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關心中國地理和交通出行的人,大概會知道在中國國家高速公路網編號為“G6”的這條路。當然,不知道也沒關系。G6起點北京,終點拉薩,簡稱京藏高速。從北京出發,一路向西,沿途經過居庸關(八達嶺)、張家口、烏蘭察布、呼和浩特、包頭、臨河(現在叫巴彥淖爾市)等等,大致走一條直線。然后從臨河這里幾乎拐了一個直角彎沿黃河南下,經過磴口、烏海等地再向西,離開內蒙古進入寧夏境內。這個走向,正好是因黃河流向而形成的著名的河套地區。
看來非常巧合但并非巧合的是,從起點東經116度的北京到東經107度的臨河,這條直線,剛好坐落在北緯40度——41度這一條地理帶上面,同樣重要亦非巧合的是,這條直線,斷斷續續連綴著中國最早的長城之一——“戰國趙北長城”。這里強調“北”的原因,是因為在“北長城”修筑之前,趙國在邯鄲南面一線還曾修建過一條“南長城”——據《史記·趙世家》:肅侯“十七年,圍魏黃,不克。筑長城”。不獨這一處,其時,楚齊魏等國為了抵御其他諸侯國的侵擾,也都有筑“長城”的舉動,這是另外的話題,此處姑置之不論。趙北長城的起點,專治長城研究的學者及考古學界普遍認為在張家口蔚縣、懷安一帶,而終點,則在臨河西北的高闕塞,位于杭錦后旗和烏拉特后旗之間的偏西地帶。
后來的事情我們會知道,北緯40度、長城,以及歷史上與這一切有關的人和事,其實都關聯到決定命運的偉大時刻。而對于我來說,有時很多事情得不到解釋,就不得不去說冥冥之中。這些年來,我對G6非常著迷,從北京到臨河的北緯40度上的這條直線,我自駕走了很多次,這條直線上的很多城市——定居點,以及這條線段左右兩側不甚知名的旗鎮,我都停留甚至居住過。經常是去了便流連忘返,回來不久又想再去。每次沿著連綿的陰山山脈向西行駛或者停頓,心中充塞已久又無法釋放的懷想如約而至。在那些感動或喟嘆無處安放的時候搖下車窗,涼爽的風灌進來,挾帶著初升朝暉或者蒼茫落日掠過面頰,“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單車欲問邊,屬國過居延。征蓬出漢塞,歸雁入胡天。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蕭關逢候騎,都護在燕然”之類的句子就一遍遍地默念起來,必將會喚醒一個人內心深處不可救藥的文學習慣。就這樣經年累月,反反復復樂此不疲,竟使人忘卻身在何處,也不去追究所欲何為。
現在想來,那些未明所以的西行,難道就是為了走近兩千三百多年前的一個人嗎?
二
是的,我將要說到趙武靈王了。
我們通過閱讀歷史知道很多故事,也認識了很多人,這是我們的觀念養成并據以理解世界的主要知識來源。但無法想象也無法深究的是,我們關于這個世界的知識其實并不牢靠,甚至可能一直生活在由各種謬誤構成的通說中。近年來坊間特別喜歡鸚鵡學舌胡適老師的一句話,“實在(即世界的客觀性。而此語經常被訛傳為‘歷史是一個任人打扮的小姑娘'——筆者注)是一個很順從的女孩子”,這其實是取了他此說玩世不恭的一面而略去了他的嚴肅性。歷史在其被書寫和傳播中,確實是會欺騙人的,人的成長與認知也總要去經歷并澄清一些東西。這個原理,也同樣適用于趙武靈王。說到趙武靈王,用“雄才大略”去形容既不煽情也不過分,但在中國古代帝王譜系中,他從來沒有排上重要位置。不用說秦皇漢武唐宗宋祖了,就連在群星璀璨的戰國史上,他也算不得特別耀眼的角色。這與他的巨大成就相比很不匹配。至少,在普通讀者那里,他遠沒有那么高的知名度,就歷史傳播的角度說,他被人提起的機會相當有限。
