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青不敗由天幸,
李廣無功緣數奇。
——唐·王維《老將行》
人不寐,
將軍白發征夫淚。
——北宋·范仲淹《漁家傲·秋思》
一
古今中外戰史上將星如云,他們因勝利和非凡成就而被銘記。
然而也有比較個別的例外,他們是敗軍之將,但他們并未因為失敗而失去被人敬仰和膜拜的機會,甚至相反,他們有可能收獲比戰勝他們的人還要高得多的榮譽。如美國南北戰爭中的南軍總司令羅伯特·李,他可能是世界戰史上唯一一個打了敗仗繳械投降還被尊為民族英雄、并且立了雕像的人。而在中國,也有這樣一位名將,他雖然身經百戰,卻從沒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像樣戰績,打起仗來,經常丟盔棄甲損兵折將,不是迷路就是被俘,而且結局可謂悲慘。當他再次因為迷路貽誤戰機而被他的上級責問時,他選擇了自殺來承擔或拒絕承擔責任。偉大的文學家和歷史學家司馬遷這樣描寫道:他自殺時,所在部隊“士大夫一軍皆哭。百姓聞之,知與不知,無老壯皆為垂涕”(《史記·李將軍列傳》)。
他就是被對手匈奴尊稱為“漢之飛將軍”的李廣。
為這樣一位敗軍之將樹碑立傳,而且寫得如臨其境,同情滿紙,這種情況無論是在中國戰爭史上還是在中國歷史的人物評價上,都是不同尋常的。而且《史記》縱貫上下3000年,十二本紀、三十世家、七十列傳,篇幅有限,名人巨多,能擠進這個行列里相當不容易。很多成就地位遠在他之上的王侯勛臣,都只能合傳并立,甚至還有四個人合傳的例子。司馬遷卻能拿出篇幅和極大耐心為李廣單獨立傳,這么做一定是有他自己充足的理由的。
二
李廣祖籍“隴西成紀”,即今甘肅天水。啰嗦一下籍貫問題,是因為此地乃大秦老巢,在成立諸侯國之前,秦人就在這地方定居生活。這里一向是與西戎、犬戎等游牧部落犬牙交錯沖突不斷之所,所以“廣家世世受射”——代代相傳都學習和掌握騎馬射箭的技術,可以說是專為國家守邊境的職業軍人出身。李氏家族在隴西成紀一帶是相當顯赫的名門望族,這個家族有一個很著名的先祖李信,在秦王嬴政手下做事,為大秦統一天下立下了赫赫戰功。司馬遷在《李將軍列傳》中介紹這段史實時指出“其先曰李信,秦時為將,逐得燕太子丹者也”。公元前227年,燕國眼看著鄰居趙國被滅國王被俘,唇亡齒寒形勢危急,實在不甘心束手就擒,但無奈國力貧弱難以與秦國正面對壘,不得不去搞個人恐怖主義,策劃了荊軻刺秦王的歷史大戲。刺殺失敗,嬴政驚嚇之后極為惱怒,放下手中其他的事兒先辦燕國,而且務必要把策劃恐怖方案的首惡分子燕太子丹緝拿歸案。于是李信被任命為領導和執行這次軍事行動的將領,他先是在易水擊潰了燕太子丹的聯合部隊,然后乘勝追擊。公元前226年,逃到遼東避難的燕王不得已殺死兒子太子丹,并送其頭顱向秦國請罪。完成這個接收儀式的應該就是李信。
李廣生年不詳,死于漢武帝元狩四年(公元前119年)。按照他自殺前所述“廣結發與匈奴大小七十馀戰……年六十馀矣”來推算,大約生于公元前186年,死時六十七歲了(另一說李廣從軍時十五歲,死時六十二歲)。從李廣出道直至自殺,他與匈奴打了四十七年的仗,經歷了漢文、景、武三帝;匈奴老上、軍臣、伊稚斜三位單于,正值漢匈關系發生逆轉、歷史走向顛覆的關鍵時期。換言之,他全面參與了中原定居文明從被動變主動、逐漸取得對北方游牧文明壓倒性優勢的歷史進程,并在帝國北部邊境的軍旅生涯中走完了他艱難的一生。而有此經歷或者說“殊榮”的漢朝將領,唯有他一個人。
漢高祖劉邦在“白登之圍”受困平城后,不得已“和親”,送女人送錢財給匈奴,其結果只是“冒頓乃少止”。自此,“和親”政策維持了漢匈兩家最低限度的和平,但由匈奴發動、從北緯40度以北向長城南部的小規模侵擾掠奪從來沒有間斷過,而且是慣用的老套路老手法,一群騎兵風馳電掣闖進來燒殺搶掠,得手就跑。朝廷對此基本是束手無策的,這導致了匈奴愈發肆無忌憚,以至于劉邦駕崩不久,冒頓單于竟給呂后寫了一封信,公然將呂后調戲了一番。這封信在中原漢文明看來非常“流氓”,信的大意是說:您死了老公,我也是單身漢,咱倆都挺郁悶,沒啥高興的事兒。不如合作一下。您考慮考慮。歷史學家沒有詳細交代這封信是怎么到了呂后手里的,但這類情況在傳統戲曲和一些電影中往往是如下情形:下級手拿著信念到一半突然不再吭聲,上級催問為何不念了,下級哆哆嗦嗦地說,奴才不敢念。上級一般是冷著臉說,恕你無罪,而性子急的會劈手搶過信來自己去看,然后暴跳如雷,并將信撕得粉碎。總之此信將呂后氣了個半死,登時就要殺了送信的匈奴使者,然后調兵遣將去開戰報仇。好在朝廷里有更清醒的人,一方面曉之以理:您比高祖皇帝要差一點吧?連高祖都困在平城啊;另一方面動之以情:北邊那些人都是無父無君的野蠻人,說好話不必當真,說難聽話也犯不上跟他們計較。終于冷靜下來的呂后前思后想,咽下了這口氣,讓大臣寫了回信。這封信在《史記》里找不到,司馬遷只是說“呂后乃止,復與匈奴和親”,但班固的《漢書·匈奴傳》對這封信做了如下記載:
