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戊戌變法的另面:“張之洞檔案”閱讀筆記
- 茅海建
- 6988字
- 2022-04-12 15:52:59
二、從陳慶年日記看張之洞及其派系的內情
康有為回到廣東后不久,光緒二十二年正月十七日(1896年2月29日),署理兩江總督張之洞向回任的劉坤一送交關防、印信、王命旗牌等件后,于二十日返回武昌的湖廣總督本任。從此之后,張與康天各一方,再也沒有見過面。
雖說湖廣總督本是地方官,兩湖地面以外的事件,與張之洞并無關連;然他以儒臣之心而懷天下,憂天下,注視著天下的學術與思潮。隨著梁啟超因《時務報》名聲鵲起,康有為在廣東、廣西講學及《孔子改制考》等書籍的刊行,康、梁等人在政治思想及學術理念上影響力急劇增大,張之洞及其派系對此非常警惕。而當康有為于光緒二十三年冬進京,在政治上一展身手時,張之洞及其派系對此由警惕轉向擔憂。
盡管從“張之洞檔案”能夠看到許多相關的記載,但大多是間接的材料;此時在張之洞幕中的陳慶年,有寫日記的習慣,留下了許多直接且生動活潑的記錄。
陳慶年(1862-1929),字善余,江蘇丹徒人。光緒十四年(1888)為優(yōu)貢生,選授江浦縣教諭。他是一個讀書勤奮的人,有文名。光緒二十三年初,他被張之洞聘至兩湖書院,授兵法史。他在張的幕中處于比較邊緣的地位,所知者并不多,故能將每次與張的交往,或與張的核心幕僚如梁鼎芬、王秉恩、錢恂的交往都在日記中記錄下來。由此可以看出張之洞及其派系對康有為一派的警惕、擔憂乃至于無奈。
以下大體以陳慶年日記的時間為序,摘其內容,并進行說明。
《湘學報》刊出“素王改制” 光緒二十三年七月十一日(1897年8月8日),陳慶年記:
薄暮,南皮師招赴八旗會館談宴。散后,在小亭觀月。同人圍座。南皮師說:康長素輩主張素王改制,自謂尊孔,適足誣圣。平等、平權,一萬年做不到,一味囈語云云。反復詳明。三更始散。[53]
張之洞之所以大發(fā)脾氣,以至言及“三更始散”,是因為《湘學報》中刊出了“素王改制”內容。七月十二日,即陳記“談宴”的次日,張發(fā)電當時的湖南學政江標:
……《湘學報》卷首即有“素王改制”云云,嗣后又復兩見。此說乃近日公羊家新說,創(chuàng)始于四川廖平,而大盛于廣東康有為。其說過奇,甚駭人聽。……湘報系閣下主持刊播,宗師立教,為學校準的,與私家著述不同。竊恐或為世人指摘,不無過慮。方今時局多艱,橫議漸作,似尤以發(fā)明“為下不倍”之義為亟。……如報館主筆之人,有精思奧義,易致駭俗者,似可藏之篋衍,存諸私集,勿入報章,則此報更易風行矣。
從電報的內容可見,張的言詞已是十分激烈,大發(fā)脾氣。與此同時,張又發(fā)電湖南巡撫陳寶箴,照錄給江標電報的全文,并稱:“此節(jié)于世道學術甚有關系,伏望婉商建霞學使。”[54]張之洞對湖南的報刊與學術思想,一直予以密切關注,也不時進行直接的干預。[55]陳慶年所記張之洞對“素王改制”的指責,即光緒二十一年張之洞、康有為初交時便出現的學術分歧,也是在后來《時務報》時期汪康年與梁啟超的主要分歧。[56]值得注意的是,陳慶年又記錄了張之洞涉及“平等”、“平權”的言論,這就涉及張之洞及其派系對康有為的政治學說的解讀和康的政治企圖的判斷。我個人認為,康有為“上清帝第三書”提到了“議郎”,但只是用中國傳統(tǒng)經典去理解西方議會制度,以說明在中國是“古已有之”。他此時對西方的“民權”思想,尚未有充分的了解和準確的認識。在他的學生中,也有將“民權”與種族革命混為一談的。我個人以為,康有為及其一派此時雖也用“民權”之類的名詞,但其政治思想與西方式的民主政治仍有著很大的差別,康對于清朝的忠誠程度雖遠不如張之洞等人,但似還無推翻清朝的思想。[57]張之洞及其派系對康有為及“康學”的批判,始終圍繞著“素王改制”和“平等、平權”這兩點。在此后不久,光緒二十三年十月,梁鼎芬與康有為在上海有一次相會,梁后來稱:
……論學術、治術益不合。康主民權,意在散君權,而托名西學,飾詞變法,以愚大眾。太史則言:法制已壞者,修之不足者,采西法補之;要在行之以漸,不可孟浪。且勸康曰:君才如此,宜恭謹遜順,乃能有濟。我但謹守六字,“大清國、孔子教”,如有欲叛者,吾必口誅筆伐之。[58]
其中的“大清國”針對“民權”,“孔子教”針對“素王改制”。此文作于戊戌政變后,可能不那么準確,但可注意到康的“主民權”是針對“散君權”而言。[59]
陳慶年作文駁“康學” 光緒二十四年三月初五日(1898年3月26日),陳慶年在日記中記:
燈后,已翻閱康有為《春秋董氏學》,取《繁露》重加編次,別標題目,并下己意,以其旨趣,亦時有一孔之論,不足憑也。
三月十五日又記:
作《衛(wèi)經答問》四條,駁康長素《新學偽經考》也。彼以西漢今文諸經原無殘缺,古文各學并劉歆偽造,欲廢《毛詩》、《周禮》、《左傳》諸書,主張《公羊》,以暢其改制之說。故作此以衛(wèi)之。
閏三月初三日又記:
作《衛(wèi)經答問》二條。
陳慶年很可能是主動撰寫批評“康學”的著述,這也似乎說明,此時在張之洞的幕中,以能作文批康為時尚。也恰在此時,張之洞奉旨進京(后將詳述),陳慶年等人為張送行。閏三月十八日午刻,張之洞臨行前面見陳慶年,當面“謂余《衛(wèi)經》、《衛(wèi)教》二書能作成最佳”。[60]作為一個處于邊緣地位的幕僚,張之洞的稱許是一個很大的鼓勵。而這些著述很有可能與張之洞擬辦的《正學報》“報稿”有關(后將詳述)。
是年閏三月二十五日(1898年5月15日),陳慶年在日記中記:
閱康有為《讀書分月日程》,專以速化誘新學,謂六個月即可成通儒。后附每月讀書表,分經、史、子、理學、西學為五格。首二月僅讀《公羊》及《釋例》、《繁例》、《谷梁》、《王制》,第三月即讀其《偽經考》并及劉氏《左傳考證》,《禮經通論》、《詩古斷》諸書。原經尚未及寓目,遽以臧否之言先入其胸中,此尤可笑可惡者也。第四月讀《五經異義》、《白虎通》。第五月讀《禮記》。第六月讀《大戴禮記》。此外,群經皆不列目,惟子書略備。《孟子》亦列入子書中,誠可恨也。
《讀書分月日程》,似為《讀書分月課程》,由康有為囑梁啟超作,時在光緒二十二年之后,康有為作序。[61]是月二十七日,又記:“晤朱強甫,與言康有為《偽經考》,謂《毛詩》有十五偽,其說多襲魏默深,無一出心得者,則其人之淺躁可知。欲定此大案,而自家不一思索,全賴抄取以了此事,尚得謂有心得哉?強甫亦鄙之。”[62]“朱強甫”,朱克柔,此時亦在張之洞幕中,幫辦《實學報》(后將詳述)。由此又可見,張之洞幕中人物時常議論“康學”之非。
保國會 光緒二十四年四月十八日(1898年6月6日),陳慶年在日記中記:
下晚,南皮師來書院少談,言康有為、梁啟超立“保國會”,每人收銀二兩,復散給票布,仿哥老會辦法。浙江人孫灝作駁文三十條,痛快淋漓云云。當訪得一閱也。
四月二十一日(6月9日),又記:
詣節(jié)庵,見浙江孫灝駁“保國會”章程三十條,頗發(fā)康、梁罪狀。節(jié)庵尚擬排印散送云。[63]