凡有閱讀戰國史經歷的讀者,大略都能知道,數風流人物,順手拈來即足堪震鑠古今者,往往是另外一些人。譬如,顯赫到但知其名不聞其主的“戰國四公子”,千古絕唱“將相和”之廉頗藺相如,“風蕭蕭兮易水寒”之西刺秦王的荊軻,以一言而輕生死重然諾的信義楷模侯嬴朱亥,策劃并演出“合縱連橫”外交大戲、口吐蓮花翻云覆雨的蘇秦張儀,還有從未嘗過敗績的戰神武安君白起,以及“長平之戰”的另一位主角——被鎖定在只懂得“紙上談兵”“空談誤國”恥辱柱上的青年將軍趙括……等等。與這些了不起的“明星”人物相比,趙武靈王顯得有些寂寞。此情形與一場萬眾矚目的體育比賽頗有類似之處:給觀眾留下最深最美印象的,往往是那些動作驚艷、帥氣俊朗、人氣飆高的巨星,他們引發驚叫、歡呼乃至痛苦的眼淚和激越情感,奪走眾人的目光,而真正決定比賽走向甚至改變勝負結果的樸素人士,比賽結束后就默默退場了。這也不禁令人想到,歷史的真實而沉重的分量,一般來說都敵不過經由修辭裝飾后的文學故事的非凡魅惑力。譬如,在《三國演義》的歷史觀及人物形象面前,《三國志》不值一提,《隋唐演義》與《說岳全傳》之類的故事,在民間傳播層面基本取代了唐宋史。而趙武靈王同樣不出意外,風頭完全被“趙氏孤兒”奪去了。沒有觀眾知道他是誰。
這種狀況一直持續了兩千年,在1903年突然發生了轉變,而且轉變得極具震撼性,有如一場顛覆性的逆襲。
這一年的年底,梁啟超在他主編的《新民》上刊出了自己撰寫的一篇文章,赫然醒目叫做《黃帝以后第一偉人趙武靈王傳》,看上去就像今天那些不折不扣的“標題黨”文章,相當聳人聽聞。這篇文章首次正面將趙武靈王從歷史當中打撈出來推向公眾,并且給予了前無古人的高度評價。文章題目帶有梁任公為文論理一如既往的夸張感和絕對感,不僅越過堯舜禹直接“冊封”趙武靈王為黃帝之后秦始皇之前“第一偉人”,而且在文章里面,梁任公動情地說,在秦皇漢武這類有為君主之上,能讓我們真正感到自豪的,“惟趙武靈”。應該說這個評價簡直是高得不得了,但如果以為事情已經到此結束那你就錯了,梁任公是那種真正屬于“胸懷祖國放眼世界”的人。在秒殺了無數古人之后,他話鋒一轉,直抵歐洲列強,干脆將趙武靈王比之為俄國彼得大帝、德皇威廉二世一流的強力人物了。
歷史跌跌撞撞,里出外進了兩千多年,趙武靈王時來運轉,總算等到了他的第一位知音,而這份遲到的哀榮是如此的意味深長。
三
說趙武靈王是“黃帝以后第一偉人”,正統的史學家聽了估計要笑話。梁任公文章題目的命名法,藐視了堯舜禹周公孔子,純屬離經叛道之言,對于不偏不倚謂之中庸的中國正統文化表達而言,這是大忌,在學術上也不具有太多的嚴肅性。但這次卻怪不得梁任公如此高調激昂,他那種極為強烈的提出問題定位問題的思路,實在是其來有自。做此文章這年,梁任公剛滿30歲,卻經受了太多失敗與磨難,甲午慘敗,朝野震動,公車上書,變法失敗,君輕民鈍,權喪國辱,他受困于內憂外患亡命天涯,感憤深廣之至!如同歷遍千年風霜的雕像,他將目光投向深邃的歷史那一面。魯迅曾寄托在“別求新聲于異邦”,而梁任公此文,其宗旨不僅古為今用之指向鮮明,而且顯示了二十世紀初那股銳意進取不辭狂言的青春激蕩氣息,與寫于1900年的《少年中國說》堪稱姐妹篇。拜時代風氣所賜,受梁任公文字點睛,趙武靈王的“偉人形象”呼之欲出。
這位被稱為“黃帝以后第一偉人”的趙武靈王,一生干了三件大事,而且其中兩件都辦成了,彪炳史冊惠及后代子孫:“胡服騎射”和修筑趙北長城。然后,還有第三件,他徹底給辦砸了,這不僅直接要了他的命,也間接斷送了趙國的前程。這事兒在后面會講到。
趙武靈王(前340年——前295年),名雍。據《史記·趙世家》:“二十四年,肅侯卒”,就是說,他的父親趙肅侯在位了二十四年,死后傳國于他,是為武靈王。此時“武靈王少,未能聽政。博聞師三人,左右司過三人”。年少喪父被扶上王位,但還干不了大事,為了他能健康成長盡快擔當大任,國家給他配置了三個指導教師,三個操行督查,類似于后來的“太子少傅”“太子少保”這些職位。著名的岳飛岳武穆大元帥,當年就做過“太子少保”這個官兒,所以江湖說書的也稱他為“岳少保”。推算起來,趙雍是在十五歲左右的年紀繼位為武靈王的,至于具體何年聽政,《史記》和《戰國策》都沒有明確記載,但應該不會很晚。從武靈王元年(前326年)到他聽政后直至十九年(前307年),他只是先后娶了兩個老婆,各生了一個兒子而已,并未表現出什么過人的才能。其間可記載的有趣的事情,是隔壁秦國的秦武王,愚蠢而任性地與本國大力士比賽“舉龍文赤鼎”,不慎壓碎了膝蓋骨,竟然因此死掉了。此外,基本平淡無奇。
然而,到了公元前307年,在國君位上做了十九年一直都默默無聞的趙武靈王,忽然干出了一件前無古人驚天動地的大事:他要推行“胡服騎射”!
