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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回
老學士閑征姽婳詞 癡公子杜撰芙蓉誄

話說兩個尼姑領了芳官等去后,王夫人便往賈母處來省晨,見賈母喜歡,便趁便回道:“寶玉屋里有個晴雯,那個丫頭也大了,而且一年之間,病不離身。我常見他比別人分外淘氣,也懶。前日又病倒了十幾天,叫大夫瞧,說是女兒癆。(信口就說晴雯是癆病,則其用心之險可知。因癆病是傳染病,得此病者,決不能留也。)所以我就趕著叫他下去了。若養好了,也不用叫他進來,就賞他家配人去也罷了。再,那幾個學戲的女孩子,我也作主放出去了。一則他們都會戲,口里沒輕沒重,都會混說,叫這些女孩兒們聽了,如何使得?(又另加一種罪名。)二則他們既唱了會子戲,白放了他們,也是應該的。況丫頭們也太多,若說不夠使,再挑上幾個來,也是一樣。”

一個表面上端莊正經的王夫人,卻能隨口給人胡編罪名,說晴雯是癆病,無異置晴雯于死地,說芳官等是“口里沒輕沒重混說”,以此作為逐出大觀園的理由。

賈母倒說晴雯好。賈母喜歡漂亮的,王夫人喜歡笨拙粗陋的。賈母于生活很講究美,頭腦也比王夫人靈清。此兩人之區別也。若晴雯事由賈母處理,或不致無辜受冤乎?

賈母聽了,點頭道:“這倒是正理,我也正想著如此呢,但晴雯那丫頭,我看他甚好,怎么就這樣起來。我的意思,這些丫頭的模樣爽利言談針線都不及他,將來只他還可以給寶玉使喚得。誰知變了。”

王夫人笑道:“老太太挑中的人原不錯。只怕他命里沒造化,所以得了這個病。俗語又說,‘女大十八變’。況且有了本事的人,未免就有些調歪。老太太還有什么不曾經驗過的。三年前,我也就留心這件事。先只取中了他,我便留心。冷眼看去,他色色雖比人強,只是不大鄭重。若說鄭重、知大禮,莫若襲人第一。雖說賢妻美妾,然也要性情和順、舉止鄭重的更好些。就是襲人,模樣雖比晴雯略次一等,然放在房里,也算得一二等的了。況且行事大方,心地老實,(襲人的老實,實與王夫人一樣。)這幾年來,從未逢迎著寶玉淘氣。凡寶玉十分胡鬧的事,他只有死勸的。因此品擇了二年,一點不錯了,我就悄悄的把他丫頭的月分錢止住,我的月分銀子里批出二兩銀子來給他。不過使他自己知道,越發小心效好之意。且不明說者,一則寶玉年紀尚小,老爺知道了,又恐說耽誤了書;二則寶玉再自為已是跟前的人,(其實早已是跟前人了。)不敢勸他、說他,反倒縱性起來。所以直到今日,才回明老太太。”

王夫人竟然欺騙賈母。

著力保舉襲人。

自認是老實的王夫人,也會當面欺騙賈母,故王夫人之老實亦只是其表也,一到關鍵時刻,則原形畢露矣。

賈母聽了,笑道:“原來這樣,如此更好了。襲人本來從小兒不言不語,我只說他是沒嘴的葫蘆。既是你深知,豈有大錯誤的。而且你這不明說與寶玉的主意更好。且大家別提這事,只是心里知道罷了。我深知寶玉將來也是個不聽妻妾勸的。我也解不過來,也從未見過這樣的孩子。別的淘氣都是應該的,只他這種和丫頭們好卻更叫人難懂。我為此也耽心。每冷眼查看,他只和丫頭們鬧,必是人大心大,知道男女的事了,所以愛親近他們。既細細查試,究竟不是為此,豈不奇怪?想必他原是個丫頭,錯投了胎不成。”說著,大家笑了。

賈母也留心觀察,見寶玉與丫頭們好,并無男女之事。

王夫人又回今日賈政如何夸獎,又如何帶他們逛去。賈母聽了,更加喜悅。

一時,只見迎春妝扮了,前來告辭過去。鳳姐也來省晨,伺候過早飯,又說笑了一回。賈母歇晌后,王夫人便喚了鳳姐,問他丸藥可曾配來。鳳姐兒道:“還不曾呢,如今還是吃湯藥。太太只管放心,我已大好了。”(脂批:“總是勉強。”)王夫人見他精神復初,也就信了。(脂批:“只用此一句,便又(入)后文。”)因告訴攆逐晴雯等事,又說:“怎么寶丫頭私自回家睡了,你們都不知道?我前兒順路都查了一查,誰知蘭小子這一個新進來的奶子,也十分的妖喬,我也不喜歡他。我也說與你嫂子了,好不好叫他各自去罷。況且蘭小子也大了,用不著奶子了。我因問你大嫂子:‘寶丫頭出去難道你也不知道不成?’他說是告訴了他的,不過住兩三日,等你姨媽好了就進來。姨媽究竟沒甚大病,不過還是咳嗽腰疼,年年是如此的。他這去必有原故,敢是有人得罪了他不成?那孩子心重,親戚們住一場,別得罪了人,反不好了。”

都要抄家了,親戚還能住嗎?王夫人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

鳳姐笑道:“可好好的誰得罪著他?況且他天天在園里,左不過是他們姊妹那一群人。”

王夫人道:“別是寶玉有嘴無心,(反而推到寶玉身上來了。)傻子似的從沒個忌諱,高興了信嘴胡說也是有的。”鳳姐笑道:“這可是太太過于操心了。若說他出去干正經事、說正經話去,卻像個傻子;若只叫進來,在這些姊妹跟前,以至于大小的丫頭們跟前,他最有盡讓,還恐怕得罪了人,那是再不得有人惱他的。我想薛妹妹出去,想必為著前時搜檢眾丫頭的東西的原故。他自然為信不及園里的人才搜檢,他又是親戚,現也有丫頭、老婆在內,我們又不好去搜檢了,恐我們疑他,所以多了這個心,自己回避了。也是應該避嫌疑的。”

倒是鳳姐說了實話。

王夫人聽了這話不錯,自己遂低頭想了一想,便命人請了寶釵來,分晰前日的事,以解他疑心,又仍命他進來照舊居住。寶釵陪笑道:“我原要早出去的,只是姨娘有許多的大事,所以不便來說。可巧前日媽又不好了,家里兩個靠得的女人也病著,我所以趁便出去了。姨娘今日既已知道了,我正好明講出情理來,就從今日辭了,好搬東西的。”

寶釵真會說話,反順水推舟,明白告辭。

王夫人、鳳姐都笑道:“你太固執了。正經再搬進來的為是,休為沒要緊的事反疏遠了親戚。”寶釵笑道:“你這話說的我太不解了,并沒為什么事我出去,我為的是媽近來神思比先大減,而且夜間晚上沒有得靠的人,通共只我一個。二則如今我哥哥眼看要娶嫂子,多少針線活計,并家里一切動用的器皿,尚有未齊備的,我也須得幫著媽去料理料理。姨媽和鳳姐姐都知道我們家的事,不是我撒謊。三則自我在園里,東南上小角門子就常開著,原是為我走的,保不住出入的人就圖省路,也從那里走,又沒人盤查,設若從那里生出一件事來,豈不兩礙臉面。而且我進園里來睡,原不是什么大事,因前幾年年紀皆小,且家里沒事,有在外頭的,不如進來姊妹相共,或作針線,或頑笑,皆比在外頭悶坐著好。如今彼此都大了,彼此皆有事。況姨娘這邊歷年皆遇不遂心的事故,那園子也太大,一時照顧不到,皆有關系,惟有少幾個人,就可以少操些心。所以今日不但我執意辭去,此外還要勸姨娘,如今該減些的就減些,也不為失了大家的體統。據我看,園里這一向的費用,也竟可以免的,說不得當日的話。姨娘深知我們家的,難道我們當日也是這樣冷落不成?”

