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公元前200年末,都城長安浩浩蕩蕩開出一支兵馬。部隊接到指令,向著帝國東北方向的韓國都治馬邑(今山西朔州)進發。此時雖然是深冬季節,地凍天寒,彤云密布,然而旌旗冠蓋,軍容嚴正,士氣高漲。這是因為皇帝——漢高祖劉邦親自擔任這支大軍的總司令,也就是人們在評書戲曲、民間故事中經常聽到的最高等級的軍事行動:“御駕親征”。
這兩年漢高祖很不省心。漢王朝剛剛開業,百廢待舉,他皇帝才做了兩年,各地卻已經有多起謀反作亂。一些異姓王或大小諸侯們,從秦末拉桿子結伙、妄自尊大的混亂中嘗到了甜頭,稱王稱霸慣了,稍不如意就興風作浪。也有一些人始終殘存著六國舊貴族的復辟夢想,對統一安定的漢王朝三心二意。先是新封的燕國國王臧荼謀反,后是潁川侯利幾也反了。好在新皇帝每次都不辭辛勞親自出馬,《史記·高祖本紀》記載曰“高祖自將擊之”、“高祖自將兵擊之”,每次都是馬到成功。這次接到報告,韓王信在其都城馬邑勾結匈奴謀反,并且來勢洶洶打到了太原。于是新皇帝照方抓藥,又是“自往擊之”。期待大兵一到,反賊望風披靡,或是群寇授首。歷朝開國皇帝作為創業者,深知人心難測,世多險阻,成功不易,守成更難。所以不會偷懶,基本都保持著夙興夜寐、身先士卒的傳統。
但是這一次跟過去有點不一樣。新皇帝將要遭遇另一位新君主,而這位陌生的對手,并不像皇帝從前的同胞對手那樣好對付了。
二
有關匈奴最為完整的早期記錄,是太史公司馬遷給我們留下來的,他不僅寫了一篇篇幅很長的《匈奴列傳》,在《史記》全書各處還記敘了一些與匈奴有關的重要事件。從歷史記載可知,古代中國西北部邊境一直都不是很太平。環繞周圍的異族鄰居,經常表現得好斗而不講規則,且來去不定,喜怒無常。他們有各種令人困惑的不同稱謂,最常見的有戎(分為西戎、犬戎、山戎等)、狄、胡、匈奴等。在漢語語境中,他們還有一些因為隔膜誤解而被命名的奇怪稱謂,非常難讀且含有歧視性的元素。
如果不是專業人士,對西域和漠北游牧民族在人種學層面的來歷、異同基本是搞不清的。譬如早期的西方學者喜歡用“斯基泰——匈奴”一詞來指稱蒙古高原的游牧民族,這顯然是帶有西方中心主義色彩的籠統界定,并不嚴謹。事實上,對中國西北部邊境生活有深刻影響力甚至支配力的游牧民族,其主體可以肯定是亞洲黃種人,即人們通常所說的蒙古——鮮卑人種。他們與中原定居民族的界限并不像后來那么鮮明和清晰,從史料記載可以推知,在其彼此的文明演進過程中,他們的互相滲透與交融從未中斷,而是一直在默默進行著。大致說來,他們曾經在不同的時期或不同的場合被含混地稱為戎、翟(狄)、胡等,直至統一稱謂為在秦漢興盛起來達到頂點的匈奴,而匈奴,又有淳維、獫狁、葷粥等俗稱。他們始終活躍于北緯40度上下的漠南一線。
游牧部落首次對中原王室政治生活發揮直接影響,是周幽王被犬戎攻殺的嚴重事件,這個事件發生在公元前771年,直接導致了西周的滅亡和周平王東遷。話說周幽王這位爺,不僅是個“愛情至上主義者”,還是個喜歡說謊的壞孩子。他先是廢掉了大老婆申后及其所生太子而改立褒姒的兒子,后又為討褒姒歡心屢屢演出“烽火戲諸侯”的鬧劇,拿著國家大事當兒戲,招致各路諸侯的失望、憤怒與疏離,等到犬戎真的打上門來時,再也沒人管他了。這個故事,幾乎就是我們從小都知道的“狼來了”的古典歷史版。
女兒、外孫受了委屈,申侯咽不下這口氣了,他決定干預。但他這次采取的報復行為,動作大得出了格,不僅開了犯上作亂的先河,勾結外敵,性質惡劣影響極壞,還就此結束了一個朝代。據《史記·周本紀》:
申侯怒,與繒、西夷犬戎攻幽王。幽王舉熢火征兵,兵莫至。遂殺幽王驪山下,虜褒姒,盡取周賂而去。于是諸侯乃即申侯而共立故幽王太子宜臼,是為平王,以奉周祀。
周幽王被犬戎攻殺,是大家都知道的歷史常識,但很少有人知道在這件事上竟然有一個“申侯”發揮了主導作用。史載申國是西戎之后,也是最早與中原華夏融合的北方游牧民族,曾世代與周王室聯姻,并且被分封為一個諸侯國。但它畢竟只是西周幾百個分封諸侯之一,而且名不見經傳,如果不是這次事件,估計很少有人知道這個小國。但以申侯之微,卻能夠聯合犬戎、號令諸侯,足見幽王不得人心到了何等程度。