單于不忘弊邑,賜之以書,弊邑恐懼。退日自圖,年老氣衰,發齒墮落,行步失度,單于過聽,不足以自汙。弊邑無罪,宜在見赦。竊有御車二乘,馬二駟,以奉常駕。
盡管回信這段話的意思并不難懂,但漢語表達之委曲精妙讓我還是忍不住翻譯一下的沖動。回信是說:勞您大駕惦記我們這個破國,還親自寫信來,我們都很惶恐。但我仔細想了,我已經上了年紀,脫發掉牙,走路不穩,您實在沒必要為了我而辱沒了自己。我國并沒有得罪您的地方,請放過我們吧。我這兒有豪車兩架,駿馬八匹,望您笑納。
與冒頓單于的囂張和“流氓成性”相比,呂后這封回信真可謂卑躬屈膝到了極點,完全超出了普通人的承受能力和人們的歷史想象。呂后竟能如此低聲下氣臨辱不驚,估計冒頓單于也是完全沒料到,一時間不知道該怎么辦,只得回了一封很客氣的信說,我不太懂中國的禮法,謝謝您沒跟我一般見識。然后,“獻馬,遂和親”。從國家政治與民眾和平生存的角度去看,呂后這個隱忍舉措,證明她稱得上審時度勢、能屈能伸的一流人物。由此也可以知道,無論歷史還是現實,很多事情都需要知己知彼精確行事,遠非喊喊口號那么簡單。這里有一點需要強調,古代中國等級次序是森然有別的,大小官員連家里蓋房起多高的門樓、趕車用幾匹馬都有嚴格規定,絕對不能有任何混淆僭越。當初劉邦與冒頓“和親”并“約為兄弟”,在尊卑方面是含糊其辭打了馬虎眼的,“天子”正統還在漢室這邊。而呂后這次送的并非普通豪車,乃是天子專用“御車”,這就等于是間接承認了單于的“天子”身份乃至匈奴作為上方大國的對等地位,此后再罵人家是“夷狄禽獸”就不那么方便了。此一事實,非常形象地說明了當時漢匈兩國弱強分明的地位關系。這種情形在李廣登上歷史舞臺之后仍然持續了很長時間。
三
李廣首次出現在漢家歷史上,是在漢文帝十四年(公元前166年)。那一年“匈奴大入蕭關,而廣以良家子從軍擊胡,用善騎射,殺首虜多,為漢中郎”(《史記·李將軍列傳》)。
秦漢蕭關位于今天寧夏固原東南方向,考之以譚其驤《中國歷史地圖集·西漢》冊,已經在北緯36度,為漢“涼州刺史部安定郡”。換言之,從北緯40度到36度,匈奴鐵騎長驅直入邊境400多公里,可見其深入內地是家常便飯。漢軍戍邊的兵源常由罪犯去充當,而所謂“以良家子從軍”,意在說明李廣本來沒有當兵的義務,他不在被征召從軍的行列,完全可以不參戰。然而李廣主動選擇從軍與匈奴作戰,可見他建功立業、拜將封侯的愿望非常強烈。而西漢王朝也是求賢若渴,有志青年李廣初出茅廬,但他的杰出表現立刻贏得了朝廷的注意與欣賞,被任命為“漢中郎”。這個官職,僅次于將軍,理論上的品級和俸祿接近二千石,而實際上領八百石,差不多相當于今天副省部級干部了。
從公元前166年入朝做官,直至漢文帝駕崩的公元前157年,史書沒有記載李廣這十年的變化。應該是一直在中央政府做“漢中郎”之類的官員,至少不會低于這個品級。但也一直沒有升遷,即,一直沒能實現他孜孜以求的拜將封侯的愿望。李廣是遐邇聞名的勇將,在一次陪同漢文帝出行打獵時非常賣力,還曾經與猛獸格斗,頗受文帝贊賞。司馬遷就此記錄下漢文帝的一句話:“惜乎,子不遇時!如令子當高帝時,萬戶侯豈足道哉!”太可惜了,你沒趕上好時候啊!如果你生在高祖打天下的時代,做個萬戶侯又算得了什么呢!
“子不遇時”是歷來文人評價李廣時最愛引用的座右銘一般的金句。順便,那些考試不及格的秀才和仕途不順的官員,以及因為種種不靠譜而被人們拒絕的,異想天開不切實際撞了南墻的,乃至做生意賠了本兒的,跟人打架沒打贏的,等等,紛紛從“子不遇時”這個表述中發現了自己的不幸是小人所致,并由此得到了極大的心理安慰:懷才不遇,蹉跎終生,正義在我,錯是對方。以動人的故事和華麗的修辭強化這一類思想方法,以濃烈的情感敘述扭曲事情的真實邏輯,是一部分中國文人經久不衰的傳統。這個說法,后來演變成了漢朝統治階級對大臣“刻薄寡恩”的證據。在我青少年讀《史記》時,這個印象十分強烈。但隨著歲月遷徙,經驗逐漸脫掉它炫目的情感外衣之后,判斷就有可能顛覆人們的固有成見。事實上,漢王朝的“刻薄寡恩”有則有之,比如“七國之亂”時,驚慌失措的漢景帝為平息七國的憤怒情緒,用帝王權術無端誅殺了忠臣晁錯,令人扼腕不齒。而對于李廣,漢朝一向是器重有加,甚至有所偏袒的。
在一次與匈奴對壘寡不敵眾余眾皆沒之后,李廣光桿司令一人只身逃脫,按照漢朝法律是要判死刑的。但漢朝同時還有一條針對這類情況的補充性條款,可以拿出相當數量的錢財抵罪,李廣便掏錢“贖為庶人”。一個為戰斗而生慣于出入槍林箭雨的人,突然變成了一個“老百姓”,賦閑在家的滋味想來是非常不好受也不適應吧,于是他經常約上朋友出城打獵,以排遣心中郁悶。某天打獵興起,跟人喝酒到半夜才回城,走到霸陵被霸陵尉攔住了。因為漢朝法律不允許“夜行”。李廣的手下想走個后門通融一下,說你知道你攔的是誰?此前大名鼎鼎的李將軍。不料這位霸陵尉是個堅持原則——俗稱“死心眼兒”的人,他認為法律規定就算現役將軍也不行,別說你一個“前將軍”。于是李廣在野外過了一夜。下面的故事大家耳熟能詳,當李廣被再次啟用去右北平郡任太守時,“即請霸陵尉與俱,至軍而斬之”。可憐這位掃興的倒霉的堅持原則的霸陵尉,無辜死掉了,死于以權謀私、草菅人命、英勇無畏、廉潔愛人的“漢之飛將軍”手里。