四
如前所述,我們知道在北緯40度這條地理帶上,趙武靈王修筑了中國最早的北部長城,西端終點至東經107度的高闕塞,我們還知道,這條長城坐落于呼和浩特、包頭以北。那么問題來了,都城在邯鄲的趙國,是怎樣與遠在陰山大漠的呼和浩特、包頭以及臨河扯上關系的呢?在我少年時代讀《史記》讀到名將李牧的故事時,這個問題就曾困擾過我。《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李牧者,趙之北邊良將也。常居代雁門,備匈奴。”就是說,李牧常駐今天張家口蔚縣、山西代縣一帶防御匈奴。小孩子讀書只看故事不求甚解,被貴為戰國四大名將之一的李牧所吸引,想象他的英武,追慕他的成就,悼惜他的無端屈死,卻從未認真想過“趙之北邊”與邯鄲的關系,也不知道這正是“胡服騎射”的結果。這也難怪吧,無論現在的呼和浩特、包頭有多么親切,在那個時代它們與中原文化圈的距離仍然是遙遠的。我想,很少有人會意識到一個重要的問題:戰國時代真正與中國北方地區發生文化乃至文明交流關系的,不是秦國而是趙國,甚至,秦統一天下后對北部邊境的認定,也是完全沿襲了趙國北長城一線。譚其驤主編《中國歷史地圖集》第二冊“秦·漢·東漢”卷對此有非常清晰準確的標識。
趙國與中國北部地區的聯系,始自晉文公。這其中的緣由,是因為晉文公重臣、執掌晉國國政的趙家先祖趙衰,被晉文公封為原大夫,封邑即今天的原平縣,其后趙氏一族盡管在晉公室執政,但其主要力量和活動根據地都在晉國北部。韓趙魏三家分晉之后,趙家得到了晉國絕大部分北部地區,是為趙國。據譚其驤的《中國歷史地圖集·戰國·趙——中山》冊頁,可以看到在原平的東北方,正是代、雁門一帶地區構成的趙國邊境線——沒錯,就是那條顯赫的地理帶北緯40度。這也決定了趙國在北邊長期的軍事活動是其國家戰略的重要組成部分。順便說一句,三晉時期趙國的首個都城在太原稍南邊的晉陽,其后東遷中牟,前386年才由趙敬侯遷都到邯鄲。
也許是因為太有名的緣故吧,人們牢牢地記住了邯鄲這個城市,并將其與趙國牢牢捆綁在一起了。“廉藺將相和”作為中國古代政治和解的典范、平原君趙勝作為“戰國四公子”之一的賢名、“長平之戰”慘敗之后邯鄲的恐懼與顫抖,“竊符救趙”之魏公子信陵君等等,太多被廣泛傳播的歷史事件以文學故事的方式強化了邯鄲作為趙國首都的影響。與此同時,像代、雁門、李牧、“趙之北邊”等等,這些關乎趙國乃至中國歷史的關鍵詞幾乎完全被忽略了,以至于人們說到趙國只知有邯鄲,不知有“北邊”。這是絕大的認知盲區,而這個盲區,直接導致了人們對中國北方地區民族之間交往的認知模糊乃至錯誤。
根據《史記》和《戰國策》,從趙武靈王就位元年至十九年間,趙國與秦、韓、魏、齊幾個列強鄰居互有攻伐,大概就是今天你破我一軍,明天我拔你二城,然后兩家又忽然和好會盟,再去攻打第三個鄰居,印象中都是毫無章法、非常幼稚非常沉悶無聊的循環性游戲。而有關“趙之北邊”的事務,無論《史記》還是《戰國策》,都沒有記載,可以說是一片空白,仿佛從未有什么發生過,這是非常奇怪的事情。因為就“胡服騎射”的內容看,趙武靈王戰略構想之鋒芒所向,明顯不是或主要不是上面幾個列強鄰居,而是“胡”——北方游牧部落。按照正常思路,放著幾個列強鄰居的頻繁侵擾不管,而是由國君親自下令,以國家動員的方式去動“安靜無事”的北邊的腦筋,這在邏輯上無論如何是說不通的。因此,合理的解釋就是,有關“趙之北邊”在這十九年中的事務沒有被歷史記錄下來,但實際情形,很可能是相當嚴重和危急的,因此才促使趙武靈王做出了這個移風易俗改造中國的偉大決定。
五