申家大獲全勝,所有趕來的諸侯都以申侯為中心共商國是,最后,申后所生“故太子”重登王位為周平王。但這一點并不是我們要討論的問題中心,關鍵在于《史記·周本紀》這段記載提供了兩個有價值的信息。首先,申侯之國在今天河南省南陽市,繒國在今天河南省方城縣(一說在今山東臨沂),他們在地理條件不便的情況下,依然能與時處陜甘的犬戎保持著互相信任的聯系,直至結成軍事同盟。這個事情所透露出來的信息表明:在那個時候,中原定居民族與西北部游牧民族的交流往還,并非不可思議,相反,很可能是深入的和經常性的。其次就是“虜褒姒,盡取周賂而去”,這句簡短的記述語焉不詳,僅從歷史記載的文字表面,我們無法知道申侯、繒與西夷犬戎這三方當事人究竟是誰“殺幽王”以及“搶走褒姒,打劫全部周王室財寶”,或者,三方同盟一起行動共同擔責。但是,這個行動模式我們并不陌生,秦漢以來中國邊境沖突中,常有內地君侯、野心將領與游牧部落結盟對付第三方的事情,而軍事行動結束后的利益分配方式最為令人矚目:那就是地域歸內地占領,人力、財貨歸游牧部落帶走。即便是游牧部落對定居民族進行單邊軍事行動,他們通常也只是擄人力、劫財物,并在反擊到來之前迅速退走,并不實施占領與管理。就此,有理由推測,“虜褒姒,盡取周賂而去”的一方應該是犬戎,這是他們參加此次聯合軍事行動的唯一目的,至于中原地區由誰做君王,他們沒興趣。這種在現代文明意義上并不“正義”的行為,客觀上卻是早期文明交流最經典的方式之一——那些或多或少、水滴石穿的人員、器物與技能的流動與接受,必將改變一些事物。
周幽王被殺事件,究竟是一個單純的家族內部統繼沖突引發的攻伐殺戮,還是另有更復雜的因素,已經無從考察。反正中國的史學家和文學家們把這筆賬記在了褒姒頭上,白紙黑字寫滿了紅顏禍水,而且這個“禍水”在中國歷史上還要一直流下去。其實很多人都忘了,周幽王老祖宗古公亶父,初期曾與戎狄部族共處,最后也是被戎狄從豳(今天陜西旬邑、彬縣一帶)這個地方趕到了岐山,并在那里發達起來的。可見那時彼此之間在生存文明線上的博弈一直都很激烈,而且更重要的,定居民族并不能總是保持優勢。
這種時而和平共處、時而兵戎相見的拉鋸式的局面,在秦穆公時才得到階段性的改善,他收服了西戎八國,解除了秦國西部邊境的警報;到了趙武靈王和李牧,北部邊境也基本安全了,李牧“滅,破東胡,降林胡,單于奔走。其后十馀歲,匈奴不敢近趙邊城”(《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而秦始皇統一天下后,派大將蒙恬率大軍“三十萬眾北逐戎狄,收河南。筑長城,因地形,用制險塞,起臨洮,至遼東,延袤萬馀里”(《史記·蒙恬列傳》。在《匈奴列傳》中則說是“將十萬之眾北擊胡”)。匈奴大部落及其主力部隊被驅離了河套地區。在那之后的公元前221年——前200年的二十余年中,北部邊境似乎徹底消停了。而后歲月靜好。
但這只是個假象。突然有一天,匈奴像是從天上掉下來一樣,刮起了幾乎掀翻漢帝國的風暴。
三
公元前209年秋季的一天,一群衣衫襤褸、疲憊不堪的人,在幾個官差押解下向北方趕路。這幾天適逢大雨,幾百人的隊伍跋涉在泥濘中,饑寒交迫、情緒低沉沮喪。他們的目的地和任務,是開赴到漁陽前線(今北京密云)去守邊關。但是該死的連綿陰雨耽誤了他們的行程,看起來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在規定的時間內到達目的地了。兇狠的差人按捺不住煩躁的心情,不斷揮舞手中的皮鞭打向落在隊伍后面的人。趕路的人中有個叫陳勝的,跟他的好哥們吳廣一合計:這路沒必要再趕了。按照大秦帝國法律,超期就要砍頭,趕過去無非是送死,就算僥幸不砍,去戍邊的也沒見回來幾個。反正都是個死,干脆魚死網破干點大事吧!于是在一個叫大澤鄉的地方,他們揭竿而起了。
造反立竿見影,大秦帝國像是一座建在沙灘上的大廈,幾乎在瞬間就崩潰了,然后是群雄逐鹿、楚漢相爭、天下大亂。與此局面相對且此消彼長,匈奴已經悄悄從幾次慘重的失敗中恢復了過來。歷史竟是如此的湊巧——就在陳勝吳廣造反的同一年,公元前209年,匈奴擁有了一位蓋世無雙的新君王冒頓單于。
根據《史記·匈奴列傳》《蒙恬列傳》《廉頗藺相如列傳》等篇記載,先是被李牧從雁門、代郡趕走,后來又被蒙恬從云中、九原一帶擊敗,因而退出漠南地區的匈奴首領叫頭曼單于。這是被文字記載下來的第一位有名字的匈奴首領。雖說是經過兩次慘敗退出河套地區,但考察作為帝國邊境線的趙武靈王所筑“趙北長城”以及蒙恬所筑“萬里長城”,可知匈奴并未走遠,應該還是游弋在北緯40度以北的地區,可以隨時“往來于長城下”。在頭曼單于統領匈奴時期,司馬遷所說的“各分散居谿谷,自有君長,往往而聚者百有馀戎,然莫能相一”(《史記·匈奴列傳》)的狀況終于結束了,匈奴開始變得強大,并且有了領袖群倫的高等級領導人,各個分散的部族有了逐漸走向“統一”的趨勢。而這個通往“文明”的統一,正是由頭曼單于的兒子冒頓單于最終完成的。