無論是《史記》還是《漢書》,對這一史實都沒有爭議。而《漢書·李廣傳》還有一段后續是《史記》所沒有的:
(李廣)上書自陳謝罪。上報曰:“將軍者,國之爪牙也……夫報忿除害,捐殘去殺,朕之所圖于將軍也;若乃免冠徒跣,稽顙請罪,豈朕之指哉!將軍其率師東轅,彌節白檀,以臨右北平盛秋。”
李廣上書請罪,說明他很清楚自己的所作所為是“非法”的。但他既不投案也不伏法,而是給皇帝寫信。這個姿態確實做得很漂亮,但是漢武帝也不含糊,他讀懂了李廣的全部意思,于是在無奈之下對李廣曲意包庇,然后只是催促他作為“國之爪牙”趕緊出發前敵御寇。君臣二人,一個恃寵生驕濫殺無辜,一個權術當頭枉法縱容。國家制度、法律尊嚴、人命關天云云,都成了兒戲。在李廣這邊,他吃準了漢武帝迫于國難當頭用人之際,不會因為一個區區霸陵尉跟他較真,在皇帝這邊,他急需這位勇將速去邊關抵御匈奴,那邊的韓安國將軍吃了敗仗剛剛死在了右北平。兩個人就這樣達成了默契,而那個因嚴明執法死于非命的冤魂霸陵尉,有誰想過他屈死的命運嗎?他的家人為此痛苦么?他的親屬同僚會怎么看待這件事?所有這些,虛偽而自私的歷史從來沒有關心過。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當初李廣為什么不在被阻攔“受辱”時直接暴起擊殺霸陵尉呢?如果那樣的話,雖然同樣是殺人,也許我會理解和原諒他——畢竟一個氣量不寬訥于言辭又愛生悶氣的將軍完全有可能這么做。但他沒有,因為那樣的話,他就沒有了逃避懲罰的理由。被再次啟用且委以重任的第一時間,他立即動手實施報復,他忍了足夠久,終于等到了殺人而不必擔責的機會。如果說漢武帝放任了這么一種看似光明磊落實則卑劣怯弱的行為,完全是出于國家利益和帝王權術的話,那么一些后世文人為李廣的辯護,其用心固然良苦,但智商與三觀都未見高明,幾乎到了連李廣自己都會不好意思的程度——畢竟李廣自己還知道“上書自陳其罪”。
苛責古人既沒必要也非初衷,只是司馬遷那句“仆誠私心痛之”的話,一樣可以拿來放在這里做參照。“霸陵醉尉”因此發展成了一個接近成語的固定詞組,專門用來形容那種跌下高位后被原來低于他的人看不起的負面情緒,包含著仇恨、憤怒、屈辱、酸溜溜。我很詫異,精妙的漢語在其被構造之時,居然也能參與那些殺人的陰謀,并且將其美化甚至圣化。與此相類,民間俗語還有“龍游淺水遭蝦戲,虎落平陽被犬欺”等等說法,評書藝人們最喜歡這類陳詞濫調,并將其稱為“快意恩仇”,一代又一代地,在民間社會鼓噪這類“奮發圖強”“自立于天地間”然后實施報復重新頤指氣使的卑劣“情懷”。
四
考察漢文帝一生,就會知道那句“子不遇時”的真實含義。并沒有人壓制和排擠李廣,那只是漢文帝在陳述國力虛弱打不起仗的無奈。當然,他承認李廣的勇猛善戰,甚至還有一點欣賞。如果說真有所謂“懷才不遇”這件事兒,那也只是說,你趕上我這個不能打仗的時代,想通過戰功封侯拜將是不可能了,就自認倒霉吧。
漢文帝劉恒在做皇帝之前,被漢高祖封在今天山西北部為代王。這里,就是趙武靈王胡服騎射、韓王信叛變導致漢高祖身陷“白登之圍”的地方,雁門、代郡歷來是匈奴進入北緯40度一線的主要戰區,文帝因此比任何高調說話的人都深知匈奴之威。當他做了皇帝掌握了全局,愈發知道當時帝國的財力物力人力都非常有限,不足以跟匈奴正面決戰。于是他選擇放棄武力,與民生息。
《史記·孝文本紀》有一條,直接關系到了李廣的命運:
與匈奴和親,匈奴背約入盜,然令邊備守,不發兵深入,惡煩苦百姓。
自從漢匈和親以來,匈奴時常違反條約闖關搶掠,然而漢文帝只是堅持“御敵于國門之外”,從不征調軍隊與匈奴大規模作戰,他不愿為此增加老百姓的傷亡與經濟負擔。
敘述到此,就能知道“子不遇時”的大背景,其實是漢文帝的施政方針所決定的。這種等于“我們保證不首先與匈奴打仗”的承諾,不僅是出于漢文帝的道德覺悟,更是出于他賢良明智的政治經濟判斷。這種息事寧人的防御性國家戰略,對于國家和民眾而言,其利好處顯而易見,但對于李廣來說不啻是一種毀滅。沒有進攻和戰斗,抹去了他與滿朝文武的區別,讓他在“漢中郎”的行列中泯然眾人,過著“暗無天日”的無聊生活。終漢文帝一朝,李廣的出頭之日都沒有能到來。他一度被任命為老家的隴西都尉回到前線,但由于文帝“不發兵深入”的整體國家戰略,他的職責就是守住門戶不丟東西而已,沒有什么立功的機會。除了開頭那句“萬戶侯豈足道哉”的安慰性贊許,他看不見前途。