老舍先生的《茶館》第一幕寫得極其精彩。大太監龐總管早就看不慣主張“維新”的民族企業家秦二爺,倆人在茶館中“仇人相見分外眼紅”,有一段著名的攻心對白。龐太監圖窮匕見,對秦二爺發出了赤裸裸的恫嚇:“太后下旨,譚嗣同問斬。告訴您,這往后啊,誰要是敢改祖宗的章程兒,誰就得掉腦袋!”譚嗣同、秦二爺們要面對這種霸氣側漏、殺氣騰騰的恐怖主義宣言,與他們相比,趙武靈王要幸運得多,作為一國之君他頭頂沒有太后,也沒人敢威脅他,完全自己說了算,不存在“掉腦袋”的風險。但他的處境,也并不輕松。
“胡服騎射”包含兩個內容,“胡服”就是脫掉傳統的中原服裝,換上北方游牧民族的衣裳,“騎射”,顧名思義就是騎在馬上發射弓箭。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春秋戰國時士大夫的傳統服裝一襲長袍拖在地上。民間服裝或許沒這么講究,但打起仗來必然也是多有不便之處,尤其不利于建設一支常備騎兵部隊。而游牧民族士兵擁有騎在馬上發射弓箭打了就跑的機動性優勢,是中原笨重遲緩的戰車與步兵根本無法匹敵的。趙武靈王是個英明決斷的人,這么明顯的好處他肯定是在心里想了很久很久,經過審慎研究思考才決心要學。然而事情聽起來簡單,但實際上卻要了傳統士大夫的命根子。參考“君子死冠不免”的子路,以及“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的封建社會女子命運,可知改革之難正如魯迅所說“在中國搬動一張桌子都要流血”,而這絕非夸大其詞。此刻,想讓趙國士大夫們脫下長袍換上短打扮,他們不干了:
十九年春正月,大朝信宮。召肥義與議天下,五日而畢。王北略中山之地,至于房子,遂之代,北至無窮,西至河,登黃華之上。召樓緩謀曰:“我先王因世之變,以長南藩之地,屬阻漳、滏之險,立長城,又取藺、郭狼,敗林人于荏,而功未遂。今中山在我腹心,北有燕,東有胡,西有林胡、樓煩、秦、韓之邊,而無強兵之救,是亡社稷,奈何?夫有高世之名,必有遺俗之累。吾欲胡服。”樓緩曰“善。”群臣皆不欲。
《史記·趙世家》
這是“胡服騎射”的起因,也是在歷史記載上首次出現。但是,“群臣皆不欲”——除了樓緩,趙國士大夫們都不贊成。
舉凡《史記·趙世家》全文,大部分史實都是一筆帶過,唯有在記述“胡服騎射”這個事件時,司馬遷不吝篇幅,用筆細膩,人物對話、辯駁入情入理,傳神畢肖,真是難得好文章。而趙武靈王此刻不只是一個國君,更是一個滿腹經綸的學者“人物”,他的想象力、決斷力、辨才無礙與人格魅力,在這個過程中發揮到了淋漓盡致。
于是肥義侍,王曰:“……今吾欲繼襄主之跡,開于胡、翟之鄉……夫有高世之功者,負遺俗之累;有獨智之慮者,任驁民之怨。今吾將胡服騎射以教百姓,而世必議寡人,奈何?”肥義曰:“臣聞疑事無功,疑行無名。王既定負遺俗之慮,殆無顧天下之議矣。夫論至德者不和于俗,成大功者不謀于眾……則王何疑焉。”王曰:“吾不疑胡服也,吾恐天下笑我也。狂夫之樂,智者哀焉;愚者所笑,賢者察焉。世有順我者,胡服之功未可知也。雖驅世以笑我,胡地中山吾必有之。”于是遂胡服矣。
《史記·趙世家》
看得出來,趙武靈王對于“世人”的議論與反對是憂心忡忡的。上一段的“吾欲胡服”是試探階段,觀看群臣的反應,這一段則是與重臣肥義單獨討論,如何面對“天下”的喧嘩。最后下決心的那句話很有趣:“雖驅世以笑我,胡地中山吾必有之”,就是說,哪怕全世界都嘲笑我,我也要堅決拿下胡地和中山!這句賭氣發狠的沒頭沒腦的話,很像是自言自語和內心剖白,不僅宣示了趙武靈王在這件事情上百折不撓的決心,而且還因此完全印證了他特別屬意于西北部邊境的戰略構想。