四
非常不幸也令人驚異的是,冒頓成為單于的過程,竟然與中原定居民族的諸侯、君王興亡替代模式出奇地一致:廢長立幼導致不甘和仇恨,然后爭立、殺戮。只不過因為這個過程被記載得太詳細了,顯得血腥殘忍而已。事實上,中原定居民族的臣弒君、子弒父案例多如牛毛,在不“文明”的程度上一點都不含糊。《史記·匈奴列傳》:
(頭曼)單于有太子名冒頓。后有所愛閼氏,生少子,而單于欲廢冒頓而立少子,乃使冒頓質于月氏。冒頓既質于月氏,而頭曼急擊月氏。月氏欲殺冒頓,冒頓盜其善馬,騎之亡歸。
這故事聽起來是不是非常熟悉?跟周幽王廢申后立褒姒之子、趙武靈王廢長子趙章立小老婆吳娃所生少子趙何簡直是如出一轍。只不過頭曼單于的想法和謀劃更為“陰險”而魯莽:把冒頓送到月氏國去做人質,然后立刻通過進攻去激怒月氏,希望借刀殺人除掉冒頓,讓自己廢長立幼的做法變得合法而不傷感情。
冒頓是如何知道了將要被殺死的消息,司馬遷并沒有交代。或者負責看管他的士卒出于同情和憐憫,通告了消息助他逃走也未可知。這種情況在草原游牧部落的戰爭原則與情感倫理結構中,時常奇怪地并行不悖,后來成吉思汗在蒙古崛起時,克烈部王罕打算偷襲,也是王罕手下的人偷偷跑去給成吉思汗通風報信,使得成吉思汗及時避免了一場滅頂之災。不管什么原因,冒頓在月氏人動手之前偷了一匹好馬,披星戴月逃回了自己的部落。
沒有人知道冒頓此刻的心情。我不止一次想象父子見面的場景,感覺應該是相當尷尬了。從冒頓可以成功地偷馬馳騁千里亡歸,推知他的年齡已經足以讓他具備了明晰的判斷力:父王送他去敵國做人質,然后轉身就去攻擊該敵國,這么干不是要他的命又是什么?不用猜,一定是父王那個小老婆和她的兒子的緣故啊。然而頭曼對此似乎并未尷尬,當然他的計劃也就半途而廢了。令人感到不可思議的是,他對冒頓的行為居然感到很滿意,覺得這孩子非常爺們兒,值得信任和深造:“以為壯,令將萬騎”。
父親這邊是假裝什么都沒有發生過,還給了冒頓統領千軍萬馬的權力,其間很可能也包含對冒頓的歉疚與補償心理。然而兒子這一方,卻不是公子扶蘇和蒙恬,絕不會做出收到一封信就把自己干掉的事情。相反,他內心從來沒有原諒過父親。
冒頓的復仇計劃,顯示了他的冷靜、堅忍、殘酷及鋼鐵一般的意志:
冒頓乃作為鳴鏑,習勒其騎射,令曰:“鳴鏑所射而不悉射者,斬之。”行獵鳥獸,有不射鳴鏑所射者,輒斬之。已而冒頓以鳴鏑自射其善馬,左右或不敢射者,冒頓立斬不射善馬者。居頃之,復以鳴鏑自射其愛妻,左右或頗恐,不敢射,冒頓又復斬之。居頃之,冒頓出獵,以鳴鏑射單于善馬,左右皆射之。于是冒頓知其左右皆可用。從其父單于頭曼獵,以鳴鏑射頭曼,其左右亦皆隨鳴鏑而射殺單于頭曼,遂盡誅其后母與弟及大臣不聽從者。冒頓自立為單于。
《史記·匈奴列傳》
像是一個精心設計的游戲,規則是先射自己的駿馬,再射自己的老婆,所有部下必須跟著射,不跟進的“輒斬之”,直至再射單于的坐騎,最后成功射殺單于。這層層遞進沖破了人心的底線,逼出了無解的是非。這場“獵場政變”不僅奪權的政治目的明確,報復對象清楚,而且手段殘忍,充斥著被巨大仇恨所鼓蕩著的心理能量。匈奴一向有“父死,妻其后母;兄弟死,皆取其妻妻之”的風俗傳統,但按司馬遷此處記載,冒頓并沒有這么做,而是“盡誅其后母與弟及大臣不聽從者”。“盡誅”二字可謂寫盡了滿腔仇恨。當然需要指出,盡管場面十分血腥,但殺戮仍然是控制在一個極小的范圍的,沒有引發群體火并。除了父親頭曼單于及少數死硬派,沒有大規模的無辜者死亡。
公元前209這一年,大澤鄉造反,秦帝國陷入風雨飄搖,冒頓自立為匈奴單于。這三件事發生在同一年,注定要改變既有的文明格局。
五
白登山的位置,通常有兩種說法,一說是在平城(今天山西省大同市)東郊七公里的馬鋪山,另一說是在大同東北往陽高縣方向二十多公里的采涼山(近年來的考古實證傾向于認為是采涼山)。不管是哪一個,在新皇帝御駕親征的計劃中,他肯定沒有留意過這個地方,更不會知道這里將要成為他的“東方滑鐵盧”,險些葬送他的帝國。而此后漢匈兩國長達近兩百年的“和親”大戲,將從此拉開帷幕。
新皇帝這次御駕親征所討伐的韓王信,估計會有不少人把他跟“蕭何月下”所追的韓信混淆起來。這人確實也叫韓信,楚漢相爭時一直與淮陰侯之韓信并稱,且共同為劉邦效力,也沒有改名。司馬遷著述中為了區別,總是用“韓王信”來稱呼他。《史記》分別有《韓信盧綰列傳》和《淮陰侯列傳》,后者的傳主才是“蕭何月下追韓信”之韓信。作為劉邦所分封的七大異姓王之一,韓王信封守戰國七雄韓國的舊地,最初以潁川(今河南許昌)為都治,但不久劉邦認為“韓王信材武”——軍事上太能干,潁川一地又是天下精兵聚集之所,不放心了,便以抵御匈奴為名,把韓王信的都治從潁川重新分配到了晉陽。這個韓信也確實有軍事才干,他立刻就看出問題的要害:“國被邊,匈奴數入,晉陽去塞遠,請治馬邑。”意思是說,國家有邊境線,匈奴多次越界襲擾,而晉陽距離邊境要塞太遠,一旦有匈奴入侵,不利于迅速反應作戰和管理,所以我打算以馬邑作為都治。劉邦欣然答應了——這么合理的請求,沒有理由不同意。
