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隋唐中日書籍交流史(新中日文化交流史大系)
- 王勇
- 5464字
- 2022-04-15 18:56:37
七 日本遣使唐朝之目的
日本從630年開始派出遣唐使,由于造船技術落后和航海知識匱乏,途中船毀人亡事件頻頻發生。貞觀五年(631),第一批遣唐使到達長安時,唐太宗“矜其道遠,敕所司無令歲貢”,并遣新州刺史高表仁持節往撫(27)。高表仁歷經艱險回國后,“自云路經地獄之門,親見其上氣色蓊郁,又聞呼叫錘鍛之聲,甚可畏懼也”(28)。
高表仁的表述或許有夸大之嫌,但千余年前橫渡東海,確實要經受生死考驗。比如說鑒真大師,5次東渡失敗,途中死亡36人,280余人退出,最后僅24人抵達彼岸(《延歷僧錄》)。以此察之,日本人甘冒鯨波之險,必肩負著重大使命。

圖2-12 遣唐使船模型(神戶市立博物館)
首先可以肯定的是,他們與來自西域的使節不同,主要目的不在于購求絲綢。當西方人深信賽里斯人從樹上采集羊毛編織絲綢時(29),日本人已學會“蠶桑緝績”,生產“細纻、縑綿”,甚至向中國出口倭錦、絳青縑、綿衣、帛布、異文雜錦等(30)。
在唐代的中日文獻史料中,我們沒有找到遣唐使從中國大量進口絲綢的記錄,倒是發現遣唐使帶來的貢品以絲綢為主,日本朝廷支付給使團成員的經費也全部是絲綢、布帛之類(31)。既然遣唐使攜帶絲綢作為貢品和貨幣,他們遠道而來意欲得到什么呢?其實,《舊唐書·日本國傳》已經給出答案:
開元初,又遣使來朝,因請儒士授經。詔四門助教趙玄默就鴻臚寺教之,乃遺玄默闊幅布以為束脩之禮,題云“白龜元年調布”,人亦疑其偽。所得錫賚,盡市文籍,泛海而還。其偏使朝臣仲滿,慕中國之風,因留不去,改姓名為朝衡,仕歷左補闕、儀王友。衡留京師五十年,好書籍,放歸鄉,逗留不去。(32)
日本使以“闊幅布”作為束脩之禮,“所得錫賚”則“盡市文籍”,其“好書籍”如此。所謂“錫賚”當指錢幣,而非實物(33)。假設《新唐書》列為“西戎”的波斯、大食、拂菻等同年入朝,且也獲錫賚的話,會不會“盡市文籍”而去呢?相信不會,來自“沙漠絲路”的使者,大概會滿載絲綢西歸。這就是東西使者之不同,他們從唐朝攜歸的物品,反映出各自的文明取向。
關于唐代中日關系,日本學者池田溫教授概括為政治、經濟、文化三個方面,指出“當時交易等經濟關系尚處于不太發達的階段,非生活必需品的高度的文化產物發揮著最重要的作用”(34)。筆者以為,上述見解也適用于遣唐使之目的,“非生活必需品的高度的文化產物”則可置換為“書籍”。
遣唐使源于遣隋使,兩者在日本歷史上首尾銜接,前后300余年。其間,日本使團肩負的具體使命并非一成不變,但購求書籍一直是他們的主要任務,這從中日文獻中可以找到充分的佐證。如《善鄰國寶記》卷上引《經籍后傳記》(35)(原文雙行夾注,改為括號內單行注):
以小治田朝(今按推古天皇)十二年歲次甲子正月朔,始用歷日。是時,國家書籍未多,爰遣小野臣因高于隋國買求書籍,兼聘隋天子。
這是文獻所載日本派往中國的第一個求書使團,“小野臣因高”即遣隋使小野妹子,入隋后改名蘇因高,赴隋之目的是“買求書籍”。自此中日之間的書籍流通渠道開通,并在遣唐使時代得到進一步拓展。遣唐使官員的求書情況,除前述《舊唐書·倭國傳》之外,據《日本書紀》記載,第二次遣唐使回國(654)后,大使吉士長丹因“多得文書寶物”而獲封戶、晉位、賜姓,可見求書成果甚至會影響仕途。
唐朝約300年,日本先后任命20批遣唐使,他們肩負的使命不可能一成不變,有招聘高僧碩學的,有學習佛教文化的,有引進典章制度的,有輸送僧俗學生的,但與朝鮮半島諸國側重軍事、外交、政治的遣唐使不同,目標始終鎖定于文化,而在人員往來極端困難的情況下,書籍則是文化的最佳載體,于是在漫長的時光歲月中自然而然形成一條“書籍之路”。