公元前157年,漢文帝駕崩,漢景帝繼位。三年之后的前154年,“七國之亂”爆發,打仗已經是不可避免。一時間人心惶惶,天下搖蕩,然而李廣終于從苦悶的平靜中看到了希望,等到了一顯身手的機會。此時跟隨劉邦打天下的能臣猛將絕大部分都不在人世了,而且帝國兵力也不像七國那樣來得聲勢浩大。好在統帥周亞夫是開國元勛周勃的兒子,作為將門虎子,周亞夫代表著帝國最純正的軍事血統和最高水準,治軍嚴厲,戰略精當。而李廣幸運地被任命為驍騎都尉,追隨周亞夫對陣七國叛軍。果然,李廣一出手就是滿堂彩,“擊吳楚軍,取旗,顯功名昌邑下”(《史記·李將軍列傳》)。古人作戰,軍旗作為軍威象征部隊靈魂,一般都圍繞主將且有重兵把守,李廣在昌邑這個地方沖鋒陷陣“斬將搴旗”,是很大的戰功。如果不是出了一件莫名其妙的事情,論功行賞,李廣是有很大機會封侯的。
吳、楚首倡叛亂,聯絡七國進攻帝國首都長安,從地理上必須越過梁國。偏巧梁孝王劉武是漢景帝的親弟弟,他站在中央政府一邊扼守交通要沖,幫助皇帝抵抗七國聯軍的進攻。昌邑位于今天山東巨野,也屬梁國地盤。李廣“顯功名昌邑下”,梁王不知道是出于高興,還是為了籠絡人才,授予了李廣一顆將軍印。而李廣,可能他建功立業的渴望太強烈了,也可能根本沒有意識到有什么不妥,總之是高高興興糊里糊涂地接受了。這真是令人難以想象也無法理解的事情。作為中央政府國家軍隊的軍人,太尉周亞夫的部下,無論從哪個方面說,他都沒權利也沒理由私下接受一個地方諸侯國所頒任的職務,哪怕僅僅是一個榮譽性的職位,這應該是一個基本常識。很不幸的是,李廣偏偏就沒有這個常識。
事情還有另一層面更為微妙的性質。梁孝王劉武是景帝的親弟弟,他們的母親,竇太后對小兒子的喜愛和寵溺,完全超過了對皇帝的感情,一度到了想讓景帝把皇帝位子讓給小兒子劉武的地步。劉武在自己的王國里,所有宮廷儀仗和排場都比擬中央,甚至超過中央政府。漢景帝對此盡管只能不聞不問,表面上還要維持超級親密友愛的關系,但內心對梁孝王的警惕、忌憚與惱火,是不問可知的。沒有了異姓王,同姓王照樣可以威脅皇帝的寶座,這個道理連劉邦也沒弄明白。李廣作為中央政府的軍人私自接受梁王授予的將軍印,肯定給景帝留下了非常不愉快的印象。礙于太后和梁王的特殊地位,景帝不敢多說什么,他把一肚子的怨氣和多年窩火都撒到了李廣頭上。
根據司馬遷的記載,李廣并未因此受到追究和懲罰,但論功行賞這事兒也就吹了:“以梁王授廣將軍印,還,賞不行。”場景應該是這樣的:論功行賞時,朝廷上有人提到了李廣的“取旗”之功,皇帝平靜地說,這個朕知道,但李將軍已經接受過梁王的賞賜,朕就不便再重復計功了。李廣的心情從忐忑期待跌至谷底,當真是啞巴吃了黃連,有苦說不出。這是李廣一生唯一的一次立軍功,還失掉了封賞機會,是個很不好的兆頭。
五
對于李廣一生的遭遇,文人世論一向都是強調他懷才不遇、被權貴排擠、經歷各種不公平,都在強調李廣愛兵如子、仁義道德、心底無私、深受擁戴,“一軍皆哭。百姓聞之,知與不知,無老壯皆為垂涕”……同時都在譴責統治者的刻薄寡恩。不得不說,司馬遷在傾注了無限同情給李廣這個人物時,確實帶有深刻的自我遭遇投射感,也有他自己的道理。但今天再讀《史記·李將軍列傳》,感到太史公文學敘事的抒情性在一定程度上妨礙了他的客觀,而那些后代文人世論雖然情感真切,正義當頭,可惜大部分都不符合事實。
李廣私接皇帝政敵所授將軍印這件事,說起來可大可小,全在皇帝的理解和處理。如果嚴格執法,認定李廣違規交結地方諸侯且私相授受,并在國家法律層面追究懲罰,只能說是嚴厲,卻也算不上什么刻薄。但景帝并沒有這么做。西漢王朝前幾任皇帝,都稱得上是知人善任的有為之君。這次景帝雖然沒有給李廣封賞,但也沒有任何處罰訓誡,而是立刻把他從中央政府一群太平官員中調離出來,派到前線去做上谷太守,遠離那些他根本駕馭不了的朝廷是非。作為職業軍人,李廣沒有那么高的“政治覺悟”。不僅皇親國戚之間的各種微妙貓膩他不明白,就是政府機關里的各種規則、潛規則,包括為人處事的方式等等,他也搞不太懂。這次出任邊郡太守,不僅是人盡其才,應該也是遂了李廣的個人心愿。
上谷郡位于今天河北省宣化、懷來一帶,恰在北緯40度匈奴群落出沒之地。匈奴聽說邊境來了個叫李廣的漢人新太守,便來試探究竟,結果他們發現自己遇到了一個好對手。李廣不像先前那些能不打就不打的保守主義太守們,他反其道而行之,是有條件要打,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打。匈奴此前從沒遇到過這么有意思的人,也來了興致,于是每天都來跟李廣纏斗。用司馬遷的話說,“匈奴日以合戰”。在我的閱讀印象里,似乎很少有人認真品讀和追究這個細節。以往匈奴入邊,一向只為利來,搶東西搶人,掠奪生活資料是唯一目的,而且是搶了就跑,不會呆在原地等著漢兵來懲罰。但這次情況完全不同,匈奴啥也不為,只為了跟李廣作戰一決高下,而且隔三差五就來,簡直有了點惺惺相惜、切磋武功的味道。這種情況在漢匈戰史上是非常罕見的。由這個細節,我們完全能夠想象李廣個人卓爾不群的騎射才能,他以前所未有的方式,贏得了對手的敬意。但這種情況引起了外交部長公孫昆邪的不安,他向景帝進言說:李廣這個人的才華天下找不到第二個,但有點嘚瑟,總是跟敵人對陣單挑,這樣下去,遲早是個死。景帝聽從了這個建議,為保護李廣把他調到了上郡做太守,減少他與匈奴直接對戰的機會。上郡在今天陜西榆林、延安一帶,北緯38度,正北部為漢匈前線朔方郡。在景帝一朝,李廣還先后擔任過隴西、北地、雁門、代郡、云中等地太守,加上先前的上谷、上郡,共七個郡。如果加上漢武帝時期所擔任的右北平太守,可以說李廣一生中,幾乎把漢匈邊境的所有邊郡太守都當了個遍。這種經歷在整個西漢王朝,恐怕也難找出第二個人。他的“世世受射”為國效命,他的建立功勛的熱望,他的沉默堅忍,一直如此輾轉艱辛,如此盡忠盡責,如此勇敢無畏,卻始終得不到晉升的機會,難怪人們要為他打抱不平。