但是從劉邦到韓王信,所有人都低估了冒頓單于統率下的匈奴。或者說,在中原文明的慣有思維中,人們無法理解經過冒頓單于“獵場政變”之后所形成的匈奴文明的新形態。韓王信本想干一番事業,到了治所馬邑,卻發現事情相當棘手,跟匈奴硬碰硬打了幾仗都是丟盔棄甲。技不如人的韓王信很想息事寧人,于是偷偷派使節與匈奴談判,希望兩家罷兵和好。朝廷知道后大發雷霆,指責他喪權辱國,其心不可測。這邊打不過,那邊解釋沒人聽,走投無路的韓王信一跺腳,干脆投降了匈奴。
中原定居民族先前之所以能在異族“列強環伺”的情況下保持不敗,是因為其國家形態成熟較早,有穩定的政治制度和相對完善的文明體系,即便外敵入擾戰事不利吃了敗仗,也不至一有風吹草動就土崩瓦解。而自趙武靈王胡服騎射之后,佐以穩定的兵役、給養保證,才在軍事上確立了對北方游牧民族的優勢。相對的一面,游牧民族因為缺乏定居民族的上述條件,基本上不具備“國家”概念,也無從積累和發揮“國家動員”的力量,總是“見敵則逐利,如鳥之集;其困敗,則瓦解云散矣”。他們始終是以一種草原自然法則的慣性來理解并對待世界與他們自己,抑或,這就是他們亙古以來的文明形式。然而冒頓立為單于之后,這一切都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他們觸碰到了文明晉級的門環。
司馬遷在《史記·匈奴列傳》中非常詳細地記述了這種變化:
自淳維以至頭曼千有馀歲,時大時小,別散分離,尚矣,其世傳不可得而次云。然至冒頓而匈奴最強大,盡服從北夷,而南與中國為敵國……
置左右賢王,左右谷蠡王,左右大將,左右大都尉,左右大當戶,左右骨都侯。匈奴謂賢曰“屠耆”,故常以太子為左屠耆王。自如左右賢王以下至當戶,大者萬騎,小者數千,凡二十四長,立號曰“萬騎”……諸左方王將居東方,直上谷以往者,東接穢貉、朝鮮;右方王將居西方,直上郡以西,接月氏、氐、羌;而單于之庭直代、云中……
從上述可知,此時的匈奴,已經進入甚至可能占據了北緯40度一線以南的部分地區。東邊從上谷(今河北省宣化、懷來一帶)至遼東地區,西邊從上郡(今陜西省榆林一帶)至河西走廊,而冒頓單于自己,則直接控制著匈奴進入中原的最經典路徑:代與云中。這樣一種“國家”級別的戰略布局,韓王信與劉邦都不知道。冒頓最為偉大的功績,不僅在于他的“武功”,更重要的在于他的“文治”。我們已經無法確知,在尚未擁有自己的文字及有效的物質形態積累的情況下,冒頓是如何像這樣為自己的民族創造了嚴密的等級組織——初具形態的“國家”制度。合理的推測,是除去匈奴民族自身不斷學習進步之外,其間也不排除有中原人士的襄助——一直以來,邊境地區的中原人士或因貿易交通,或因犯案避禍,總之是出于各種原因“亡入”匈奴,往來的通道從未斷絕過。關于這一點,一個特別有趣的例證是公元前232年,秦國將軍樊於期開罪了秦王而逃到燕國,燕太子丹收留了他。但太子丹的老師覺得這是非常不明智的惹禍之舉,強烈反對:
太傅鞠武諫曰:“不可。夫秦王之暴而積怨于燕,足為寒心,又況聞樊將軍之在乎?……愿太子急遣樊將軍入匈奴以滅口……”
《戰國策·燕策》
殘暴的秦國對燕國一直就有很深的敵意,這已經夠叫人膽戰心驚的了,更何況再聽說樊將軍躲在燕國呢?老師的擔憂是正常邏輯,他給徒弟出的高招是讓樊於期趕緊去匈奴,遠走高飛。《戰國策》的這一段記載似乎隱約表明,燕國與匈奴之間的交往,無論是上層政治還是民間貿易,都是常態化的。就此推論,除了燕國,凡與匈奴邊境接壤的內地國家,都存在這種可能。
應該說,新皇帝是意識到了這次行動的嚴重性的,而且也不能說他完全不了解情況。否則就很難解釋他此次出征為何要帶三十二萬精兵,他的重要謀臣和心腹猛將陳平、樊噲、周勃都跟來了。如果只是對付區區一個韓王信,皇帝犯不上這么興師動眾——他很清楚韓王信背后站著匈奴,他只是不知道匈奴已經強大到了足以毀滅他的程度。
六
皇帝御駕親征,三軍用命,戰事開始時非常順利。
從長安出發的行軍路線,劉邦所走的,很可能是當年“長平之戰”武安君白起所走的路線,新皇帝首先進入上黨郡與敵手對陣。而韓王信確實不是皇帝的對手,雙方在銅鞮(今山西沁縣一帶)甫一開戰,他的大將王喜就被殺了。韓王信立刻后撤躲進匈奴的大營中,跟冒頓單于匯合。《史記·韓信盧綰列傳》記載至此,司馬遷特意寫道:“信及冒頓謀攻漢。”于是此后的戰事出現了奇怪的現象:“匈奴常敗走。”