“沙漠,駝隊,西方,夕陽西下,背負的是鮮艷的絲綢,這是古代的絲綢之路;大海,船隊,東方,旭日東升,運載的是飄香的書籍,這是古代的書籍之路?!蔽以浫绱嗣枋鼋z綢之路與書籍之路的不同景觀(36)。但是,兩者的區別不僅限于地理特征,應該根植于更深的文明內核。
古代輸往西域的絲綢,現在即便從深埋沙漠的遺存中出土,大概也已經腐朽而不堪穿用;然而,當年遣隋唐使攜歸的書籍,直到今天依然是人們智慧的源泉。這些書籍猶如文明的種子,在漫長的歲月里生根發芽,繼而開花結果,長成參天大樹。
絲綢與書籍的關系,有點類似于米粒和稻種。假如中國出產的大米,成千上萬噸地輸往西方,一時或許會掀起“中國米”熱,但當大米被消費完之后,其影響也就隨之煙消云散,因為米粒無法再生米粒;假如中國出產的稻種,只要一顆掉入東方的土壤,如果有人去呵護,便會生根發芽,便會抽出稻穗,便會形成稻田,繼而改變那里的生活方式,因為稻種具有自我再生的機能。
書籍也如稻種,一旦播撒在人之心田,就會生根發芽,繼而開花結果,在精神世界營造出一片綠洲,直接影響人們創造文明的活動。近代以前,中日之間人員往來及物資流通受到自然條件的阻遏,但日本卻最大化地繼承了中國的傳統文化。倘若隋唐以來,日本不是冒鯨波之險孜孜求索書籍,而是大量購買絲綢、陶瓷、漆器之類,那么最多也只是“優孟衣裳”而已。
筆者在探索中國典籍東傳史的過程中,還發現一個值得留意的現象:清代以前,日本人來華求書,往往每種只取一本,很少有帶復本回國的。(37)仔細想來,路途兇險,跨海不易,為了多帶書籍,求闕本、購新書乃是效率最高的方法。
眾所周知,文化的傳播主要依賴人和書。日本由于自然環境限制,自古無法像新羅那樣把大量學生送入太學(日本人入太學者,僅阿倍仲麻呂一人),而且中國士大夫渡海傳授者罕見其人(少數僧侶除外),因此通過書籍汲取大陸文化,遂為不得已之策。然而,事實證明,書籍作為文化傳播的媒介,比之人的持續時間更長、涵蓋空間更廣。
如果說絲綢是中華物質文明的象征,那么書籍則凝聚著更多的中華文明的精神創意,因而具有強大的再生機能,可以超越時空惠及后代。遣隋唐使攜歸的書籍,經過傳抄、翻刻而流布世間,再經闡釋、翻譯而深入人心,對日本文化的發展產生不可估量的巨大影響。
時下討論日本文化的特點,強調其獨創性者有之,突出其模仿性者亦有之。然而,從書籍之路的角度審視之,日本文化的創造模式往往介乎兩者之間。比如假名文字,均從漢字的草書及略筆蛻化而來,多少留下模仿的痕跡。但是,假名并非為了描摹漢字、標記漢語而創制,只是借助漢字的部分形體以表達日本人的思維,則不能不說是他們的創意。再如漢詩,日本人自隋唐以來吟詠了大量作品,清末俞樾所編《東瀛詩選》錄詩4800首,這僅限于17世紀以后的佳作(偶含古代作品),其總數之巨實無法估算,而這些數以萬計的詩歌,只是借用漢詩的形式以歌詠日本人的心聲,也不能說是純粹的模仿。
明治維新(1868)之前,“四書五經”之類是日本公私學塾的啟蒙書籍。雖然大多數日本人不通漢語,但可以讀懂漢文書籍。他們通過閱讀中國典籍,與中國人接受大致相近的熏陶,由此形成類似的道德觀念、審美意識、行為規范、藝術情趣。他們的知識構造與心靈世界,具有東亞的普遍特征。那么,由心靈的發露而創造的文化,自然也具有東亞的普遍特征。
書籍本身是一種奇特的生命體,她在傳播過程中不斷繁衍子孫,構成大小不等的血緣家族。17世紀前期,清人商舶把《水滸傳》帶入日本,引起彼地知識階層的關注,很快有人編出《水滸傳解》《水滸傳抄譯》《水滸傳譯解》等,對小說進行注釋和編譯。18世紀,《通俗忠義水滸傳》《水滸傳畫本》《水滸畫潛覽》等全譯本、圖解本相繼問世,在庶民中形成“水滸熱”。與此同時,日本人作家受此啟發,創作了《本朝水滸傳》《日本水滸傳》《女水滸傳》《天明水滸傳》《天保水滸傳》《傾城水滸傳》等幾十種類本。這些類本不同于譯本,雖然大多借用“水滸”題名和某些故事框架,但登場人物、時代背景、表演舞臺、故事細節都是日本的,既不是中國文學的模仿,也難算日本文學的獨創,筆者把這些書籍看作是中日文學混血的后代。