對于李廣來說,特別遺憾的是,由高祖劉邦奠定的“和親”是迄今的基本國策。景帝繼承了漢文帝的防御性國家戰略,打定主意不跟匈奴撕破臉皮。文景兩朝近四十年時間,從未與匈奴發生大規模軍事沖突,他因此不可能得到殺敵斬首立功的機會。盡管這幾十年來匈奴不斷地侵入北地、云中、雁門、上郡、右北平等各邊郡,多則十幾萬騎,少則萬余騎,劫掠人力財物,只要他們肯退走,朝廷絕對不會追擊也不會尋求報復,而且,始終認真履行著和約,照樣“遣公主”、送錢財,維持著最低限度的和平局面。漢景帝在位十六年,于公元前141年駕崩,這一年,李廣已經45歲。時間就這么無聲無息,與帝國的尊嚴和他的為戰斗而生的青春一起流走了。
六
漢文帝十四年(公元前166年)“匈奴大入蕭關”時,冒頓單于已經死了,率軍的是冒頓之子老上單于。老上單于最大的成就,是徹底擊潰了位于匈奴西部的世仇月氏國,為父親報仇雪恨——當年冒頓曾經在月氏當過人質險些被殺。這次致命的攻伐迫使月氏離開甘肅舊地敦煌、祁連一帶西遷至中亞地區,等于是被滅國了。不僅如此,老上單于還把月氏國王的腦袋砍下來掏空,當作喝酒的大碗,可見相當痛恨。不過很多人有所不知的是,這個泄憤方法的首創者并非“野蠻人”老上單于,而是定居的文明“中國”人,時間上也早了將近三百年。據《史記·刺客列傳》:公元前453年,“智伯伐趙襄子,趙襄子與韓、魏合謀滅智伯,滅智伯之后而三分其地。趙襄子最怨智伯,漆其頭以為飲器”。這個駭人聽聞的報復措施非常獨異,在漢文明典籍中僅此一例。合理的推測是,趙襄子久居北緯40度之代地,耳濡目染,不排除這是他學習和仿效游牧民族習俗的結果。后來,出了一首流傳很廣的民歌,文學史不斷提到: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婦無顏色。這首歌哀嘆匈奴被漢朝擊敗之后失去了豐美水草地,不得不遠走他鄉,因此被一些人文學者、文學史家稱為“匈奴的讖歌”。其實,最該唱這首歌的不僅是匈奴,還有月氏人并且首先是月氏人。只是在他們被匈奴滅國流離失所之后,沒有人為他們代言哀嘆這一切而已。
老上單于在入侵蕭關的四年后去世,繼位的軍臣單于在位35年,在大部分時間里,漢匈大體上維持了和平局面,前提當然是“和親”,漢朝送女人送錢財。然而“歷史的拐點”在軍臣單于后期被孕育出來,經過“文景之治”四十年休養生息,撤銷同姓諸侯王強化了中央政府的政治權力,西漢帝國逐漸擺脫了積貧積弱的困難局面,完成了巨大的人才與物力積累,中原定居文明的反擊即將到來。公元前140年,劉徹繼位為漢武帝,這個年號被追記為“建元”,應該是中國歷史上有年號紀年的開始。也是在這一時期,李廣迎來了命運的轉機。漢武帝繼位后,開始為未來的戰略反擊選賢任能,把李廣從上郡太守提拔為未央衛尉,另一位守邊名將程不識同時被任命為長樂衛尉。邊郡太守轉任皇宮禁衛軍首領,應該是很大的信任和榮譽。
馬邑這個地方,當真奇怪,仿佛對于漢匈兩國來說都是骨鯁在喉,導致滄桑巨變的事件都要在這里發生。所謂“解鈴還須系鈴人”,從馬邑引發“白登之圍”開始的不平等條約——“和親”,注定要在馬邑解除。公元前133年,即漢元光二年,漢武帝終于接受主戰派的建議,下了決心跟匈奴翻臉。于是以馬邑城做誘餌,派出三十萬大軍埋伏于周圍,希望一舉全殲匈奴主力活捉單于。起三十萬大軍以圖決戰,這是西漢王朝自漢高祖劉邦“白登之圍”之后首次最高動員規模,完全可以理解武帝對這次戰役的期待。單于走到半路發現情況不對,立即撤軍。結果是三十萬伏兵白忙了一場,漢武帝失望震怒不已,懲罰了主戰派官員。李廣在這次軍事行動中被任命為驍騎將軍,可惜他連匈奴的人影兒也沒看到。
既然彼此撕破了臉,就都不用藏著掖著了。漢武帝不再履行和親義務,軍臣單于這邊也開始了各種報復。元光六年(公元前129年),匈奴侵入上谷,武帝再次發兵從北緯40度一線各邊郡反擊,李廣以未央衛尉、驍騎將軍的身份領兵出雁門。這一次李廣總算正面遭遇了匈奴的部隊,卻很不幸地戰敗且被匈奴俘虜了,由此開啟了他人生最后十年的“失敗之旅”,同時也是收獲贊譽之旅:
單于素聞廣賢,令曰:“得李廣必生致之。”胡騎得廣,廣時傷病,置廣兩馬間,絡而盛臥廣。行十馀里,廣詳死,睨其旁有一胡兒騎善馬,廣暫騰而上胡兒馬,因推墮兒,取其弓,鞭馬南馳數十里,復得其馀軍,因引而入塞。匈奴捕者騎數百追之,廣行取胡兒弓,射殺追騎,以故得脫。于是至漢,漢下廣吏。吏當廣所失亡多,為虜所生得,當斬,贖為庶人。
《史記·李將軍列傳》
榮譽是太史公頒發的。《史記》這段畫面感極強的生動文字,顯示了司馬遷卓越的文學才華。“素聞廣賢”這句話,有相當的事實依據,應該不是作者的主觀推測。因為此前李廣在景帝一朝十幾年連任各個邊郡太守,匈奴肯定比較了解他。但接下來說單于下了死命令,對李廣一定要抓活的,顯然是想象夸張之辭。歷來匈奴入邊燒殺搶掠暴虐兇殘,但對與自己交戰的漢軍將領,卻是另一種態度。除非是陣前對砍殺傷人命那沒辦法,只要是生擒活拿的,從不會殺害,相反,都是帶回去“優待俘虜”。不能說奉若神明吧,也是禮敬有加,千方百計為己所用。哪怕是寧死不屈的人,通常都是留置不歸,比如讓蘇武去貝加爾湖牧羊。就這方面說,匈奴始終有一種令漢文明困惑費解的實用主義和人道主義傳統。司馬遷敘述單于命令的這個描述,給人一種極端強烈的印象,仿佛李廣聲譽遠在當時所有漢軍將領之上,以至于連單于都“愛不釋手”要親自下令予以特殊保護。但事實上,李廣擔任右北平太守贏得“漢之飛將軍”美名是在兩年之后了,此時與其他將領相比,除了年紀大,并無特殊之處。而且,經過司馬遷妙筆生花,人們記住了李廣智勇雙全、縱馬馳歸的雄姿,卻很少有人意識到,他其實是個幾乎全軍覆滅的敗將。
七
元光六年(公元前129年)這次戰役,是個標志性事件。無論對漢匈兩家的戰略選擇,還是對李廣的人生命運,都具有極端的重要性。這次戰役,是西漢王朝自漢高祖之后第二次主動出擊匈奴的大規模戰爭。對于李廣來說,這是他首次以正選將軍的身份獨當一面與匈奴作戰,理論上距離立功封侯的目標越來越近了。然而事情竟然像故意跟他作對一樣。其后的元朔六年,同樣的事情再次發生:
元朔六年,廣復為后將軍,從大將軍軍出定襄,擊匈奴。諸將多中首虜率,以功為侯者,而廣軍無功。
《史記·李將軍列傳》
從元光六年到元朔六年這一時期,軍臣單于死了,弟弟伊稚斜起兵趕走了本該繼位的太子于單,強奪匈奴單于寶座。此后幾年,匈奴從雁門、漁陽多處反復入侵,而漢帝國對匈奴的反擊戰也已經全面打響。這些戰役,李廣因擔任右北平太守,均沒有機會參加。令人感到焦慮的是,青年將軍衛青、霍去病正在飛速崛起,并屢立奇功。元朔元年(公元前128年)“漢使將軍衛青將三萬騎出雁門,李息出代郡,擊胡。得首虜數千人。其明年,衛青復出云中以西至隴西,擊胡之樓煩、白羊王于河南,得胡首虜數千,牛羊百馀萬。于是漢遂取河南地,筑朔方,復繕故秦時蒙恬所為塞,因河為固”(《史記·匈奴列傳》)。衛青元朔二年出云中至隴西這次戰役,再度收復了被匈奴占據的河套地區,居功至偉。回想起元光六年的上谷之戰,即李廣被俘那次,漢軍四萬人兵分四路。《漢書·武帝紀》:“匈奴入上谷,殺略吏民。遣車騎將軍衛青出上谷,騎將軍公孫敖出代,輕車將軍公孫賀出云中,驍騎將軍李廣出雁門。青至龍城,獲首虜七百級。廣、敖失師而還。”由這個記載來看,四路兵馬分頭行動互不領屬,將軍們之間的地位還是平行關系。但短短六年時間,在元朔六年的這次定襄之戰中,衛青已經是“大將軍”,成了李廣的領導。令人欲哭無淚的是,“諸將多中首虜率,以功為侯者,而廣軍無功”!按照衛青是漢武帝小舅子的關系來推論,他比武帝年齡略小,此時當在30多歲,霍去病則在元朔六年剛滿17周歲的弱冠之年,遠征匈奴一戰成功而封為冠軍侯。只有李廣依舊兩手空空,此時已經是近60歲的白發老將軍了。
后二歲,廣以郎中令將四千騎出右北平,博望侯張騫將萬騎與廣俱,異道。……明日,復力戰,而博望侯軍亦至,匈奴軍乃解去。漢軍罷,弗能追。是時廣軍幾沒,罷歸。漢法,博望侯留遲后期,當死,贖為庶人。廣軍功自如,無賞。
《史記·李將軍列傳》
“后二歲”應該是元狩二年(《漢書》記為“后三歲”)。這一戰,李廣又是幾乎全軍覆沒,還連累了因出使西域而著名的博望侯張騫“當死”。盡管司馬遷再次妙筆生花,令人信服地描寫了李廣以一當十、臨危不懼、“意氣自如”等超絕的個人才能,但他還是敗了,“廣軍幾沒”,取得功名封侯的希望愈加渺茫。他感覺到了自己的衰老,白發覆額,滿面滄桑,心情暗淡。更揪心的是,漢武帝似乎也開始失去了對他的信任與耐心。
李廣對于自己的坎坷命運百思不得其解,曾經跟一個風水先生討論過:自從漢朝跟匈奴打仗我李廣基本沒缺席過,各支部隊級別比我低又才能平平卻立功封侯的有幾十個人。我自認并不比那些人差但實際結果反倒不如他們,這是什么情況?是我面相不對?還是命不好?那位風水先生裝模作樣算了一圈答不上來,只好胡扯:您自個兒想想有啥做得不妥而后悔的事情沒有。李廣是個老實人,他認真回憶說,早年在做隴西太守時,曾經招降過八百多個造反作亂的人,然后都給殺了,到現在還很后悔。于是風水先生就像落水者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趕緊就坡下驢說:對對,就是因為這個!