事后的一切,都證明這確實是個巨大的陰謀。
連續的幾次戰役,匈奴布下了從雁門關到晉陽南北走向的一條漫長的戰線,甚至派出了左右賢王前來參戰,卻從不認真打仗,每一戰都虛晃一槍撥馬便回,先退到離石再退到樓煩,像是做游戲一般地東奔西走。結果是匈奴距離自己最熟悉的戰場越來越近,而皇帝率領的漢兵大軍離自己的大本營越來越遠,給養也開始出現問題。從場面說,皇帝這一方很好看,連戰連捷,指揮軍隊四下追趕忙得不亦樂乎。“令車騎擊破匈奴”,但也只是擊破——打散而已,卻始終沒有跟冒頓單于正面交鋒過,也不知道他究竟在哪里。正不得要領時,有重要情報傳來,“聞冒頓單于居代谷”。
為了與匈奴作戰,皇帝所率領的三十二萬大軍中有一定數量的騎兵,不然他跟不上匈奴的速度。但這支騎兵部隊的人數不會很多,“令車騎擊破匈奴”說明這支大軍的主要作戰力量還是步兵。但新皇帝是個真正有勇氣的人,為了根除威脅帝國安全的匈奴,為了劉氏天下的命運,也為了自己的威權與榮譽,他決定抓住這個機會。他已經在這一帶跟著匈奴轉了好幾個圈子,還沒見到冒頓,實在是煩了。他的司令部本來駐扎在晉陽,此刻已經進軍到馬邑城下。當聽到冒頓居代谷的消息后立刻興奮起來,顧不得天寒地凍,不少士兵凍掉了手指頭,要親率騎兵與冒頓決戰。當然,戎馬一生的皇帝同時也是個謹慎的人,他派出偵察兵反復打探敵情的虛實,探子一路所見匈奴兵馬,都是老弱病殘東倒西歪,回報說“可擊”,這似乎也讓皇帝相信這就是此前每戰必勝的原因。于是他甩開主力部隊,率領騎兵精銳兵貴神速地一路趕到了平城。
代谷在今天山西繁峙北一帶,與馬邑、雁門同處北緯40度稍南一線,距離樓煩有一百多公里。而平城對于劉邦來說,是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在代谷正北方約一百公里。從馬邑出兵去代谷,為何走到了更北邊的平城,《史記》對此沒有解釋和交代,推測起來,大約有兩種可能,一個是皇帝抵達代谷后又有消息說冒頓單于在平城,于是漢兵越過代谷乘勝北上追擊,另一種可能是皇帝選擇了一條迂回包抄的路線。不管是哪種情況,歷史就此上演了漢匈關系史上具有“劃時代”意義的一幕:
高帝先至平城,步兵未盡到,冒頓縱精兵四十萬騎圍高帝于白登,七日,漢兵中外不得相救餉。
《史記·匈奴列傳》
這在中國歷史上,是一件驚天動地、改變歷史格局的大事,而在匈奴這邊,也是不得了的成就。舉凡春秋戰國以來,動員如此大的兵力所投入的戰役,也只有“長平之戰”和王翦滅楚國那次的六十萬。冒頓有精兵四十萬,已經是很大的數字了,問題在于還都是騎兵。這樣龐大的一彪人馬,就算散放在草原上,都是鋪天蓋地吧,很難想象冒頓是怎樣把它們隱藏起來的。然而它們仿佛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一樣,頃刻間就讓新皇帝陷入了滅頂之災。劉邦輕兵簡從,麾下的騎兵部隊最多幾萬人,加上后方步兵全數三十二萬。這支大軍竟然被攔腰截斷首尾不能相顧,受困達七天之久,顏面無存自不待言,且眾人隨時有性命之憂。后來有人推測,為了大家都能下臺階,把冒頓的兵馬數字說得越大越有利于皇帝的面子。但即便冒頓的兵力有所夸大,漢兵跟著皇帝陷入絕境幾乎斷糧卻是一個事實,而能讓御駕親征的皇帝精兵陷入絕境,沒有數倍于漢兵的局部優勢,是絕然辦不到的。然后,冒頓繼續他的精彩:
匈奴騎,其西方盡白馬,東方盡青駹馬,北方盡烏驪馬,南方盡骍馬。
非常華麗的表演!此刻的白登山成了駿馬的海洋。皇帝和他的士兵困在山頭舉目下望,冒頓在東南西北四個方向配置了四種顏色的馬隊,勇悍威武的匈奴騎兵縱橫沖突,進退有序,將白登山圍得如鐵桶一般,而自己步兵主力不知在哪里。看到這一幕,皇帝和他的士兵的心情比凍掉手指的嚴冬還要寒冷絕望。他們從沛縣起兵一路打到了咸陽,又暗度陳倉出漢中跟項羽中原逐鹿,血戰彭城滎陽,打得天昏地暗,逼項羽自刎烏江贏取天下,也算是腥風血雨都見慣了,卻從未經歷過如此的陣勢,從沒見過這么多的駿馬。這又讓人不得不相信,匈奴以及他們的冒頓單于,具有中原定居民族無從了解的戰術能力,更具有無與倫比的藝術想象力,將一場生死大戰演變成了一種行為藝術:從“常敗走”以驕人兵,到虛設羸弱病殘誘敵深入,直至請君入甕,一擊中的,一戰功成。
