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馮其庸評點《紅樓夢》(第五卷)
- 馮其庸
- 7494字
- 2022-06-24 19:02:27
第七十九回
薛文龍悔娶河東獅 賈迎春誤嫁中山狼
話說寶玉祭完了晴雯,只聽花影中有人聲,倒唬了一跳。既走出來細看,不是別人,卻是林黛玉,滿面含笑,口內說道:“好新奇的祭文!可與曹娥碑并傳的了。”寶玉聽了,不覺紅了臉,笑答道:“我想著世上這些祭文都蹈于熟濫了,所以改個新樣,原不過是我一時的頑意,誰知又被你聽見了。有什么大使不得的,何不改削改削。”
世傳《曹娥碑》為“絕妙好辭”,此亦贊其辭也。
黛玉道:“原稿在那里?倒要細細一讀。長篇大論,不知說的是些什么,只聽見中間兩句,什么‘紅綃帳里,公子多情;黃土隴中,女兒薄命’。這一聯意思卻好,只是‘紅綃帳里’,未免熟濫些。放著現成的真事,為什么不用?”寶玉忙問:“什么現成的真事?”黛玉笑道:“咱們如今都系霞影紗糊的窗槅,何不就說‘茜紗窗下,公子多情’呢?”寶玉聽了,不禁跌足笑道:“好極!是極!到底是你想的出,說的出。可知天下古今現成的好景妙事盡多,只是愚人蠢子說不出、想不出罷了。(確是如此。然天下之景實不可盡也。)但只一件,雖然這一句新妙之極,但你居此則可,在我實不敢當。”說著,又接連說了一二百句“不敢當”。黛玉笑道:“何妨。我的窗即可為你之窗,何必分晰得如此生疏。古人異姓陌路,猶然同肥馬,衣輕裘,敝之而無憾,何況咱們。”寶玉笑道:“論交之道,不在肥馬輕裘,即黃金白璧,亦不當錙銖較量。倒是這唐突閨閣,萬萬使不得的。如今我越性將‘公子’‘女兒’改去,竟算是你誄他的倒妙。(越說越逼近黛玉。)況且素日你又待他甚厚,故今寧可棄此一篇大文,萬不可棄此‘茜紗’新句。竟莫若改作‘茜紗窗下,小姐多情;黃土隴中,丫鬟薄命’。(竟直改成黛玉的口氣。)如此一改,雖于我無涉,我也是愜懷的。”
這一聯原自動人。
改句亦好。
黛玉笑道:“他又不是我的丫頭,何用作此語。況且小姐、丫鬟亦不典雅,等我的紫鵑死了,我再如此說,還不算遲。”(脂批:“明是為與阿顰作讖,卻先偏說紫鵑,總用此狡猾之法。”)寶玉聽了,忙笑道:“這是何苦,又咒他。”(脂批:“又畫出寶玉來,究竟不知是咒誰,使人一笑一嘆。”)黛玉笑道:“是你要咒的,并不是我說的。”寶玉道:“我又有了,這一改可極妥當了。莫若說‘茜紗窗下,我本無緣;(脂批:“雙關句,意妥極。”)黃土隴中,卿何薄命’。”(脂批:“如此我亦為妥極,但試問當面用爾我字樣,究竟不知是為誰之讖,一笑一嘆。一篇誄文總因此二句而有,又當知雖誄晴雯,而又實誄黛玉也。奇幻至此,若云必因晴雯誄,則呆之至矣。”)
“我”“卿”二字,當面直對黛玉說出,故如直指黛玉也。