但事情仍然不順利。“于是遂胡服矣”這句話,說的是趙武靈王自己以身作則率先垂范了,當然,也會包括如樓緩、肥義等重要支持者,但這是遠遠不夠的。因為不僅“群臣皆不欲”,趙武靈王自己家里也出了個重量級的反對派公子成。這位公子成不僅是趙武靈王的親叔叔,在家族當中擁有極高地位,而且可以想見的,他也一定是“群臣”的精神領袖。只要公子成拒絕接受“胡服”,趙武靈王要辦成這件事就沒有任何可能。
我年輕時是個偏向于簡單激烈的人,因此把世事看得過于容易,順便把帝王的權威也絕對化了。總是以為,一個事情的決定和推行,皇上——國君都批準了就該辦,而且這次就是君王自己主動要辦啊,還能辦不成嗎?皇上難道不是一個手握生殺予奪大權的人嗎?龍顏震怒:爾等大膽,不怕朕將爾等推出午門斬首并且滅爾九族嗎?然而事情真的不是想象得那樣簡單。往往實際的情形是,如果中層干部全都懶政拖著不辦,國君一個人渾身是鐵也打不了幾顆釘子,只有干著急的份兒。更何況他現在面臨的還是家長、群臣明目張膽的反對。
由《史記·趙世家》對這個歷史事件的記錄來看,可以肯定太史公對趙武靈王是非常認同且偏愛的。因為他用自己的筆,給趙武靈王拓展開了一個大展雄圖、飛揚馳騁的機會。在記述趙國歷史上面,《戰國策·趙策》偏多說客們的縱橫捭闔高談闊論,也不乏偽托代入之言,與《史記·趙世家》有不少的出入,但在“胡服騎射”事件上,司馬遷幾乎完全接受了《戰國策》的記述,只是改動了個別地方的幾個字。趙武靈王的有理有節不厭其煩及堅定決心,是整個“胡服騎射”事件中最為精彩的部分。太史公在這里也以極大的耐心詳細描寫了趙武靈王的論辯根據及說服過程。在特定的意義上,太史公幾乎是在給趙武靈王一個人做“世家”。
公子成拒絕胡服,無視了君王的權威,但趙武靈王并未慍怒,而是派出使節再次致意:“寡人胡服,將以朝也,亦欲叔服之。家聽于親而國聽于君,古今之公行也……今寡人作教易服而叔不服,吾恐天下議之也……故愿慕公叔之義,以成胡服之功。”話說得是相當委婉客氣,而公子成對此并不買賬,托病不出,只是向使臣強調“中國者,蓋聰明徇智之所居也,萬物財用之所聚也,賢圣之所教也,仁義之所施也,詩書禮樂之所用也,異敏技能之所試也,遠方之所觀赴也,蠻夷之所義行也。今王舍此而襲遠方之服,變古之教,易古之道,逆人之心,而怫學者,離中國……”巴拉巴拉一大套義正辭嚴。使臣回來據實稟報,趙武靈王于是微笑著說:“我早就知道叔叔得的是什么病了,待我親自去家里見他老人家。”
“家訪”公子成及其后舌戰“群臣”,從頭到尾,趙武靈王沒有處罰任何一個人,沒有雷霆萬鈞之怒,沒有強力壓迫暴君專制,而是和風細雨,絲絲入扣,完全是一篇以理服人以德服人且深謀遠慮的策論,限于篇幅不再引述。倒是其中講了很多金句值得提出來,如“論至德者不和于俗,成大功者不謀于眾”,“窮鄉多異,曲學多辯”,“以書為御者不盡馬之情,以古制今者不達事之變”,等等,頗具哲理警示意義。這個事情以趙武靈王大獲全勝而結束:“始出胡服令”,“遂胡服招騎射”。
六
早期中原定居民族的文化“領先”于所謂“胡人”“夷狄”,這是歷史形成的。沿著以黃河為主體的河流,中原人民馴化作物學習耕種,建立定居點以至于規模更大的城鎮,獲得了穩定的食物來源,并由此確立了程度不同的國家制度及其相應的典章禮儀,創造出文字和多種藝術形式。若以上述條件為前提去看待游牧民族,其差異性自然是相當鮮明的,但這并不意味著那些非定居的游牧民族就沒有自己的制度禮儀和“文化”。風俗習慣、禮儀制度因環境不同而各具其異,但文化與文明之間是可以通過交流對話而互取其“宜”的。這才是趙武靈王下決心“移風易俗改造中國”的根本原因。