“白登之圍”從作戰方略到布局構思,從戰役規模到后世影響,無論是冒頓的天降奇兵,還是皇帝最后的和解脫困,都充滿了不可思議的神奇因素。雙方總計投入兵力近八十萬人,但是與此前春秋戰國、楚漢相爭動輒斬首數萬、十幾萬乃至幾十萬相比,司馬遷的記述只是含糊其辭寫“擊破”“大破之”,絲毫未有具體傷亡數字,這是令人奇怪的。由此也可見,冒頓單于在白登山大決戰之前的“常敗走”,不僅是一種主動設計的戰術選擇,而且根本沒有投入作戰主力——他的四十萬鐵騎,一直隱蔽在平城附近。
而戰事的結果出人意料。冒頓單于在握有必勝機會時卻顯得猶豫了,在加固包圍圈的七天里他都在想什么干什么,《史記》沒有記載。到了第七天,他突然決定接受皇帝的議和要求,然后“解圍之一角”,讓皇帝和他的士兵在大霧里自行離開。其間究竟發生了什么,這一點始終是一個謎。根據《史記》記載,這是因為劉邦身邊的謀臣陳平出了主意,用重金賄賂了冒頓單于的閼氏(即“皇后”)吹枕邊風,說漢人皇帝也是有神相助的,不宜輕易冒犯。雖說他此刻山窮水盡,但你真的動了他,說不定上天要降災給匈奴呢。而且你打下漢人地盤也不能居住管理,沒有利益的事又何必去勞神費力,云云。加上此時與單于約定一起進兵的韓王信手下軍隊也沒有按時到來,單于不禁心生狐疑,擔心韓王信是個雙面間諜。于是聽老婆的話,也為自己安全計,解圍而去。以上是《史記》《漢書》的官方解釋。
這個神話一般的解釋,存在著諸多牽強的不能令人信服之處,所以后人一直對此多有質疑。由于不能確定單于的王庭坐落何方,陰謀家陳平的計策若能夠順利實施,必須假定此時的閼氏是隨軍家屬,而且能夠輕易接觸到漢朝使節又不被單于發現,這是問題的難度之一;其次,還必須假定漢使準確知道閼氏居所,而且鐵桶陣中有一條秘密通道;最后,時間只有七天,皇帝的使節必須能在這七天之內、鐵桶陣之中安全走出并找到閼氏,再獻上珠寶重金說服她……而實際的情形,很可能是皇帝的主力部隊在樊噲、周勃等人率領下已經趕到了平城,在外圍對匈奴構成了反包圍,單于的四十萬鐵騎的給養也成了問題,同時,必定是皇帝屈辱地主動議和并許下了極為豐厚的媾和條件。其屈辱之甚,官方文件已經不便記載了。
七
事實證明,武力解決不了的問題,有時在談判桌上是能夠解決的。有人津津樂道說這是一種文明的進步,也有尖銳的人將其指斥為徹頭徹尾的虛偽。很多時候,人類都無法區分進步與虛偽的界限,這也非常無奈。但不可否認,文明本身具有一種將悲劇轉為喜劇的能力,維持一個彼此安全得利的短暫局面,將那毀滅的真相隱藏起來,并且努力向后延宕,等著下次的紛爭再度出現。
“白登之圍”和平解決了,但這個危機本來是有可能避免的。當初皇帝派出幾波探子偵察敵情,回來報告都說匈奴“可擊”。唯獨親隨劉敬表示強烈反對,而且他還不放心,自己又親自去偵查了一趟。回來后向劉邦匯報說:兩國敵對的慣例都是秀肌肉嚇唬對方,可匈奴卻不是這樣,反而顯得疲憊羸弱,處處以破綻示人,這明顯不合常情,其中一定有詐,陛下不能去蠻干。這下把皇帝惹毛了,直接開罵:你個蠢貨!靠說空話當個小官兒,現在膽敢胡說八道擾亂軍心。立刻下令把他抓起來關進馬邑附近的大牢,潛臺詞是“等著老子收拾了冒頓回來再收拾你”。不過皇帝畢竟不是心胸狹隘之徒,從白登撿了一條命灰溜溜回來后,立刻打開大牢向這位有先見之明的忠臣賠不是:“吾不用公言,以困平城”,然后給劉敬加官進爵,封關內侯,號為建信侯。
此人本名婁敬,當初劉邦稱帝在定都洛陽還是長安的問題上猶豫不定,新皇帝內心很貪戀洛陽的繁華舒適,但婁敬認為必須定都長安才能長治久安。劉邦又去請教留侯張良,張良非常贊成婁敬的意見,于是劉邦改弦更張,立刻帶隊進入長安定都。從而賜婁敬姓劉。如果今天讓別人改姓跟自己,絕對要被罵慘了,但在帝國時代,皇帝賜姓是很大的榮譽。
雖然被劉邦罵為“以口舌得官”,這位劉敬先生卻是個真正有大見識的人。他先是勸諫劉邦定都長安以圖長治久安,又隨軍出征深入虎穴親探敵情,力陳匈奴不“可擊”,這一次,他又“以口舌”給皇帝出主意了——“當是時,冒頓為單于,兵強,控弦三十萬,數苦北邊。上患之,問劉敬。”(《史記·劉敬叔孫通列傳》)
白登之圍結束,漢匈兩家議和罷兵,但冒頓單于一直沒閑著,反復襲擾劫掠,而皇帝卻拿冒頓一點辦法都沒有,頭疼得要死。“白登之圍”見識了匈奴的軍事實力,皇帝深知漢匈之間的位置關系發生了變化,趙武靈王、李牧和蒙恬創立的軍事優勢一去不返了,以朝廷現在的能力,戰場上是不可能解決問題的。他需要一個文明的辦法。
辦法是劉敬想出來的,他總結了過往時代諸侯之間的政治聯姻的經驗,首創“和親”政策。他的理由與設計如下:皇帝把女兒嫁給冒頓單于,冒頓就成了皇帝的女婿,將來外孫子再做單于,皇帝就是姥爺。沒聽說過女婿、外孫子能跟老丈人和姥爺公然作對的。長遠下來,不用舞刀弄杖就能逐漸收服北邊那些人了。