黛玉聽了,忡然變色,(脂批:“慧心人可為一哭。觀此句,便知誄文實不為晴雯而作也。”)心中雖有無限的狐疑亂擬,(脂批:“用此事更妙,蓋又欲瞞觀者。”)外面卻不肯露出,反連忙笑著點頭,稱說:“果改的好。再不必亂改了,快去干正經事去罷。才剛太太打發人叫你明兒一早快過大舅母那邊去。你二姐姐已有人家求準了,想是明兒那家人來拜允,所以叫你們過去呢。”寶玉擺手道:“何必又如此忙。我身上也不大好,明兒還未必能去呢。”
黛玉道:“又來了,我勸你把脾氣改改罷。一年大,二年小。”一面說話,一面咳嗽起來。(脂批:“總為后文伏線,阿顰之問,可見不是一筆兩筆所寫。”)寶玉忙道:“這里風冷,咱們只顧呆站在這里,快回去罷。”黛玉道:“我也家去歇息了,明兒再見罷。”說著,便自取路去了。
寶玉只得悶悶的轉步,又忽想起來黛玉無人隨伴,忙命小丫頭子跟了送回去。自己到了怡紅院中,果有王夫人打發老嬤嬤來,吩咐他明日一早過賈赦那邊去,與方才黛玉之言相對。
原來賈赦已將迎春許與孫家了。這孫家乃是大同府人氏,(脂批:“設云大概相同也,若必云真大同府則呆。”)祖上系軍官出身,乃當日寧榮府中之門生,算來亦系世交。如今孫家只有一人在京,現襲指揮之職。此人名喚孫紹祖,生得相貌魁梧,體格健壯,弓馬嫻熟,應酬權變,(脂批:“畫出一個俗物來。”)年紀未滿三十,且又家資饒富,(脂批:“此句斷不可少。”)現在兵部候缺提升。因未有室,賈赦見是世交之孫,且人品家當,都相稱合,遂青目擇為東床嬌婿。
亦曾回明賈母,賈母心中卻不十分趁意,但想來攔阻亦必不聽,兒女之事自有天意前因,況且他是親父主張,何必出頭多事,為此只說“知道了”三字,余不多及。
賈母不稱意,不知何故,未見說明。
賈政又深惡孫家,雖是世交,當年不過是彼祖希慕榮、寧之勢,有不能了結之事才拜在門下的,并非詩禮名族之裔,因此倒勸諫過兩次,無奈賈赦不聽,也只得罷了。
賈政更惡孫家,因知其底細。
寶玉卻從未會過這孫紹祖一面的,次日只得過去,聊以塞責。只聽見說娶親的日子甚急,不過今年就要過門的,又見邢夫人等回了賈母,將迎春接出大觀園去等事,越發掃去了興頭,每日癡癡呆呆的,不知作何消遣。又聽得說,要陪四個丫頭過去,更又跌足自嘆道:“從今后,這世上又少了五個清潔人了。”因此,天天到紫菱洲一帶地方徘徊瞻顧,見其軒窗寂寞,屏帳翛然,(一片凄涼景況,為日后預寫一筆。)不過只有幾個該班上夜的老嫗。(脂批:“先為對景悼顰兒作引。”)再看那岸上的蓼花葦葉,池內的翠荇香菱,也都覺搖搖落落,似有追憶故人之態,迥非素常逞妍斗色之可比。既領略得如此寥落凄慘之景,是以情不自禁,乃信口吟成一歌曰:(脂批:“此回題上半截是‘悔娶河東獅’,今卻偏逢中山狼,倒裝上下情孽,細膩寫來,可見迎春是書中正傳,阿呆夫妻是副,賓主次序嚴肅之至。其婚娶俗禮一概不及,只用寶玉一人過去,正是書中之大旨。”)
總是散的兆頭。
池塘一夜秋風冷。吹散芰荷紅玉影。
蓼花菱葉不勝愁,重露繁霜壓纖梗。〔一〕
不聞永晝敲棋聲,燕泥點點污棋枰。
古人惜別憐朋友,況我今當手足情!
