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蒙田隨筆全集(全三卷)
- (法)蒙田
- 2552字
- 2022-04-19 15:37:01
舊版序
季羨林
譯林出版社準備出版《蒙田隨筆全集》,征序于予。我沒有怎樣考慮,就答應了下來。原因似乎頗為微妙,看似簡單,實極曲折。首先是韓滬麟先生來我家,是孟華女士陪來。我對孟華一向是深信不疑。她絕不會隨隨便便陪等閑之輩到我家來的。因此我非答應不行。其次,我對蒙田還算是熟悉的,只是由于我個人研究方向的轉變,同蒙田已經久違久違了。現在一旦提起,似乎有話要說,所以就答應了。
萬沒有想到,這第二條理由卻使我嘗到了一點不大不小的苦頭:原以為自己真有話可說,等到拿起筆來,心中卻空空如也。我現在是“馬行在夾道內,難以回馬”了,不說也得說了。但是,倒三不著兩,隨便扯幾句淡,勉強湊成一篇序八股,也并不難。可這不是我的作風,這樣既對不起出版社,也對不起讀者,而且也對不起自己。
我眼前只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重讀原作。當年我當學生時,梁宗岱先生翻譯的《蒙田試筆》,我曾讀過,至今雖已年深日久,但依稀印象猶存。現在又把韓滬麟先生寄來的校樣拿過來,翻看了其中的若干篇。我沒有全讀,現在從實招供,舊印象加上新閱讀,自己覺得現在說話有了些根據,“莫怪氣粗言語壯”,我已經有了點資本了。
我覺得,讀這一部書,首先必須讀《致讀者》這一篇短文。蒙田說:
下面他又說:
蒙田說這是一本真誠的書,這話是可信的。整部書中,在許多地方,他對自己都進行了無情的剖析。但是,在我這個生活在他身后四百多年的外國人眼中,他似乎有點矯情。你不讓讀者讀自己的書,那你又為什么把書拿來出版呢?干脆不出版,不更符合你的愿望嗎?
又如在上卷第八章中,蒙田寫道:
這也是很奇怪而不近人情的想法,難道寫隨筆的目的僅僅是為了日后讓自己感到羞愧嗎?我看,這也有點近于矯情。
但是,我們必須記住,矯情,一種特殊的矯情,與憤世嫉俗僅僅有一片薄紙的距離。
不管怎樣,如果全書只有這樣一些東西,蒙田的《隨筆集》絕不會在法國,在英國,在全世界有這樣大的影響,它必有其不可磨滅的東西在。
蒙田以一個智者的目光,觀察和思考大千世界的眾生相,蕓蕓眾生,林林總總;他從古希臘一直觀察到十六世紀,從法國一直觀察到古代的埃及和波斯,發為文章,波瀾壯闊。他博學多能,引古證今,鑒古知今,對許多人類共同有的思想感情,提出了自己獨到的,有時似乎是奇特的見解,給人以深思、反省的機會,能提高人們對人生的理解。
要想把他所想到和寫到的問題爬梳整理,十分困難。以我個人淺見所及,我認為,上卷的第三章《情感驅使我們操心未來》最值得注意。在這一篇隨筆中,蒙田首先說:
這都是很重要的意見。人類如果從變為人類的那一天起,就安于現狀,不求未來,他們就不能夠變到今天這個地步。我們甚至可以說,如果化成人類的那一種猿或者其他什么動物安于現狀的話,它們就根本變不成人類。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幾希,這個“幾希”就包含著不安于現狀。
蒙田在下面接著說:
柏拉圖這兩句話,是非常有名的話,不但在西方流傳了二千多年,也傳入中國,受到了贊賞。其所以如此,就因為它搔到了癢處,道出了真理。中國人不也常說“人貴有自知之明”嗎?可見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時間和空間的巨大距離,也不能隔斷。按常理說,最了解自己的應該說還是自己。“近水樓臺先得月”嘛。然而,根據我個人的觀察,在花花世界中,爭名于朝,爭利于市,真正能了解自己的人如鳳毛麟角,絕大部分人是自高自大,自己把自己看得超過了真實的水平。間亦有患自卑感者,這是過猶不及,都不可取。完全客觀地、實事求是地給自己一個恰如其分的評價,戛戛乎難矣哉!然而這卻是非常必要的,對個人,對社會,對國家來說,都是這樣。
在這一部書中,類似這樣的零金碎玉,還可以找到不少。只要挑選對,就能夠讓我們終身受用。我在這里還要聲明一句:蒙田的觀點我并不全部接受,理由用不著解釋。
在寫書、出書方面,我有一個“狹隘的功利主義”觀點。我認為,出書必定要有用,對個人有用,對社會和國家有用。這個“用”,當然不應該理解得太窄狹。美感享受也是一種“用”。如果一點用處都沒有的書,大可以不必出。
我認為,《蒙田隨筆全集》是一部有用的書,很有用的書。
最后,我還想就“隨筆”這個詞說幾句話。這個詞法文原文是essai。這一下子就會讓人聯想到英文的essay,從形式上來看就能知道,這本是一個詞。德文則把法文的essai和英文的essay兼收并蓄,統統納入德文的詞匯中。這在法、英、德三國文學中是一種體裁的名稱;而在中國則是散文、隨筆、小品等不同的名稱。其間差別何在呢?我沒有讀“文學概論”一類的書,不知專家們如何下定義。有的書上和雜志上居然也把三者分列。個中道理,我區分不出來。
談到散文、隨筆、小品,中國是世界上第一大國,我們的經、史、子、集中都有上乘佳作,為任何國家所望塵莫及。在歐洲,則英國算得上散文、隨筆的大國,名家輩出,燦如列星。法國次之,而德國則頗有遜色,上面舉的essai和essay就可以充分說明這種現象。歐洲國家文化和文學傳統本是同源,為什么在創作體裁方面竟有這樣的差距?我還沒有看到有哪一位比較文學家論證探討過這個問題。我希望將來會有。
我在上面說到我在接受寫序的任務時心理上的轉變過程。但一旦拿起筆來,不覺就寫了二三千字,而又沒有說假話,全是出自內心的真話。這是我始料所不及,這一篇序總算給我帶來了點安慰。
一九九六年十一月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