竟說出一大篇必去之理。

鳳姐聽了這篇話,便向王夫人笑道:“這話依我說竟是,不必強他了。”王夫人點頭道:“我也無可回答,只好隨你便罷了。”

說話之間,只見寶玉等已回來,因說他父親還未散,“恐天黑了,所以先叫我們回來了。”王夫人忙問:“今日可有丟了丑?”寶玉笑道:“不但不丟丑,倒拐了許多東西來。”接著,就有老婆子們從二門上小廝手內接了東西來。

王夫人一看時,只見扇子三把,扇墜三個,筆墨共六匣,香珠三串,玉絳環三個。寶玉說道:“這是梅翰林送的,那是楊侍郎送的,這是李員外送的,每人一分。”說著,又向懷中取出一個旃檀香小護身佛來,說:“這是慶國公單給我的。”王夫人又問在席何人、作何詩詞等語畢,只將寶玉一分令人拿著,同寶玉、蘭、環前來見過賈母。

賈母看了,喜歡不盡,不免又問些話。無奈寶玉一心記著晴雯,答應完了話時,便說騎馬顛了,骨頭疼。賈母便說:“快回房去換了衣服,疏散疏散就好了,不許睡倒。”寶玉聽了,便忙入園來。

當下麝月、秋紋已帶了兩個小丫頭來等候,見寶玉辭了賈母出來,秋紋便將筆墨拿起來,一同隨寶玉進園來。寶玉滿口里說“好熱”,一壁走,一壁便摘冠解帶,將外面的大衣服都脫下來,麝月拿著,(脂批:“看他用智之處。”)只穿著一件松花綾子夾襖,襖內露出血點般大紅褲子來。秋紋見這條紅褲是晴雯手內針線,因嘆道:“這條褲子以后收了罷,真是物在人去了。”麝月忙也笑道:“這是晴雯的針線。”又嘆道:“真真物在人亡了!”秋紋將麝月拉了一把,笑道:“這褲子配著松花色襖兒、石青靴子,越顯出這靛青的頭、雪白的臉來了。”

故意用大紅褲子引出晴雯的話頭來。

寶玉在前,只裝聽不見,又走了兩步,便止步道:“我要走一走,這怎么好?”麝月道:“大白日里,還怕什么?還怕丟了你不成!”因命兩個小丫頭跟著,“我們送了這些東西去再來。”寶玉道:“好姐姐,等一等我再去。”麝月道:“我們去了就來。兩個人手里都有東西,倒像擺執事的,一個捧著文房四寶,一個捧著冠袍帶履,成個什么樣子。”寶玉聽說,正中心懷,(寶玉乖覺。)便讓他兩個去了。

脫下外面的大衣服是要叫她們送回去,支開她們也。

他便帶了兩個小丫頭到一石后,也不怎么樣,只問他二人道:“自我去了,你襲人姐姐打發人瞧晴雯姐姐去了不曾?”這一個答道:“打發宋媽媽瞧去了。”寶玉道:“回來說了些什么?”小丫頭道:“回來說,晴雯姐姐直著脖子叫了一夜,今日早起就閉了眼,住了口,世事不知,也出不得一聲兒,只有倒氣的分兒了。”寶玉忙道:“一夜叫的是誰?”小丫頭子說:“一夜叫的是娘。”寶玉拭淚道:“還叫誰?”小丫頭子道:“沒有聽見叫別人了。”寶玉道:“你糊涂,想必沒有聽真。”

晴雯之死,從小丫頭口中說出,“直著脖子叫了一夜”,其狀慘極!

旁邊那一個小丫頭最伶俐,聽寶玉如此說,便上來說:“真個他糊涂。”又向寶玉道:“不但我聽得真切,我還親自偷著看去的。”寶玉聽說,忙問:“你怎么又親自看去?”小丫頭道:“我因想,晴雯姐姐素日與別人不同,待我們極好。如今他雖受了委屈出去,我們不能別的法子救他,只親去瞧瞧,也不枉素日疼我們一場。就是人知道了,回了太太,打我們一頓,也是愿受的。所以我拼著挨一頓打,偷著下去瞧了一瞧。(不知是真是假,但能如此說,也差慰人意。)誰知他平生為人聰明,至死不變。他因想著那起俗人不可說話,所以只閉眼養神,見我去了,便睜開眼,拉我的手,問:‘寶玉那去了?’我告訴他實情。他嘆了一口氣,說:‘不能見了。’我就說:‘姐姐何不等一等他回來見一面,豈不兩完心愿?’他就笑道:‘你們不知道。我不是死,如今天上少了一位花神,玉皇敕命我去司主。我如今在未正二刻到任司花,那寶玉須待未正三刻才到家,只少得一刻的工夫,不能見面。世上凡該死之人,閻王勾取了過去,是差些小鬼來捉人魂。若要遲延一時半刻,不過燒些紙錢,澆些漿飯,那鬼只顧搶錢去了,該死的人就可多待些個工夫。(脂批:“好,奇之至。又從來皆說‘閻王注定三更死,誰人留至五更’之語,今忽借此小女兒一篇無稽之談,反成無人敢翻之案。且又寓意調侃,罵盡世態,豈非文章之至耶。寄語觀者至此不浮一大白者,已后不必看書也。”)我這如今是有天上的神仙來召請,豈可挨得時刻!’我聽了這話,竟不大信,及進來到房里留神看時辰表時,果然是未正二刻他咽了氣,正三刻上就有人來叫我們,說你來了。(編得神乎其神,活靈活現。)這時候倒都對合。”

此人真聰明。

這個丫頭真能編,編得既巧且好。

王夫人、襲人等皆欲死之,而作者竟欲神之!

寶玉忙道:“你不識字看書,所以不知道。這原是有的,不但花有一個神,一樣花有一位神之外,還有總花神。但他不知是作總花神去了,還是單管一樣花的神?”這丫頭聽了,一時謅不出來。恰好這是八月時節,園中池上芙蓉正開。這丫頭便見景生情,忙答道:“我也曾問他是管什么花的神,告訴我們日后也好供養的。他說:‘天機不可泄漏。你既這樣虔誠,我只告訴你,你只可告訴寶玉一人。除他之外若泄了天機,五雷就來轟頂的。’他就告訴我說,他就是專管這芙蓉花的。”

寶玉亦入真境矣,唯其如此,寶玉之情真意真也。

寶玉聽了這話,不但不為怪,亦且去悲而生喜,乃指芙蓉笑道:“此花也須得這樣一個人去司掌。我就料定他那樣的人必有一番事業做的。雖然超出苦海,從此不能相見,也免不得傷感思念。”因又想:“雖然臨終未見,如今且去靈前一拜,也算盡這五六年的情常。”

八月是芙蓉季節,此木芙蓉也。

想畢,忙至房中,又另穿戴了,只說去看黛玉,遂一人出園來,往前次之處來,意為停柩在內。誰知他哥嫂見他一咽氣,便回了進去,希圖早些得幾兩發送例銀。王夫人聞知,便命賞了十兩燒埋銀子。又命:“即刻送到外頭焚化了罷。女兒癆死的,斷不可留!”(王夫人一刻不能相容。)他哥嫂聽了這話,一面得銀,一面就雇了人來入殮,抬往城外化人場上去了。剩的衣履簪環,約有三四百金之數,他兄嫂自收了為后日之計。二人將門鎖上,一同送殯去未回。寶玉走來,撲了個空。(脂批:“收拾晴雯,故為紅顏一哭。然亦大令人不堪。上云王夫人怕女兒癆不祥,今則忽從寶玉心中(道)其苦。又(非)模擬(得)出,是已悒郁(其)詞,其母子至心中體貼眷愛之情,曲委已盡。”(按此批下半尚未盡妥。))