八
李廣自己說“廣結發與匈奴大小七十馀戰”,這個數字不知怎么來的,估計主要是景帝時期做各邊郡太守時的小規模防御戰,也包括在上谷時“匈奴日以合戰”。根據《史記》和《漢書》所記載,梳理漢武帝以來李廣所參與的漢匈之間大戰,如下:
(一)元光二年(前133年),馬邑埋伏,任驍騎將軍。全軍無功;
(二)元光六年(前129年),以衛尉為將軍“出雁門擊匈奴”。被俘,后逃歸。“當死,贖為庶人”;
(三)元朔六年(前123年),“復為后將軍。從大將軍軍出定襄,擊匈奴。諸將多中首虜率,以功為侯者,而廣軍無功”;(四)元狩二年(前121年),“以郎中令將四千騎出右北平……軍幾沒……廣軍功自如,無賞”。
漢代以軍功行賞封侯,有嚴格量化規定,不是評勞動模范和道德模范。李廣因此難封實在是情理之中。但包括漢武帝在內,大家都對李廣的遭遇感到奇怪:凡有他參加的戰事,不是失敗就是被俘,或者同時出征別人都有功,唯獨他毫無建樹。只能用“數奇”——命不好來解釋。漢武帝曾多次啟用,給機會,是看重李廣的名望、忠誠和勇氣,但是現在,連皇帝也有些擔心而不打算再用這位老將了:
后二歲,大將軍、驃騎將軍大出擊匈奴,廣數自請行。天子以為老,弗許;良久乃許之,以為前將軍。是歲,元狩四年也。
《史記·李將軍列傳》
元狩四年(前119年),老將軍即將走向他悲情人生的終點。這一年他67歲(一說62歲),對功名的渴望已經淡化為一個形式外殼,而對國家的忠誠以及對個人命運的抗爭成為支撐他走下去的精神力量。看到“廣數自請行”這五個字,我在想象這位六十多歲的老將軍的表情與決心,甚至有感同身受之震撼。而“良久乃許之”說明漢武帝經不住老將軍以必死決心來請戰,中間頗有憐惜、為難、糾結等曲折。而接下來的事情,正是司馬遷強調說明李廣蒙冤受到陷害的描述:
廣既從大將軍青擊匈奴,既出塞,青捕虜知單于所居,乃自以精兵走之,而令廣并于右將軍軍,出東道。東道少回遠,而大軍行水草少,其勢不屯行。廣自請曰:“臣部為前將軍,今大將軍乃徙令臣出東道,且臣結發而與匈奴戰,今乃一得當單于,臣愿居前,先死單于。”大將軍青亦陰受上誡,以為李廣老,數奇,毋令當單于,恐不得所欲。而是時公孫敖新失侯,為中將軍從大將軍,大將軍亦欲使敖與俱當單于,故徙前將軍廣。廣時知之,固自辭于大將軍。大將軍不聽,令長史封書與廣之莫府,曰:“急詣部,如書。”廣不謝大將軍而起行,意甚慍怒而就部,引兵與右將軍食其合軍出東道。軍亡導,或失道,后大將軍。大將軍與單于接戰,單于遁走,弗能得而還。
《史記·李將軍列傳》
這段描述,可以說是讓漢武帝和衛青背負千載罵名的關鍵“證詞”。綜述這段描寫的意思:李廣以前將軍身份跟隨衛青出征,衛青抓住了俘虜,得知單于的藏身之所,就打算親自去干,并支開了李廣走東路迂回包抄。而東邊這條路要繞遠又缺乏食物和水源,沒辦法駐扎。李廣多次表達要當先鋒跟單于同歸于盡的意思,但行前漢武帝私下里叮囑衛青,李廣命數不好走霉運,會影響大軍作戰,別讓他先跟單于照面。而衛青的私人朋友公孫敖剛丟掉了侯爵位,衛青也想讓公孫敖跟自己一起去打單于,以利于公孫敖立功恢復爵位。其結果,李廣由于各種私心、不公待遇而被迫走了東路,再次“軍亡導,或失道”。當他因這些他感受到的“不公平”而被追責時,他無法忍受雙重的侮辱而自剄身亡。
上述描寫言之鑿鑿,矛頭直指衛青。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在隨后的《衛將軍驃騎列傳》中,司馬遷的記載卻是另一種情況:
元狩四年春,上令大將軍青、驃騎將軍去病將各五萬騎,步兵轉者踵軍數十萬,而敢力戰深入之士皆屬驃騎。驃騎始為出定襄,當單于。捕虜言單于東,乃更令驃騎出代郡,令大將軍出定襄。郎中令為前將軍,太仆為左將軍,主爵趙食其為右將軍,平陽侯襄為后將軍,皆屬大將軍。
郎中令即是李廣。此處分列了所有從屬于衛青的前后左右各路將軍,卻唯獨沒有“中將軍公孫敖”,司馬遷很可能是把這次出征與第一次“定襄之戰”記混了,那一次“大將軍青出定襄,合騎侯敖為中將軍,太仆賀為左將軍,翕侯趙信為前將軍,衛尉蘇建為右將軍,郎中令李廣為后將軍,右內史李沮為強弩將軍,咸屬大將軍,斬首數千級而還”。對照《李將軍列傳》中非常詳細地指責衛青與公孫敖私人友誼,這個疏忽令人費解。這一段主要描述方向不再是李廣,而是“揭露”漢武帝偏袒霍去病的私心。武帝把敢于深入死戰的精兵強將都派給了霍去病,而且先讓霍去病從定襄(今內蒙古鄂爾多斯東部)出擊單于,等到抓來的俘虜說“單于東”,又改變計劃讓霍去病出東邊的代郡(今河北張家口蔚縣)——武帝一心想讓霍去病立大功,連衛青都不得不給霍去病讓位而自己出定襄。
問題在于,《李將軍列傳》說“青捕虜知單于所居,乃自以精兵走之”,這是說衛青有私心要自己去打單于;而《衛將軍驃騎列傳》則說“驃騎始為出定襄,當單于。捕虜言單于東,乃更令驃騎出代郡,令大將軍出定襄”,這是說漢武帝有私心讓霍去病去打單于。其實,兩相參照閱讀,就能看出司馬遷在《李將軍列傳》中對衛青的指責并不公平——那時情報工作的手段既很單一也不精確,完全靠抓俘虜聽口供,且單于行軍忽東忽西。大軍出塞由誰擔任主攻方向,這不是衛青自己能決定的,一切都要聽從漢武帝的指令。所以在《衛將軍驃騎列傳》中,司馬遷又寫,當聽到新消息說“單于東”,為了讓霍去病抓到單于,漢武帝又更改了指令讓霍去病出代郡,那么這時衛青出定襄,就不可能是如《李將軍列傳》中所說“自以精兵走之”。同一段史實,卻出現如此矛盾舛亂,有些不可思議。盡管后來的實戰是衛青對上了單于,霍去病擊潰了左賢王,而李廣因為迷路未能完成對單于的側翼包抄,造成單于“遁走”,并最終導致李廣自殺。但這算不上是衛青的罪過。可是上述莫衷一是的歷史記錄,并不妨礙千古文人把罪責推給衛青,視之為奸佞、自私的殺人兇手。
九
李廣作為一代名將享有巨大聲譽,司馬遷當推首功。《史記·李將軍列傳》傾盡同情、并以很多生動傳神細節刻畫李廣這個人物的性格特征,他“懷才不遇”、英勇無畏、愛兵如子、廉潔奉公、“訥口少言”,唯一的娛樂是跟人比賽射箭,并且還遭受各種不公平待遇和迫害……所有這些,都符合傳統文人對于自我命運與社會關系的認定。他們從李廣的不幸遭際中認出了自己,并將其發揚光大。無怪乎宋代學者黃震感慨說:“凡看衛霍傳,須合李廣看,衛霍深入二千里,聲振華夷,今看其傳,不值一錢。李廣每戰輒北,困躓終身,今看其傳,英風如在。史氏抑揚予奪之妙,豈常手可望哉?”