寶玉方才吟罷,忽聞背后有人笑道:“你又發什么呆呢?”寶玉回頭忙看是誰,原來是香菱。寶玉忙轉身笑問道:“我的姐姐,你這會子跑到這里來做什么?許多日子也不進來逛逛。”
薛蟠回來了。
香菱拍手笑嘻嘻的說道:“我何曾不來。如今你哥哥回來了,那里比先時自由自在的了。才剛我們奶奶使人找你鳳姐姐的,竟沒找著,說往園子里來了。我聽見了這話,我就討了這件差使,進來找他。遇見他的丫頭,說在稻香村呢。如今我往稻香村去,誰知又遇見了你。我且問你,襲人姐姐這幾日可好?怎么忽然把個晴雯姐姐也沒了,到底是什么病?二姑娘搬出去的好快。你瞧瞧,這地方好空落落的。”寶玉應之不迭,又讓他同到怡紅院去吃茶。
香菱道:“此刻竟不能,等找著璉二奶奶,說完了正經事再來。”寶玉道:“什么正經事,這么忙?”香菱道:“為你哥哥娶嫂子的事,所以要緊。”(脂批:“出題去,閑閑引出。”)寶玉道:“正是。說的到底是那一家的?只聽見吵嚷了這半年,今兒又說張家的好,明兒又要李家的,后兒又議論王家的。這些人家的女兒,他也不知道造了什么罪了,叫人家好端端的議論。”香菱道:“如今定了,可以不用搬扯別家了。”
為薛蟠娶妻事。
寶玉忙問:“定了誰家的?”香菱道:“因你哥哥上次出門貿易時,在順路到了個親戚家去。這門親原是老親,且又和我們是同在戶部掛名行商,也是數一數二的大門戶。前日說起來時,你們兩府都也知道的,合長安城中,上至王侯,下至買賣人,都稱他家是‘桂花夏家’。”(脂批:“夏日何得有桂,又桂花時節焉得又有雪?三者原系風馬牛,今若強湊合,故終不相符。來此敗運之事,大都如此,當局者自不解耳。”)
寶玉笑問道:(脂批:“聽得桂花之號,原覺新雅,故不覺又一笑,余亦欲笑問。”)“如何又稱為‘桂花夏家’?”香菱道:“他家本姓夏,非常的富貴。其余田地不用說,單有幾十頃地獨種桂花,凡這長安城里城外桂花局子俱是他家的,連宮里一應陳設盆景亦是他家貢奉,因此才有這個渾號。如今太爺也沒了,只有老奶奶帶著一個親生的姑娘過活,也并沒有哥兒兄弟,可惜他竟一門盡絕了后。”
實際是暴發富商。
寶玉忙道:“咱們也別管他絕后不絕后,只是這姑娘可好?你們大爺怎么就中意了?”(脂批:“補出阿呆素日難得中意來。”)香菱笑道:“一則是天緣,二則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當年又是通家來往的,從小兒都一處廝混過。敘親,是姑舅兄妹,又沒嫌疑。雖離了這幾年,前兒一到他家,夏奶奶又是沒兒子的,一見了你哥哥出落的這樣,又是哭,又是笑,竟比見了兒子的還勝。又令他兄妹相見,誰知這姑娘出落得花朵似的了,在家里也讀書寫字,所以你哥哥當時就一心相準了。連當鋪里老朝奉、伙計們一群人,遭擾了人家三四日,他們還留多住,好容易苦辭才放回家。你哥哥一進門,就咕咕唧唧求我們奶奶去求親。我們奶奶原也是見過這姑娘的,且又門當戶對,也就依了。和這里姨太太、鳳姑娘商議了,打發人去一說就成了。只是娶的日子太急,所以我們忙亂的很。(脂批:“阿呆求婦一段文字,卻從香菱口中補明,省卻許多閑文累筆。”)我也巴不得早些過來,又添一個作詩的人了。”(脂批:“妙極,香菱口聲斷不可少。看他下作死語,知其心中略無忌諱疑慮等意,直是渾然天真。余為之一哭。”)
補敘夏家情況。