寶玉自立了半天,別無法術,只得復回身進入園中。待回至房中,甚覺無味,因乃順路來找黛玉。偏黛玉不在房中,問其何往,丫鬟們回說:“往寶姑娘那里去了。”

寶玉又至蘅蕪苑中,只見寂靜無人,房內搬的空空落落的,(寫寶釵去后情景。)不覺吃一大驚。忽見幾個老婆子走來。寶玉忙問這是什么原故。老婆子道:“寶姑娘出去了。這里交我們看著,還沒有搬清楚。我們幫著送了些東西去,這也就完了。你老人家請出去罷,讓我們掃掃灰塵也好,從此你老人家省跑這一處的腿子了。”

抄檢以后,園中冷落衰敗之狀頓現。

寶玉聽了,怔了半天,因看著那院中的香藤異蔓,仍是翠翠青青,(物是人非也。)忽比昨日好似改作凄涼了一般,更又添了傷感。默默出來,又見門外的一條翠樾埭上,也半日無人來往,不似當日各處房中的丫鬟不約而來者絡繹不絕。又俯身看那埭下之水,仍是溶溶脈脈的流將過去。心下因想,“天地間竟有這樣無情的事!”悲感一番,忽又想到去了司棋、入畫、芳官等五個;死了晴雯;今又去了寶釵等一處;迎春雖尚未去,然連日也不見回來,且接連有媒人來求親:大約園中之人不久都要散的了。縱生煩惱,也無濟于事。不如還是找黛玉去相伴一日,(與黛玉是相伴。)回來還是和襲人廝混,(與襲人是廝混。)只這兩三個人,只怕(“只怕”兩字,未定之詞,蓋“廝混”者未必混得下去也。)還是同死同歸的。

一片凄涼,觸目驚心。

想畢,仍往瀟湘館來。偏黛玉尚未回來。寶玉想亦當出去候送才是,無奈不忍悲感,還是不去的好,遂又垂頭喪氣的回來。

滿紙頹喪之氣。

正在不知所以之際,忽見王夫人的丫頭進來找他說:“老爺回來了,找你呢,又得了好題目來了。(先提一筆好題目,是為題目而作詩也。)快走,快走。”寶玉聽了,只得跟了出來。到王夫人房中,他父親已出去了。王夫人命人送寶玉至書房中。

彼時賈政正與眾幕友們談論尋秋之勝,又說:“快散時忽然談及一事,最是千古佳談,‘風流俊逸,忠義感慨’八字皆備,(不過是清客相公,無聊文人作文字之嬉而已。)倒是個好題目,大家要作一首挽詞。”眾幕賓聽了,都忙請教系何等妙事。

林四娘事,見清陳維崧《婦人集》,王士禎《池北偶談》、蒲松齡《聊齋志異》事與此略異,唯言:“妾故衡王宮嬪也,生長金陵,衡王昔以千金聘妾,入后宮,寵絕倫輩,不幸早死,殯于宮中,不數年,國破,遂北去,妾魂魄猶戀故墟。”(《池北偶談》)“妾衡府宮人也,遭難而死,十七年矣。”(《聊齋志異》)唯此數語,與衡王有關,余皆嬿婉之詞,未及征戰。按《明史》,憲宗之子佑楎封衡王,就藩青州。此處恒王,當借此事而易以同音字。故其時代為明代而非清代,清代亦無恒王。

賈政乃道:“當日曾有一位王封曰恒王,出鎮青州。這恒王最喜女色。(最喜女色。)且公余好武,因選了許多美女,日習武事。(以美女而習武事,游嬉而已。)每公余輒開宴,連日令眾美女教以戰斗攻伐之事。(恒王武事,亦不過無聊消遣。)其姬中有姓林行四者,姿色既冠,且武藝更精,皆呼為林四娘。恒王最得意,遂超拔林四娘統轄諸姬,又呼為‘姽婳將軍’。”眾清客都稱:“妙極神奇。竟以‘姽婳’下加‘將軍’二字,反更覺嫵媚風流,真絕世奇文也。想這恒王也是千古第一風流人物了。”

賈政笑道:“這話自然是如此,但更有可奇可嘆之事。”眾清客都愕然驚問道:“不知底下有何奇事?”

賈政道:“誰知次年便有黃巾、赤眉一干流賊余黨,(黃巾、赤眉,只是標舉而已,非認真說漢末事也。)復又烏合搶掠山左一帶。(脂批:“妙,赤眉、黃巾兩時之事,今合而為一,蓋云不過是此等眾類,非特歷歷指名某赤某黃,若云不合兩用便呆矣。此書全是如此,為混人也。”)恒王意為犬羊之惡,不足大舉,因輕騎前剿。不意賊眾頗有詭譎智術,兩戰不勝,恒王遂為眾賊所戮。(如此好色之人,豈真能好武哉,兩戰即被戮,事所必然。)于是青州城內文武官員,各各皆謂‘王尚不勝,你我何為!’遂將有獻城之舉。林四娘得聞兇報,遂集聚眾女將發令,說道:‘你我皆向蒙王恩,戴天履地,不能報其萬一。今王既殞身于國,我意亦當殞身以報王。爾等有愿隨者,實時同我前往;有不愿者,亦早各散。’眾女將聽他這樣,都一齊說愿意。于是林四娘帶領眾人連夜出城,直殺至賊營里頭。眾賊不防,也被斬戮了幾員首賊。然后大家見是不過幾個女人,料不能濟事,遂回戈倒兵,奮力一陣,把林四娘等一個不曾留下,倒作成了這林四娘的一片忠義之志。(賈政之意是表彰林四娘忠義之志。)后來報至中都,自天子以至百官,無不驚駭道奇。其后朝中自然又有人去剿滅,天兵一到,化為烏有,不必深論。只就林四娘一節,(只要詠林四娘。)眾位聽了,可羨不可羨呢?”

林四娘是以身殉王。

作姽婳詞的原由,因奉恩旨也,是補前朝之遺也,非本朝事也,切切記清。

眾幕友都嘆道:“實在可羨可奇,實是個妙題,原該大家挽一挽才是。”說著,早有人取了筆硯,按賈政口中之言稍加改易了幾個字,便成了一篇短序,遞與賈政看了。賈政道:“不過如此。他們那里已有原序。昨日因又奉恩旨,著察核前代以來應加褒獎而遺落未經請奏各項人等,(注意:“前代以來”四字,蓋敘前代之遺落而請當代恩獎也。)無論僧尼、乞丐與女婦人等,有一事可嘉,即行匯送履歷至禮部備請恩獎。所以他這原序也送往禮部去了。大家聽見這新聞,所以都要作一首《姽婳詞》,以志其忠義。”(志其忠義,最是要旨。)

眾人聽了,都又笑道:“這原該如此。只是更可羨者,本朝皆系千古未有之曠典隆恩,實歷代所不及處,可謂‘圣朝無闕事’,唐朝人預先就說了,竟應在本朝。如今年代方不虛此一句。”(這一個篾片真能胡扯。)賈政點頭道:“正是。”