歷史上,中日兩國交往甚少,為何文明景觀極為相似?這個謎底現在可以揭開:中國典籍猶如文明的種子,經由書籍之路播撒到日本列島,在異國他鄉生根發芽,雖然不免出現種種變異,但中華文明的遺傳基因始終傳遞著古老的信息。
(1) F.V.Richthofen:China:ErgebnisseeigenerReisen,Diet rich Reimer,Ber l in,1877.
(2)“絲綢之路”在時間上持續數千年,在空間上綿延數千里,穿越有“世界屋脊”之稱的帕米爾高原,所以堪稱世界上“最長、最古、最高”的貿易通道。
(3) 1958年在浙江省吳興縣發掘的錢山漾遺址中,出土一塊公元前2750±100年的長2.4厘米、寬1厘米的綢片,其經緯線至少由20多粒蠶繭繅制而成。綢表面細致、平整、光潔,呈平紋組織,經密52.7根/㎝,緯密48根/㎝,顯示絲綢織造技術已達到相當高的水平。
(4)[法]戈岱司著,耿昇譯:《希臘拉丁作家遠東古文獻輯錄》,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1—2頁。人名標音及生卒年均依所引之書,下同。
(5)[法]戈岱司著,耿昇譯:《希臘拉丁作家遠東古文獻輯錄》,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5—6頁。
(6)[法]戈岱司著,耿昇譯:《希臘拉丁作家遠東古文獻輯錄》,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10頁。
(7)[法]戈岱司著,耿昇譯:《希臘拉丁作家遠東古文獻輯錄》,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14—15頁。
(8) 呂文利:《李?;舴遗c“絲綢之路”》,《學習時報》2016年6月2日。
(9)[日]三杉隆敏:《海のシルクロードを求めて—東西焼物交渉史—》,創元社1968年版。
(10)[日]藤本勝次、山田憲太郎、三杉隆敏:《海のシルクロード :絹?香料?陶磁器》,大阪書籍株式會社1982年版。
(11) 陳炎:《略論海上絲綢之路》,《歷史研究》1982年第2期。這篇論文于1986年獲北京大學首屆科研成果一等獎。
(12) 蔣淑媛、于天福:《箕子的朝鮮之行與丹東絲綢業的興衰》,《絲綢》2002年第9期。
(13) 日本蠶桑的起源,應該早于天照大神。《日本書紀》創世神話還有如下內容:“日月既生,次生蛭兒……次生火神軻遇突智,時伊奘冊尊為軻遇突智所焦而終矣。其且終之間,臥生土神埴山姫及水神罔象女。即軻遇突智娶埴山姫,生稚產靈,此神頭上生蠶與桑,臍中生五谷?!?/p>
(14)“班布”,《冊府元龜》卷一百七十“來遠”條作“斑布”,推測是一種染色的木棉布。
(15)《日本書紀》卷十四雄略天皇十五年(471)條:“秦民分散,臣連等各隨欲驅使,勿委秦造。由是秦造酒甚以為憂而仕于天皇,天皇愛寵之,詔聚秦民賜于秦酒公。公仍領率百八十種勝,奉獻庸調御調也,絹充積朝廷,因賜姓曰禹豆麻佐(一云禹豆母利麻佐,皆盈積之貌也)。”《日本書紀》卷十四雄略天皇十六年(472)條:“秋七月,詔宜桑國縣殖桑,又散遷秦民使獻庸調?!?/p>
(16)《續日本紀》卷三十八延歷四年(785)六月十日條追憶祖先:“臣等本是后漢靈帝之曾孫阿智王之后也。漢祚遷魏,阿智王因神牛教,出行帶方?!?/p>