保國會是康有為、梁啟超、李盛鐸等人在京師發(fā)起的組織。光緒二十四年三月二十七日在粵東新館舉行第一次集會,康發(fā)表了演說;閏三月初一日在崧云草堂舉行第二次集會,梁發(fā)表了演說。在保國會的第一次集會中,由康擬定《保國會章程》三十條,其中第十二條規(guī)定“會中公選總理某人、值理某人、常議員某人、備議員某人、董事某人,以同會中人多推薦者為之”;第十三條規(guī)定“常議員公議會中事”;第十四條規(guī)定“總理以議員多寡決定事件推行”;第二十條規(guī)定“欲入會者,須會中人介之,告總理、值理,察其合者,予以入會憑票”;第二十三條規(guī)定“入會者人捐銀二兩,以備會中辦事諸費”;第二十七條規(guī)定“來會之人,必求品行心術端正明白者,方可延入。本會中應辦之事,大眾隨時獻替,留備采擇。倘別存意見,或誕妄挾私,及逞奇立異者,恐其有礙,即由總理、值理、董事諸友公議辭退。如有不以為然者,到本會申明,捐銀照例充公,去留均聽其便”。[64]若完全按照這些規(guī)定,保國會將是一個相當嚴密的政治組織。然京師士大夫對保國會多為觀熱鬧,真正感興趣者很少,保國會也僅召開了兩三次集會,并沒有成立相應的組織機構。孫灝作《駁保國會議》,是根據《保國會章程》逐條進行批駁,其中第二十條稱:“入會須憑介紹,與各邪教有引進無異,發(fā)給憑票,極似哥匪放票”;第二十一條稱:“紋銀二兩,輕而易舉,誘人犯法,藉以肥私”。[65]細觀孫灝通篇所論,以“聚眾謀反”的舊詞為主旨,并無新意。此時張之洞還沒有看到康有為的《保國會章程》,所見者僅是孫灝的《駁議》,然其激烈的反康言論,卻得到了張之洞及其派系的喝彩。[66]張之洞稱保國會“散給票布,仿哥老會辦法”,不是根據保國會的實情,而是依據孫灝的說法;張又稱“痛快淋漓”,顯然出乎意氣而不究事理。湖北并無保國會的活動,梁鼎芬卻要排印散送孫灝的《駁保國會議》,其用意不在于非保國會,而明顯是為了非康。梁鼎芬后來作《康有為事實》,送給日本政府,要求在日本發(fā)表,稱言:“康有為在京開保國會,每人派出銀二兩,意在誆騙人財。所出章程奇謬者至多,即如各府州縣皆設一局,每人皆要領該會字據一條,直學哥老會放票無異,如此行徑,尤為膽大可駭。”[67]梁將保國會比作哥老會,完全根據章程,并非依據實情,而他是了解實情的。
葉德輝與《軒今語》 光緒二十四年四月二十一日(1898年6月9日),陳慶年在日記中記:
湖南學臣徐研甫作《軒今語》,以張康學。長沙葉煥彬(名德輝)作評語條駁之,現已印出。子威得一冊持示,大意甚善,惜義據不詳,間有游移,未甚精也。
是年七月三十日,陳慶年又記:
過朱強甫,其案頭有葉德輝《明辨錄》,皆斥康學各書札,筆鋒頗廉悍,與《軒語評》合訂一冊。[68]
“子威”,湖南經學家胡元儀,此時在張之洞幕中,任兩湖書院分教。“徐研甫”,徐仁鑄(1863-1900),翰林院侍讀學士徐致靖之子。光緒十五年進士,入選庶吉士,時以翰林院編修出為湖南學政,在政治思想上受康有為、梁啟超影響極大。[69]《軒今語》是徐仁鑄仿張之洞的《
軒語》,寫給湖南學子“讀書為學之法”的文章,其中的言論與“康學”相合。[70]該文刊于光緒二十四年初出版的《湘學報》第30冊,并由梁啟超列入《中西學門徑書七種》,由上海大同譯書局刊印。張之洞雖未對《
軒今語》直接表態(tài),但對《湘學報》和徐仁鑄多有不滿,曾發(fā)電徐仁鑄,停止湖北各書院訂閱《湘學報》。[71]葉德輝(1864-1927),湖南湘潭人。光緒十八年中進士,分發(fā)吏部為主事,到部不久即以乞養(yǎng)請假回鄉(xiāng)居住。他是大藏書家,精于版本目錄,經史亦多有研究,在湖南甚有文名。葉德輝不喜“康學”,也反對梁啟超在時務學堂所作所為。他為此撰寫《〈