說話間,賈環叔侄亦到。賈政命他們看了題目。他兩個雖能詩,較腹中之虛實,雖也去寶玉不遠,但第一件,他兩個終是別路,若論舉業一道,似高過寶玉,(可見他們是走的仕途經濟的道路。)若論雜學,則遠不能及;第二件,他二人才思滯鈍,(死讀書者,讀書死也。)不及寶玉空靈涓逸,每作詩亦如八股之法,(一句話說到痛處,予曾見以八股之法作詩者,非惟彼時有也。)未免拘板庸澀。

那寶玉雖不算是個讀書人,然虧他天性聰敏,且素喜好些雜書。他自為古人中也有杜撰的,也有誤失之處,拘較不得許多;若只管怕前怕后起來,縱堆砌成一篇,也覺得甚無趣味。因心里懷著這個念頭,每見一題,不拘難易,他便毫無費力之處,就如世上的流嘴滑舌之人,無風作有,信著伶口俐舌,長篇大論,胡扳亂扯,敷演出一篇話來。雖無稽考,卻都說得四座春風。雖有正言厲語之人,亦不得壓倒這一種風流去。

寶玉思想不受拘縛,古人中有杜撰,有失誤,都是事實,寶玉當時此想,實為石破天驚。然明清之際的先進思想家多有此論,此亦現實之反映也。

近日賈政年邁,名利大灰,然起初天性也是個詩酒放誕之人,(不過假斯文而已。)因在子侄輩中,少不得規以正路。近見寶玉雖不讀書,竟頗能解此,細評起來,也還不算十分玷辱了祖宗。就思及祖宗們,各各亦皆如此,(作者之祖曹寅確是詩人。)雖有深精舉業的,也不曾發跡過一個,看來此亦賈門之數。況母親溺愛,遂也不強以舉業逼他了,所以近日是這等待他。又要環、蘭二人舉業之余,怎得亦同寶玉才好,所以每欲作詩,必將三人一齊喚來對作。(脂批:“妙,世事皆不可無足厭,只有‘讀書’二字是萬不可足厭的,父母之心可不甚哉。近只(之)父母只怕兒子不能名利,豈不可嘆乎。”)

閑言少述。且說賈政又命他三人各吊一首,誰先成者賞,佳者額外加賞。賈環、賈蘭二人,近日當著多人皆作過幾首了,膽量愈壯,今看了題目,遂自去思索。一時,賈蘭先有了。賈環生恐落后,也就有了。二人皆已錄出,寶玉尚出神。(脂批:“妙,偏寫出鈍態來。”)

賈政與眾人且看他二人的二首。賈蘭的是一首七言絕句,寫道是:

姽婳將軍林四娘。玉為肌骨鐵為腸。

捐軀自報恒王后,此日青州土亦香。

眾幕賓看了,便皆大贊:“小哥兒十三歲的人就如此,可知家學淵源,真不誣矣。”賈政笑道:“稚子口角,也還難為他。”又看賈環的,是首五言律,寫道是:

紅粉不知愁。將軍意未休。

掩啼離繡幕,抱恨出青州。

自謂酬王德,詎能復寇仇。

誰題忠義墓,千古獨風流。

兩首均是應題官腔。

眾人道:“更佳,到底是大幾歲年紀,立意又自不同。”賈政道:“倒還不甚大錯,終不懇切。”眾人道:“這就罷了。三爺才大不多兩歲,俱在未冠之時,如此用了工去,再過幾年,怕不是大阮小阮了。”賈政笑道:“過獎了。只是不肯讀書的過失。”

因又問寶玉怎樣。眾人道:“二爺細心鏤刻,定又是風流悲感,不用此等的了。”寶玉笑道:“這個題目似不稱近體,須得古體,或歌或行,或竟是長篇一首,方能懇切。”

眾人聽了,都立身點頭拍手道:“我說他立意不同!每一題到手,必先度其體格宜與不宜,這便是老手妙法。就如裁衣一般,未下剪時,須度其身量。這題目名曰《姽婳詞》,且既有了序,此必當是篇歌行方合體的。或擬溫八叉《擊甌歌》,或擬李長吉《會稽歌》,或擬〔一〕白樂天《長恨歌》,或擬詠古詞,半敘半詠,流利飄逸,始能盡妙。”

賈政聽說,也合了主意,遂自提筆向紙上要寫,又向寶玉笑道:“如此,你念我寫。若不好了,我捶你那肉。誰許你先大言不慚了!”寶玉只得念了一句,道是:

恒王好武兼好色。

首句即點出好武好色,似贊實譏。

賈政寫了看時,搖頭道:“粗鄙。”一幕賓道:“要這樣方古,究竟不粗。且看他底下的。”賈政道:“姑存之。”寶玉又道:

遂教美女習騎射。

秾歌艷舞不成歡,列陣挽戈為自得。

美女騎射,看似風流,實為兒戲。

賈政寫出,眾人都道:“只這第三句便古樸老健,極妙。這四句平敘出,也最得體。”賈政道:“休謬加獎譽,且看轉的如何。”寶玉念道:

眼前不見塵沙起。將軍俏影紅燈里。

俏影紅燈,叱咤口香,總不離妖嬈美女,霜矛雪劍句寫其嬌,似贊實譏。

眾人聽了這兩句,便都叫:“妙極!好個‘不見塵沙起’!又承了一句‘俏影紅燈里’,用字用句,皆入神化了。”寶玉道:

叱咤時聞口舌香,霜矛雪劍嬌難舉。

眾人聽了,便拍手笑道:“益發畫出來了。當日敢是寶公也在座,見其嬌,且聞其香否?不然,何體貼至此。”寶玉笑道:“閨閣習武,任其勇悍,怎似男人。(脂批:“賈老在坐,故不便出濁物二字,妙甚細甚。”)不待問而可知嬌怯之形的了。”賈政道:“還不快續,這又有你說嘴的了。”

寶玉只得又想了一想,念道:

丁香結子芙蓉絳。

閨閣嬌姬裝束。

眾人都道:“轉‘絳’‘蕭’韻更妙,這才流利飄蕩。而且這一句也綺靡秀媚的妙。”

賈政寫了,看道:“這一句不好。已寫過‘口舌香’‘嬌難舉’,何必又如此?這是力量不加,故又用這些堆砌貨來搪塞。”寶玉笑道:“長歌也須得要些詞藻點綴點綴,不然便覺蕭索。”賈政道:“你只顧用那些,但這一句底下如何能轉至武事?若再多說兩句,豈不蛇足了。”寶玉道:“如此,底下一句轉煞住,想亦可矣。”賈政冷笑道:“你有多大本領?上頭說了一句大開門的散話,如今又要一句連轉帶煞,豈不心有余而力不足些。”

寶玉聽了,垂頭想了一想,說了一句道:

不系明珠系寶刀。

一句挽轉,然芙蓉絳上卻系寶刀,香艷固極香艷,可以大悅這些閑官清客之意,然總不免牽強不論,如此嬌嬈,直同舞臺演戲,如何可以臨陣殺敵?

忙問:“這一句可還使得?”眾人拍案叫絕。賈政寫了,看著笑道:“且放著,再續。”寶玉道:“若使得,我便要一氣下去了;若使不得,越性涂了,我再想別的意思出來,再另措詞。”賈政聽了,便喝道:“多話!不好了再作,便作十篇百篇,還怕辛苦了不成!”