寶玉冷笑道:(脂批:“忽曰冷笑,二字便有文章。”)“雖如此說,但只我聽這話,不知怎么,倒替你耽心慮后呢。”(脂批:“又為香菱之讖,偏是此等事體等到。”)香菱聽了,不覺紅了臉,正色道:“這是什么話!素日咱們都是廝抬廝敬的,今日忽然說起這些事來,是什么意思!怪不得人人都說你是個親近不得的人。”(少不更事,更未經過此類事,故反覺寶玉唐突也。)一面說,一面轉身走了。
寶玉預為香菱擔心,非無故也,蓋見之多矣。
香菱完全不明白寶玉之意。
寶玉見他這樣,便悵然如有所失,呆呆的站了半天,思前想后,不覺滴下淚來,(此意無人了解,安得不悵然有失。)只得沒精打彩,還入怡紅院來。一夜不曾安穩,睡夢之中猶喚晴雯,或魘魔驚怖,種種不寧。次日便懶進飲食,身體作熱。此皆近日抄檢大觀園、逐司棋、別迎春、悲晴雯等羞辱、驚恐、悲凄之所致,兼以風寒外感,故釀成一疾,臥床不起。
晴雯一死,寶玉為之夢魂顛倒,憂能傷人,寶玉之悲苦,無人可訴也。
賈母聽得如此,天天親來看視。王夫人心中自悔不合因晴雯過于逼責了他。心中雖如此,臉上卻不露出。只吩咐眾奶娘等好生服侍看守,一日兩次帶進醫生來診脈下藥。一月之后,方才漸漸的痊愈。
不悔逼死晴雯,只悔逼責寶玉,可見此人蠢而且悍。
賈母命好生保養,過一百日方許動葷腥油面等物,方可出門行走。這一百日內,連院門前皆不許到,只在房中頑笑。四五十日后,就把他拘約的火星亂迸,那里忍耐得住。雖百般設法,無奈賈母、王夫人執意不從,也只得罷了。因此和那些丫鬟們無所不至,恣意耍笑作戲。
又聽得薛蟠擺酒唱戲,熱鬧非常,已娶親入門,聞得這夏家小姐十分俊俏,也略通文翰,寶玉恨不得就過去一見才好。
再過些時,又聞得迎春出了閣。寶玉思及當時姊妹們一處,耳鬢廝磨,從今一別,縱得相逢,也必不似先前那等親密了。眼前又不能去一望,真令人凄惶迫切之至。少不得潛心忍耐,暫同這些丫鬟們廝鬧釋悶,幸免賈政責備、逼迫讀書之難。這百日內,只不曾拆毀了怡紅院,和這些丫鬟們無法無天,凡世上所無之事,都頑耍出來。如今且不消細說。
薛蟠娶妻,迎春出嫁,均在寶玉病中敘出。
不知究竟有哪些事,可惜未敘出一二。
且說香菱自那日搶白了寶玉之后,心中自為寶玉有意唐突他,“怨不得我們寶姑娘不敢親近他,可見我不如寶姑娘遠矣;怨不得林姑娘時常和他角口,氣的痛哭,自然唐突他也是有的了。從此倒要遠避他才好。”因此,以后連大觀園也不輕易進來了,日日忙亂著。薛蟠娶過親,自為得了護身符,自己身上分去責任,到底比這樣安寧些;二則又聞得是個有才有貌的佳人,自然是典雅和平的。因此,他心中盼過門的日子比薛蟠還急十倍。好容易盼得一日娶過了門,他便十分殷勤小心服侍。
寫香菱天真,仍一片真心也。
原來這夏家〔二〕小姐今年方十七歲,生得亦頗有姿色,亦頗識得幾個字。若論心中的邱壑經緯,頗步熙鳳之后塵。只吃虧了一件,從小時父親去世的早,又無同胞弟兄,寡母獨守此女,嬌養溺愛,不啻珍寶,凡女兒一舉一動,彼母皆百依百隨,因此未免嬌養太過,竟釀成個盜跖的性氣。愛自己尊若菩薩,窺他人穢如糞土;外具花柳之姿,內秉風雷之性。在家中時常就和丫鬟們使性弄氣,輕罵重打的。今日出了閣,自為要作當家的奶奶,比不得作女兒時靦腆溫柔,須要拿出些威風來,才彈壓得住人。況且見薛蟠氣質剛硬,舉止驕奢,若不趁熱灶一氣炮制熟爛,將來必不能自豎旗幟矣。