軒今語〉評》以駁斥徐仁鑄。[72]葉德輝的《明辨錄》,是其此期多篇書信與文章合刻,刊行于光緒二十四年閏三月,內容皆是批駁康有為、梁啟超乃至皮錫瑞的學術思想,其中大多數文章后刊行于《翼教叢編》。[73]從陳慶年的日記可以看到,葉的著述在張幕中流傳。盡管葉德輝的政治思想與張之洞還有一定的差距,但共同的敵手拉近了他們之間的距離。
光緒帝召見康有為 光緒二十四年四月三十日(1898年6月18日),陳慶年在日記中記:
朱強甫見過,知康有為等為侍講學士徐致靖所保,著于二十八日照(召)見。下晚,王雪臣招飲,知是二十五日諭旨。或謂學士之子仁鑄主張康學。康黨如梁啟超、譚嗣同并尊康,黃遵憲亦附之,故均見保。翁同龢喜康,徐以是深結于翁。二十七日忽有朱諭罪狀翁,著開缺回籍。二十四日上諭,保舉宗室近支,又改為由朕親自查看,懿旨復令所用新進大員須于奉旨后至太后前謝恩。以是知二十三日有上諭變法,殆亦翁主康說而然也。康之命意在解散君權,以便其改制之邪說。如朝廷知是保之由來,恐不免于罷斥。數日之間,能鼓動翁老至此,其勢力甚大,令人生畏。彼固不料甫逾一日,失其所倚也。南皮師知康學之為邪說,而不敢公發(fā)難端,作書與梁節(jié)庵云:“康學大興,可謂狂悍。如何,如何!”梁答之云:“賊猖悍,則討之,不當云如何也。”[74]
“王雪臣”,王秉恩,張之洞的核心幕僚,負責財政與洋務諸事務。康有為在京師的活動,一直是張之洞及其幕中關注的重點。四月二十五日,翰林院侍講學士徐致靖上奏保舉康有為、梁啟超、黃遵憲、譚嗣同、張元濟五人,當日奉旨康有為、張元濟于二十八日召見,其余皆召京。[75]四月二十七日,翁同龢被罷免。此二事為當時政壇的重大事件,然僅僅幾天之后,四月三十日,張之洞幕中已經對此展開了詳細的討論,以當時的通訊條件,必是京中有電報來。盡管他們稱四月二十三日變法上諭為“翁主康說而然”,與今天可以看到的材料相比較,不那么準確;但分析康有為、翁同龢、徐致靖、徐仁鑄之間的關系,分析“保舉宗室近支”出洋的諭旨變化,分析“新進大員”至太后前謝恩,皆屬對京中政治動態(tài)的準確把握。從上引陳慶年日記還可以看出,張之洞及其幕僚對康有為在政治上開始發(fā)跡,極為擔心;“南皮師知康學之為邪說,而不敢公發(fā)難端”一語,恰是張此時心態(tài)的真實寫照;張在給梁鼎芬的私信中稱“康學大興,可謂狂悍。如何,如何”,更可看出其憂憤且無奈之情狀。相同的記載,又見于《穗石閑人讀梁節(jié)庵太史駁康逆書書后》,稱梁鼎芬“見徐致靖薦康等數人,太史與張制府書言:‘禍在眉睫!’”[76]此后不久,張之洞發(fā)電時任吏部主事的其侄張檢,要求查清康有為召見的情況及任用的情況:“康有為召對詳情如何?政府諸公賞識否?康與榮有交情否?派在總署,想系章京,上諭系何字樣?到總署后是否派充總辦?有主持議事之權否?”[77]
康有為向光緒帝進呈書籍 光緒二十四年五月十二日(1898年6月30日),陳慶年在日記中記:
過梁節(jié)庵,知康有為近奉旨修書,擬大張其學。余謂彼十余年間,銳其偏解,時出撰述,海內士夫不著一字以為匡救,故彼得猖狂至此。譬之西人日夜制造,到處行銷,以(吞)我之財,而我無一廠以與之抵制。雖撫膺涌氣,無益于事。故制彼無他術,在我輩造貨而已,何畏彼我![78]