寶玉聽說,只得想了一會,便念道:

戰罷夜闌心力怯,脂痕粉漬污鮫鮹。

兩句寫嬌怯已不勝其力矣。

賈政道:“又一段。底下怎樣?”寶玉道:

明年流寇走山東。強吞虎豹勢如蜂。

敵如峰舉,勢不可擋。

眾人道:“好個‘走’字!便見得高低了。且通句轉的也不板。”

寶玉又念道:

王率天兵思剿滅,一戰再戰不成功。

腥風吹折隴頭麥,日照旌旗虎帳空。

青山寂寂水澌澌,正是恒王戰死時。

雨淋白骨血染草,月冷黃沙鬼守尸。

八句寫官兵大敗,恒王戰死,凄慘至極。

眾人都道:“妙極,妙極!布置、敘事、詞藻,無不盡美。且看如何至四娘,必另有妙轉奇句。”

寶玉又念道:

紛紛將士只保身。青州眼見皆灰塵。

不期忠義明閨閣,憤起恒王得意人。

罵盡將士,獨標林四娘之“忠義”,看似褒,實另有含義,寶玉一向反對“文死諫、武死戰”,反對“濁氣一涌,猛拼一死”以邀名。

眾人都道:“鋪敘得委婉。”賈政道:“太多了,底下只怕累贅呢。”寶玉乃又念道:

恒王得意數誰行。姽婳將軍林四娘。

號令秦姬驅趙女,艷李秾桃臨戰場。

勝負自然難預定,誓盟生死報前王。〔二〕

繡鞍有淚春愁重,鐵甲無聲夜氣涼。

賊勢猖獗不可敵,柳折花殘實可傷。

魂依城郭家鄉近,馬踐胭脂骨髓香。

六句寫秦姬趙女臨戰,自知不能勝,唯圖報主拼死而已。

繡鞍以下四句,寫林四娘等戰死。

魂依四句,寫死訊傳來,人人悲傷。

星馳羽報入京師,誰家兒女不傷悲!

天子驚慌恨失守,此時文武皆垂首。

何事文武立朝綱,不及閨中林四娘。

我為四娘長太息,歌成余意尚彷徨。

天子四句,寫朝廷無能,文武垂首,反不及林四娘。

末兩句話,只說太息、彷徨,既未提表彰忠義,亦未有半句頌禱,則其太息什么?為何彷徨?皆當令人三思矣。

念畢,眾人都大贊不止,又都從頭看了一遍。

賈政笑道:“雖然說了幾句,到底不大懇切。”因說:“去罷。”三人如得了赦的一般,一齊出來,各自回房。

眾人皆無別話,不過至晚安歇而已。獨有寶玉一心凄楚,回至園中,猛然見池上芙蓉,想起小丫鬟說晴雯作了芙蓉之神,不覺又喜歡起來,乃看著芙蓉嗟嘆了一會。忽又想起死后并未至靈前一祭,如今何不在芙蓉之前一祭,豈不盡了禮,比俗人去靈前祭吊又更覺別致。

想畢,便欲行禮,忽又止住,道:“雖如此,亦不可太草率了,也須得衣冠整齊,奠儀周備,方為誠敬。”想了一想:“如今若學那世俗之奠禮,斷然不可;竟也還要別開生面,另立排場,風流奇異,于世無涉,方不負我二人之為人。況且古人有云:‘潢污行潦,蘋蘩蘊藻之賤,可以饈王公,薦鬼神。’原不在物之貴賤,全在心之誠敬而已。此其一也。二則誄文挽詞也須另出己見,自放手眼,亦不可蹈襲前人的套頭,填寫幾字搪塞耳目之文,亦必須灑淚泣血,一字一咽,一句一啼,寧使文不足悲有余,萬不可尚文藻而反失悲切。況且古人多有微詞,(多有微詞,又為上面林四娘詩作注。)非自我今作俑也。奈今人全惑于‘功名’二字,(再批“功名”,亦為前詩作互注。)尚古之風一洗皆盡,恐不合時宜,于功名有礙之故。我又不希罕那功名,不為世人觀閱稱贊,何必不遠師楚人之《大言》《招魂》《離騷》《九辯》《枯樹》《問難》《秋水》《大人先生傳》等法,或雜參單句,或偶成短聯,或用實典,或設譬寓,隨意所之,信筆而去,喜則以文為戲,悲則以言志痛,辭達意盡為止,何必若世俗之拘拘于方寸之間哉。”

“萬不可尚文藻而反失悲切”數句,正是《姽婳將軍歌》之弊,作者特于此處借題點出。

林四娘詩,指定表彰忠義,是真“拘拘于方寸之間”也。

寶玉本是個不讀書之人,再心中有了這篇歪意,怎得有好詩好文作出來。他自己卻任意纂著,并不為人知慕,所以大肆妄誕,竟杜撰成一篇長文,用晴雯素日所喜之冰鮫縠一幅楷字寫成,名曰《芙蓉女兒誄》,前序后歌。又備了四樣晴雯所喜之物,于是夜月下,命那小丫頭捧至芙蓉花前。先行禮畢,將那誄文即掛于芙蓉枝上,乃泣涕念曰:(脂批:“諸君閱此,只當一笑話看去,便可醒倦。”)

掛于芙蓉枝上,則明寫是木芙蓉也。木芙蓉八月正盛開,高者可數丈,有分枝。予在湖南芙蓉樓即王昌齡送辛漸處,見木芙蓉高數丈,成林,花甚美。

太平不易之元,(脂批:“年便奇。”)蓉桂競芳之月,(脂批:“是八月。”)無可奈何之日,(脂批:“日更奇,細思月(日),何難于說真某某,今偏用如此說,則可知矣。”)怡紅院濁玉,(脂批:“自謙的更奇,蓋常以濁字許天下之男子,竟自謂。所謂以責人之心責己矣。”)謹以群花之蕊、(脂批:“奇香。”)冰鮫之縠、(脂批:“奇帛。”)沁芳之泉、(脂批:“奇奠。”)楓露之茗,(脂批:“奇茗。”)四者雖微,聊以達誠申信,乃致祭于

白帝宮中撫司秋艷芙蓉女兒之前(脂批:“奇稱。”)曰:

竊思女兒自臨濁世,(脂批:“世不濁,因物所混而濁也。前后便有照應。‘女兒’稱妙,蓋思普天下之稱斷不能有如此二字之清潔者。亦是寶玉之真心。”)迄今凡十有六載。(脂批:“方十六歲而夭,亦傷矣。”)其先之鄉籍姓氏,湮淪而莫能考者久矣。(脂批:“忽又有此文不可,后來亦可傷矣。”)而玉得于衾枕櫛沐之間,棲息宴游之夕,親昵狎褻,相與共處者,僅五年八月有奇。(脂批:“相共不足六載,一旦夭別,豈不可傷。”)

噫,女兒曩生之昔,其為質則金玉不足喻其貴,其為性則冰雪不足喻其潔,其為神則星日不足喻其精,其為貌則花月不足喻其色。姊妹悉慕媖嫻,嫗媼咸仰惠德。

孰料鳩鴆惡其高,鷹鷙翻遭罦罬;(脂批:“《離騷》‘鷙鳥之不群兮’。‘吾令鴆為媒兮,鴆告余以不好。雄鳩之鳴逝兮,余猶惡其佻巧。’注:鷙,特立不群,故不群,故不于(?)。鴆羽毒殺人。雄鳩多聲,有如人之多言不實。罦罬,音孚拙。翻畢綢(?)。《詩經》‘雉離于罦’。《爾雅》‘罬謂之罦’。”)葹妒其臭,茝蘭竟被芟鋤!花原自怯,豈耐狂飆;柳本多愁,何禁驟雨。偶遭蠱躉之讒,遂抱膏肓之疚。(指大觀園抄檢,晴雯被讒。)故爾櫻唇紅褪,韻吐呻吟;杏臉香枯,色陳顑頷。(脂批:“《離騷》:‘長顑頷亦何傷。’面黃色。”)諑謠謑詬,出自屏幃;(明指進讒者出自屏幃。)荊棘蓬榛,蔓延戶牖。豈招尤見替,實攘詬而終。(脂批:“《離騷》‘朝誶夕替’,廢也。忍尤而相訽。詬同訽。攘,即取也。”)既忳幽沉于不盡,復含罔屈于無窮。高標見嫉,閨幃恨比長沙;(脂批:“汲黯輩嫉賈誼之才,譎貶長沙。”)直烈遭危,巾幗慘于羽野。(脂批:“鯀剛直自命,舜殛于羽山。《離騷》曰:‘鯀婞直以亡身兮,終然夭乎羽之野。”)