劉敬的想法既有冷靜務實的一面,也有非常天真幼稚的一面。他是以標準的中原漢民族宗法觀念和想當然的文明態度去理解世界,殊不知草原游牧民族并不是這么想的。對于游牧民族而言,戰爭的唯一目的,就是獲取必需的生存資源,提高自己的生產力。它們包括:接近有水源和草場的地方——北緯40度以南最為適合,娶對手的女人,搶對手的糧食和財物,劫掠人口充作勞動力或專業技師,等等。在游牧文明的理解中,這是戰勝一方應該得到的東西。平等來自勢均力敵,姻親的約束只是個給對方面子的儀式。換言之,這場文明“和親”掩蓋著的,乃是虛弱的漢帝國的失敗與恥辱。
漢高祖批準了這個方案。他很清楚這是沒辦法的辦法,為了帝國安寧,他愿意讓女兒犧牲一下。但在執行這個方案時遭遇了嚴重的阻力,呂后“日夜泣,曰:‘妾唯太子、一女,奈何棄之匈奴!'上竟不能遣長公主”。無奈之下“乃使劉敬奉宗室女公主為單于閼氏,歲奉匈奴絮繒酒米食物各有數,約為昆弟以和親,冒頓乃少止”(《史記·匈奴列傳》)。除了令人矚目的“和親”送女人外,更有不那么顯眼的“歲奉匈奴絮繒酒米食物各有數”,而這才是問題的實質。
但無論如何,兩個文明相遇并且握手了,雙方在一個最低限度上達成了一致,于是,“冒頓乃少止”。這是中國歷史上中原定居文明與北方游牧文明的首次正面對話,它改變了此前動輒攻殺屠戮的傳統手法。“白登之圍”的和解,使李牧那樣“大破殺匈奴十余萬騎”的民族悲劇沒有發生,而冒頓單于的四十萬騎,完全有可能直接不利于漢高祖,并就此使漢帝國陷入混亂甚至崩潰。但是,以文明的名義,兩個民族言歸于好了。“和親”政策,至少在國家層面完成了兩個民族的和解,哪怕在很大程度上是象征性的。
八
作為馬邑叛變并制造“白登之圍”的始作俑者,韓王信在事件的三年之后,即公元前197年死掉了。那時,他離開了冒頓單于的庇護,獨自在邊境一帶討生活。朝廷再次派兵圍剿他,面對帝國將軍柴武的招降,他拒絕了。于是“柴將軍屠參合,斬韓王信”。
韓王信這個人,其結局自然是身敗名裂了。但若說他開始就陰藏異志,心懷不軌,那真是冤枉了他。劉邦把他從安富尊榮的潁川調到艱苦的晉陽,擺明了是對他不怎么放心。他非但沒有怨言,還進一步提出抵御匈奴的戰略思想,為此主動去艱苦的馬邑,等于是把司令部安在前線,讓自己置身更危險的境地,也算是盡心盡力了。冒頓單于來攻打他,他抵抗不住,私下里派人去求和,從而招致了朝廷的猜忌與憤怒,或者說,給了劉邦找茬的機會。問題在于,在投奔匈奴之前,他并無任何過錯,他派人與匈奴對話求和,今天看來,甚至是朝廷“和親”政策的先驅——沒過幾天,皇帝自己就啟動了談判、求和、“和親”的文明歷史。所以說歷史有時就是這么荒誕,多少有點“和尚摸得,我卻摸不得”的味道。
韓王信投降匈奴,并不是他個人歷史上第一次“變節”。早年楚漢相爭,劉邦滎陽大敗而逃,留下韓王信幾個人死守。在窮困力竭之后,韓王信選擇向項羽假投降,然后趁項羽疏忽,又偷偷逃回到劉邦那里去了:“及楚敗滎陽,信降楚,已而得亡,復歸漢,漢復立以為韓王”(《史記·韓信盧綰列傳》),可見這時候劉邦對韓王信是很信任的,絲毫沒有計較他的假投降事件,繼續讓他做韓王。而此次投降匈奴,并不完全是因為窮困力竭,分明是他感受到了來自朝廷的猜忌和打算置他于死地的危險。
從大澤鄉起義到楚漢相爭,其社會動員的口號與所依賴的基本力量,是六國復辟。及至漢初立國,仍然延續了這個政策,因此劉邦滿心不情愿,硬著頭皮分封了七大異姓王。這些赫赫有名者,都是幫助劉邦打硬仗打死仗打天下居功至偉的人,包括楚王(淮陰侯)韓信、梁王彭越、淮南王英布、韓王信等。但劉邦從政治的高度上對這幾位梟雄豪杰始終是不放心的。可以說,這是無解的局面。相對大秦帝國而言,分封異姓王是一種嚴重的政治倒退,在客觀上,造成了這些漢朝立國功臣的悲慘結局——他們一個個都被劉邦以各種不是理由的理由處死了。
而與匈奴接壤的邊境諸侯國,一個也沒能保住,不是國王反,就是部將逃。他們很不幸地遭遇了冒頓單于統一匈奴最為強盛的時代,打是打不過的,又不能被朝廷信任和體諒,除了“亡入匈奴”別無出路。這個責任,其實是需要朝廷承擔一部分的。臧荼被平定后,劉邦委派自己最親密最信任的人,從小玩到大的發小、父一輩子一輩的私人朋友盧綰接任燕王,而盧綰后來也是在猜忌之下逃往匈奴邊境,一直等待當面向劉邦解釋的機會,“常思復歸。居歲馀,死胡中”。
韓王信對這一切洞若觀火,當柴武寫信招降他時,他恭敬而清晰地予以了回復,現抄錄如下:
漢使柴將軍擊之,遺信書曰:“陛下寬仁,諸侯雖有畔亡,而復歸,輒復故位號,不誅也。大王所知。今王以敗亡走胡,非有大罪,急自歸!”