但事情還不盡然。從技術觀點看,李廣個人形象的諸多元素,都符合公眾對于冷兵器時代傳統武將的想象。李廣贏得千古傳誦,這也是一個很有可能的原因。
《史記·項羽本紀》說到項羽,有這樣的描寫:“項籍少時,學書不成,去學劍,又不成。項梁怒之。籍曰:‘書足以記名姓而已。劍一人敵,不足學,學萬人敵。'于是項梁乃教籍兵法,籍大喜,略知其意,又不肯竟學。”這里說的是個人勇士與統軍將領的根本區別。項羽雖然是“力拔山兮氣蓋世”的猛將,但從小就知道“一人敵”是遠遠不夠的。
一個很有趣的現象,除了《隋唐演義》《說岳全傳》之類的評書,乃至后來各種武俠小說之外,嚴肅的戰史和軍事著作,從不會在意一個將領個人的軍事技藝——“武功”,換言之,我們從不曾知道白起、李牧、韓信、漢尼拔、拿破侖會什么功夫使什么兵器。但是相反,我們差不多都知道關羽的青龍偃月刀重達八十二斤,天下第三條好漢小公子裴元慶白盔白甲,手提一對八棱梅花亮銀錘,洪七公“降龍十八掌”的第十八招式叫“亢龍有悔”,梅超風的“九陰白骨爪”專在人腦袋上穿五個窟窿,小李飛刀傷人立死……以至于,共和國上將許世友也在民間傳說中身負少林絕學,等等。李廣是整篇《史記》中唯一一個被提及個人戰力技藝的正規軍將領,這有其可理解之處。在北緯40度一線與匈奴對陣,超強的個人騎射技術是最有效的作戰方式,當年趙武靈王力排眾議移風易俗“胡服騎射”正是這個道理。《李將軍列傳》中有多處提及李廣的“武功”,“廣為人長,猿臂,其善射亦天性也,雖其子孫他人學者,莫能及廣”,射箭射進石頭,專門去射老虎,以“大黃”勁弩射殺匈奴戰將,射殺前來追擊的匈奴騎兵……確實出類拔萃勇邁絕倫。我小時候看連環畫,最愛看武將的英姿和神奇的絕技。
但是,一個將領的作用不是敢死隊,他的個人戰力技藝,并不簡單等同于他的軍事才能。這是個決定性的區別。特別是當漢武帝從戰略防御轉向全面進攻時,這個區別嚴重限制了李廣。他在景帝時期擔任七八個邊郡太守,基本是守在長城的箭樓上或者城堡里,作戰半徑很小,遇到匈奴來襲擾就直接開射,不太需要其他的能力。然而武帝時代開始大軍“出塞”長途奔襲尋找匈奴主力決戰,這時候,他曾經的長處立刻變成短板。李廣“行無部伍行陳,就善水草屯,舍止,人人自便,不擊刀斗以自衛”,帶隊行軍沒有操練約束,人人隨意,晚上睡覺也不派敲梆子打更的。更要命的是,由于長期的防御型習慣,李廣明顯缺乏地理知識,這導致他一旦單獨遠行作戰就總是“亡導”“失道”——迷路。司馬遷表揚李廣說,因為不用排隊操練不用放哨站崗不必點名造冊,寬仁愛兵,“其士卒亦佚樂,咸樂為之死”,聽起來很感人。但從軍事角度說,這非但不是愛兵如子,相反,是助其速亡。一個好將領真正該做的,是率領他的士兵奪取勝利,至少,帶他們活著回家。
在這個意義上,像李廣這樣,缺乏必要的軍事操練,缺乏紀律約束,以將領個人道德感召力代替縝密的作戰計劃和戰時動員,以個人勇力與膽識代替有效的集團軍事行動,動輒“失道”“亡導”,陷千萬士兵于萬劫不復之險地,無論如何都與其“名將”的聲譽相去甚遠。他一生失敗的悲劇性,根源正在于此。
十
文學往往被稱作“向失敗者的靈魂致敬”的藝術。李廣“失敗”的一生被敘寫為一種人格上的勝利和榮譽,始終為那些不如意的人生所接納,為那些不如意的人們所惦記。《李將軍列傳》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成為一種精神慰藉和觀測人性的切口,成為一首千古絕唱的失敗者之歌——“百姓聞之,知與不知,無老壯皆為垂涕”——老百姓們聽說這件事,不管對李廣這個人是否了解,也不分年老和年幼,全都痛哭流涕,這情形很像舉世皆知的偉人辭世。司馬遷的致敬堪稱最高等級了,對此我曾經非常篤信且感動,但今天讀來難免有些遲疑。
司馬遷千古良史秉筆直書,從未諱言李廣的短處。事實上,我們今天所能了解的李廣,完全有賴于司馬遷“不為尊者諱”的良史精神與如實記述。只是因為觀念的緣故,他既不能理解漢匈騎兵作戰的要領,也不愿從上古立場后撤,因此往往情不自禁將李廣那些“短處”視為優點,并且在感情上對人物的“社會不適應癥”予以正面的強烈文學渲染。這種徘徊曲折糾結,在司馬遷那里是痛徹骨髓的。但這種并不能真正滋養人心的矛盾態度,顯而易見出于他自己不幸的身世遭遇,同時也充斥著世界觀方面的沖突。
進入武帝一朝,儒學逐漸取得正統地位。太史公崇尚孔子“知其不可而為之”的人格,雖談不上名教中人,但對孔子“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贊譽,影響了后代無數人。然而在更為內在的另一面,他在情感認知和世界觀上,對道家黃老思想有極其自豪與深刻的體認。類似于“天道自然”“清靜無為”的觀念,貫穿了整篇《史記》寫作。李廣的“訥口少言”,“人人自便”,簡易樸素,寬仁率性,對規章制度和紀律約束的繁瑣與嚴格感到厭煩,軍事上奉行與對手個人力戰的自然主義態度,等等,這些屬于個人品德和行事風格的元素,基本是在黃老思想基礎上被描述被盛贊的。它們與未來的社會結構與價值認定其實是漸行漸遠的,往往更多存身于個體的道德選擇中。
然而,我們就此看到,這種情況恰恰也是思想自由與精神多樣性的魅力所在。離開了一些不合時宜的事物,世界也許會顯得更加單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