六句,針對王夫人之惡詈,一洗晴雯之冤。

孰料數句,痛責鳩鴆、薋葹之類。

高標四句,指晴雯以高標而反遭害。

自蓄辛酸,誰憐夭折!仙云既散,芳趾難尋。洲迷聚窟,何來卻死之香?海失靈槎,不獲回生之藥。眉黛煙青,(眉黛以下數句,不減六朝風旨。)昨猶我畫;指環玉冷,今倩誰溫?鼎爐之剩藥猶存,襟淚之余痕尚漬。鏡分鸞別,愁開麝月之奩;梳化龍飛,哀折檀云之齒。委金鈿于草莽,拾翠?于塵埃。樓空鳷鵲,徒懸七夕之針;帶斷鴛鴦,誰續五絲之縷?況乃金天屬節,白帝司時,孤衾有夢,空室無人。桐階月暗,芳魂與倩影同銷;蓉帳香殘,嬌喘共細言皆絕。(哀哉傷哉!)連天衰草,豈獨蒹葭;匝地悲聲,無非蟋蟀。(六朝佳句。)露苔晚砌,穿簾不度寒砧;雨荔秋垣,隔院希聞怨笛。芳名未泯,檐前鸚鵡猶呼;艷質將亡,檻外海棠預老。(脂批:“恰極。”)捉迷屏后,蓮瓣無聲;(脂批:“元微之詩:‘小樓深迷藏。’”)斗草庭前,蘭芽枉待。拋殘繡線,銀箋彩縷誰裁?折斷冰絲,金斗御香未熨。

孤衾數句,白描傳神。

一段皆以實事傳神。

昨承嚴命,既趨車而遠涉芳園;今犯慈威,復泣杖而遽拋孤柩。及聞槥棺被燹,慚違共穴之盟;石槨成災,愧迨同灰之誚。(脂批:“唐詩云:‘先開石棺,木可為棺。’晉楊公回詩云:‘生為并身物,死作同棺灰。”)爾乃西風古寺,淹滯青磷;落日荒坵,零星白骨。楸榆颯颯,蓬艾蕭蕭。隔霧壙以啼猿,繞煙塍而泣鬼。自為紅綃帳里,公子情深;始信黃土隴中,女兒命薄!(情深句佳,哀哉傷哉。)汝南淚血,斑斑灑向西風;梓澤余衷,默默訴憑冷月。

未踐盟誓,傷極痛極!

“西風古寺”數句,六朝佳句。

嗚呼!固鬼蜮之為災,豈神靈而亦妒。箝诐奴之口,討豈從寬;剖悍婦之心,忿猶未釋!(以上四句有微旨。脂批:“《莊子》:‘箝楊墨之口。’孟子謂‘诐辭知其所蔽。’”)在君之塵緣雖淺,然玉之鄙意豈終。因蓄惓惓之思,不禁諄諄之問。始知上帝垂旌,花宮待詔,生儕蘭蕙,死轄芙蓉。聽小婢之言,似涉無稽;據濁玉之思,則深為有據。

“箝诐奴之口”數句,如討惡檄文。

何也?昔葉法善攝魂以撰碑,李長吉被詔而為記,事雖殊,其理則一也。故相物以配才,茍非其人,惡乃濫乎?始信上帝委托權衡,可謂至洽至協,庶不負其所秉賦也。因希其不昧之靈,或陟降于茲;特不揣鄙俗之詞,有污慧聽。乃歌而招之曰:

以情真故信也。

天何如是之蒼蒼兮,乘玉虬以游乎穹窿耶?(脂批:“《楚詞》:‘駟玉虬以乘鹥兮。’”)

一段恍惚飄渺之詞,真合晴雯在天司花之神。

地何如是之茫茫兮,駕瑤象以降乎泉壤耶?(脂批:“《楚詞》:‘雜瑤象以為車。’”)

望傘蓋之陸離兮,抑箕尾之光耶?

列羽葆而為前導兮,衛危虛于旁耶?

驅豐隆以為比從兮,望舒月以離耶?(脂批:“危虛二星為衛護星。豐隆,雷師。望舒,月御也。”)

聽車軌而伊軋兮,御鸞鹥以征耶?

聞馥郁而薆然兮,紉蘅杜以為纕耶?

炫裙裾之爍爍兮,鏤明月以為珰耶?

籍葳蕤而成壇畤兮,檠蓮焰以燭蘭膏耶?

文瓟匏以為觶斝兮,漉醽醁以浮桂醑耶?

瞻云氣而凝睇兮,仿佛有所覘耶?

俯窈窕而屬耳兮,恍惚有所聞耶?

期汗漫而無夭閼兮,忍捐棄余于塵埃耶?(脂批:“《逍遙游》,‘夭閼,上也。’”)

倩風廉之為余驅車兮,冀聯轡而攜歸耶?

余中心為之慨然兮,(脂批:“《莊子·至樂》篇:‘我獨何能無概然。’”)徒噭噭而何為耶?(脂批:“《莊子》:‘噭噭然隨而哭之。’”)

君偃然而長寢兮,豈天運之變于斯耶?(脂批:“《莊子》:‘偃然寢于巨室’,謂人死也。又:‘變而有氣,氣變而有形,形變之有生。今又變而之死,是相與為春秋冬夏四時行也。’《天道》篇:‘其死也物化。’”)

既窀穸且安穩兮,反其真而復奚化耶?(脂批:“窀穸,(夕)肫。《左傳》:‘窀穸之事’,墓穴幽堂也。左貴嬪楊后誄:‘早即窀穸。’《莊子·大宗師》:‘而已反真。’注:以死為真。”)

脂批:“《莊子·大宗師》:桎梏之名。‘彼以生為附贅懸疣,以死為決潰癰。’‘嗟來桑戶乎,嗟來桑戶乎。’注,桑戶,人名。孟子(反)琴張二人,招其魂而語之也。‘方將不化,惡知已化哉。’言人死猶如化去。《法華經》云:‘法華道師多殊方便,于險道中化一城,疲極之眾,入城皆生已度想,安穩想。’”

余猶桎梏而懸附兮,靈格余以嗟來耶!

來兮止兮,君其來耶?

若夫鴻蒙而居,寂靜以處,雖臨于茲,余亦莫睹。搴煙蘿而為步幛,列槍蒲而森行伍。警柳眼之貪眠,釋蓮心之味苦。素女約于桂巖,宓妃迎于蘭渚。弄玉吹笙,寒簧擊敔。征嵩岳之妃,啟驪山之姥。龜呈洛浦之靈,獸作咸池之舞。潛赤水兮龍吟,集珠林兮鳳翥。爰格爰誠,匪簠匪筥。發軔乎霞城,返旌乎玄圃。既顯微而若通,復氤氳而倏阻。離合兮煙云,空蒙兮霧雨。塵霾斂兮星高,溪山麗兮月午。何心意之忡忡,若寤寐之栩栩。余乃欷歔悵望,泣涕彷徨。人語兮寂歷,天籟兮筼筜。鳥驚散而飛,魚唼喋以響。志哀兮是禱,成禮兮期祥。嗚呼哀哉!尚饗!