(17)《續日本紀》卷一《道照薨傳》:“(700)三月己未,道照和尚物化。……初孝德天皇白雉四年(653)隨使入唐,適遇玄奘三藏,師受業焉?!诤箅S使歸朝,臨訣,三藏以所持舍利、經論咸授和尚,而曰:‘人能弘道,今以斯文附屬。’……登時船進還歸本朝,于元興寺東南隅別建禪院而住焉?!筮w都平城也。和尚弟及弟子等奏聞,徙建禪院于新京,今平城右京禪院是也。此院多有經論,書跡楷好,并不錯誤,皆和上之所將來者也?!?/p>
(18) 王勇:《玄奘に教わった入唐僧たち》,收入會議論文集《三蔵法師?玄奘のシルクロード:その遺産と指針》,奈良絲綢之路博覽會紀念國際交流財團,2000年3月,第13—19頁。
(19) 這里的“一半是異域”,當指明治維新后西化的局面。
(20) 鐘叔河:《周作人文類編7 日本管窺》,湖南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第28頁。
(21) 王勇、中西進:《中日文化交流史大系·人物卷》,浙江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329—393頁。
(22) 彭定求、楊中納等:《全唐詩》,中華書局1996年版,第1306—1307頁。
(23)《全唐詩》卷一百二十八,“青青”一作“依依”,“柳色新”一作“楊柳春”。
(24) 陽關因在玉門關之南得名,在今甘肅省敦煌市西南,為古代通西域要塞。
(25) 沈福偉:《中西文化交流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31頁。
(26) 優孟是楚國優人,憤于宰相(孫叔敖)死后遺族未獲厚遇,遂穿戴故人衣冠見楚王,歷數孫叔敖功績,楚王觸景生情,下詔優待孫叔敖家族。“優孟衣冠”引申為逢場作戲、粉墨登場、生硬模仿等。
(27) 劉昫:《舊唐書·倭國傳》,中華書局1995年版,第5340頁。
(28) 王溥:《唐會要》卷九十九《倭國》,《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607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419頁。
(29) 古代羅馬、希臘的“羊毛樹”傳說,參見[法]戈岱司編、耿昇譯:《希臘拉丁作家遠東古文獻輯錄》,中華書局1987年版。
(30) 陳壽:《三國志·魏志三·倭人傳》,中華書局1995年版,第855、857、858頁。
(31)《延喜式·大藏省》載有貢獻“大唐皇”的禮單:“銀大五百兩,水織、美濃
各二百匹,細
、黃
各三百匹,黃絲五百絇,細屯綿一千屯。別送彩帛二百匹,疊綿二百帖,屯綿二百屯,纻布三十端,望陁布一百端,木綿一百帖,出火水精十顆,瑪瑙十顆,出火鐵十具,海石榴油六斗,甘葛汁六斗,金漆四斗?!?/p>
(32) 劉昫:《舊唐書·日本國傳》,中華書局1995年版,第5341頁。
(33) 劉昫:《舊唐書·崔祐甫傳》:“時李正己畏懼德宗威德,乃表獻錢三十萬貫。上欲納其奏,慮正己未可誠信,以計逗留止之,未有其辭,延問宰相。祐甫對曰:‘正己奸詐,誠如圣慮。臣請因使往淄青,便令宣慰將士,因以正己所獻錢錫賚諸軍人,且使深荷圣德,又令外藩知朝廷不重財貨。’上悅從之,正己大慚,而心畏服焉。”是可為證。
(34)[日]池田溫編:《古代を考える:唐と日本》,吉川弘文館1992年版,第13頁。
(35) 原書已經失傳,逸文散見各書(除《善鄰國寶記》外,還有《政事要略》等),書名或作《儒傳》。
(36) 葉輝、郟貞兆:《中日文化交流史上曾有一條“書籍之路”》,《光明日報》1999年8月10日第2版。
(37) 詳見本書第四章《8世紀的“書籍之路”》第七節《奈良時代的入唐求書體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