韓王信報曰:“陛下擢仆起閭巷,南面稱孤,此仆之幸也。滎陽之事,仆不能死,囚于項籍,此一罪也。及寇攻馬邑,仆不能堅守,以城降之,此二罪也。及反為寇將兵,與將軍爭一旦之命,此三罪也。夫種、蠡無一罪,身死亡;今仆有三罪于陛下,而欲求活于世,此伍子胥所以僨于吳也。今仆亡匿山谷間,旦暮乞貸蠻夷,仆之思歸,如痿人不忘起,盲者不忘視也,勢不可耳。”遂戰。
《史記·韓信盧綰列傳》
柴武這封信,要么是睜著眼睛說瞎話,要么是出于憐惜希望韓王信有機會活下來。但韓王信比任何人都看得清楚,劉邦本來就想要他的命,怎么可能會原諒他。投奔匈奴的日子并不好過,他不會游牧,沒有生活資料也沒有生產技能,冒頓單于又不可能接納他進入部落。他只能在邊境做強盜,過著動蕩不安的流寇生活,偶爾還要向匈奴卑詞求貸。而燕王盧綰更是悲慘。韓王信好歹是行伍出身,吃過苦頭見過生死,盧綰從沒有什么正兒八經的軍旅生活,且生性柔弱。據《史記》記載,燕王盧綰亡入匈奴只是在長城邊境內外茍延殘喘,還經常遭受小股匈奴的劫掠欺負,簡直生不如死。韓王信在回信的結尾處說得極為沉痛:我朝思暮想都盼著回到祖國,這種心情有如殘疾人總想站起來、盲人總想看東西一樣真實而迫切。可惜的是,再也不能夠了。
從“柴將軍屠參合”一句可知,此時漢軍擁有壓倒性的絕對優勢,離開了冒頓的韓王信,其兵力和戰斗力完全無法與漢軍匹敵。他拒絕向柴將軍投降,等于是主動選擇了死亡。這處境也有些當初陳勝吳廣的意思:投降是死,不投降也是死,搏一把吧。唯一使人詫異的是,如他自己所說,此前他有多次用死亡證明自己忠誠英勇的機會,他都放棄了,而此刻卻忽然有了勇氣,希望保住最后一點點做人的尊嚴。雖說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但同時也應了另一句話,所謂差之毫厘謬以千里也。
九
漢高祖十二年,即公元前195年,劉邦衣錦還鄉回到了沛縣。他的文明“和親”政策初見成效,冒頓對邊境的騷擾襲擊不再像先前那么頻繁了。他把自己親哥哥劉仲封為代王,以最親信的人守邊疆。但是這位劉仲顯然不堪此任也很不成器,沒呆上幾天就受不了那里的艱苦生活,居然私自“棄國”逃回了長安。可見雁門、代、上谷、漁陽這種邊境地區,一般人不要說堅守,就是呆下去也很不容易。
這個時候,淮陰侯韓信、梁王彭越、淮南王英布都被剪除且“夷三族”,韓王信被柴武斬首,燕王盧綰還在邊境上凄苦地流浪……皇帝身邊已經沒有人能對他的帝國和帝位構成威脅,但是,可以一起醉酒狂歌共憶當年的草根朋友,也大多消失了,只有一代天驕之匈奴風暴仍然在北緯40度一線狂飆。在沛縣家鄉的狂歡宴會上,他忽然感到了莫名的空虛、寂寞和一陣陣的不安,不禁悲從中來。于是,他喝高了:
酒酣,高祖擊筑,自為歌詩曰:“大風起兮云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令兒皆和習之。高祖乃起舞,慷慨傷懷,泣數行下。
《史記·高祖本紀》
太史公的這段記述深刻地打動了我,每讀《史記》至此,我總是會停下來胡思亂想。可以說這是我的文學閱讀史中最難忘的場景之一。除了“鳥盡弓藏,兔死狗烹”這類厚黑古訓之外,我們應該還能從這個場景中讀出更多復雜的況味來。我不知道他跳的是什么舞,但似乎這個喜歡每天罵粗口侮辱別人的帝王,居然是個感受細膩、多才多藝的人,“擊筑”、作詩、起舞、“泣數行下”,這一連串的動作,徹底顛覆了他在人們心中的大老粗形象。而項羽垓下被困大勢已去時,也吟唱出那千古流傳的“力拔山兮氣蓋世”。這不禁令人疑惑起來:莫非每個干大事的人內心都住著一個文藝青年,只有到了山窮水盡、日暮途窮時才會被激發出來么?此時此刻,他的身體已經大不如前,張良早就不跟他玩了,能打仗能幫他“守四方”的猛將都死光了,只有老邁的蕭何丞相還在勉力幫他維持著帝國的運轉。而他那些同姓子孫同姓王,沒一個能成器的。這個場景,很可能是又一次的“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吧——在從家鄉回到長安的第二年,即公元前195年,漢高祖劉邦“駕崩”于長樂宮。
他的“和親”政策,為初創的西漢帝國贏得了屈辱中的邊境安全,誅滅異姓王——他們絕大多數都是含冤而死——確保了帝國政治層面的穩定。我們只是無法知道,在帝國迫于“白登之圍”而不得不奉行“和親”之后,皇帝內心是否會對韓王信曾經向匈奴求和的行為懷有某種理解和歉疚,哪怕只是一點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