一面琢磨著她,一面希望自己也能有這樣的好運氣。
與愛琳熠熠生輝、色彩鮮艷的新裝相比,雷保夫人那件樸素的、衣領幾乎伸到耳朵邊上的灰色綢服太令人難堪了,甚至應當遭到譴責。但雷保夫人的彬彬有禮、落落大方卻使得一切得到了補救。她具有大家風度,出身于新英格蘭的知識界(“愛默森—索羅—查林·菲力普斯”哲學派)。事實上,她欣賞愛琳和她所表現的東方美。“這真是一幢可愛的小房子,”她笑盈盈地說道,“我們經常注意到它,我們與你們相距并不很遠,簡直可以說是鄰居呀。”
愛琳的雙眸表示著感激。雖說她并不完全了解雷保夫人的意思,她卻有點兒了解她,并且喜歡她。雷保夫人或許有些像她自己的母親,如果她母親受過高等教育的話。他們向客廳走去,這時,仆人通報泰勒·洛德來了。考珀伍德拉著他的手,向其他客人介紹著。
“考珀伍德夫人,”這個身高體壯而又細心的洛德贊賞道,“讓我代表大家歡迎你來到芝加哥。在費城居住習慣后,你初到此地會感到一點兒美中不足,但我們大家終于都喜歡上芝加哥了。”
“哦,我堅信我會喜歡的。”愛琳微笑道。
“幾年前我也住在費城,但居住時間不長,”洛德補充道,“我離開了,來到了這里。”
這話使愛琳略略停頓了一下,但她心里并不太在意。對這些偶爾提及費城的話,她不必大驚小怪,或許還有更壞的橋要過。
“我認為芝加哥不錯,”她活潑地說道,“它并沒有什么不好的地方。費城不像這里生機勃勃。”
“我很高興聽到你說這話。我特別喜歡芝加哥,或許這是因為我發現這里有很多有趣的事情可做吧。”
他羨慕她美麗的臂膀和頭發。總之,美貌的女人要學問干什么呢,他想道,他覺得愛琳或許缺少一些基本的修養。
管事又通報了一次,現在阿迪生先生和夫人進來了。阿迪生十分樂意到這里來。在芝加哥,他和夫人的地位都是穩固的。“你好嗎,考珀伍德?”他把一只手放到考珀伍德肩上,滿面笑容地說道,“你實在太客氣了,今晚邀請我們來。考珀伍德夫人,近一年來我一直對你的丈夫說,應該把你帶到這里來。他同你講起過嗎?”(阿迪生還沒有向他的妻子吐露過考珀伍德和愛琳的真實歷史)
“確實講過了,”愛琳愉快地答道,她發覺她的美貌迷住了阿迪生,“我也一直想來呀!我沒能早來,這只能怪他。”阿迪生目不轉睛地看著愛琳,心想,她實在是一個容貌驚人的女人。可見是她導致了那樁離婚案的發生,這也難怪呀。多么漂亮的人哪!他拿她同自己的夫人相比,這于他的夫人是不利的,雖然她的夫人也許更有見識些,但是卻從未像愛琳這樣動人,這樣坦率。啊!如果他今天能夠得到一個像愛琳一樣的女人,生活便要增添新的光彩了。當然,他暗地里卻已有些其他女人,盡管他特別小心,處理得也特別隱秘,但是確有其事。
“看見你真高興啊,”阿迪生夫人這個戴著珠寶首飾的肥胖貴婦人向愛琳說道,“我倆的丈夫無疑成了最好的朋友,我們一定要經常來往啊。”
她用一種浮夸的交際態度嘮叨著,愛琳也感到自己似乎進步很快。管事端來一大盤餐前的開胃品和甜酒,輕輕地放在遠處的一張臺子上。筵席擺上了,大家七嘴八舌地談下去。他們討論著本市的發展和洛德正在建造的、遠隔十條馬路的一座新教堂;雷保講述著一些滑稽的地產騙局,談話顯得非常愉快。利用這個機會,愛琳極力表示對雷保夫人和阿迪生夫人有濃厚的興趣。她更喜歡阿迪生夫人,只是由于跟她交談較為隨便些。愛琳清楚雷保夫人更聰明,更慈愛,可雷保夫人卻有點兒令她害怕,她這時只得靠洛德先生幫忙。他大獻殷勤地來解救她,盡量談他能想起的一切事情。除了考珀伍德,這幾個男人都在琢磨著:愛琳生得多么美妙,她的臂膀是那樣白皙,她的頸部和兩肩是那樣豐滿,她的頭發是那樣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