又見有香菱這等一個才貌俱全的愛妾在室,越發添了“宋太祖滅南唐”之意,“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之心。因他家多桂花,他小名就喚做金桂。他在家時,不許人口中帶出“金”“桂”二字來。凡有不留心誤道一字者,他便定要苦打重罰才罷。他因想“桂花”二字是禁止不住的,須另換一名。因想桂花曾有廣寒嫦娥之說,便將桂花改為嫦娥花,又寓自己身份如此。(天下竟有如此蠢婦,真令人意想不到。)
空有皮囊,性氣卻是盜跖,奇奇怪怪,世間又增一樣人物。
看夏金桂,又是一種女子,又是一副心腸,真是千奇百怪。
既悍且混,天下又一種惡婦。
薛蟠本是個憐新棄舊的人,且是有酒膽無飯力的,如今得了這樣一個妻子,正在新鮮興頭上,凡事未免盡讓他些。那夏金桂見了這般形景,便也試著一步緊似一步。一月之中,二人氣概還都相平;至兩月之后,便覺薛蟠的氣概漸次低矮了下去。
又是另一種夫妻景況,天下之大,無奇不有。
一日,薛蟠酒后,不知要行何事,先與金桂商議,金桂執意不從。薛蟠忍不住便發了幾句話,賭氣自行了。這金桂便氣的哭如醉人一般,茶湯不進,裝起病來。(是金桂第一著治人之法。)請醫療治,醫生又說:“氣血相逆,當進寬胸順氣之劑。”薛姨娘恨的罵了薛蟠一頓,說:“如今娶了親,眼前抱兒子了,還是這樣胡鬧。人家鳳凰蛋似的,好容易養了一個女兒,比花朵還輕巧,原看的你是個人物,才給你作老婆。你不說收了心安分守己,一心一計和和氣氣的過日子,還是這樣胡鬧,嗓了黃湯,折磨人家。這會子花錢吃藥白遭心。”
薛姨媽亦只以常情而論。
一席話說的薛蟠后悔不迭,反來安慰金桂。金桂見婆婆如此說丈夫,越發得了意,便裝出些張致來,總不理薛蟠。薛蟠沒了主意,惟自怨而已,好容易十天半月之后,才漸漸的哄轉過金桂的心來,自此便加一倍小心,不免氣概又矮了半截下來。(呆霸王遇到了母夜叉。)
那金桂見丈夫旗纛漸倒,婆婆良善,也就漸漸的持戈試馬起來。(新鮮至極。)先時不過挾制薛蟠,后來倚嬌作媚,將及薛姨媽,后又將至薛寶釵。
夏金桂竟想橫掃千軍,獨自稱霸。
寶釵久察其不軌之心,每隨機應變,暗以言語彈壓其志。金桂知其不可犯,每欲尋隙,又無隙可乘,只得曲意俯就。(碰到寶釵,略有顧忌。)
一日,金桂無事,因和香菱閑談,問香菱家鄉、父母,香菱皆答忘記。金桂便不悅,說有意欺瞞了他。因問他“香菱”二字是誰起的名字,香菱便答:“姑娘起的。”金桂冷笑道:“人人都說姑娘通,只這一個名字就不通。”香菱忙笑道:“噯喲,奶奶不知道,我們姑娘的學問,連我們姨老爺時常還夸呢。”……
香菱天真無邪,何曾遇見如此惡煞。
欲明后事,且見下回。
【回后評】
黛玉贊《芙蓉女兒誄》,記其警句,欲改“紅綃帳里”為“茜紗窗下”,遂而愈轉愈深,寶玉竟說不如改為:“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隴中,卿何薄命。”“我本無緣”“卿何薄命”兩句是與黛玉當面說出,于是“我”“卿”二字竟是面對直指矣,故黛玉聽了“忡然變色”也。寶玉續畢誄文時,黛玉竟“從芙蓉花中走出來”,小鬟便大叫“有鬼,晴雯真來顯魂了”。這段文字,作者用迷離模糊的筆墨,已經使人感到晴雯隱寓黛玉,誄文再作如此一改,更是移花接木,誄晴雯變成誄黛玉了,所以脂批說:“又當知雖誄晴雯,而又實誄黛玉也。”“觀此句,便知誄文實不為晴雯而作也。”脂批的說法,當然是指作者的用意,指出他的隱寓。從文章來說,當然是誄晴雯,不能真的把它當作誄黛玉。但正是透過這種暗示,作者已經漸漸地向讀者滲透了黛玉的悲慘命運。