結以《離騷》《招魂》《湘君》之篇,文章愈見云氣空蒙。

讀畢,遂焚帛奠茗,猶依依不舍。小鬟催至再四,方才回身。忽聽山石之后有一人笑道:“且請留步。”二人聽了,不免一驚。那小鬟回頭一看,卻是個人影從芙蓉花中走出來,他便大叫:“不好,有鬼。晴雯真來顯魂了!”唬得寶玉也忙看時……且聽下回分解。

【回后評】

王夫人逐晴雯,攆芳官等,皆于抄檢之后,且抄檢中均無“罪”可治,乃仍必欲去之,可見不論抄檢不抄檢,此數人皆在必逐之列。王夫人何以惡晴雯等人至此,蓋皆襲人之讒也,此不寫之寫也。寶玉已指出為何王夫人獨不提襲人、麝月、秋紋之過,則其意已明矣。乃王夫人向賈母報告遣晴雯、芳官等人,竟誣稱晴雯是女兒癆,還說她“分外淘氣,也懶”,說芳官等人則是“都會戲,都會混說”,王夫人一向是以正人君子的面貌出現的,雖然覺得她顢頇昏庸,但還未看出她竟會欺騙賈母,捏造罪名,這次從清洗大觀園到捏造晴雯等罪名以欺騙賈母,是王夫人靈魂的一次徹底大暴露,讀者對她的一次徹底大認識。她在賈母面前極力推薦襲人,也反證了襲人進讒有功,襲人實際是大清洗的幕后制造黑名單者,怡紅院中晴雯、芳官、四兒都被清洗出去,于是怡紅院便是襲人的一統天下矣。于是怡紅院中的寶玉便被活生生地處以思想、精神的禁閉矣。世皆以為襲人是寶釵的影子,以其與寶釵同其氣味也。此固確論也!然世人不知襲人之心胸氣味,色色與王夫人同也,故王夫人視之為耳目心神也!所以,襲人亦王夫人之化身也!

寶玉探晴雯之死而竟未見到,其凄楚之景、傷痛之情可以想見。幸虧小丫頭編出一套神話,說晴雯是應天上神仙之召請,去做管芙蓉花的花神。這段話,寶玉未必聽不出來是杜撰,但其杜撰得正合寶玉之意,也就寧肯信其真了。

賈寶玉寫的《姽婳將軍歌》,歷來研究者都有不同看法,或說作者反對農民起義,或說是歌頌林四娘的忠義等。我以為這兩種意見都不切合實際,因而皆未得雪芹作此詩的真意。要確解此詩,首先必須弄清此詩寫作背景,就是此詩題材的確定時代,即恒王和林四娘是哪一個時代的人。據《明史》,憲宗之子佑楎封衡王,就藩青州。此處的恒王,當是借用衡王故事。而易以同音字“恒”字,以避免太坐實,《紅樓夢》中多有此種寫法,如“太平不易之元”,如“欽差金陵省體仁院總裁”等,但恒(衡)王不是本朝的,而是前代的是明確的。其次要弄清賈政命寫此詩的目的是奉旨表彰忠義。書中說:“昨日因又奉恩旨,著察核前代以來應加褒獎而遺落未經請奏各項人等。”所以一再說:“‘風流俊逸、忠義感慨’八字皆備”,“都要作一首《姽婳詞》以志其忠義”,而這樣的表彰,可算是本朝“千古未有之曠典隆恩,實歷代所不及者,可謂‘圣朝無闕事’,唐朝人預先說了,竟應在本朝”。這些說法,都是說明是表彰前朝之忠義,是補前朝之所闕,所以才是“曠典隆恩”。弄清了詩中所寫故事的時代背景和賈政所以要讓寶玉寫此詩的目的,那么就容易理解此詩了。賈政要讓寶玉寫此詩,事先毫無通知,當時寶玉正沉浸在晴雯死去的痛苦中,他哪有心情來寫這類“奉旨”的詩。何況又明確主題是要表彰忠義。《紅樓夢》中早已寫過,賈寶玉反對那些“國賊祿鬼”,也反對“文死諫、武死戰”,反對武將“濁氣一涌,猛拼一死”,現在要他來歌頌忠義,表彰猛拼一死,他真能真心這樣做嗎?對此,書中有一段特意的交代:“那寶玉雖不算是個讀書人,然虧他天性聰敏,且素喜好些雜書,他自為古人中也有杜撰的,也有誤失之處,拘較不得許多;若只管怕前怕后起來,縱堆砌成一篇,也覺得無甚趣味。因心里懷著這個念頭,每見一題,不拘難易,他便毫無費力之處,就如世上的流嘴滑舌之人,無風作有,信著伶口俐舌,長篇大論,胡扳亂扯,敷演出一篇話來,雖無稽考,卻都說得四座春風。雖有正言厲語之人,亦不得壓倒這一種風流去。”許多讀者,都沒有看懂這段文字的用意,實際上這是對賈寶玉作的這首《姽婳將軍歌》的解題,說明它只是應題敷衍之作,并不能代表他的真情實感。接著我們來分析這首長歌:先說題目。賈政出的題目是“都要作一首《姽婳詞》以志其忠義”,寶玉卻說:“這個題目似不稱近體,須得古體,或歌或行,或竟是長篇一首,方能懇切。”眾人聽了,都立身點頭拍手道:“我說他立意不同!每一題到手,必先度其體格宜與不宜,這便是老手妙法。就如裁衣一般,未下剪時,須度其身量。這題目名曰《姽婳詞》,且既有了序,此必當是篇歌行方合體的。或擬溫八叉《擊甌歌》,或擬李長吉《會稽歌》,或擬白樂天《長恨歌》,或擬詠古詞,半敘半詠,流利飄逸,始能盡妙。”這一段話雖是眾人說的,但實際上是幫助寶玉作了發揮,使賈政這個“正言厲語之人,亦不得壓倒”他,所以賈政“也合了主意”。因此第一步就把賈政的原題駁倒了,這個題材,只能用歌行體,這個詩題,當然就應是《姽婳將軍歌》,而不能再用《姽婳詞》。下面我們來分析歌詞,第一句就是“恒王好武兼好色”,這個句法是從白樂天的《長恨歌》來的,但這句話,從形式來看是歌行的起首,但從詞意來說,卻是似褒實貶,實際上是罵恒王好色。接下去的七句,合第一句共八句為一段,是說平時教美女騎射,是演習。從“秾歌艷舞”“紅燈俏影”“叱咤口舌香”,到“霜矛雪劍嬌難舉”,連劍矛都舉不起來,只有“俏影紅燈”“叱咤口香”,全是脂粉氣,哪有一點戰斗的味道!下面“丁香結子芙蓉絳,不系明珠系寶刀。戰罷夜闌心力怯,脂痕粉漬污鮫鮹”這四句仍是演習,并非實戰,一片嬌怯,全無半點英氣。“心力怯”,是說既無戰斗的意志,也沒有戰斗的力量,只剩下“脂痕粉漬”,這哪里是寫實戰,閉目想想,實同看舞臺上的刀馬旦。“明年流寇走山東”十句,這才是寫恒王實戰,結果大敗戰死。“紛紛將士只保身”四句,從字面上看是借貶黜將士來突出林四娘,說林四娘深明忠義,骨子里仍是罵那些“只保身”的“將士”。以下十二句,寫林四娘率眾女兵出戰,終于全部戰死,這里沒有一句奮勇戰斗的描寫,只是“賊勢猖獗不可敵,柳折花殘實可傷”,才一交戰,就全部被殲了。下面“星馳”以下八句是結尾,結果是“天子驚慌恨失守,此時文武皆垂首。何事文武立朝綱,不及閨中林四娘”。從皇帝到大臣,都驚慌垂首,不及林四娘勇敢。全詩四十六句,只有一句說林四娘忠義,一句說文武大臣都不及林四娘。結尾兩句是“我為四娘長太息,歌成余意尚彷徨”,歌成結尾不是歌頌表彰,而是“太息”“彷徨”,詞意實在太隱晦了,令人想起寶玉的名言“那武將濁氣一涌,猛拼一死”,林四娘不是為了“誓盟生死報前王”而猛拼一死嗎?這首詩:一、正是寶玉“流嘴滑舌”,“胡扳亂扯,敷演出一篇話來”的杰作,表面上看風流倜儻,哀感頑艷,骨子里是寫這些女將如同兒戲,白白送死;二、借這個題目痛罵皇帝和那些文武大臣,也即是國賊祿鬼。要明白詩里寫的王、皇、大臣,都是前朝而不是本朝,這是旨意里已明確的,在當時,罵前朝是有先例的,顧炎武、唐甄都大聲罵過的;三、這首詩是臨時出題,又是古人題材,與作者毫無感情瓜葛,所以寶玉對此無半點真情實感,只是“無風作有”,“伶口俐舌”,是一首應付臨時考試敷衍之作。雪芹讓寶玉作這首應制式的詩,是為了襯托下面泣血嘔心的《芙蓉女兒誄》,這才是有真情實感、刻骨銘心的絕世之作。有人以為《姽婳將軍歌》是游離出去的,是強加進去的,這都是因為沒有看出這首詩的真正用意。詩中“明年流寇走山東”二句,并不是罵農民起義,相反卻把官軍寫得一敗墮地,“一戰再戰不成功”,可見實際是說他們的威力,弄得“天子驚慌恨失守”,這對農民軍的威力是寫得夠充分的了。同樣一件事,請看賈政的說法:“朝中自然又有人去剿滅,天兵一到,化為烏有。”這才是反對農民起義的立場,所以不能單從“流寇”一詞來衡其全詩,何況脂批還特加說明:“蓋云不過是此等眾類,非特歷歷指名某赤某黃。”這說明不過是泛寫一筆耳。果然,這樣一篇“流嘴滑舌”,明褒暗諷的詩,倒博得賈政的贊賞,可見賈政實在是一個不學無術、附庸風雅的官僚。