康有為于四月二十八日召見后,當面奉旨進呈其編寫的各國改制書籍,同時他也獲得了通過軍機大臣廖壽恒代遞其條陳的權力。[79]康有為在光緒帝召見前,已進呈其著《俄彼得變政記》、《日本變政考》(初次進呈本)和他人所著《泰西新史攬要》、《列國變通興盛記》,召見后又進呈其著《孔子改制考》(抄本,9卷)、《日本變政考》(第二次進呈本)、《波蘭分滅記》、《日本書目志》以及《光緒二十三年列國政要比較表》、《日本地產一覽表》。這些時呈書籍對光緒帝的思想產生了一定的影響,其中《波蘭分滅記》進呈后,光緒帝特別賞銀二千兩。[80]這一情報也很快傳到了張之洞處。[81]陳慶年從梁鼎芬那里得知此事,“大張其學”一語,也顯示了張之洞及其派系的擔心。陳慶年對此建議“我輩造貨”,即編寫反對“康學”的著述,以能與之競爭。但陳慶年的方法只能是流傳于士子及官場,并不能進呈光緒帝,而后者又是當時政治生活中最為重要的。
許應骙奉旨回奏 光緒二十四年五月二十五日(1898年7月13日),陳慶年在日記中記:
南海康有為嗾御史宋伯魯劾禮部尚書許應(骙)阻撓新政。本月初二日有旨,令應骙明白回奏。(奏文略)本月初四日奉旨,既據陳明并無阻撓等情,著即無庸置議。[82]
禮部尚書許應骙(1832-1903),廣東番禺人,他對康有為久為不滿,對康在京的活動也有阻止。五月初二日,康有為指使御史宋伯魯、楊深秀聯(lián)名上奏彈劾許應骙,稱其“守舊迂謬,阻撓新政”,要求“以三四品京堂降調整,退出總理衙門”。光緒帝下旨命許“按照所參各節(jié),明白回奏”。[83]許應骙即于初四日回奏,一一否認了宋、楊的指控,且直接攻擊康有為:
該御史謂臣仇視通達時務之士,似指工部主事康有為而言。蓋康有為與臣同鄉(xiāng),稔知其少即無行,迨通籍旋里,屢次構訟,為眾論所不容。始行晉京,意圖僥幸,終日聯(lián)絡臺諫,夤緣要津,托詞西學,以聳觀聽。即臣寓所,已干謁再三,臣鄙其為人,概予謝絕。嗣又在臣省會館私行立會,聚眾至二百余人,臣恐其滋事,復為禁止,此臣修怨于康有為之所由來也。比者飭令入對,即以大用自負,向鄉(xiāng)人揚言,及奉旨充總理衙門章京,不無觖望。因臣在總署,有堂屬之分,亟思中傷,捏造浮辭,諷言官彈劾,勢所不免。……今康有為逞厥橫議,廣通聲氣,襲西報之陳說,輕中朝之典章,其建言既不可行,其居心尤不可問,若非罷斥驅逐回籍,將久居總署,必刺探機密,漏言生事;長住京邸,必勾結朋黨,快意排擠,搖惑人心,混淆國事,關系非淺。[84]
許應骙的回奏,指摘康有為的品德,要求光緒帝驅康。若按當時的官規(guī),光緒帝也應當對康進行追究,但他并沒有這么做。[85]陳慶年日記中的“奏文略”是編者所加,即“略”去了許應骙奏折的內容。這說明張之洞幕中人士僅在二十天后就看到了許的回奏,也知道了光緒帝明顯袒護康的處理方式。陳在日記中對此雖未作評論,但似乎為許未被康攻倒而暗暗感到慶幸。當時批責康有為的許應骙奏折和文悌奏折,在張之洞幕中廣為流傳,以至在戊戌政變之前,梁鼎芬等人就將之刊刻,廣為散發(fā)。[86]
從陳慶年日記可以清楚地看出,張之洞幕中人士經常非議康有為的人品與學術,任何反對康有為的做法都得到了贊許,也看不到保守派對變法運動的阻撓。由此似可說明,陳慶年以及他所屬的張之洞陣營已將康有為當作自己最重要的敵人。還需要說明的是,陳慶年本人還是主張變法的。戊戌政變后,他與時在張之洞幕中幫辦《正學報》陳衍相見談論,八月十七日(10月2日)日記中稱:
(陳衍言)康以變法執(zhí)朝政,思抑太后以便己,其罪至大。余言康宜誅,法宜變,惟不能如康之浸欲變本,且漫無次序。宜入告我皇太后、皇上,不可因噎廢食也。惜無入言之者,為之太息。[87]
陳慶年所盼求的,是一場沒有康有為的變法。從日記來看,陳慶年的思想在當時算不上深刻,也沒有具體的變法方案或政治設計,但始終與張之洞保持政治思想與學術理念上的一致。