令我們深感慚愧的是,在對這個問題的認知與理解上,趙武靈王幾乎領先了我們兩千年。每讀《史記》和《戰國策》,當看到反對派們在文化層面做文章,反復聒噪文明禮儀制度規范的絕對性,并以此詬病改革、易服時,其陳詞濫調耳熟能詳,帶給我們一種強烈的穿越感,仿佛又回到了大清王朝。論辯雙方,趙武靈王不僅是“師夷長技以制夷”的先驅,也是對文明交流有自覺性的第一人,而公子成以及“群臣”則首次撐起了“華夷之辨”與“體用論”的大旗。他們顯然無法知道,在兩千年之后,他們所遭遇的困難、糾結與處境,將要再次上演。
七
趙國上下君臣一心,“胡服騎射”的改革很快就有了成果。
二十年,王略中山地,至寧葭;西略胡地,至榆中。林胡王獻馬……二十一年,攻中山……中山獻四邑和,王許之,罷兵。二十三年,攻中山……二十六年,復攻中山,攘地北至燕、代,西至云中、九原。
《史記·趙世家》
這段記載有兩個關鍵點值得注意。
第一個,是反復出現的“攻中山”。幾乎是不可思議的隔一年一攻,這么頻繁的攻擊放在誰身上都受不了,而趙武靈王此時儼然成了個窮兵黷武恃強凌弱的狂人。其實,這是有原因的,首先趙與中山有巨大的恩怨,兩國接壤犬牙交錯,歷史上打過多次,趙國都吃了虧。趙武靈王在說服公子成時曾提到“先時中山負齊之強兵,侵暴吾地,系累吾民,引水圍鄗,微社稷之神靈,則鄗幾于不守也”。當年這個中山國依仗跟齊國的聯盟,侵犯趙國,殺傷民眾,還引河水圍困鄗城(今河北柏鄉縣),如果不是祖宗在天之靈保佑,鄗差點兒就丟了。這個事件成了趙國君臣的奇恥大辱。其次,也是更重要的:地理位置,即“今中山在我腹心”。中山國位于趙國北部,在今河北省的石家莊、保定、邢臺一帶,恰好把趙國南部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區域與遼闊的北部區域攔腰截斷了,嚴重阻礙了趙國向北方發展的勢頭。這可能也是一說到趙國,人們往往只知有邯鄲不知有“趙之北邊”的原因。總之,在深刻仇恨與“胡服騎射”的強大攻勢下,中山國最終被滅了。
第二個,是“二十六年,復攻中山,攘地北至燕、代,西至云中、九原”。消滅中山,打開了北部邊境代、雁門與燕地的通道,趙武靈王兵鋒所指一路向西,云中即今呼和浩特、托克托一帶,九原則在包頭。今天的包頭市行政區劃仍然設有九原區。請記住幾個信息,趙武靈王二十六年,對應公元前299年,這一年,正值他39歲壯年。“西至云中、九原”在地理上為趙武靈王修筑趙北長城創造了條件,而從九原到臨河高闕塞,大約260公里。據歷史考證,趙武靈王修筑北長城約在公元前300年。那么也就是這個時期了。
到此為止,他一生所辦的三件事,前兩件都大功告成了。對胡服騎射的認知、構想與實施清晰地表明,即便不是梁任公所說的“黃帝以后第一偉人”,他也是中國歷史上第一位偉大的改革家,第一位西去的騎手。而修筑長城于北緯40度,漫長的邊境線為中原定居民族贏得了更為穩定的生存環境。在文明史的意義上,他首次正面肯定了游牧民族的騎兵文化優勢,反擊了公子成、“群臣”及一切泥古不化、固步自封的空洞學說。虛心學習,銳意進取,堪稱文化交融的典范。
但他的故事還沒結束。
八
遍數中國帝王,趙武靈王肯定是其中最有趣的人,是想象力爆棚的人,因此也是一個兼具正劇、悲劇和喜劇感的人。他辦的第三件事匪夷所思。
修筑完長城,“二十七年五月戊申,大朝于東宮,傳國,立王子何以為王。……武靈王自號為主父”(《史記·趙世家》)。您沒聽錯,四十歲壯年的趙武靈王宣布退位了,當起了“太上皇”。人們聽到這個消息,用現在的話說,眼珠子掉了一地。