賈寶玉的《芙蓉女兒誄》是全書中的一首杰作,更是與《姽婳將軍歌》前后照應、相互映襯的作品,并不是兩首互不相干的。在寶玉作《芙蓉女兒誄》之前,也有一段類似題解的說明。原文說:寶玉“想了一想:‘如今若學那世俗之奠禮,斷然不可,竟也還別開生面,另立排場,風流奇異,于世無涉,方不負我二人之為人。況且古人有云:‘潢污行潦,蘋蘩蘊藻之賤,可以饈王公,薦鬼神。’原不在物之貴賤,全在心之誠敬而已。此其一也。二則誄文挽詞也須另出己見,自放手眼,亦不可蹈襲前人的套頭,填寫幾字,搪塞耳目之文,亦必須灑淚泣血,一字一咽,一句一啼,寧使文不足悲有余,萬不可尚文藻而反失悲切。況且古人多有微詞,非自我今作俑也。奈今人全惑于‘功名’二字,尚古之風,一洗皆盡,恐不合時宜,于功名有礙之故。我又不希罕那功名,不為世人觀閱稱贊,何必不遠師楚人之《大言》《招魂》《離騷》《九辯》《枯樹》《問難》《秋水》《大人先生傳》等法。或雜參單句,或偶成短聯,或用實典,或設譬寓,隨意所之,信筆而去,喜則以文為戲,悲則以言志痛,辭達意盡為止,何必若世俗之拘拘于方寸之間哉。”這一段序言式的文字,重點說明了三點:一、誄文必須“心之誠敬”,“必須灑淚泣血,一字一咽,一句一啼,寧使文不足,悲有余,萬不可尚文藻而反失悲切”。二、今人惑于功名,不尚古文,我不希罕功名,也不要世人稱贊,故不用時文熟套,而遠師楚人,另出己見,自放手眼。三、古人文章多有微詞,非自我今作俑,故我的文章也有微言隱詞。寶玉說明的這三點,是讀這篇誄文的鑰匙。這篇誄文開頭一段敘述,用的是唐宋古文,中間的誄辭,是六朝以來四六駢儷文體,末尾的挽歌是用的《離騷》《招魂》《湘君》諸篇的楚人文體。誄文“其為質則金玉不足喻其貴”,直至“海失靈槎,不獲回生之藥”兩段是一洗種種對晴雯的誣蔑之詞,并憤怒譴責那些陰險狠毒害人的鳩鴆、葹之類,而且揭露他們“出自屏幃”,就在怡紅院內,就在自己的身邊,這就說得明明白白了。“眉黛煙青”十句,傷心不盡,哀婉欲絕。下面“桐階月暗”一大段,如“連天衰草,豈獨蒹葭;匝地悲聲,無非蟋蟀”等句,以及下文“西風古寺,淹滯青磷;落日荒坵,零星白骨”,“紅綃帳里,公子情深;黃土隴中,女兒命薄”等句,直訴痛腸,全用白描,如聞悲啼哀吟。至“箝诐奴之口,討豈從寬?剖悍婦之心,忿猶未釋”數句,竟是怒發沖冠,悲憤填膺。真是情文相生,愈讀愈感其真摯動人,嘔心瀝血,真一字一淚,一句一咽。這里要提出的是這篇文章的“微詞”究竟何所指。我個人以為就在“箝诐奴之口”四句里。這四句的內涵比較深,凡造謠害人者,都可以包括在內,但不能明指,是為“微詞”。下面至挽歌的部分,文章更是飄緲恍惚,云氣空蒙,忽隱忽現,如聞似見,切合晴雯上天為花神的情景。總之,一篇《芙蓉女兒誄》的全部真情實感,一字一淚,與《姽婳將軍歌》的敷衍成章恰好成為鮮明對照。而且書中不斷講寶玉反對時文八股,那么他自己究竟能寫出什么樣的與時文八股截然不同的好文章來呢?正好借這個題目,寫出了與世俗文章截然不同的佳作。當然,這是誄文,受文體所限要力求古奧,要用典故。就是這樣,這篇文章里已有不少流暢易讀、傷心泣血、一字一淚而純用白描的好句子好段落了,所以如果不是誄文,那么寶玉肯定還能寫出更流暢易誦的古文來。這是無疑的,因為與雪芹同時,已經有袁枚的《祭妹文》為例了。

【校記】

〔一〕“溫八叉《擊甌歌》”以下共十六字,底本缺,各本皆有,但文字歧異。此據甲辰、程甲本改。

〔二〕按“勝負”兩句,各本均在“繡鞍”句后,獨庚辰本在“繡鞍”句前。或以為諸本是,庚辰本誤。予以為庚本不誤,諸本誤。蓋“勝負”兩句,為臨戰前之誓言。“繡鞍”乃誓師后直驅戰場,下面“賊勢”兩句,為兩軍決戰,林四娘軍兵敗殉王。文勢頓挫曲折而有勢。若依諸本,則詩語平鋪直敘,不成波瀾矣。于此,可見古本之可貴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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