大觀園在抄檢之后,最先自動出去的是薛寶釵,接著便是迎春的出嫁,也是為迎春的命運作了最終的判定。寶釵的走,迎春的嫁,說明大觀園的“理想國”,或者叫“女兒國”,從此宣告破滅了。賈寶玉聽得迎春搬出園去的消息,“越發掃去了興頭,每日癡癡呆呆的,不知作何消遣。又聽得說要陪四個丫頭過去,更又跌足自嘆道:‘從今后,這世上又少了五個清潔人了。’因此,天天到紫菱洲一帶地方徘徊瞻顧,見其軒窗寂寞,屏帳翛然,不過只有幾個該班上夜的老嫗。再看那岸上的蓼花葦葉,池內的翠荇香菱,也都覺搖搖落落,似有追憶故人之態,迥非素常逞妍斗色之可比。既領略得如此寥落凄慘之景,是以情不自禁,乃信口吟成一歌曰:‘池塘一夜秋風冷,吹散芰荷紅玉影。蓼花菱葉不勝愁,重露繁霜壓纖梗。不聞永晝敲棋聲,燕泥點點污棋枰。古人惜別憐朋友,況我今當手足情。’”這一段描寫大觀園冷落凄涼的景色,實際上也是賈府以后敗落的預兆。
薛蟠娶夏金桂,使《紅樓夢》里多了一個有特殊個性的女性。賈寶玉一直認為“女兒是水作的骨肉”,女兒總比男人好,但夏金桂卻不是如此。書中說:“只吃虧一件,從小時父親去世的早,又無同胞弟兄,寡母獨守此女,嬌養溺愛,不啻珍寶,凡女兒一舉一動,彼母皆百依百隨,因此不免嬌養太過,竟釀成個盜跖的性氣。愛自己尊若菩薩,窺他人穢如糞土;外具花柳之姿,內秉風雷之性。在家中時常就和丫鬟們使性弄氣,輕罵重打的。今日出了閣,自為要作當家的奶奶,比不得作女兒時靦腆溫柔。須要拿出些威風來,才彈壓得住人。”可見這個夏金桂從小就是個壞性格,并不是后來沾了男人氣后變壞的。這說明曹雪芹在創造人物時,還是從實際生活出發的。賈寶玉的“女兒論”只是他對社會的一種天真的理想的認識,這個認識,雖有合理的一面,但卻有其明顯的片面性。就拿大觀園的女兒來說,薛寶釵、襲人等的思想就并不那么單純。到了七十九回出現夏金桂,更說明雪芹創造人物,完全是從生活出發的,不是一味的理想主義。但香菱的個性卻是單純、天真、善良,要拿香菱來說,倒可以附合賈寶玉的“女兒論”,而且她即使沾了男人氣,也沒有改變她的單純、天真的性格。她滿以為薛蟠娶了夏金桂,自己得了良師益友了,反倒盼望愈早來愈好,誰知“自從兩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鄉”,夏金桂竟成了她的催命鬼。從女兒命運和從婚姻的角度來看,薛蟠和夏金桂,雪芹又為我們創造了一對罪惡的婚姻,我以為這更是當時社會現實的真實寫照,而賈寶玉的“女兒論”并不是曹雪芹對婦女問題的全部思想。其中有相當大成分是屬于為這個特殊藝術形象所作的特殊描寫,不能把它與曹雪芹的婦女思想完全等同起來。
【校記】
〔一〕此句底本缺。此據列藏、楊藏、蒙府、戚序、甲辰、程甲諸本補。
〔二〕以上二十四字,底本缺,各本均存,此從甲辰本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