史書記載,趙武靈王一生中有兩個女人,各生一子。長子名章,次子就是繼位的太子何、后來的趙惠文王。本來趙章先被立為太子,但武靈王非常喜歡小老婆,又改立次子趙何為太子。自古來因寵溺而廢長立幼都是自亂統序的禍患根由,趙武靈王幾年后真的就死在這倆兒子手上了。此是后話。
對于趙武靈王如此荒唐舉措的動機,太史公在記述這段史實時曾給出了明確的解釋,非常具有說服力。但遺憾的是,從目前所看到的材料以及后世評價中,似乎沒有人愿意認真對待太史公的說法。
主父欲令子主治國,而身胡服將士大夫西北略胡地,而欲從云中、九原直南襲秦,于是詐自為使者入秦。秦昭王不知,已而怪其狀甚偉,非人臣之度,使人逐之,而主父馳已脫關矣。審問之,乃主父也。秦人大驚。主父所以入秦者,欲自略地形,因觀秦王之為人也。
《史記·趙世家》
《史記》這段記載,令我瞠目結舌。因為中國歷史上從未見過這么好玩的君主,富有想象力和行動力,不記得自己的國君身份,不把什么禮儀制度個人安危當回事兒,極端的個人英雄主義……如果是在這個意義上去討論,別說他是“黃帝以后第一偉人”,說是最后一個偉人我也服氣。我甚至以為,跟我一樣服氣的人,應該很多。
太史公的這段文字,清晰地揭示了趙武靈王“退位”的原因,其實是一個具有金蟬脫殼意味的驚天謀略:即把以邯鄲為中心的國家南部的一般行政事務交給兒子和老臣肥義,讓自己脫身出來,穿著胡服率領士大夫猛將群臣和主力部隊去西北——想來應該就是云中、九原一帶集結活動,其戰略動機竟然是一旦機會成熟就從那里南下直搗秦國。他放棄了傳統的河西——關東地區這條軍事路線而走北路,這是絕頂大膽且出敵不意的天才方案。他空閑了十九年,從開始就放棄經略南部地區,執意胡服騎射、略定北邊的前期舉措,由此得到了特別合理的解釋:他的目的顯然不僅僅是針對“胡人”,而是有著更大的戰略構思。“長平之戰”以前的趙國,在軍事力量上是唯一能與秦國爭天下的國家,彼此都視對方為真正的對手。趙武靈王在那“空閑”的十九年里,可以肯定從未懈怠過。而且,非常可能的是,他試圖通過“胡服騎射”建設一支強大的常備騎兵部隊,并趁自己年富力強又經驗老道,一舉解決掉秦國。
不僅如此,一個身為國王的人,化了裝當間諜,親自去熟悉地形,感受未來對手的精神氣質。在被人懷疑并趕出去后,立刻策馬驅馳一路狂奔,于敵人追上來之前堪堪脫身……所有這些呈現在我們面前,不禁讓我們驚嘆,這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人?想得出來,也就罷了,還要親自去干,除了天才的想象力與視天下英雄為無物的絕大勇氣膽識,我無需多贊一詞。這種事情,五百年后的曹操也干過一次,他與侍從互換了衣冠服飾,交換了身份去見敵手,也被對方發現了蹊蹺。但曹操的難度和風險遠遠不如趙武靈王這一次。咸陽宮殿中,“狀甚偉”的主父模樣儼然,氣度不凡,而坐在對面的秦昭王越看心里越沒底:“眼前這個自稱使者的人,不大對勁兒啊,一身胡服,相貌堂堂,威風凜凜,定非善類。來人啊,將此人趕了出去!”我猜測,那時主父的內心一定是仰天狂笑的,他縱身躍馬,朝著云中、九原方向一騎絕塵,只留下身后追兵望塵莫及……
應該說事情到現在為止,一切都是完美的。但是趙武靈王的想象力為自己所埋下的殺身之禍,在五年之后終于爆發了。而這一次,不再激動人心也不再具有理想青春氣息,相反,那是最為腐朽的中國歷史最常見的模式。長子趙章被廢,心懷不滿發動叛亂,失敗后鬼使神差地逃到了主父的宮室。令人難以理解的是,主父竟然收留了他,共同抵抗趕來鎮壓叛亂的國家軍隊。戡亂軍隊圍困了主父的宮室并殺死趙章,又擔心事后被主父追責,不敢放他出來。小兒子趙惠文王面對這個尷尬局面一言不發,坐視事態惡化。就這樣僵持了三個月,雄才大略,果敢堅毅,英姿勃發,具有無限想象力、創造力和行動力,懷有天下偉大構思的一代雄主趙武靈王,在吃光了糧食吃樹皮、掏鳥窩,直至吃無可吃之后,活活餓死在沙丘宮。這一年是公元前295年,他剛滿四十五歲,就這樣結束了他不可思議的一生。趙國失去了它最好的領袖,并就此永遠失去了歷史機會。三十五年后,“長平之戰”以趙國被重挫、大秦帝國一統天下勝利奠基而告結束。
雖然說歷史不能假設,但必要時假設一下,卻也能打開各種被封閉的可能性,給后來者遺憾或絕望的情感以慰藉。讓我們來想象一下,趙武靈王沒有在“沙丘之變”中死于非命,他在“胡服騎射”這條路上繼續西進,鐵流滾滾,旌旗蔽日,一場決定中國歷史走向的秦趙大戰,在趙武靈王親自統率下,由九原、云中集結并發動。這一次,戰爭的主動權掌握在趙國的騎兵部隊手里,他們完全不必像廉頗、趙括那樣,在極為不利的太行山崎嶇的山道防御線上苦苦支撐,窩窩囊囊消耗兩年之久,然后四十萬人被集體坑殺,而是從北部平坦的云中南下直搗咸陽,縱橫千里豪氣干云速戰速決……當然,這一切并未發生,也不可能發生了。
又過了五十年,千古一帝秦始皇東巡歸來,居然也病死在沙丘!趙高、李斯秘不發喪,賜死公子扶蘇和蒙恬,謀立公子胡亥為二世。同一個地方,同一個沙丘,接受了兩位偉大的人物,也改變了兩個帝國的結局。這是幸運還是不幸?只能說是命數吧。
九
從包頭的九原區向北,沿S211省道行駛十公里后,向東轉入包腦線再行駛十多公里,進入石拐區有戰國趙北長城遺址。遺址有一座“胡服騎射廣場”,不遠的山坡上,修建了一座巨大的趙武靈王胡服騎射雕像,雕像基座注明,作者是中央美術學院的碩士研究生趙君,趙同學的指導教師是清華美院雕塑系魏小明教授。也許是疏忽了,我沒有留意雕像的制作時間。
周邊一切靜悄悄,偶爾從公路上駛過一兩輛汽車,轉彎就不見了。想必是經常路過見慣風云,對這一切已不感稀奇。我一個人走上小山頭,四周打量,這就是“敕勒川,陰山下”所描述的景象嗎?群山無言。而兩千三百多年前的趙武靈王,此刻就騎馬持箭,昂首向天,孤零零地與他的山河同在。他胯下的坐騎,被塑造得健壯肥碩,似乎有些唐代氣韻。
對了,馬!趙武靈王胡服騎射成功后初試鋒芒,西“至榆中,林胡王獻馬”,后來漢武時期的貳師將軍李廣利西征大宛,也是得到大宛良馬汗血馬才罷手的。中原定居民族對于良馬的需求,不僅僅出自喜愛,也源于更加實際的用途。無論戰馬還是平民生計所用之馬,都是力量和速度的王者。
G6是最繁忙也最擁堵的高速之一。我啟程時從北京一路向西,常見沿途一輛又一輛的大貨車在道路最外側緩緩而行,巨大的廂體被設計成上下兩層,裝載了各種品牌的小汽車,以國產中低檔車居多。而回程向東看見的就都是空車了,那些被卸載下來的小汽車都去了哪里?是否正行進在趙武靈王策馬驅馳的路上?引人無限遐思。而西北部地區的人民,對于汽車的需求,恰如遠古時代對于馬的執著,這一點可以從牧民對摩托車的喜愛得到如天機一般的啟示。今天,你在草原上已經越來越難見到騎馬放牧的傳統牧民了,他們一個個戴著墨鏡,騎著各種品牌的摩托車,悠悠然跟在自己的牧群后面,情緒飽滿,興味盎然。若路況允許時,偶爾加大油門疾馳一把,騎術非常嫻熟。也許,漸漸地,騎馬對于他們,已經不再是必須,而更多是一種紀念和儀式了吧。
歷史,總是活在這無語的莊嚴中,不斷消失,然后重生。當它換了面容再次與我們相遇時,考驗我們的就絕不僅僅是一般性的知識,還有文明的識見與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